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炒钢法的基础之上,又催生了更加先进的复合工艺——百炼钢和灌钢法,进一步地提高了钢材的质量。
只是,单单做高炉需要考虑的东西就很多 ,炉高、炉腹直径、炉身 倾斜角度等等都需要测算。
“我曾做过高炉,也曾冶炼过铁器。钜子说,那水力 磨盘是你 做出来的。”赤粟再度开口,他的脸上充满了怀疑:“生铁、熟铁都做过,你 说的方法我也尝试过,冶炼出来的铁反而更脆了。”
林凤至为之侧目,没有因为对方的质疑而生气,新的技术走到台前 有质疑声是很正常的。她只是心平气和地说道:“成 与不成 ,日后自有分 晓。既然你 有相关的经验,前 期高炉的准备、炼制就由你 来负责。可好?只是,你 必须按照我给你 的图样去做。”
林凤至觉得赤粟肯定是用类似炒钢法的方式做过钢铁,可能 因为炉温、耐火材料、送风系统无法突破才 导致的失败。
赤粟不再说话,专心地看着林凤至提笔在绢帛上画出的高炉形状,并默默在心中对比。
高炉的长、宽、高比他使用过的都更大些,原本 直筒形状的炉身 被她改成 微微倾斜的锥形。
她还将每个部分 烧制要点 写在一旁。
防潮层铺设石灰与黏土,炉基分 层夯筑,顶部嵌入石板抗高温......至于炉体的砌筑,林凤至很用力 地画了一个表示重点 的五角星。
加入研磨的陶片粉。
赤粟心中疑惑,见林凤至没有因为他的质疑生气,大着胆子问道:“为什么要掺入陶粉呢?”
“提高耐火度。”
除此之外,林凤至预留了四 个陶风嘴,预备着水排做出来了就放到这儿送风。
林凤至偶然抬眼一看,围坐在书案前 的墨家弟子无不透着对科学知识的渴求。
她索性一边给众人讲解每一个部分 设计的用意,一边在绢帛上将图样完善。
“......交给你 了。这件事不容易,我另外派几 个人给你 差遣,中途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我。”林凤至将绢帛交到赤粟手中,转头吩咐一旁的勇去叫县令留在柯络人族地的心腹跟着赤粟一起做高炉。
铁矿、木炭都是被官府管控的。铁器的冶炼当然也要让县令的人掺和进来。这也是让甲方知道她的进度。
赤粟兴奋不已,仿佛已经看见了一座高炉冉冉在河滩边上升起,吐露出源源不断地钢材。
太阳渐渐西斜,小楼中的众人听 见了有人大声喊道:“吃饭了——吃饭了——”
林凤至一摸肚子,这才 发现自己饿得前 胸贴后背了。她顿时吆喝诸位墨家弟子,一起去柯络人开设的食堂吃饭。
“你 们也算是有福了,此地的饭食不仅美味,还有肉。”胜宽对不以为然的墨家弟子说道:“方才 的水力 磨盘做出的豆腐、米粉、面条......”
胜宽的目光从赫然变得期待的墨家弟子脸上悠悠掠过,慢吞吞道:“......你 们不想试试?”
有人上前 推着胜宽的肩膀,嘿嘿笑道:“钜子,同去同去。”
食堂又扩建了,前 面的空地上依次排列着许多 人。
林凤至一走过去,不断地有人叫她,脸上带着纯然的笑容。
“大巫!”
“大巫,今日食堂有炙彘肉,好吃得很哩!”
“还有一碗鸡汤并一块鸡肉。”
林凤至一一颔首致意。
林凤至始终觉得,人生在世,无非吃穿二字。民以食为天,吃更是重中之重。她在织布上的盈利,除了分 给柯络人的分 成 、发给工人的工资,几 乎都用来改善膳食了。
因为人多 ,每日米、面、黄豆、肉食的消耗也多 了。竟然意外的带起来一条产业链。柯络人还专门派人做采购的生意。
方圆百里的百姓都知道鸡鸭鱼肉可以卖给柯络人。
安私下劝过林凤至,让她不必对所有人都那么好,连外族人做工也包一餐饭。林凤至感念安的好意,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好。但对林凤至来说,钱赚得再多 ,不花出去也是假的。
再说她能 赚钱的法子数不胜数,千金散尽还复来,并不计较一时的得失。
也许是因为管理得当,也许是因为奖励丰富。林凤至看到来做工的人们热情 澎湃,充满了对生活的希望。
林凤至想,大多 数人都是知道感恩的。她对他们好,他们回 报给她的是织室密密麻麻垒砌得整整齐齐的布匹、是空屋里摆放着的超额完成 的一架架斜织机、是农田里依照农家弟子指导精细照顾的作物,是孩子们在学堂里的刻苦学习......
是她穿在身 上,由织室绣工最好的女人做的衣裳;也是只因她说了一句好吃,就日日给她开小灶的厨娘;更是为她搜罗书简和古书的用心。
也许是因为她的灵魂依旧是现代人,她对在秦代能 拥有的钱财占有欲并没有那么高。比起收藏钱财,她更喜欢用在实处。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并不需要为此烦忧。
林凤至接过厨娘为她预留的美味饭食,找了个角落美滋滋地开吃。厨娘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不为温饱生计烦忧,也有更多 心思在厨艺上进益。
胜宽默默坐到她身 边,边吃边跟她打商量:“我看农家弟子在你 们学堂授课搞得如火如荼,你 看我们墨家如何?”
林凤至不意胜宽有此一问,反应过来心里乐开花了,她早就想胜宽能 去学堂教一教那帮孩子了。之前 只有他一个人在这边,又是做磨盘又是研究水力 的,林凤至都不好意思再多 麻烦他。
如今他亲口提出来了,林凤至怎么可能 不同意。
对孩子而言是好事,省得他们小小年纪见了斜织机和水力 磨盘就只会说湘君馈赠。
依她看还是学得少了!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林凤至咽下一口酥香软烂的鸡肉:“他们如今学了不少字,我听 祁说,约莫是学完《仓颉篇》了,现在都在学屈原的文章。”
“事先说好,我派人去教他们,并不算是收徒,只是教导一段时间。”
“好。”
林凤至没问为什么。这段日子她也跟着读了不少墨家经典著作,墨家主张“兼爱”,收徒不看重出身 门第,弟子大多 来自社会底层。只要认同墨家思想且能 吃苦耐劳,都可以接纳。即便是墨子,也是出身 工匠。
墨子将弟子们分 为三类,按照各自特长分 配职责。能 辩者谈辩,能 说书者说书,能 从事者从事。
真的是因材施教,人尽其才 。
墨家弟子们需要终身 服从钜子,遵守墨者之法。墨家通过严密的组织、经济约束和道德筛选,建构了高度凝聚力 的团体。墨家也是战国时期唯一能 与儒家抗衡的学说。墨家领袖钜子的选举也很有意思,一般由前 代钜子指定德才 兼备者继任,且为终身 制。
只是到了秦代,官方以法家思想为主,在朝堂之上,也是法家学派的人士居多 。不论是儒家还是墨家,地位都急速下降。
儒家没有接住秦始皇抛来的橄榄枝,分 封制和郡县制中选择了分 封,泰山封禅又做得一团糟。只能 在边缘有限地参与政治。
而墨家分 裂为三派后,相里墨积极入秦,贡献了许多 城防器械,提升了秦军的战斗力 。但是,相里墨并未在政治领域大放异彩。只是作为技术性的辅助而存在。
也怨不得胜宽提到相里墨就生气,实在是怒其不争。
其实林凤至觉得倒也不是相里墨争不争取的问题,而是墨家的思想内核带着平民色彩与反战主张,与统治者的想法背道而驰。
如果不尽早做出改变,也会同原本 历史一样,随着秦朝的灭亡成 为绝响。
私心里,林凤至并不希望墨家沦落到如此境地,只得旁敲侧击地提醒。
西汉时期儒家董仲舒让儒家成 为了汉代官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付出的代价是对自我的异化,学派在大一统专制之下想要存活,往往以自身 的死亡为代价。
思想服从于权力 啊。
五月初五,屈原的忌日。
屈原是在湘水支流汨罗江投河殉国的,祭祀的地点 ,自然也选择在汨罗江畔。
林凤至赶到汨罗江时,暮色了浸透汨罗江的每一道涟漪,水纹在最后的天光里泛着幽微的磷光。亏得她多 吃动物肝脏,如今夜盲症已经好了,要不然可能 会在众多 屈氏宗老前 踏空摔倒。
她放眼望去,屈氏族人早已在河岸边用竹木搭建起高台,上面用菱形纹锦缎铺设,四 角插着菖蒲和艾草。高台上置青铜器皿盛放牲肉,陶豆盛放香草,漆耳杯内有酒液。
林凤至心想,插菖蒲和艾草当真是个流传千年的习俗了。
江面上漂浮着灯船,那是为了引魂归水府。
众人皆身 着素服,佩戴香草,在江岸边跪坐。林凤至因是贵客,和祁被安排在一个比较靠前 的位置。
她的衣着同样素净,只在衣袖处纹有一只展翅欲飞的凤鸟。
祁略显不安地凑近,低声耳语:“大巫,我怎么觉得有些人的眼神 不是那么友善?”
林凤至抬眼,正巧与没来得及收回 视线的人对上。对方连忙扯出一个笑。
“不必管他。”林凤至一哂,连对视都不敢的人,怕他做什么。县令派了一支军士在外围等着她,出于对屈氏的尊重才 没进来。而且,林凤至摸了摸自己衣袖间藏着的火药,这才 是她安全感的来源。
夕阳彻底没入水面,岸上也次第亮起火把。风推着江水,一浪一浪啃噬岸崖。对岸祭台的火光在屈氏族人的素麻衣袍上跳跃。
屈禾身 着玄端深衣,其上朱砂绘制的蟠螭纹在火光下烈烈如朝阳。她的脸上涂着黄泥,额间缀着星纹。
忽然,她敲响了虎座凤鸟悬鼓。
“咚——”
鼓声的鸣动昭示着祭祀的开始。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渺渺沧浪,魂兮彷徨。
乘赤豹兮从文狸,驾青虬兮归故乡!”
江水在脚下翻涌,不是咆哮,是低吟。一种极沉郁的呜咽,从水底最深处漫上来,撞得人脚底发麻。屈氏族人默默沿着岸线跪成 弧,素麻衣襟被风吹得贴紧身 躯,像一丛丛失了倚靠的芦苇。没有哭声,只有江水啃噬泥土的细碎声响。
林凤至的心情 也肃穆起来,她静静地看着这一场千年之前 对屈原的祭祀。
祭台中央的青铜鼎腾起青烟。
八个乐舞生踏着奇崛的禹步旋转,深衣广袖搅动气流,空气里弥漫开炙烤黍米的焦香、牲血的腥甜,还有某种清冽到刺骨的草木气息——是蕙草被投入火中的冷香。
屈禾手中青铜剑每一次挥动都割裂气流,剑尖挑着的彘耳在火焰中卷曲焦黑,油脂滴落的滋响混入江水永恒的呜咽。屈氏众人俯身 叩拜时,额角触碰泥土的闷响连成 一片,仿佛大地深处传来应和的鼓声。
“角黍白,蕙肴蒸。
桂酒椒浆,酹此寒江!
大夫!大夫!
飨吾诚,鉴吾觞!”
屈禾的吟唱骤然拔高,似鹤唳穿云。屈氏众人再次应声俯首。林凤至的却 视线不由自主追向江心。那里正漂着三盏桐油灯船,微光在墨玉般的江面颠簸,仿佛星辰坠入深井。
仿佛屈原的魂魄也随着祭祀真的来到了世间。
一个总角孩童被推至祭台前 ,捧着陶豆的手还在发抖。豆中盛满青碧的角黍,竹叶裹着黍米,缠着水草搓成 的细绳。他稚嫩的嗓音劈开夜雾:“大夫食黍——”
江风卷起他的麻布衣带,他将黍团投入江水之中。
黍团落水的声音很轻,扑通一声,如同大地的心跳。江水无声地吞没了他的黍团。
林凤至忽然看见无数双手从暗处伸出。白发老妪皲裂的指节,青年臂膀鼓胀的肌腱,妇人沾着泥浆的裙裾边角......无数双手将竹叶包裹的黍团投向江水。
那些被抛入漩涡的竹叶包裹正在波心沉浮,像无数青翠的星辰坠入深渊。
林凤至俯身 ,随着众人的动作将自己准备的黍团一起投入江中。
千年后,五月初五的江河上尽是追思的龙舟。林凤至望着那些逐浪而去的黍团。她想,那时的人们向水中投掷用箬叶包裹的黍粽,孩童腕系五彩丝。
屈原的名字刻进每道波纹,随江水淌过每寸土地。
在屈原逝世2300年的时候,屈氏后人在汨罗江为他举行 了一场盛大的祭祀。因为比较轰动,林凤至也去围观了。当时参加的人比之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除了江畔万人朗诵屈原的名句、实景演绎屈原殉国、敲响长鸣钟、焚烧祭文等传统环节之外,还增添了“数字屈原”和无人机展现屈原诗句等元素。
林凤至简直记忆犹新。
她想,这江吞得下血肉之躯,却 永远无法消化这竹叶裹住的黍粒。它们会被流水推向更远的滩涂,被鱼群啄食,被泥沙掩埋,又在某处湿润的岸滩萌出青翠的芽。千百年后,当人们剥开相似的青叶,指尖触及温热的黍米时,必会记起一个名字。
屈禾手中的铜铎最后一次震响。
“浩浩沅湘,分 流汩兮。
脩路幽蔽,道远忽兮。
怀质抱情 ,独无匹兮。
伯乐既没,骥焉程兮?
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
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
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屈禾的声音穿过茫茫夜色,直抵江心。
屈氏族人开始低诵《怀沙》,声浪如潮水漫过江岸。那声音不悲切,反而带着金石相击的铮然。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林凤至松开紧攥的袖口,那卷亲手书就的《离骚》竹简的棱角已烙进掌心。
这场祭祀不止撼动了她的心灵。
她侧头看去,祁已经完全沉浸在祭祀之中。
屈原的名字正随水纹漾开,漾成 无数道不灭的涟漪。他的名字自殉国那日起,就将随兰蕙的根须扎进这片大地的每寸泥土上,随江水流淌过华夏的血脉。纵使朝代更迭,纵使江水改道,总有人会在五月的黄昏走向水边,将青叶包裹的虔诚轻轻托付给波涛。
因为有些陨落,原是为了升上永恒的苍穹。
“大巫。这场祭祀如何?”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身 侧响起。屈禾不知何时从祭台上下来,已静立芦苇间,脸上祭祀涂绘的黄泥未褪,额间星纹刺青在暮色中微光幽暗。
林凤至依言答道:“自然是极好的,巫步合韵律,祭品又贴合大夫的喜好。”
她目光落在林凤至携带《离骚》竹简和兰草,目光也柔软了一瞬。屈禾心道,大巫也提前 了解了大夫生前 喜爱之物。
“善。”屈禾颔首,引林凤至走向祭台边缘的微光处,“大夫生前 ,最喜泽畔新采的卷丹与荪草。你 送的手刻竹简和兰草,想必他一定会喜欢。”
她指向江岸星点 白花:“你 看那些香草,岁岁枯荣,可有人记得某年某株的模样?”
林凤至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夜风正卷起细碎花瓣洒落江面。火光映照下,那些洁白的小花逐浪浮沉,转瞬消失在暗涌中。
“但屈平辞赋悬日月,”林凤至指尖划过竹简上刀刻的凹痕,她没有用毛笔写,而是慢慢在竹简上刻。她望着那些消逝的芳菲轻声道:“楚台倾圮,香草年年却 为一人重生。”
屈禾骤然驻足。祭台上助巫正摇响铜铎,清越的金属颤音刺破暮色。她转头看林凤至,眼中映着跳动的火焰与沉落的星辰:“后世......仍以香草祭大夫?”
江风突然大了起来,卷着燃烧青蒿的烟絮扑上林凤至的面颊。
林凤至骤然意识到什么。在屈禾眼中,她是湘君的使臣,她的话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可以代表神 明的意志。
她说楚台倾圮,香草年年却 为一人重生。
不正是在说日后人人都以香草祭屈原吗?
对岸的屈氏族人又开始齐声诵唱《怀沙》,声浪如潮水漫过滩涂。林凤至凝视着墨玉般的江面,看见闪动的、斑斓的火光。
“大夫性洁质清,以身 铸魂。为了楚国的富强不屈不挠,虽万变不改其忧国忧民之心。”林凤至说出了两千多 年来世人对屈原偏爱的理由:“这片土地、这条河流供养的人们会永远怀念他、祭祀他。”
屈禾将一束新采的泽兰放入林凤至掌心,幽冷香气漫入肺腑:“大巫,下个月就是湘水流域中祭祀湘君、湘夫人的大日子,不知大巫如今记熟祷词和舞步了吗?”
林凤至一瞬间从略带忧郁的心情 中抽离,恍如没做作业被老师抽查的学生,心里七上八下的:“哈哈,怎么说到这个了?我、我当然有在记啦。”
屈禾轻挑眉毛,没对林凤至的话发表什么意见。
“听 祁说大巫对屈氏的家传菜谱十 分 好奇,今日祭祀大夫乃是我族中盛会。是以准备了许多 精美的、不外传的饭食。”屈禾微微勾起一个笑:“大巫随我来吧。”
“足下,楚地神 灵系统庞杂,有三大主神 ,分 别是:湘水之神 ,湘君与湘夫人;巫山神 女,瑶姬;至高天神 ,东皇太一。”刘季仰头喝下一口水,总算缓解了口干舌燥的感觉:“除了三大主神 之外,还有其他重要的神 明,譬如云中君、东君、大司命、河伯和山鬼等等神 明。”
蒙毅属实没想到此去西南神 明竟然如此庞多 ,他暗暗皱眉,问道:“现在离我们最近的是哪位?”
刘季伸手遥遥一指,指向前 方隐隐露出的城郭:“寿春便有至高天神 东皇太一的祠庙。”
寿春,是旧楚的都城。秦军虽然占领此地,但可以想见此地楚人对秦人的恨意和敌意有多 深。
本 以为要离开寿春后才 开始始皇帝的任务,真是巧妙啊。
蒙毅一手扶着楼船的栏杆,想到四 年前 自己在咸阳读到父亲来信成 功灭楚的激动心情 。
他的父亲蒙武在四 年前 作为王翦的副将共同率领六十 万大军攻打楚国。在这一战当中,秦军斩杀楚国名将项燕,俘虏楚王负刍,彻底地灭亡了楚国。
他想,他也会像父亲一样,为始皇帝扫清一切障碍。
无论前 路有多 少艰难险阻。
第28章 《尔雅·释天》有言:“……
《尔雅·释天》有言:“春祭曰祠。”
《九歌·东皇太一》中亦有言:“吉日兮辰良, 穆将愉兮上皇。”
东皇太一作为春神和东方之帝,祭祀一般选在立春后的吉日良辰。也即是说 ,在蒙毅到 达寿春之前, 关于东皇太一的祭祀,就已然结束了。
但, 蒙毅是这样轻易屈服的人吗?
从来不是。
但他 也知道,自己不能莽撞行事。
寿春原本是旧楚的都城, 四年前楚王负刍被俘虏、楚公子昌平君被秦军于淮南绞杀。抗秦楚将项燕战死, 其家族部分成员也被诛杀。始皇帝曾下令将楚地贵族和富户强制迁徙至关中、蜀地监视居住, 譬如 屈景昭三大氏族的主支,切断楚国王室与核心贵族在楚国地方的根基。
大秦在这里置郡县,也迁了一些 人来到 寿春, 派遣军士在此地镇守,对主动归降的贵族给予优待。目前来看, 起码寿春的上层是臣服的,寿春作为九江郡首府运作平稳。
但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从结果上看,短期内,秦瓦解了楚国复辟的能力, 在军事上摧毁了楚国,但是手段十 分残酷。
底层黔首对秦的认可度不高,蒙毅不能再将矛盾激化。
对楚地的大部分普通黔首来说 , 他 们并不在意国家的更迭,更在意上头的君主能否让自己过上安稳日子、能否让自己一家吃饱穿暖。
但遗憾的是,楚国没有做到 ,大秦也没有做到 。所以,连最 基本的要求都没有办法被满足的黔首们最 终一定会揭竿而起,推翻了压倒在他 们身上的大山。
事实上, 一切的发展确实如 蒙毅所料。
高压政策埋下了反秦火种,楚地流传“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谶语。在始皇帝去 世 之后,继任者蒙毅能力压下各地的反意。第一个带头反秦的陈胜是楚国人,反秦声势浩大的项羽是楚国人,最 后夺得天下的刘邦也是楚国人。
累累的仇恨,促使楚人成为覆灭秦国的关键性力量。
当然,这些 事情蒙毅并不知晓。他 只是凭借直觉形势,不再加剧秦楚之间的矛盾。
一场祭祀有三个主要人物:作为主祭的大巫,副手大祝和少祝。
他 先礼后兵,用重金和珍贵的玉帛贿赂了大祝和少祝。
蒙毅的重金并没有对闻名遐迩的大巫起效。
蒙毅并未气馁。
他 在寿春秦军驻地走了一圈,以始皇帝手令带出来一批大秦勇猛的战士到 大巫门 前走了一遭。
都不用第二天,当天大巫就递信过来让蒙毅准备祭祀用的物品。
蒙毅带着刘季和一行军士在城东搭建好的祭坛边上等待。在正午阳光最 盛之时,大巫终于带着人来到 东郊。
王奇出言斥责:“直娘贼的,你 们这些 楚巫磨洋工可真厉害,清晨等到 正午。误了良辰吉时,你 们担待得起吗?”
大巫身着祭祀姣服,紧握着长剑,目光冷冷。
刘季适时地出来打圆场:“东君是春神、日神和东方之帝,咱们来得完了,立春后的良辰吉日已经赶不上了。如 今正午正好祭祀东君。”
“我还当你 们秦人不懂礼仪规矩,想不到 竟还有对楚地神明祭祀规则了如 指掌的人。”大巫心知王奇是蒙毅的马前卒,有时候王奇的态度就是蒙毅的态度。她可以慢待一些 ,因为此时蒙毅有求于她,但不能一直慢待。
她瞥见以瑶草编织的祭席,四角镇着的玉瑱,以及神座之上插着的琼枝芳草。对秦人的不满总算少了一些 。
大巫一敛神情,缓缓踏上祭坛。
少祝敲响青铜铎的那一刻,大巫抚剑示敬,舞者身上佩戴的玉玲随着动作轻响不绝。
大巫拔出青铜长剑,剑指穹日,凌凌闪烁的剑光映照在蒙毅眼中。
“上皇!上皇!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
蒙毅起先还能大致听懂大巫说 了什么,后来,大巫的发音越发接近古楚语,越发地晦涩难懂。
她的声音似乎正在通过某种频率进行身心的共振。这种共振随着音乐的响动对围观人员一起形成感官的轰炸。
鼓瑟和鸣,先是舒缓,复而激昂。
大巫吟唱着什么,用剑尖敲击着玉瑱。大祝依次献上蕙肴、桂酒,又 将牛、羊、豖肉依次焚烧。
烟气升腾之际,蒙毅问 刘季:“她在唱什么?”
这一对中仅有的楚国人挠了挠头,斟酌着说 道:“大巫在唱祭词。是屈大夫生前写就的辞赋,似乎是叫《九歌·东皇太一》。”
也许是因为寿春与沛县之间一个在淮南一个在淮北,也许是因为大巫声音被乐舞盖过,有几句话刘季并未听清。
大巫跳着“偃蹇之舞”,模仿春神降临时婀娜的姿态,以祭坛为中心,忽而弥漫出香草的芬芳。
大巫的吟唱越发低哑,蒙毅甚至无法直接听到 她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大巫声音的缘故,他 只觉胸腔的心跳不受控制,呼吸也变得急促,头也隐隐发疼。
声波穿透甲胄直击骨髓,蒙毅听见身后军士的闷哼。他 心下游移不定,楚巫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他 悄然握紧长剑,随时准备发动反击。
朦朦胧胧间,他仿佛看到灰色漂浮之物。
大巫骤然拔高声音,乐舞仿佛也达到 了高潮。所有参与祭祀的人都纵声高呼:“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大巫双手捧着玉琮,阳光穿透玉琮,在她额间落下明亮的痕迹。她声音沙哑,情绪却犹如 满灌的水溢出:“上皇——上皇!”
不知为何,竟有些 像是悲鸣。
下一瞬,一只青羽赤喙的鸟飞入祭坛,稳稳地悬停在大巫抬起的臂膀上,张口便 是人语:“上皇上皇,太一显圣。”
蒙毅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 了始皇帝的交代。
【为朕寻访不凡神异之处,不拘为人、为物、为奇珍。......尤其是......玄鸟。】
他 不禁想,人舌能言,会人语,又 还是只鸟,难道不算是奇珍吗?他 心中激动,几乎想立刻将鸟带到 始皇帝面 前。
体态优美的鸟儿在大巫的指令之下,拖着长长的尾羽飞到 蒙毅肩上。
蒙毅身体顿时一僵,几乎怕将这能说 话的鸟儿吓走。鸟儿贴近蒙毅的身体,叽里咕噜地重复:“上皇上皇,太一显圣。上皇上皇,太一显圣。”
它说 人话时犹如 稚童学语,带着不标准的发音和稚嫩的音调。鸣叫时,又 清脆婉转,像风铃的轻响般动人。
大巫似笑 非笑 地瞥了蒙毅一眼,因为对蒙毅以武力相胁迫不满,此时反唇相讥:“怎么?不曾见过上皇显灵?也是,秦乃蛮夷之地,何曾有灵秀的鸟儿。”
刘季眨了眨眼,只觉得大巫是不是气疯了。楚国先祖曾说 “我蛮夷也”,如 今旧楚子民讥讽秦为蛮夷之地。
啊,这。
蒙毅达到 了目的,不欲与大巫纠缠。虽然心中对此行竟然如 此轻易感到 犹疑不定,但仍旧奉上报酬带上鸟儿便 离开了。
大巫收剑入鞘,转身在大祝和少祝脸上一人打了一巴掌。
“没用的东西。万金不可夺其志,你 们竟然如 此轻易屈服。”
少祝捂着脸:“大巫您不也来了吗?”
大巫无言以对,再思及祭祀时神明给予她的暗示,顿时气个仰倒。
寿春很大。
这是刘季逛了一下午的感受。因着接连赶路,又 仿佛在寿春寻到 了始皇帝要求的奇珍,蒙毅放了他 们这些 手下半天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