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对了姑娘,这是临安分店寄来的信。”
温聆筝瞥了一眼信封,却没第一时间去拿,只随手拿起了最上层的账簿略略翻了一下,见字迹工整,支出进项皆一目了然,这才移开目光。
“去年的账,你做得不错。”
“多谢姑娘赞誉,这是小人的分内之职!今年,今年小人一定再接再厉。”
摇光接到示意,将早就准备好的赏钱递了过去。
金掌柜推却了一阵儿,这才收下,走出阁楼时,连脚步都是飘的。
见金掌柜走远,玉衡慢他一步走出,将门窗紧闭。
账簿被放回原处,温聆筝拾起信封的同时,摇光也已将纸笔砚台取出,正磨着墨。
——四姑娘轻启。
依旧是熟悉的开头,简单的字样拼拼凑凑,汇成了一句又一句的洋洋洒洒。
“三娘怎么说?临安情形如何?”玉衡好奇地凑上前来。
见温聆筝叹息着将信件收起,摇光忙摆好了纸,又将沾好墨的笔放到了笔架上。
刘裁缝本名三娘,自其至临安始,就成了三味斋分店的掌柜,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就镇住了闹事的伙计,将分店的生意做得愈发红火。
金掌柜也因此有了危机感,做活愈发卖力,纵是去岁岁末局势不定,可利润却较往年还多了些许。
摇光:“能如何说?姑娘去信问的是临安情形,三娘能干却不过弱女子,于局势无异?只能照实给姑娘回信,怕是字字不言苦,句句皆无奈罢了。”
拿起笔,温聆筝开始回信,“今年雪大,收成不佳,如今已有好几条官道被大雪覆盖,西南局势又不明朗,一旦运粮的商队被阻,只怕要出事。”
玉衡:“我听人说,大夏如今混乱一片,就连经常往返的商队都不敢去了,唯恐被波及。”
大夏地处大周西南方向,国土虽小,但胜在物产富饶,与大周常年有贸易往来。
建昭十三年,大夏遭遇了百年一遇的旱情,夏皇只好求助于大周,许诺太//祖百年内不生战乱,甚至将尚且年幼的大夏太子送至盛京为质。
大夏老皇帝今岁已年近六十,在半月前骤然崩逝,大夏使臣连夜来到盛京,奉上厚礼,求李善允其太子归国承继帝位。
价码给得实在,又兼大夏的理由合情合理,纵是大周势强,李善也没有拒绝的借口。
大夏太子一路南下,途径两浙地区,怎料突遇大雪,一行人不得不改行水路。
只是凭谁也不会想到,竟有亡命之徒为谋钱财,胆大包天盯上了这艘行船。
——满船近百余人,无一幸存。
大夏太子的尸首更是被扒去衣裳,挑于旗杆之上,尊严沦为尘土。
这段时日,大夏几位已成年的皇子为了皇位争得头破血流,根本无暇顾及民生,又兼灾年,无数百姓为了生存被迫落草为寇。
就连大周朝堂上对此事亦是议论纷纷,但又一时讨论不出结果,李善只好下旨令戍守西南的宁国公世子赵应节整军应对。
用火漆封好了信,温聆筝将之递向玉衡。
“待会你到柜台上去支取三张交子,都要面额五百贯的,与这封信放在一起,送去定北侯府,务必亲自送到侯爷手中,就说请他帮忙送到三娘手里。”
“咱们的商队不行吗?”玉衡疑惑,“以往给三娘送信和钱,不都是咱们的商队自己去的吗?”
打从分店的生意有了起色,温聆筝就成立的专门的队伍,以便特殊情况下,两间店内的货物调取。
以往给三娘送信与现银,一直都是商队的兄弟去送的。
指尖轻敲着桌面,温聆筝微微摇头,“这次江南的事情只怕有古怪,咱们的兄弟都只会简单的拳脚,若……”
玉衡不以为然,“咱们这点子东西,那盗匪也看不上吧?姑娘是不是多虑了。”
没解释透彻,温聆筝仍觉凝重:“你按我说的去做就是,但愿是我想多了吧!”
隔日就是上元佳节,可盛京城的街道却空空荡荡,道边光秃秃的树梢系着几根不合气氛的绸带,偶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小童见马车行过,抬头张望。
温聆筝从三味斋出来,又改道去了米行,一问方知,仅是两日的功夫,这一斗米就涨了三文钱。
回到马车上,就连摇光都不由得感慨了一句:“这还是盛京呢!”
“宣仁八年江南大水淹没庄稼,百姓颗粒无收,去岁又恰逢蜀中大旱,收成几近于无,两个灾年赶巧撞一处了,米价如何能不涨?”
温聆筝看向摇光,问道:“大娘子今日可在府上?”
摇光仔细想了想,“昨儿吴大娘子递了帖子来,请咱们大娘子领着三哥儿和八姐儿过府去玩,现下应是还没回来。”
温聆筝:“待会让婆子在府门前守着些,大娘子一回府就先来与我说一声。”
摇光点点头,应道:“好,我待会就让于婆子去。”
风雪渐大,御马的车夫不由拉紧了褪色的棉衣,冻得通红的手紧攥着缰绳,他晃了晃头,努力想让自己变得更专心点。
温府的轮廓近在眼前,马车将将停下,就见冯管家从府中匆匆走出。
“冯管家?”
摇光才下了车,就见温同文身边的随从,冯管家正候在府门前。
温聆筝走下车,乍见冯管家,眉心一蹙,“是父亲有事吩咐?”
贴着笑,弯着腰,朝前走了两步,冯管家恭敬道:“主君说,请四姑娘回来后到书房去一趟。”
“好。”温聆筝抬脚朝前走去,她略略思量,瞥了一眼冯管家,状若无意地问道:“可是朝堂之事?”
圣旨已下,温聆筝嫁入定北侯府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冯管家圆滑,自也愿意卖未来的侯府大娘子面子。
冯管家:“是五姑娘的事。”
心里有了预想,温聆筝笑着道:“听闻冯管家的小女儿也到了许婚的年纪,这点子银钱不值一提,就给她做个添妆吧!”
摇光顺势取出几两碎银并一根精巧的银簪放到了冯管家手里,“一点心意罢了!还请管家莫要推辞。”
绕过前头的转角便是温同文的书房,冯管家得了分量十足的赏,又知温聆筝得温同文看重,自也不介意再多说几句。
“主君从下朝回来就面色不愉,恐是与皇室有关,四姑娘可早做准备。”
停下了脚步,温聆筝看向冯管家,问道:“听说你家二儿媳妇想去厨房当差?”
冯管家眼睛一亮,连声应道:“我家老二媳妇才从乡下来,是个老实本分的,做吃食的手艺也还算不错。”
“摇光,待会儿去与大娘子说一声,就说是我说的。”
“诶!知道了。”
言罢,温聆筝这才领着摇光走过转角,进了书房。
何谓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温同文这一早上就体会了七七八八。
他坐立不安,等了许久,朝门口望了又望,总算瞧见了温聆筝的身影,可还没开口,就听她道——
“纵是大祸临头,也总得吃顿饱饭再上路吧?”
看着被温聆筝端到面前的点心,温同文更显心烦,刚想说话,又被堵了回来。
“就算是明儿要问斩的囚犯,临行前不也得给口饱饭?否则若饿死鬼不能投胎,岂不亏大了?毕竟这黄泉路可是没办法倒着走的!”
温同文:“吃什么吃……”
没办法倒着走的……
说到一半的话又吞回了半句,温同文心头一凛,明白过来,顿觉泄气,拿起桌上糕点愤愤啃了一口。
见他神情有变,温聆筝轻笑了一声,坐到一侧的圈椅上,“说吧,这次又发生了什么?”
温同文放下了糕点,本还想隐瞒一半,余光却又瞥见了温聆筝安若泰山的眼神,也再不敢再拿乔作怪。
“今年的政绩考察,我只得了个中下,想来是升迁无望了……可这一年就数我做的事最多,旁人多少都得了个中上,但偏偏……”
语气越发愤愤不平,温同文稍显颓唐,“若说这后头无人动手脚,我是万万不信的!早知当初就该把五丫头……”
温聆筝的冷笑止住了温同文未出口的话。
他眉心一跳,有些胆怯,却还是看向温聆筝,“你笑什么……”
“父亲也是饱读诗书的。”温聆筝打断了温同文的话,“卖女求荣四字总该不会不认得吧?”
面色一黑,温同文又羞又恼,可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没等温同文说话,温聆筝话锋一转,又道:“父亲不在乎五妹妹,可总不该不在乎温家满门的性命与荣辱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温同文一愣,方才的满腹牢骚顿时被抛在了一边。
温聆筝站起身,绕到温同文后头,微微屈身,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压低了声音,“去岁夏末官家发的那场火难道还没让父亲醒悟?”
宣仁九年六月的尾巴,自二皇子李宏离世后,禁中终于又迎来了两位小皇子。
——分别是沈皇后所出的三皇子和江才人所出的四皇子。
那一月,禁中盈满喜气。
怎料世事无常,稚子娇弱,四皇子未及满月便早早夭折,官家还没缓过劲儿来,三皇子也紧随其后,突发高热,倏然离世,未及百日。
官家大悲,群臣却纷纷上书恳请官家从宗室中选定嗣子,以承大统,而人选共有两位。
——一是襄王世子李律的嫡三子;二是官家长兄,梁王李衡的嫡长子。
虽说这件事最后是以官家低头,同意于宣仁十年八月举办采选良家女子入宫而告终,但事件背后涉及的纷争依旧是常人难以看清的。
大夏殷鉴犹在眼前,国本只要一日未定,这就是一滩浑水,一滩,只会越来越浑浊的水。
——这是明眼人皆知的事实。
缓过神来,温同文顿觉冷汗涔涔,“你的意思是?”
见温同文明白过来,温聆筝这才回到位置上,“无巧不成书,世上真有那么多巧合?我看未必吧!作壁上观这个道理,不用女儿来教父亲吧?”
连连点头,温同文最后的一点悔恨也散了,一个劲儿地念叨:“未免夜长梦多,还是该早早让箫姐儿与礼哥儿成婚才是!”
温聆筝从书房出来再回到图南院,玉衡也已完成了任务,从定北侯府回来了。
玉衡如实禀道:“姑娘,侯爷说,他会让行云亲自走一趟,还请姑娘放心。”
“好。”温聆筝浅浅松了一口气。
“对了!”
玉衡轻笑了一声道:“凝姑娘说了,让姑娘明儿千万别忘记她的礼物!就算忘了萧大姑娘的,都不能忘了她的,你可是她亲嫂嫂!”
雪停了一夜, 天空却仍是苍茫茫的一片白。
爆竹烟火的气息残存在四周的空气里,静谧了一整个冬日的盛京城,终于有了点复苏的迹象。
天将将擦黑, 温聆筝扭了扭僵硬的肩膀, 将看了半晌的账簿收起, 这才更了衣, 带着摇光并两个出了门, 应约前往樊楼。
都说盛京富贵迷人眼, 只肖瞧一眼这樊楼就可见一斑。
事实上, 这樊楼并非一座楼, 而是由御街北端的五座皆有三层高的楼共同构成。
——文人言其飞桥栏槛, 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
犹可见其, 富丽堂皇。
今日的樊楼是自去岁一年来少见的热闹。
来往的人群络绎不绝,门床马道,高朋满座,更遑论楼上的雅间,早早地就被人订满了。
飘渺的音律不时从楼上的阁子中传出,汇入了鼎沸的人声中, 古书中的“大珠小珠落玉盘”仿若也有了影子。
乍见温聆筝与摇光一踏进樊楼的门槛,就有过卖殷勤地迎上前来询问, 并为二人引路。
萧裳华是个最好玩, 也会玩的主儿。
她是樊楼的常客,最喜北楼朝阳的雅阁,只为了站在半开的窗边,能一睹汴河两岸的风光。
“阿筝!你可算来了, 还来得挺巧!”萧裳华拉开门,赶巧撞上了正准备推门的温聆筝。
“你这是要做什么?”见她匆匆走出,与过卖交代了两句,温聆筝笑了笑,不由问道:“这是又有什么新奇玩意儿要予我们尝了?”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萧裳华卖了个关子,兴致勃勃地拉着温聆筝进了阁子,“阿凝,阿韶,咱们快想想辙,得好好罚这俩迟到的家伙才是!”
裴凝与赵如韶一早就到了,倒是陈令闻不知为何比温聆筝还稍慢了半步,走进阁子时脸颊都尚染着一抹红霞。
诸人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了过去。
“欸?咱们明珠这是怎的了?脸这样红……”萧裳华拉着陈令闻坐下,不由调侃她,“难不成,是顾三郎送你来的?”
都是未出阁的女孩子,身份相当,又一同长大,相互调侃时总没那样多的顾忌。
“啊?是顾三郎送郡主来的?”赵如韶素来单纯,不等陈令闻回答,就信了萧裳华随口的胡话,双手撑在窗台上,探着头朝外望。
“今日是上元节,外头乌泱泱的都是人,纵真是顾三郎又如何?你最多瞧见个帽罢了!”裴凝拿着帕子轻捂着嘴,却没阻住溢出的笑音。
温聆筝也没忍住笑,但还是伸手将赵如韶拉了回来,“你这样子瞧,待会儿要是把哪家的良家郎君错认了,仔细明珠要与你急!”
连带着耳根子都一并红了,陈令闻逮着靠得最近的萧裳华闹了一阵儿,“你们几个怎么都学坏了!都怪这个坏阿裳把你们教坏了!”
过卖入门,将诸色食饮纷纷摆上了桌。
方才还笑着闹着的姑娘们这会子倒是正襟危坐了起来,待见房门闭合,这才又松快了下来,先前挺直的背都驼下了不少。
“快快老实交代!”萧裳华可没忘记目的。
才以为事情被岔开,刚泄了一口气的陈令闻很是无奈,“你们瞧她这样子,想来今日是不肯放过我了!”
“所以,是不是顾三郎啊?”赵如韶默默凑到陈令闻身边,与萧裳华一唱一和,颇为默契。
抿着唇稍稍垂下了头,陈令闻略显羞赫,点头应了声,“嗯……”
“那你,这是答应了?”裴凝与温聆筝靠在一处,笑嘻嘻地问。
“才没有!谁让先前我不同意时,他还顺着我爹娘的意思先同意了!我的气没那么快消!”陈令闻反驳得极快,她微微扬起下巴,明艳而骄矜。
赵如韶疑惑,“那你怎么就肯让他送你来了?这半来年我被祖母拘在家里学女红,莫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温聆筝轻笑了一声,“左不过是顾三郎有恒心!哪怕坐冷板凳也不在乎,今日是风筝,明日是偶人,日日乐此不疲地往大长公主府跑。”
“难怪我大哥天天说——滴水能穿石!”赵如韶一边说,一边给自己斟满了一盏酒,“咱们明珠这块宝石不就被滴穿了?”
笑了一阵,温聆筝话锋一转又道:“虽说郡主是千金贵胄,可女儿家到底吃亏些,故而凡事最好要掌握主动权,处世也好,为人也罢,万不可让自己太过沉溺其中了。”
裴凝转头看向温聆筝,“你这是又给这丫头支的什么昏招啊?”
“我知道了!”陈令闻先是应了温聆筝的话,又看向裴凝道:“越容易得到的东西就越不会珍惜!我觉得阿筝说得很有道理。”
不由轻笑出了声,裴凝摇摇头道:“看来我家那傻哥哥恐怕是第一个中招的!他还傻乐傻乐的不晓得呢!”
突然想起了什么,赵如韶朝门外探了探,看向陈令闻问道:“那你等会儿可要跟我们一道回?”
“不用。”稍显羞赫,陈令闻指了指外头,道:“他只是去了旁的阁子,杨讼简那厮请的,裳华的阿弟也在呢!”
京中百姓皆知,荆国公膝下有一双极为出众儿女。
长子萧维垣少年英才,自幼入宫做官家伴读,如今官至四品。
长女萧裳华亦是端庄娴雅,宜笑宜颦,堪称京中贵女之典范。
可却甚少有人知道,荆国公府还有一位小公子萧维翰,自小养在其祖母身侧,为父尽孝。
萧裳华愣了愣,瘪了瘪嘴道:“这个臭小子!出来玩居然不告诉我,看我回府怎么收拾他。”
“哎呀!你们别闲聊了,快来尝尝这炙羊肉和羊蹄笋!”被食物的香气勾得坐不住了,赵如韶第一个拿起了筷,“待会儿都凉了!”
“就属你嘴馋!”裴凝无奈摇头。
诸人笑着打趣赵如韶,却也纷纷拾起碗筷,品尝起了食物,皆赞叹不已。
——不得不说,萧裳华这个美食老饕在点菜这一事上,还是很有她自己的一套方法的。
餐食过半,姑娘们拿着酒盏倚在窗边看灯。
沿河的堤岸上,大多的灯盏已早早亮起,薄薄的雪幕朦胧了一切,让得整个画面都变得柔和温软了起来。
无论是热情叫卖的行商走贩,还是御马缓行的王孙公子,抑或是奔跑玩闹的年幼稚童……新年换新衣,时至尾声倒难得的多了几分年味,
纵是享誉古今的名画,恐也难复刻出其三分的生动鲜活。
温聆筝看着眼前的景,一度浮躁不安的心不知为何忽然安定了些许,以致寒流扑面时,她都只是浅浅一笑,只将手中酒盏内温好的酒一饮而尽。
“欸欸欸,阿筝你少喝点!”裴凝不知何时绕到了温聆筝身后,趁其不备夺走了她的酒杯,“再喝下去你等会儿醉了。”
“阿凝!这可是上元佳节诶!”意犹未尽,温聆筝无奈地叹息着,控诉着裴凝,“你就让我多喝几杯嘛……”
双手搭上了温聆筝的肩,裴凝俏皮地凑上前去,将她转向了左侧,“瞧瞧,哪儿可有人在等你呢!你要再喝几杯真醉了的话,怕就去不得了。”
裴凝所指的方向,是樊楼之外,河堤之岸上,唯一的一处还未亮灯的地方。
散乱的人影从眼前匆匆而过,温聆筝扭头看裴凝,“又是你给他出的馊主意?”
“这怎么能叫馊主意!”裴凝擦了擦鼻子,笑着揶揄,“三月开春就到婚期了,婚礼之前的一个月你俩都是不能见面的,我这不是给你们制造机会嘛!”
仰头看着温聆筝,裴凝一副求夸奖的模样。
想起曾经裴凛笨拙地给她制造惊喜的样子,温聆筝无奈失笑,她伸手点了点裴凝的鼻尖,“你们兄妹,还真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十足十的像。”
夜色渐沉,歌舞升平的樊楼内,盏盏烛火一夕燃起,照得满楼明亮如白日,几乎处处皆溢满喜气。
——除了北楼三层最左的那间雅阁外。
窗外檐下挂着的那盏马骑灯正滴溜溜地转动着,杨讼简目不转睛地盯着里头忽明忽暗的影像,神思愈发恍惚。
顾见海:“清让兄,张家姑娘还在这儿呢!”
杨讼简与顾见海打小就交好,二人早约了要来樊楼吃酒,还临时带上了荆国公府的小公子萧维翰。
——只是没想到,张家姑娘却也跟来了。
思绪回拢,杨讼简的目光瞟向萧维翰,定定地看了他许久,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被杨讼简盯得浑身发毛,萧维翰呐呐回道:“才回来没几日呢!”
瞥了一眼坐在席上,全然不在乎诸人目光,自顾自地吃着的表姐,萧维翰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我作甚,这又不是我的主意,是顾大娘子和我娘非让我带她来的……”
萧维翰挪着椅子远离杨讼简,生怕那人气不顺了,平白给自己一脚,“你既然不想那么快成……干嘛不和你娘说清楚?”
荆国公萧闲与杨讼简之父杨澄儒素来交好,张大娘子与顾大娘子又是少时手帕交,故而两家来往颇为频繁。
那日宴上,杨讼简之母顾大娘子向闺蜜说起独子婚事,样子颇为烦恼。
张大娘子有心想为自家闺女牵线搭桥,可一想到萧裳华那脾气——就知多半没戏,她这才想起娘家的侄女来,因而有了今日这一出撮合戏码。
微微皱眉,顾见海朝杨讼简的方向挪动了两步,“不管如何,人家姑娘还在这儿呢!你别……”
“不要紧,我不在乎,你们怎么舒服怎么来就行。”
顾见海话才说了一半,就被对面的姑娘打断了。
他抬起头,就见姑娘拿着汤匙,一边品尝着汤羹,一边应话,连个眼神都不带给他们这边的。
一碗汤羹见底,那张家姑娘这才抬起头来,又使了帕子轻拭着唇,这才终于施舍了点目光给对面的三个男子。
她的目光缓慢地从他们的脸上滑过,最终定格在了杨讼简身上,“你就是杨讼简?”
烛光明亮耀眼,可他却始终背着光,影影绰绰的光晕地遮去了他脸上的表情,她只能看见他黑漆漆的瞳孔,像看不见底的深渊。
杨讼简:“是。”
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很好,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张嘉仪,我想和你谈一笔生意。”
张嘉仪大胆的话让萧维翰都看傻了眼。
他下意识地想将二人的对话打断,她的手却已指向了他,“你俩,出去。”
愣在了原地,萧维翰‘啊啊’了两声,“大表姐,你这是……”
杨讼简:“你俩先出去吧!别走远就是。”
顾见海没想到杨讼简会应下张嘉仪这荒唐的要求,但出于习惯,他还是点了点头,拉着萧维翰走出了房门,站在走廊上候着。
屋外的乐声缓缓渗进阁子,纵未亲眼所见,亦能让人想象出那婉若惊鸿的舞。
“你要和我谈生意?”
杨讼简懒懒抬眸看向张嘉仪,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扳指,“你知道维翰今日为何带你来吗?”
不由冷笑了一声,张嘉仪拿过身侧的酒壶,将身前的酒盏倒满,“当然知道。”
不等杨讼简说话,她掀眼瞧他,浅笑着道:“可我也知道,你现在还不愿意。”
“我不会成婚的。”杨讼简的目光又冷了几分,“我娘那里我会去说,不会坏你名声的。”
张嘉仪没答,只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杨讼简,半晌,才回道:“你觉得你爹娘会纵容你不成婚?与其到最后被逼无奈,你不如和我做这个交易。”
除了转动扳指的手陡然顿一下,杨讼简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说。”
见他松口,张嘉仪顿觉轻松许多。
盛京高门之中,定北侯已得官家赐婚;荆国公世子是她表兄,绝不可能应下这桩交易;宁国公府的赵伯霖有指腹为婚的婚约;罗许那厮又太过莽撞……
他们都不是她最好的选择。
而杨讼简,无论是家世,还是才学,都很符合她的预想。
“我们,成婚。”
不躲不避地迎上了杨讼简的目光,张嘉仪道:“我不在乎你究竟喜欢谁,只要你给了我大娘子的体面,我不会管你的私事。”
顿了顿,她再次反问道:“而且,作为杨家独子的你,不也需要一段婚事,一个孩子来堵住悠悠众口吗?”
许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坦诚又大胆的姑娘,杨讼简微怔了片刻,疑惑道:“可对你,似乎没什么好处?”
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张嘉仪笑了笑,“反正于你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不是吗?”
杨讼简:……
“你放八百个心,我不喜欢你。”张嘉仪轻哼了一声,起身走到窗边。
雪幕细碎,朦胧的光影下,鼎沸的人声似乎都显得遥远。
张嘉仪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我想要的,不过是离开张家罢了!”
圆月已出, 杳杳银辉播撒,彩灯高悬于坊市各处,彩绸飘扬间, 喧闹而繁华。
离了樊楼, 温聆筝沿着裴凝指的方向朝前走去。
摇光起先欲跟, 裴凝却从后头抱住她, “欸欸欸……你就别去了, 我二哥在, 你家姑娘丢不了, 放心好了!”
佳节观灯的往来人流在身侧浮动, 熙攘而热切, 偶有宝马雕车行过,红妆翠盖间,脂粉香气扑鼻。
河堤越来越近, 那座挂着鹤立独行的,未亮起的花灯的八角亭越来越清晰。
再朝前望去,就可见那浮光跃金的汴河之上,莲灯随着水面摇晃起伏,恍惚中一如那年的潇湘游船,只可惜, 少了那耳戏曲,婉转似莺啼。
四周愈发熙攘, 两侧猜灯谜的摊子忽而笑闹了起来, 赢了奖的姑娘拉着少年的手钻出人群。
若琉璃纯净的少年情愫在满市流光下一览无余。
有道是——
即见君子,云胡不喜。
古人所喜之郑风,似乎又一次迈过了重重岁月,跨越山海而来。
唇角不由漾开了一抹笑, 温聆筝摇摇头,继续朝前走去。
“姑娘可要盏纸灯?”
前路被阻,温聆筝的脚步陡然一顿,突兀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盏红得通透的莲灯,莲瓣上罕见地画着大雁的。
熟悉的白檀香里混进了烟火的气息,她抬眸顺着纸灯的轮廓朝上望去——
那是一张做工精致的狐狸面具,眼尾处的莲花似是由朱砂勾勒,还掺了金粉,映在漫天灯火里,是独一份的耀眼。
一时间,她竟是看痴了,只觉身不由己,一个不注意就陷入了狐狸面具后,那人影影绰绰的眼波流转间。
“等了很久?”温聆筝笑着接过他手上的纸灯,又忽然上前了一步,伸手点在了他眼尾的那朵莲上,“你添的?”
被识破了身份,裴凛也顺势解下了面具。
“阿凝说,要相见未见,一如隔着面纱的朦胧才能使人更加印象深刻,就给我找了一个面具。”
“不过我嫌那个面具太难看了,就买了空白的,自己画了一个。”
他背过万家灯火,转头看向温聆筝,才放下的面具又被举起,“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上元佳节!我想让你,一直记得。”
少年的心事昭然若揭,却又赤诚坦荡。
纵是与其夫妻六载,又再世为人,温聆筝却也不禁红了脸,待羞赫地低下头整理好情绪后,这才抬起头,怔怔地看了他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