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在桃林中看见了一个宫内人,她拎着食盒跑得仓促,我这才生疑,结果就遇见了宋世子的事。”
“我们跳窗时隐约间还听见外头有人讲话,言语中提到了一个‘主子’,还提及了襄阳侯府世子夫人的位置。”
宫内人?主子?
裴凛皱着眉,“你可还记得那宫内人的样子?”
温聆筝略略思量了片刻,“她身量不高,眼下有一颗痣,但不明显……对了,她的虎口上还有一道疤!不大,但印记很深,应该是旧伤。”
裴凛:“这件事,很险,急不得,你……”
温聆筝:“我答应你,绝不会贸然去插手这件事。”
廊下很静,春风吹斜了雨丝,散进廊下,连风铃的声音也跟着哑了些许。
“我的事说完了,该轮你了。”温聆筝从屏风后走出来,站在窗边,描摹着他的眉眼,强忍笑意,“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裴凛看着她,严肃且认真,“是的,有很重要的话要和你说。”
“我家祖宅在临安,那儿有早年间太//祖赐下的万顷良田,以及不少庄子和山头。”
“铺面也有不少,除了临安的那几间外,大多都在这盛京城里,马行街上最大的米行就是我家的……”
絮絮叨叨说了许久,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密密麻麻写了一长串字的单子递到了温聆筝跟前。
“我家没分家,府里的东西我只知道大致,不好列出来,但这单子上的都是我的私产。”
“里头有官家历年的赏赐,和我这些年来挣的俸禄,还有亡母故去后分给我的铺面田产。”
偷偷打量着温聆筝的神色,见她表情无甚变化,裴凛只以为她不满意,言语越发小心翼翼。
“你要是觉得太少,我就再进宫一趟。”
“本来这次凯旋官家是有赏赐的,可是江南水患才过,北境也才平定,我就没要。”
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温聆筝眨了眨眼,俏皮道:“你说了这么许多,要不要也听我说说?”
裴凛愣住,“你说,我听着。”
“我在盛京城内的铺子不多,寥寥三间罢了,最出名的是朱雀门外的那间三味斋,前些年我还建立了商队远走北境,收益很是不错。”
“在京郊我还有不少庄子田产,由我娘的陪房庄嬷嬷暂时替我管着,每年能有不少进账,等我出嫁的时候,我父亲祖母定然还会给我压箱底的现银!”
温聆筝弯下腰,身子朝窗外倾了些许。
她注视着裴凛,目光从他的眉眼一点点滑落至薄唇,“裴见微,我很有钱的!能给你买最好的兵器盔甲和伤药,你要不要我对你负责啊?”
下了近一天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寻春阁内, 温聆箫心不在焉地绣着花,抬起头来时,窗外的天都沉了。
“嘶!”
银白的针尖扎破皮肤, 涌出的血滴刺痛了温聆箫的眼。
她却并没有立刻擦去, 只顿了顿, 将溢出的血珠点在了尚未绣完的花蕊上。
“青鱼……青鱼?”
有些口渴, 连唤两声却不见人影, 温聆箫蹙了蹙眉, 放下物什正欲起身, 就见青鱼匆匆打帘入内。
“姑娘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先给我倒杯水来吧!”温聆箫又问:“你去哪儿了?”
青鱼净了手, 端来一盏温热的茶递到温聆箫手中, 又将搁置在一侧的绣绷收了起来。
“小娘院里的彩云姐姐今日告假了,都到晚膳时分了,总不好叫小娘亲自去取。”
温聆箫默了默, 没说话,只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拉开的妆匣。
雕刻精美的铜镜映着她娇俏的面容,也让匣子里寥寥无几的首饰无处遁形。
随意挑拣出一根银簪,塞到青鱼手里,温聆箫苦涩一笑, “这个你拿着,我屋里也没什么好东西, 你跟着我这样的主子, 实在是苦了你了。”
“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
青鱼推拒,欲跪,却温聆箫被拦下,“你这是做什么?”
“青鱼家中贫寒, 兄弟又多,父母看轻女孩,七岁前连顿饱饭都没吃过不说,只为了供兄弟念书父母就能把我卖给了人牙子。”
“他们拿了卖我的钱还不够,见我过得好又来讨我的月钱,说要给家中兄长娶亲,若非姑娘将我带进寻春阁,我只怕是要被他们吃干抹净了!”
温聆箫拉着青鱼到榻边坐下,叹息:“也就只有你还能记得这些了,想那彩云……哎……”
“好端端的,五姑娘怎么又叹气了?”余小娘用过饭,如往常一般到寻春阁来与温聆箫闲话,并没听见前因。
她现年不过三十,一身印金白罗襦与芙蓉纹纱罗半臂的叠穿衬着身姿纤弱,再配有一双细眉稍拢,楚楚可怜尤甚昔年。
温聆箫收起落寞:“小娘怎么来了?”
知主家有话要说,青鱼顺势将备好的茶水摆上炕几,垂头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窗。
余小娘坐到罗汉榻的另一端,抬手欲抚过温聆箫的眉,“五姑娘小小年纪,怎的又叹气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不爽利的事?”
温聆箫撇开那些胡思乱想,反握住了余小娘的手,“听青鱼说,彩云姐姐又告假了?”
没想到温聆箫会问这个,余小娘一愣,解释道:“前两日风大,她有些受寒罢了……”
“都开春了,一月受寒七八回?小娘未免太好说话了些!”温聆箫长眉微蹙,“父亲又有许久没进你的晚香院了吧?”
余小娘收回了手,劝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管这些作甚?”
“小娘只盼安稳度日,可锦绣堂的那位呢?”温聆箫恨铁不成钢,“这些宅院里的腌臜事难道还要女儿掰开揉碎了给小娘说不成?”
长叹了口气,温聆箫很是无奈:“锦绣堂的那位郑小娘不是好相与的!她年轻貌美,又有七妹妹和四弟弟这对龙凤双子,爹爹一向偏爱。”
“大娘子身份贵重,嫁妆丰厚,儿女双全,不争不抢爹爹也不会薄待她。”
“再说那陆小娘,她虽与小娘一样膝下只一个女儿,可她背后是祖母!大姐姐又高嫁了平江侯府,爹爹再不喜她,一月也总得在霜华院住上两日。”
“可小娘呢?”温聆箫说着说着染上了哭腔,“那日爹爹的态度您不是没看到!您想余生都让那些拜高踩低的小蹄子在院中猖狂?您也不说为我想想!”
慌张无措,余小娘只好软着声音安慰道:“你爹爹……你爹爹那日只是话赶话罢了!他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温聆箫擦干泪,眼底闪过愤恨,“怎么不可能!”
“明明都是温家的女儿!凭什么大姐姐能高嫁平江侯府,四姐姐能到大长公主府的私塾念书,我要高嫁就偏偏只能与人为妾呢?”
扭过头,温聆箫一股脑地发泄着自己的情绪,“还不是你没用!”
“大姐姐有祖母,四姐姐有齐大娘子留下的嫁妆傍身,七妹妹八妹妹有可靠的生母和同母兄弟,我呢?我有什么?”
胡乱发泄了一通,郁结于胸的那口气总算散了些,余光瞥见低头沉默,不知所措的余小娘,温聆箫又觉愧疚,“我……我没有嫌弃您的意思……”
“不!姑娘说得对!”余小娘抬起头,眼眶微红,“是我无用,拖累姑娘了!”
“罢了!”温聆箫吸了吸鼻子,想握住了余小娘的手却被甩开,“今日不早了,小娘先回吧!彩云的事小娘就别管了,我去解决。”
余小娘看着性子弱,实际上最是要强,现下被温聆箫这样落了脸面,也没再啰嗦,起身就走了。
青鱼没敢上前相劝,只端了盆水走进屋,“姑娘做了一天绣活也累了,先净个手用饭吧?”
温聆箫摆摆手,坐到梳妆台前,“先替我梳妆吧!咱们去趟图南院,有些事既做了就推脱不掉,倒不如说清楚去。”
晚膳已过,除了各院里贴身伺候的女使,温府的下人大多已家去了。
图南院的院门被人叩响时,玉衡摇光正陪着温聆筝隔火熏香。
这个点谁会来?
玉衡的那点子疑惑才冒尖,就听白榆禀道:“姑娘,是五姑娘来了!”
“你先领她到厅里稍坐,我随后就到。”
放下灰押,温聆筝看向摇光和玉衡,“将院里的女使都先支开,你俩守好门,没我的吩咐不许让人靠近。”
玉衡不明,只呐呐应声。
摇光却嘱咐道:“姑娘要小心。”
温聆筝笑了笑,“放心。”
帷幔低垂轻晃,散动的珠帘迸发出点声响,温聆箫坐在圈椅上,见温聆筝来,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四姐姐。”
一如既往的恭敬有礼。
烛火在温聆箫身后攒动,依稀明灭的光影只照亮了她半边脸颊。
温聆筝看了她许久,从烛台上取下蜡烛,又将旁侧的几盏灯点了起来。
屋内,一瞬亮堂。
温聆筝点完蜡烛,坐到了上首的位置上,“算算时间,五妹妹也许久没来过我这图南院了吧?”
温聆箫浅笑,未答,只从怀中拿出一方洗净的绣帕递了过去。
“是许久了!”温聆箫环顾四周,长叹了一声,“那些事,我既做了,就不会不认。”
素绢的帕子质地轻柔,与大多闺阁姑娘的帕子并无太多差别,只那朵摇曳生姿的木香花实在惹眼。
微微蹙眉,温聆筝还未问,就听温聆箫答道:“捡的。”
温聆筝微眯起了眼:“捡的?”
温聆箫:“那日八妹妹贪嘴,吃多了酒,我只好领她去寻大娘子,又陪着去了厢房,末了才打算回到席上。”
“回程途径梅林外围,隐约听见有两人在墙的另一侧争执,言语中提到了襄阳侯府和襄阳侯世子。”
温聆筝:“除了你可还有旁人听见了?”
温聆箫摇摇头:“除了我与青鱼,其他人我并不清楚,但那时赶巧是马球赛的时候,想来大多数人应该都是在席上的。”
没等温聆筝问,温聆箫继续道:“我自知恐是无意中撞见了祸事,又不敢匆忙离去,怕惊动墙对面二人,只好捂着嘴蹲在墙根下等那二人先离去。”
“只是我没想到……”温聆箫顿了一下,神色一瞬凝重,“竟还会出现第三个人!”
温聆筝:“第三个人?”
“是的!第三个人。”温聆箫指了指绣帕,“就是这帕子的主人。”
“你可有被他们瞧见?”
“没有,他们一直都在墙对面。”
稍松了一口气,温聆筝问道:“可能靠声音分清那三人是男是女?”
“很难。”温聆箫皱了皱眉,“虽说是争执,可那两人声音很低,只第三人的声音稍明显了些,应是哪家的小娘子,口音听着像江南来的。”
江南来的小娘子!
温聆筝的眉狠狠一蹙,如果她没记错,上辈子宋惊鹤最后娶的正是江南来的姑娘!
——永昌伯府的表小姐,薄仙平。
稍显不安地转动着手腕上的镯子,温聆筝一时没想明白永昌伯府在这件事里头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有客在场,温聆筝将将回神。
场面陷入沉默,她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开门见山:“宣仁元年,咱们一家尚在临安,上元佳节,你陪我偷溜出府看花灯,我不慎将衣裙点燃……”
“是我头一个发现,踩灭火星,救了你。”温聆箫笑笑,将温聆筝未说完的话补上。
“事后爹问起这件事。”温聆筝放下茶盏,神色让人捉摸不清,“你不肯说实话,一人揽下了所有过错……”
神色变换,温聆筝愈发疑惑:“为什么?温聆箫!究竟是为什么?我们之间,不该如此!”
自嘲一笑,温聆箫摇摇头,“不该如此?四姐姐,是本该如此。”
脊背挺得笔直,灯火在她稍淡的瞳孔中明明灭灭。
“小时候,我总以为我们差别不大。”
“你娘早逝,我小娘活得像个透明人,我们都不得祖母和爹的喜爱,那时我还总以为自己比你强,你体弱多病,至少我还有个好身体。”
温聆箫的笑容愈发灿烂,可温聆筝却读出了她眼中流出的悲哀。
她就像那穿了一身黑走在白茫茫雪地里的人,四面都是天敌,无助但又无处可躲。
“直到爹升迁,咱们举家来到盛京。”温聆箫的笑容一点一点收敛。
她看向温聆筝,反问道:“你对咱们府上的开销了解多少?”
温聆筝不懂她问这个的意义,只答:“若只靠爹的俸禄,那一定不够。”
“是啊!一定不够……”温聆箫的声音放轻了许多,“你知道吗?爹亲口说的,若我不肯低嫁,就只能为妾!”
视线扫向了温聆筝,温聆箫原先含笑的面容上,只剩苦涩。
“大姐姐入平江侯府,是高嫁,我看过她的嫁妆单子,只她一人就几乎掏空了祖母的陪嫁,爹和二叔还又另给添了些。”
“你,我,还有二房的六姐儿,三房的二姐儿,三姐儿年岁相当,似大姐姐这样的嫁妆,家里能出得起几次?”
温聆箫的眼中透出些许羡艳,“祖母和爹最重利益,咱们一入盛京你就去了大长公主府私塾读书,从那时开始我就知道,咱们不同了。”
“我没想过和你抢,可我不想与我小娘一样,委身做妾,更不想低嫁去夫家过什么苦日子!”
“我只想在我能够到的范围内选择一户最好的人家,挑一个有前途的夫君,可姑母偏偏看中了你……”
温聆箫站起身,郑重地朝温聆筝作揖。
“不论如何,这件事终究是我对不住你,你若想报复,我都受下就是,只求你不要牵扯我小娘,她已经过得很辛苦了。”
言罢,她起身朝外走去,却被温聆筝从后头喊住,“你若真想嫁林家,我帮你。”
惊愕回头,温聆箫没能说出话来,“你……”
温聆筝站起身,朝她走了两步。
“你害过我却也救过我,今日话既说开了,我虽无法与你再回到从前,但也不屑恩将仇报。”
“你给我祸事的线索,我帮你与林家定亲,自此咱们互不相欠,只是我还有句话想告诉你。”
温聆箫:“你说。”
温聆筝:“一笔是写不出两个温字的。”
打从那日裴氏兄妹离去后, 多少听到了些许风声的温同文却左盼右盼也没等来媒人。
他只以为事不能成,失望得无以复加,一连好几日都郁闷地宿在了书房。
直到第五日, 董大官携圣旨而来。
时任内东门勾当官的董大官是打小就跟在官家跟前的内侍, 禁中一等一的红人。
温同文做梦也没想到会同这样的人物有什么牵扯。
以至于下人来禀时, 正与老太太一同品茶的他一个没坐稳摔得人仰马翻, 站起身, 第一反应就是怀疑家中有无子侄闯下大祸。
只是, 事情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温氏第四女, 族茂冠冕, 庆成礼训, 言容有则,出身诗礼簪缨之族,有安正之美。”
“今赐婚于定北侯府裴氏裴凛, 望汝二人结松萝之契,成琴瑟之好,此后同心同德。”
温府诸人:“臣等/臣妇/臣女谢陛下隆恩。”
恭恭敬敬地送走了董大官,定北侯府请来的议亲人也后脚就到了温府,同行而来的还有定北侯府的二老太太程淑文。
只瞧那媒人头戴盖头,身穿紫色褙子, 神采奕奕,便知侯府对这门亲事的看重。
各式各样的吉祥话充斥满堂, 屋子正中央摆着的是一长串尚未来得及收起的禁中赐下的各类赏赐, 仅是名贵的织锦罗纱就能堆成满满一桌。
坐在上首的温老太太还算镇定,可落坐其下首一位的温同文脸上的笑却怎么也掩不住。
待接“细帖子”,“缴檐红”,“回鱼箸”, “插钗子”等俗礼过完后,又约好了下定礼的日子,程淑文与媒人这才离去。
此时的天色也跟着暗了下来。
温聆筝才回到图南院,璇玑端来水给姑娘净手,就见一婆子捧了一木匣子进屋道:“这匣子是老太太身边的任嬷嬷送来的,只说是先头的一部分,请姑娘先瞧着。”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告诉任嬷嬷,待会儿我换件衣再去谢过祖母的礼。”温聆筝擦干了手,摇光顺势将匣子接过,放到了姑娘跟前。
金丝楠木制的匣子雕刻精细,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契纸,饶是站在一旁的玉衡都忍不住“呀”了一声。
温聆筝略略翻了一下,又将才从程淑文那得来的钗子取下一同放进了匣子中,“先收起来吧!”
“诶。”摇光应声抱起匣子离去。
玉衡半蹲下身,见姑娘瞧着烛光发愣,不由问道:“姑娘在想什么?”
“在想待会儿该怎么应对。”
“应对?”
温聆筝轻笑了一声,伸手点了点玉衡的额头,“你真当祖母只是单纯让任嬷嬷来送东西予我?”
玉衡不明,瘪了瘪嘴抱住姑娘的手臂,“姑娘与侯府定亲这是多大的喜事啊!老太太让人送东西来也不稀奇吧?”
摇光走进,摇了摇头叹道:“大姑奶奶既到了盛京,恐怕就没想着要回庐州。”
见玉衡疑惑,摇光解释道:“这亲家老太太是个拎不清的,表少爷要议亲,表姑娘明年也及笄了,姑爷又是个心软的,那庐州也就成了虎狼之地。”
“那是万万回不得的!”
看向温聆筝,摇光眼底隐有担忧,“今日侯府一来,大姑奶奶怕是急了!姑娘当时一口就应下了五姑娘的事,未免莽撞了些。”
轻拍着玉衡的手,温聆筝道:“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寿康堂内,烛光昏黄,安静得几乎只闻碗筷间撞击的些许声响。
温老太太将将用了两口饭,就见传话的婆子走进屋来,“老太太,大姑奶奶来了。”
温静好的来意温老太太自是清楚,她不慌不忙地从任嬷嬷手上接过帕子,擦了擦嘴,问道:“方才你去图南院,四姐儿可有说何时来?”
“四姑娘说换件衣服就来。”
温老太太颔首,对着传话的婆子道:“让她进来吧!”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女儿还没来得及给母亲道贺呢!”温静好人还未至里屋,声却已从廊下传来。
温老太太坐到正中的罗汉榻上,瞧了一眼爱女,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莫说这些闲话了,快来尝尝这茶,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
“诶。”温静好应声坐下,从任嬷嬷手中接过茶盏,“嬷嬷的茶还是以前的味道。”
“大姑奶奶喜欢便好。”瞥见温老太太的眼色,任嬷嬷领着四周的女使退了出去。
温老太太放下手中的茶盏,假做看不见温静好的欲言又止,只问:“礼哥儿和意姐儿也到盛京不少日子了吧?可还习惯?”
温静好止住了话,转而笑着应道:“托母亲的福,礼哥儿这些时日跟着瑞哥儿琢哥儿读书,很是有长进呢!”
“那就好。”温老太太欣慰地笑了,“礼哥儿将来有出息,才能成为你与意姐儿的依靠。”
“母亲说得很是呢!”温静好一边附和,又一边叹道:“这孩子一贯是刻苦努力,只可惜了没能投生到那些纡青拖紫的人家……”
手中的动作一顿,温老太太骂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姑爷好歹也是庐州通判,你这样说岂不是落他的脸?”
温静好被打断了话,也闹了脾气,只看向母亲,反问道:“空壳子一个的通判府好在哪儿?”
“母亲从小就看重大哥,偏爱三哥,连二哥都比我受重视!左不过是嫌弃我是女儿家罢了!”
到底心疼女儿,纵是心里委屈,温老太太还是软下了声音。
“堂堂通判府怎会是空壳子?可是姑爷待你不好?没给你当家大娘子的体面?还是手中银钱不够用了?”
温静好择婿的那年,温同文还没进士及第,在温老太太的经营下,家中勉强算是有几分薄财,但林家却已有官位。
彼时的林老爷子在泉州任同知,为官清廉,很得人敬重。
姑爷林兆平又是林家独子,就连学问温老太太也逼着温老爷子亲自考察过。
当年为了让温静好风光出嫁,温老太太甚至将前半生挣来的半数家财都搭了进去。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温静好这话究竟从何而来……
温静好未答,只装模做样地摸了摸泪,瞧得温老太太愈发心焦。
“母亲怎么也何不食肉糜起来了?一个通判一年能有多少俸禄?纵是算上朝廷给的料钱与添支钱,可还有那一大家子人呢!”
“既要租赁宅院,要给官人打点仕途,还要管着一家人的嚼用,偏生官人又是好面子的!那不中用的卫家时不时还要来打两次秋风!”
温静好吸了吸鼻子,越发委屈了。
“就算把我嫁妆铺子每年的收入都加上,也只勉强够用罢了!就这我那婆母还不满意呢!成日里怀疑我中饱私囊。”
“那卫家不中用,可到底是姑父的外家!”
温聆筝进门的时候,温静好正与温老太太吵到激烈处,二人皆没瞧见她,她也就在门边多听了一嘴。
温老太太面色有些僵硬,“四姐儿来了?快坐到祖母身边来!”
“四姐儿将来是侯府娘子!又有丰厚的嫁妆傍身,哪能体会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艰辛?”温静好瘪了嘴,明显不服气。
温聆筝也不与她迂回,只道:“太过强势的一方总是不惹人怜的。”
温静好皱了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无所谓门户高低,夫妻之间要想相处和睦都绕不开用心经营。”
瞥了一眼温静好的神色,温聆筝少见地多言了:“但既是经营,就没有一方总进,一方总退的道理。”
“自您到盛京为始,日日都要骂卫家不中用,可再不中用那也是姑父的外家!您四处宣扬这些姑父会不恼?还是说您会多长几分脸?”
见温静好想反驳,温聆筝又反问道:“一边是看不起自己的发妻,一边是年老体弱的母亲和善解人意的妾室,姑母觉得姑父会更怜惜哪一方?”
满腹牢骚无处发泄,偏又被小辈一语道破,温静好面上挂不住,只好嘴硬,“你一个才定亲的小丫头懂什么?”
一时被亲情蒙蔽的温老太太这下也回过味来,终归是她把女儿惯坏了!
她看了看温聆筝,与之一同唱起了双簧,“好姐儿,莫要把旁人都当傻子了!”
不等温静好说话,温聆筝又道:“表姐只大我两月,也该及笄了,姑母若不想回庐州,我这儿倒有个法子。”
这下温静好也不哭了,被帕子生生擦红的脸庞上,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什么法子?”
“二月春试因北境事宜而延缓至四月初,大哥二哥要下场,表哥也要下场吧?”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一次不中是常事。”随意拿起盘中的果子咬了一口,温聆筝笑了笑,“盛京的官学难道还不比庐州?”
温老太太也笑,“四姐儿说得很是!你那婆母不是嫌你贪墨?你且将管家权丢给她,只管捏好自个儿的嫁妆,陪着礼哥儿在盛京读书!”
“到底是姑爷的亲儿子,他还能阻他前途不成?礼哥儿上学的事你也不必忧心,我明儿就让你大哥去办!至于意姐儿在盛京议亲也好!”
温静好一喜,可又想起来时的目的,刚翘起来的嘴角又耷拉了下去,“可是,母亲……”
都说知女莫若母,温老太太只看温静好这样便知其心中盘算,“你二哥膝下有大哥儿和五哥儿两个儿子,女儿却只有六姐儿一个……”
心头咯噔了一下,温静好笑得尴尬,“若是母亲点头,想必二哥不会拒绝。”
“可若是祖母应了,这母子情分恐怕也就到头了。”
温聆筝冷冷地扫了温静好一眼,“这三房的支出常年靠着中公,大房虽有我爹,但姑母别忘了,他和姑父一样是拿俸禄的……”
稍显泄气,但温静好仍想争取争取,“这六姐儿容色较五姐儿都稍逊些,我家礼哥儿又是年少中举,二哥有什么不满意的……”
温老太太瞥了她一眼。
“你二哥和你二嫂可不一样,他一向最是疼惜六姐儿,不求家财,不求功名,只想给女儿找一个人口简单的本分人家。”
“你也不瞧瞧你是如何日日将那卫家挂在嘴边说的……”
被堵住了话,温静好有些郁闷,但还是试探地看向温老太太,“那五姐儿呢?大哥……”
温老太太没好气地提醒,“你还没看清?你大哥那是个无利不起早的。”
温静好彻底泄气了。
温同富待她是好,可他不争气啊!若只能选二姐儿三姐儿,倒不如选别家的姑娘……
“姑母倒也不必急。”微微弯起唇角,温聆筝道:“若表哥有那个能耐凭本事让五妹妹点头,我爹那里,我去说。”
“你有这么好心?”温静好打量着温聆筝,说什么也不信,“若有条件,不如直说。”
稍坐直了身,温聆筝回道:“确实有一个条件,不过姑母可以先将今日说的这些告诉表哥,同不同意,随他。”
见温静好稍显犹疑,温聆筝不由轻笑,“到底是我表哥,我也不至于害他,姑母放心就是。”
温静好得了许诺,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原先吵嚷的里间一时只剩下了温老太太与温聆筝二人,安静得落针可闻。
温老太太先起了话头,“你的婚事既已定了,二姐儿三姐儿的也该定下了,总不能妹妹都嫁了,姐姐还待字闺中。”
“祖母说得很是。”温聆筝顿了顿,又道:“左右我也要年底才过笄礼,婚期最快也得是明年,倒也不急。”
“那是自然。”温老太太附和,“都是温府的姑娘,没有随便嫁的道理。”
看向一边炕几上凉透的茶盏,温老太太的眼中,精明之色一闪而过,“礼哥儿这事,你和五姐儿商量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