胜宽击节赞叹,拍着林凤至的肩膀,万分激动,他好像看到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向他打开:“怪不得你一力促成水力磨盘,你也想到了这般盛景了吧。”
他拍了拍,顿时感觉手感不太对劲,再仔细一看,惊讶道:“你长高了?”
“是啊。”林凤至心道,能不长高吗?她这段时间鸡鸭鱼肉都不缺,盐也过滤了,蛋白质也跟上了。其实除了她之外,祁和很多小孩儿也都长高了。
包括她之前忧心的夜盲症,也在逐渐改善。
勇和周围参与建设水力磨盘的柯络人近乎膜拜地看看正在运作的磨盘,又看看正在闲聊的胜宽和林凤至,心中的崇敬难以言喻。
水力磨盘,于他们而言,无异于“神器”。不用人力、畜力就能运转自如,甚至还借用了奔腾的河流,这是何等伟力。
勇全程参与了一切,他下定决心好好读书识字,将来也能做出这般借用天地自然之力的器具。
同是围观人员,屈禾想的就更多了。
这条河是湘水的支流,虽说是支流,却也是湘水的一部分。于屈禾而言,何尝不是湘君的一部分。起初她听见林凤至对水力磨盘的构想心里是不屑的,不过她很聪明地没有表现出来,这些天也一直在柯络人的族地里等结果。
林凤至没有让她失望,湘君所辖的湘水驱动着磨盘一刻不息地工作,将成堆的谷物化为面粉。
源源不断地水流冲击着叶片,也冲击着屈禾的心。
她几乎觉得不可思议了。
澎湃的、汹涌的河流成为林凤至随手驯服的工具,她不是神明的使者,她本身就是神迹。屈禾心想,什么绥炬人,便是湘君亲临,只怕也不能如此得心应手驱使河流。
屈禾挤开不知道正和林凤至聊什么的胜宽,握着她的手,说道:“湘君如此爱您,竟告诉您如何驱使湘水。”
林凤至尴尬一笑,试着将手抽出来,屈禾手劲儿却很大,她只得保持这个姿势尬笑道:“哈哈,这些天你不是也在吗,水力磨盘从无到有你也看在眼中,里面的青铜齿轮还是托你的福弄来的。何必说湘君爱我。湘君爱民,以湘水为民所驱使才是。”
“是是是,从此以后,不知要节省多少劳力出来。怪道大巫之前一定要水力磨盘,大巫真是有先见之明,实在是我辈楷模。”
林凤至被夸得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赶忙挣脱出来,假笑两下。
“过两日是五月初五,正是我屈氏在湘水祭祀屈子的日子,大巫可兴致来观礼?”
林凤至一顿。她还真有兴趣。
来到这个世界,是屈原的辞赋让她有了实感、让她找准了时空定位,她读书时没少背过屈原的事迹将其写入作文之中。如今屈原投江殉国不过半个世纪,对于千年之前他的族人如何祭祀他,林凤至真的很想去看一看。
屈禾以为她不想来,经过半个多月的相处,换了一个理由,道:“到祭祀那日,屈氏也会做很多不外传的菜肴......”
《不外传的菜谱》。
林凤至眼前一亮,上回吃秘方菜还是柯络人移病送蛊时吃的甲鱼汤和据说是从屈氏流传出来的露鸡。甲鱼汤鲜美,露鸡肉质滑嫩可口。
也不知这次祭祀又有什么好东西。
“去。我去。屈子的文章是我自小就背诵熟记的,如今能有机会去祭祀一番,荣幸之至。”
屈禾飞快应下:“大巫,那就说定了!”
“说定什么?”
远处传来一道中年男声,河边众人循声望去,却原来是县令和安一行人。
等他们走进,这才发现他们后面还跟着几个被捆绑起来的人。
胜宽纳罕,问道:“这是怎么了?还给人绑起来了。”
陈明答道:“此人想在河流上游投毒、投动物的死尸,正好被我们抓了个人赃并获。”
屈禾定睛一瞧,不正是此前被她察觉到贼心不死的绥炬人的觋吗。
安此刻已经收敛好所有的情绪,上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与林凤至听,随后问道:“大巫,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他、以及他的族人?”
“在饮用河里投毒和死尸,这不是谋财害命吗?又指使族人在织布机和染料里做手脚,还想断我们财路。这样阴险恶毒的人怎么配做沟通神明的巫觋。”林凤至皱着眉,难掩厌恶。
“可以。”安说着,即刻就让人剥下绥炬人觋的巫觋服制。
她早看这绥炬人觋不顺眼了,刚刚抓他的时候,他差点越过山头,跑到淘金河去。安心都快呷跳出来了。好在县令的人并未发现异常。
林凤至在心里惊了一下安的反应速度。而后才想到,她是有这个权力干涉绥炬人巫觋事务的。
因为她是目前湘水流域唯一的大巫。
上一任的大巫屈禾可以推进巫觋选拔的制定,也可以插手信仰湘君的部族的事务。作为战胜屈禾的现任大巫,在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林凤至当然可以废除绥炬人的巫觋。
其实没有正当理由,当大巫足够强势,也可以直接干涉其他部族的事。
“你!”
那绥炬人觋似有不服,很快被镇压下去。林凤至没管他,她不清楚秦朝律法会如何判刑,于是问犹自看着水力磨盘出神的县令问道:“县令,敢问以他的所作所为,在律法当中如何惩处?”
县令情不自禁上前,几乎被水力磨盘驯服和利用自然力量的惊天伟力所震撼,只需一眼,渴求政绩的县令就在水力磨盘的运作中听见了始皇帝的嘉奖。
它让每一个亲眼目睹它的人深刻感受到技术的力量、效率的颠覆性提升,每一个第一眼见到它的人都将被她背后所蕴藏的力量所震撼。
不用一人而舂米磨面,这背后得省出多少劳力?这些节省出的劳力若是开荒拓野,来年田税岂不是翻了一番?况且面粉比麦子更容易储存。
很多人因为麦子脱壳不容而不愿意吃麦子,更愿意吃粟或者豆饭。有了水力磨盘的加入,能更好地养活庞大的人口。
这一刻,县令眼里看到的不再是水力磨盘,而是一条真切的青云路。再加上斜织机,让黔首吃好穿好,今年政绩考核谁能打得过他?
听到林凤至的问话,考虑到水力磨盘和斜织机都出自她手,县令分出心神回答她:“在河中下毒是为蓄意杀人,是重罪。主犯通常处以具五刑或者车裂,从犯处以城旦舂,并附以肉刑。”
林凤至虽然不知道具五刑是什么刑罚,但具五刑能与车裂并列,想必也是一种颇为残酷的刑罚。
绥炬人觋死定了,他亲耳听到县令的判决,当即呜呜地在地上挣扎,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县令淡淡地瞥了一眼,不以为然。
倒是陈明迟疑道:“方才属下审问他是否有人指使,是否还有人做靠山,他啐了属下一口,闭口不答,现在......也许是想开了吧。”
他不是想开了,他是真切感受到县令对他、对他背后势力的不在乎,企图全盘托出换取活命的机会。
县令温和地闻讯林凤至的想法:“大巫想知道吗?”
林凤至对绥炬人觋的心路历程没有丝毫兴趣,也不认为他口中的靠山能对她产生多大的影响,一月以来他就做出这点事,背后的靠山又能靠谱到哪儿去。她摇了摇头:“律法怎么判决,便怎么处置吧。”
“按大巫说的做。”
人的聪明才智竟能到利用天地伟力地步。
县令惊叹于林凤至的奇思妙想,也咋舌于她和胜宽的行动力。待绥炬人觋连同他想投入河中死尸被妥善处理后,县令不由自主地靠近了水力磨盘。
他凝视着流水冲击之下自动旋转的沉重磨盘,在心里不断地推演盘算林凤至可能会带给他的利益,并将林凤至的重要等级不断提高。他内心并不相信鬼神,但与林凤至初遇至今以来,她的一系列表现都无不在诉说着她的不凡。
县令心头再一次燃起了当时在湘君祠见林凤至湘君神降的想法。如果,如果由他将林凤至举荐给始皇帝,到时候不论始皇帝将她当作方士还是当作难得一见的人才,他都不会吃亏。
而且眼见着林凤至也不像流传于世的方士一样爱搞丹药,比起寻常方士,林凤至更关注她的族人,心有牵绊之人,应当不会招致徐福之祸?
是的,始皇帝在琅琊召见徐福并打算给他三千童男童女和三艘楼船出海寻求不死药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秦。
虽然徐福因为不知名原因触怒始皇帝死了,但始皇帝停靠在海港的楼船和在琅琊征兆童男童女的命令确实真真儿的。
县令犹豫了一下,想起林凤至还是楚巫,不仅是巫,还是大巫。在千灵县任职四年,县令也没少见识楚地巫觋的手段。
那时某个蛮夷部族中有人生了病,部族中的巫觋将生了病的人绑起来,将手中毒虫驱使至患者口鼻之中。县令听他们唤毒虫为“蛊”,据说是多只毒物当中厮杀出来的佼佼者。
他们手舞足蹈,为患者祈祷。而县令只觉毛骨悚然,蛊虫破开患者的肌肤而出,患者脸色有一瞬的光彩,很快又灰败下去。
也不好说是救人还是直接让人死个痛快。
县令都不敢想要是林凤至也在始皇帝面前来这么一出,他的九族三伏天都不用避暑了,摸一摸脖子都发凉吧。
县令陷入纠结之中。
河畔激越的水花溅在林凤至衣角,她往后退了两步,正撞上已经收敛好情绪的安。
安的脊背不知为何佝偻了些许,她拍了拍林凤至的臂膀,说:“好孩子,好孩子。”
“大母,织室那边没事吧?”林凤至微微垂首,她逆着光,发丝散发着阳光的颜色,恍如安心中的神明,看不清楚面目,却又足够温暖。
安心神一颤,莫名想起那天林凤至向她要凤鸟纹布匹给祁做祭祀衣袍时说的话。
她说,她想要大家人人都有衣穿,人人都能吃饱饭、吃好肉。
她说得很动听,但更为动人的是她在一步一步地实现。
胜宽忽而插嘴说道:“小小年纪,你竟也能悟得如此透彻。墨家先祖曰过:‘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诸加费不利于民者弗为。’你不仅做到了,还将柯络人的生活都改善了。实在是难得。”
安这才发觉,自己不留神将心声说了出来。她对胜宽的话其实颇为赞同,她活了六十多年,年复一年麻木地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却也是第一次遇见林凤至这样的人。
林凤至让她感受到了对生活的希望和对生命的珍视。她觉得自己被当作“人”来看,不是蛮夷,不是某个部族的首领,是平等的“人”。祁、小水甚至族群里的人应该也感知到了,所以他们也渐渐地聚集在林凤至的身边。
像向往阳光的向日葵。
勇这些日子学了许多字,也读了《墨子》,肚里有了些墨水,知道胜宽在说什么,当即反驳道:“节用利民,大巫可不是节用,是开源,是创造。”
胜宽很是认可,对勇刮目相看:“确实。”
墨家关注底层民众的温饱,始终关怀着百姓的生活。胜宽受墨家学派的影响颇深,平日行事时古道热肠,时常帮助困苦的百姓,结交了许多黔首游侠。他看着林凤至和水力磨盘,终于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林凤至不置可否,也并未对二人的夸赞感到骄傲和喜悦。
在她看来,她的知识、能力、技术如果不用于改善人们的生活条件,那将毫无意义。
墨家虽然具有很浓厚的平民色彩,但墨家并无更好的策略和行动改善百姓的生活。事实上,墨家本应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林凤至也在和胜宽合作做水力磨盘时发现了,即便是在秦朝,墨家在数学、物理和工程技术方面的积累都是相当先进,墨家完全可以做出更多便于民众生活的农具或者器械来提升生产力和生产效率。
但遗憾的是,墨家走的是上层路线,加入大秦之后更多在军工领域出现。之后,渐渐地消亡了。
县令听得此话,也从纠结当中抽身。他通读百家,与儒道法墨弟子都有交情,他说:“农家弟子若是听到你的宏愿,只怕累死在田地里也甘愿了。”
林凤至笑了笑:“可别,他们为了提高麻的产量已经够辛苦了,整日待在田间地头不说,还要教我的族人们如何侍弄田地。实在是辛苦。”
县令也笑了,他听陈明说了,农家弟子不知受了林凤至什么蛊惑,呼朋引伴般叫来了许多同门和长辈。
也许是阳光太刺眼,安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有了泪花。安粗粝的手掌将其抹去,能拿稳弓箭的手轻轻握住林凤至伸过来搀扶她的臂膀,她回答林凤至的问题:“没有什么大碍,小水去织室看着了。有异动的人也被关起来了。还有很多做工的人帮忙。”
“他们既然帮了我们,应当好好酬谢。另外,族中今日参与此事的人,也要好好奖赏。具体如何,就拜托大母了。”
安点点头:“我知道的。”
县令暗自点头,心想,赏罚分明,这也是林凤至的优点之一。
他想,林凤至是不同的,他应该给她更多的信任。
想通之后,县令上前对林凤至道:“大巫,借一步说话吧。”
林凤至虽心有疑虑,却也依言与县令沿着河岸走了一段,避开众人的视线和探听。
流水潺潺,万物竟争春。
“不瞒你说,我本来是为了苎麻来的。”听着鱼跃鸟鸣,县令的心绪慢慢放松,也对林凤至解释一二:“斜织机确实比腰机的效率高太多,但是相应的,苎麻、葛麻的消耗量也迅速飙升。若是为下个月的订单考虑,千灵县内苎麻、葛麻的产量怕是不足以支撑。”
这一点林凤至有考虑过。
自接纳昭氏、县令的人手后,织室从一间扩建到三间,斜织机的制作数量也越来越多。在熟练女工的指导下,初学者上手斜织机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此前就已经说过,腰机和改良斜织机的生产效率不可同日耳语。
用斜织机三日内即可纺织出一匹结实耐用、布幅宽阔的布,而用腰机却要花费至少半月的时间。
采麻、沤麻、煮练、分丝等工序需要的人手也越来越多,林凤至已经招揽了一些附近部族的人做工。
对丝、麻的消耗大的惊人,即便有屈禾、昭氏、县令提供了一部分,也很难跟上运作的斜织机。
“但我今日在柯络人族地中走了一圈,才发现我确实是低估了你。”
族中繁盛兴旺,人口众多。因为要将布运输出去,族地通往县城的路被夯实。而在道路两旁栽种着稻谷和麻,因为有专业人士(农家弟子)的指导,长势喜人。
连居住的屋舍,也渐渐从简陋变得完备。
“这些成果也离不开县令的支持,若非有县令你在前铺设布匹销路,将这湘君布卖到巴蜀和郡城,我织再多也无用。”林凤至小小地捧了县令一把。
湘君布,是县令给斜织机织出来的布而起的名字,本来只是为了方便叫,如今真的成了一个品牌。
县令笑了一下,很快收敛起来,正色道:“我观大巫行事果断灵巧,又兼有奇思妙想,将来定然是有大造化。我欲送大巫早日上青云,不知大巫意下如何?”
什么算得上大造化,什么是上青云。林凤至垂眸思索,忽地,她心下一动,在封建社会的大造化是什么?刨开登临帝位,貌似只有拜相封侯。能够拜相封侯与谁有关系?
自然是如今说一不二的始皇帝。
林凤至蓦然抬首。
果不其然,县令负手而立,凝视着奔流向东的河水,说道:“陛下今年东巡,现在想来已经到了旧楚故地。此前他在琅琊停留了三月,召见了一名名为徐福的方士。”
林凤至平复心下的激动,几乎已经猜到了县令接下来要说什么。
徐福和始皇帝,那不就是一次成功的诈骗嘛。她都记得的。
“那徐福能在陛下手中混得如鱼得水,以大巫此前在湘君祠和今日水力磨盘所为,必然能在陛下那儿得脸。
“我愿举荐大巫,不知大巫可愿上这青云路?”
不知为何,县令隐瞒下了徐福的下场。
林凤至当然愿意。她可没有忘记,自己穿越前是在秦始皇陵兵马俑前穿的,她想法设法不择手段也得去骊山一趟。
如今县令这一提议,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林凤至求之不得。
漏夜时分,始皇帝的行宫中传出急诏。
召上卿蒙毅觐见。蒙毅不敢耽误,披上外衣随传诏的宫人骑马即刻入宫。
第二日,蒙毅从泗水出发前往西南。
第25章 嬴政人生的危机 自打捞出泗水河、不,……
自打捞出泗水河、不,德水中的九鼎后,整个泗水郡便开始下雨。春夏之交,东南沿海一带都是这样的天气,炎热潮湿伴有连绵暴雨。
始皇帝认为彭城能捞出九鼎,是为吉兆,加上雨天巡游也确实不方便,索性就在彭城留了下来。
长亭下,始皇帝在绵绵细雨中负手而立,透过冠冕看那阴沉天空中翠绿飞舞缠绕的柳丝。他忽而开口问道:“扶苏和章邯现在到哪儿了?”
因着昨夜始皇帝漏夜宣召蒙毅,今日晨起时脸色又实在不佳,宫人回话越发小心:“回陛下,前日的奏报中长公子到了邗沟,此时约莫要北上入济水了。”
九鼎捞出来后,在彭城祭祀天地和大秦历代先君后,嬴政就点了扶苏和章邯护送九鼎回咸阳。九鼎极重,水路运输是最便利的方案。
从彭城泗水出发,北入济水,再转入黄河,随后直抵关中。进入关中,便能一路畅通到达咸阳。
嬴政还想着是否要将一部分的鼎当做陪葬品封入正在修建的骊山陵墓中。
扶苏或许在政治上不能让他满意,但若只是护送九鼎,再加上一个梦境中的名将章邯,始皇帝并不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淋淋沥沥的细雨中,身着华服额间贴五色花子的宫人娉娉婷婷地端着精致的膳食穿过游廊来到了亭中。
那是赵高特地为始皇帝准备的、带有楚地特色的菜肴。
有传说为彭城始祖彭祖所创的雉羹。雉羹以野鸡、稷米煮成羹,再佐以盐、梅。汤汁醇厚浓郁,色白如乳,汤菜融合,鲜香中见酸辣,腻滑中有脆嫩。
还有一道羊方藏鱼,做法更是精细。御厨将鳜鱼填入羊肉之中,加上调料烹煮。羊肉酥烂味香,内藏鱼肉鲜嫩,鱼肉和羊肉鲜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御厨别出心裁地将始皇帝喜爱的鱼脍切片密密地贴在竹筒上,竟然摆成了龙的形状。鱼脍像是“龙”身上的鳞片一般。
赵高不愧是赵高,蒙毅和扶苏一走,就立刻抓住机会,这宴席既迎合了始皇帝的喜好,又不缺失彭城本地的特色。实在是一桌再好不过的宴席。
始皇帝却并无半点心思享用膳食。
他仍然惦记着昨夜那个荒诞诡谲到极点的梦。也是这个梦催生了他叫蒙毅即刻入宫觐见,前往西南。
他还记得,梦境的初始,是一把藏于地图中的锋利匕首,匕首上泛起的诡异蓝紫色调恍如阴沉夜幕中的天空。
压抑而又沉重。
嬴政一生中遇到的堪称致命的危机屈指可数。
年少时在邯郸为质,杀机四伏,受母亲家族庇护方才得以存活。在雍城行冠礼时,又遭母亲和其情人联手发动叛乱。他以身入局,最惊险时,险些被叛军合围。
这桩桩件件都与母亲赵姬有关。生身母亲为了情人和情人的孩子竟要逼他到如此境地,嬴政不愿再细想。许多年里,再也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起和赵姬相关的人和物。
亲政之后,嬴政一路走来可堪顺遂。他相继灭掉韩国、赵国、魏国和楚国。那时,天下之间,只剩下弱小的燕国与偏安一隅的齐国。他做到了大秦历代先君都没有完成的事情,他认为自己还能做得更好。
所以,当燕国的使臣来到秦国时,嬴政想,燕国提前来服软了。
他未曾想到那是一次包藏杀机的奇谋。
他已经忘了那天大殿里站着谁,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他只记得那天命悬一线,腰间的长剑怎么也拔不出来。他的脚像是陷入泥沙之中,越是挣扎,越是难以动弹。有好几次,他甚至感觉到荆轲手中匕首破风而出,像冰锥一样贴着他的身体肌肤划过。
他看着自己张口要高喊什么,却徒劳地张合,只余一片绝望的沉默。
嬴政无比清晰地知道,他在做梦。荆轲和燕国已经为这次刺杀而付出血的代价,刺杀一事早已过去,但梦境中的自己确实处于挣扎而不能的恐惧之中。
嬴政震怒不已,即便是在梦中,既然是在梦中。
某一个瞬间,他重新获得了梦境的操纵权。他的意念促使他成为了梦的主人,他感受到无尽的力量在他手中迸发。他迎着匕首的寒芒,拔出此前卡住的长剑,向梦中早已看不清面目的人形劈出犹如海啸般的一击。
说时迟那时快,玄鸟忽而出现落在他的剑尖,张开翅膀,尾翼闪烁着火焰般的光辉,将他从刺杀中卷出,扔进下一个惊险的场景当中。
大殿和荆轲的身形化作齑粉,光影斑驳间,嬴政触摸到柔软的地毯。那是铺设在金根车内的虎皮毯。他若有所悟,抬首望向车窗外。
只见金根车车辕上雕刻的纹饰泛着冷光,阳光眩目得令人头晕。
天旋地转。
下一瞬,他听见卫尉声嘶力竭地呼喊:“有刺客——”
秦军顿时炸开了锅,一时之间,呼喊声、兵器碰撞声此起彼伏。将士们警惕地望向四周所有可能藏匿刺客的地方,很快发现端倪。
轰隆隆的巨响中,嬴政只来得急瞥见沙丘上如铁塔般的身影做抛出状,一个更纤瘦的身影做了一个手势,很快,一行人消失在沙丘之中。
巨石自沙丘顶上滚落,带着地崩山摧的气势,裹挟着一路碾碎的树木和碎石向下俯冲,犹如千万匹战马奔腾而来。
嬴政心惊肉跳,数不尽的黑甲军士将他的车架牢牢保护起来。他在人群的缝隙中去找寻被巨石砸中的地方。
原来是他车架旁的副车被自沙丘顶上滚落的巨石砸了个稀巴烂,拉车的马、车架上的马夫无一幸免。
所谓巨石也并非石块,而是锻造出来有百斤中的大铁锤。
此刻,大铁锤陷入车架之中,犹带鲜血。
嬴政头皮发麻,又在生死绝境之中过了一遭。
天子六驾,对方瞄准了他的金根车,只是没想到他不在里面,只是他的副车。
如果不是对方认错了车,现在的车夫就是他的模样。
震怒之余,嬴政又不免庆幸。
他只来得急从周围人七嘴八舌慌乱的话语和此地的地势中判断出这里是博浪沙,还未说出一定要揪出贼首除之而后快,便马上被玄鸟带入下一个场景之中。
他的心脏还在猛烈地跳动,还没从险些被铁锤击杀的劫后余生和庆幸中脱离而出,眼前的光亮忽然就暗了下来。
嬴政无法在黑暗之中通过眼睛获取信息。
他仿佛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之中,周身似被浸透寒冰的淤泥层层包裹,沉重滞涩。每一寸皮肤都贴着冰冷黏腻的滑物。他鼻尖嗅到一股浓烈腥臭的气息,这味道并非祭祀庙堂时庄严冷肃的熏香,恰恰像是某种腐烂的鱼虾在烈日下曝晒后沤烂的气息。
“呸!真是腥气冲天!臭死了。”一道粗哑的声音刺破混沌,从外部传来:“真是晦气!”
“小点儿声,不要命了?”另一个人低声提醒,又道:“忍着点吧,再把两桶咸鱼倒进去,差事就结束了。”
他们掀开了什么,嬴政紧闭的眼皮感知到些许的光亮,紧接着两桶滑腻腥臭的咸鱼稀里哗啦的倒了进来。
咸鱼砸在他的身上、脸上。
啪嗒一声,什么东西又沉沉地合上了。
四周重回黑暗。
意识如暗流中涌动的碎冰,刺骨而缓慢地融合。嬴政欲动,想要张口呵斥这两个胆大狂徒。然而四肢百骸形如死物,重逾千斤,不得动弹。在无边的腥臭中他的听觉如此灵敏,棺椁开合、咸鱼入棺,甚至于二人干活时粗重的喘息都一清二楚。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惩罚。
嬴政茫然地听见他们的说话声。
“天下惧怕的始皇帝也逃不过一死啊。”一人唏嘘道。
“呸!死沉死沉的。”另一人言语之间充满了愤懑和厌憎:“死了还不让我们安生。你说这人啊,生前顿顿山珍海味,可有想过死后咸鱼覆尸?”
始皇帝?朕?!嬴政胸中怒焰焚心,几乎要将僵冷的身体点燃。他想呵斥他们胆大包天,眼皮和手脚却动弹不得。
一股前所未有的、彻骨的寒意猛地攫取住了他的意志。
他的灵魂震颤。
咸鱼覆尸。
他真的死了吗?还是以这般、这般屈辱的姿态。
他的煌煌功业、他的百代千秋、他的长生不死。终究是一场泡影,人死如灯灭。
嬴政不认命!
玄鸟将他带入梦中见识自己死亡的惨状,势必是对自己有所要求。真正的忽视是不闻不问,谁会费尽心机只为编织一场幻梦?
玄鸟——你想要什么?!
嬴政在心中呼唤着玄鸟,你是神耶鬼耶?
玄鸟出现在棺椁当中,羽翼泛着斑斓的玄黑,尾羽处拖着长长的、燃烧般明红的火光。如同涅槃的凤凰。
嬴政在玄鸟出现的一瞬间就感知到自己能看见了,逼仄压抑的棺椁当中,是他此生不愿再看第二眼的情形。
数不尽的咸鱼瞪着死不瞑目的鱼眼攀附在他的身体上,浓烈的腐臭味阴魂不散地盘踞在棺椁中。
嬴政相信万事万物皆有所求,此刻的他求长生、求不死,他近乎渴求地望着祂:“玄鸟,你要什么?只要朕有,只要朕能给。”
玄鸟不语,具有人性的眼睛饱含悲悯。祂看着嬴政身上的咸鱼,不像是看死物,而像是看一个个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