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外头忽有一阵响动,但听得梁邺高喊:“何人?擅闯钟粹宫!”紧接着仿佛又有兵刃相接之音。善禾忙抱紧怀中孩子?。
“有少卿在,无?碍的……”贤妃握住善禾的手,“爹娘不在,那?只好说予你听了……你以后,记得告诉我儿,他娘亲是何等人?物……”
善禾已是满脸泪痕,她用力点?了点?头,将怀中小皇子?更贴近贤妃:“娘娘,小皇子?也在听呢。”
于是,贤妃笑着开了口,慢慢地、轻轻地:“钟粹宫贤妃,孟持园……”
钟粹宫贤妃,孟持园,文阳伯孟绍之嫡长女。
孟持园出生的那一年,今上尚在东宫做着储君。与众姊妹不同,孟持园从小便对?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嗤之以鼻,见了那《西厢》《牡丹》,她只把?帕子掩着嘴儿笑:“痴男怨女、酸文假醋,说出来简直酸掉牙的话!哪有把?真金白?银攥在手里踏实呢?这些个风月闲书,真真是平白?腌臜了好女儿家的耳目!”
未入宫时,孟持园早存了一段心思:立志做京都第一贵女,嫁个簪缨世胄,来日执掌中馈,能?将丈夫完完全全笼络在己身,能?将后宅完完全全掌握在己手,更要借夫家的东风扶摇直上,光耀孟氏门楣。因存此念,琴棋书画,孟持园样样学得;女红管家,孟持园处处用心。较之孟持盈、施明蕊等姊妹,孟持园行事极有目的,养得玉貌琼姿,修来兰心蕙质,皆是为了二?字:高嫁。
孟持园十五岁时,施太太曾问她:“我的大丫头,日后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孟持园不假思索:“穿金戴银、执掌权柄,只能?我摆布别人、不能?别人摆布我的日子。”
施太太便笑。
孟持园继续道:“日后的夫婿,须得家世比咱们家好,模样可以不俊美,但须得五官端正;才学可以不出众,但须得有主见擅应酬;品性?可以不高尚,但须得守住底线。”
施太太问她:“才刚你几个妹妹都说,要找个一心只有她们的夫婿,那你呢?”
孟持园想了想:“他若一心待我,我便一心待他。他若不是一心待我,我也不必一心待他,只一心笼络他家中钱权,尽数挪来填补咱们孟家就是了。”
“促狭小蹄子!咱们家何时短过你吃穿?”施太太笑着伸手点了点孟持园的额头,“怎生你就把?钱和权看得这般重?”
“如何不重要?”孟持园急道,“没有钱,我如何穿这些鲜亮衣裳?没有钱,酷暑时哪里有冰供我歇凉,寒冬时哪里有炭供我取暖?没有权,如何有人巴结奉承敬重我?没有权,如何有这些奴仆俯首帖耳?”
“园儿,那爱呢?爱也是顶顶重要的呀。”
“倘若有爱,那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是再好不过。倘若没有爱,我也能?过好。大不了穿一身锦绣金裘,一边吃佳肴酒馔,一边垂泪:怎生无人爱我。若只有爱,没有钱和权,那才是真真可怜!夏天?热一身痱子,黏答答难受得要死。冬日里冻一手疮子,连药也未必有,难道说几句温存话儿,冻疮就不痒不疼了?肚腹就不饿了?身子就不冷了?大大小小的活计就不用操劳了?”孟持园坚定?,“而况就算无人爱我,有我自己爱我,有爹娘、大哥哥和盈儿爱我,这还?不够吗?”
施太太又道:“既如此说,我与你阿耶为你寻一份门当户对?的亲事,抑或比咱们家差一点,岂不更好?”
孟持园摇摇头:“品级越高,驱使?的奴才越多;家底越厚,抵御内忧外患的能?力?越强。古往今来多少大家族,除了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的,皆在钱字上败落了。比咱们家差的,我嫁过去?还?要帮扶他往上攀,甚至要劳动爹娘、哥哥为我们筹谋,到中老?年我才能?彻彻底底享福。阿娘,我凭什?么不能?从头到尾都在享福?我生在咱们这样人家,这辈子凭什?么要吃一点苦?”
孟持园从来都认为,她生下来便是享福的,她生下来就要站在顶峰。她可以不要爱,但不能?不过好日子。
于?是两年后,皇帝下旨选秀,她主动入宫。那一年,孟持园十七岁,皇帝已经四十二?岁了。
初入宫的孟持园位份是才人,居钟粹宫。首承恩露后,皇帝搂着孟持园,照例说些情情爱爱的甜话儿,圈住这个十七岁小女娘的心,而孟持园掩住皇帝的嘴:“陛下,您若觉得今夜我伺候得好,明日多赏我些东西,可好?”
皇帝鲜见得来了兴致:“怎么?你不喜欢朕同你说话?”
孟持园两腮生春潮,她拿一双妩媚含情的眼,慢慢在皇帝脸上逡巡:“臣妾不敢说。”
“哈哈哈!”皇帝拊掌大笑,“你分明是敢说,但又怕朕恼了你,故意说这句话来,好教朕给你个免死金牌,你才肯说,是罢?”
“陛下圣明。”孟持园浅笑着,搂紧皇帝腰肢。
“你说罢。朕必不恼你。”
孟持园便道:“从臣妾第一次见陛下到现在,不过三两个时辰。光三两个时辰,陛下便爱上我了么?倘若爱了,后宫里这么些姐姐妹妹,个顶个的绝代风华,陛下想必是个个都爱。如此均分下来,落在我身上,似乎也不多了。既然不多,那臣妾想着不如换一些更值当的东西。陛下不若多赏我几匹好料子,等我裁制了新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陛下见了,岂不更加欢喜?”
皇帝称奇:“你不过才十六七岁,难道不想要朕的恩宠吗?”
“如何不想要呢?但倘或陛下不愿给,那臣妾也很理解。只求陛下每个月记得来我这里睡几晚,臣妾倒很满足。”
“你倒奇了。别的妃嫔像你这般年纪时,恨不能?朕多爱她们几分,却绝口不肯提床笫之间的事,怎的你这般不知羞?”
“就算我不能得陛下宠爱,我也有我自己爱我,我家里还?有爹娘、兄长和妹妹爱我。当然,”她促狭一笑,“这天?底下自然是越多人爱我越好!”
“还?有第二?个问题你没答。”
孟持园懒答答躺在皇帝怀里,素指卷起一缕青丝:“我也说不出来。只是同陛下做这些事,我自家便觉快活,我喜欢我快活。陛下,您呢?您同我行房,您快活吗?”她转过脸,抬眼望皇帝。
年逾四十二?的皇帝头一遭被女人问这样的事,他显见得一愣,面皮微微泛红。
孟持园枕在他臂膀上,认真道:“如果您不快活,尽可告诉我,等下回,我们试试新的法子。总要两两相宜才行。”
皇帝终于?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孟持园一遭,这个年轻的小女娘,大胆、放肆、不知羞,但她敞亮、鲜活、不缺爱。
不缺爱。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品性?。皇帝知道,这六宫有许多女人等着瓜分他的爱,今日爱这个妃子,明日爱那个昭仪,他要爱她们,还?要端水,实在累得很。但眼前?的孟持园,她自己就能?爱自己,且能?把?自己爱得很好,他不需要拿出额外的爱给她,甚至她能?反哺他缺失的爱。
皇帝年轻时,曾有过这样一个想法:古往今来,宠妃大多是生命力?极其旺盛的女人。因皇帝这个身份,治国理政、平衡天?下,耗费的心力?实在太多,便只好攫取这些女人们的生命力?,以填补自家消耗的心力?。故而,这也便是自古红颜多薄命的一个重要根因。
今见了孟持园,皇帝忽而觉得,她很适合当一个宠妃。
入宫不到两年,孟持园便完成?了从才人到美人、再到婕妤的三连跳。
孟持园实在是个完美的宠妃。她喜承欢、厌虚文,皇帝便总将各地贡品专专留一份给孟持园。她不喜欢讲那些酸话,总是更务实际,比如在床上,孟持园并不介意与皇帝探寻教两人同乐的法子。
故此,皇帝越来越喜欢她,乃至于?爱重她。可,皇帝也渐渐生了忧惧。他正一步步走向晚年,而她才刚刚开始绽放。有时候望着孟持园年轻娇艳的脸庞,皇帝希望自己可以老?得慢一些。
他减少了去?钟粹宫的次数,而给孟持园的体面半分不少。他以为孟持园会伤心他的缺席,可他忘记了,孟持园早就与他说过:她不缺爱,她只要一辈子荣华富贵。
而他业已离不开她了。他每个月都会去?见孟持园,至少一次。
入宫第三年的春天?,孟持园二?十岁。因年纪太小且无所出,她仍旧是孟婕妤。
御花园的桃花放了,满树满树的粉霞。孟持园派人请皇帝来游园,自己则换上新裁制的春衫,攀到树上。她采了许许多多的花瓣,兜在襦裙上。等那深紫锦衣走近,她脆生生唤一声“陛下”,而后漫天?桃花如雨,盈盈落下。她坐在树枝,笑声亦盈盈落下。
三皇子李准抬起头,只见树上一仙女似的人物,坐在花云之中,柳叶眉、芙蓉面,乌鬓似云,秋波含情。漫天?花瓣坠下,飘飘悠悠荡进他心里。
这是他头一次见到这般美丽的女娘,也是头一次见到这般生命力?旺盛的女娘。他喜欢孟婕妤,希望她能?做自己的女人的那种喜欢。他以为孟持园应当会喜欢他,毕竟他比皇帝更年轻,也更英俊。
可他不知道的是,孟持园不缺这些喜欢。这些喜欢,她自己能?给,亲人能?给,皇帝也能?给。他们缠磨了两年光景,他终于?慢慢了解了她的性?子,一个入世的、俗气的性?子,一点也不“仙女”。可李准非但没有失望,他更爱她了。
然而,孟持园依旧拒绝了他。李准以为她是惧于?天?子之威。
那天?黄昏,他拦住她:“为什?么我不可以?”
“因为你不是皇帝。”孟持园诚恳地说。
“如果我当了太子呢?”
她狡黠一笑:“那我为了不陪葬,说不定?会主动来求你。”她哈哈笑着,转身离开。
李准猛地攥住她的腕子:“前?些日子我见了个人,与你外祖家有些渊源。”
孟持园冷冷道:“你想说什?么,便说罢。”
李准道:“你的三姨母,嫁的是前?文渊阁大学士梁家,对?罢?”
“所以呢?”
“梁大学士有个得意门生,名唤薛寅,在金陵任司马。”
“然后。”
“司马,管地方军政、军备。薛寅管的是金陵军政,而金陵又是东南军驻扎之地。如今整个东南军的军政,皆是他管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园园。”李准紧紧扣住她的腕子,“不出三月,东南军都能?听命于?我,东宫之位早晚是我的,皇帝之位也会是我的。父皇是不会让你做皇后的,而我可以。”
孟持园没想到他这般认真,忙挣脱开他的手:“你与二?殿下夺嫡,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她慌忙跑出假山,一路往钟粹宫去?。
刚转过假山,皇帝负手立在石径转角,脸色沉郁地凝盯孟持园。他朝她伸出手:“谈完了?准儿与你说什?么了?”
善禾怔然愣在当场。
孟持园的故事走到了结尾,人也到了油尽灯枯之际。她依旧在笑,只是非常虚弱:“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李准……没过多久,他就入了重华宫,被贬为庶人。我继续做我的妃嫔,陛下常说,我是他见过的,把?妃嫔这个行当做得最好的人。我知道,他不再爱我了,他只是喜欢我的身体和年轻……”
“其实是有些失落的,毕竟我曾感受过他的爱……九五至尊、万人之上的爱啊,那是可以与荣华富贵可比拟的东西……薛氏,我是那时候才发现,人除了黄白?之物,还?是需要爱的,我是说除了自己给自己的爱。爹娘在宫外,他们给不了。整个宫里,除了她们两个,”贤妃望向跪在地上的两个哭泣宫女,轻轻蹙眉,“便没有人爱我了。”
善禾咬唇泣道:“娘娘,其实很多人爱您。想来陛下待您,也是一如既往的。”
“不……”孟持园道,“他是把?我当做了承载他欲.望的器具而已。薛氏,爱是有尊重的,得把?人当人,而不是把?人当个物件儿……我能?感觉得到,自那以后,他再没有把?我当个人……只是个漂亮物件而已……”
“我能?感觉到,我的生命,从指缝里一点点地流逝掉啊……”
殿门忽被人从外拉开,漫天?火光照进来。孟持园缓缓转过脸,疑声道:“天?……亮了吗?”
一深紫绫衣的男子走进来,他先是将这钟粹宫四下打量一遭,而后方踱步走来。
孟持园冲他笑开:“李准……你来啦。”
“园园。”李准立定?在床前?,居高临下地望她,声气有些哽咽。
“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孟持园声气越来越轻。
“我会当皇后吗?”
“不会。”
“是你要我死的吗?”
“是的。”
“最后一个问题了……”
“园园。”他偏过脸,看向善禾怀里的婴孩,“孤会让梁邵带着你的孩子离宫,他不会死的。”
“好啊……李准,谢谢你,谢谢你啊。”
从上林苑回皇宫的贞平道上,三匹汗血宝马疾驰似箭。
皇帝挥鞭如雨,恨不能?立时插上翅膀,飞到钟粹宫。
自宫里传来贤妃难产之消息,他便心急如焚,此刻额角沁汗,犹恨马蹄迟缓。
入城门之际,面前?忽摆起路障。皇帝勒住马头,扬声质问:“朕今夜回宫,谁在此门当值?!”
路障之后,一匹白?马缓缓步出。红缨枪枪头凛着寒光,射出冷戾杀气。梁邵慢慢抬眼,望向皇帝,平声道:“末将梁邵,奉重华宫三殿下之命,护送陛下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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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皇帝对贤妃:
刚开始:园园,我要把好东西送给你
后来:贤妃,你干得不错,这个东西赏给你
所以姐姐妹妹们,爱要有,钱权也要有![竖耳兔头]
兄弟修罗场来啦
第106章 父子兄弟修罗场
皇宫西角的重华宫,赤焰烘烘然望天上腾起来。不知情的太监宫女们,望着冲天火光,喃喃问?:“三皇子自尽了??”
很快,火势更大。自入城的宣德门望去,但见?皇宫方向黑云匝地?,红焰飞天。
皇帝坐在马背,见?那火光照亮自己眼眸,不觉潸然泪下:“梁邵,朕的贤妃在那里!她在那里啊!”
梁邵淡漠地?望着那火光:“陛下放心,走水的是重华宫,与钟粹宫不相干。”
他牵着缰绳,一步一步地?护送这位老皇帝回宫。
“为何?不能速速回宫!”
“三殿下说,他有话与娘娘谈。”梁邵平声道,“等谈完了?,自然请陛下与娘娘相见?。”
浑浊的泪水一颗颗落在马鬃上,皇帝颓然低下头。他望见?自己伏在马鞍上的手,青筋虬结的手背映着火光,显出年老的痕迹。他老了?!老了?啊!他已经老得握不住权柄了?吗?
李准坐在钟粹宫内殿的上座,怀里抱着那小小婴孩。他轻轻摇晃臂弯,孩子便?在这舒缓有力?的晃动中,渐渐阖目,安恬睡下。他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他清楚地?知道,该如何?哄孩子入睡,如何?让孩子安分。李准望着这个弟弟,这个他爱慕的女人给他生?下的弟弟,霎时间万千情绪,涌上心头。
她不爱他,她至死都?不爱他。他本以为,当夺嫡成功后的他再度站在她面?前时,她至少会?有些?后悔,抑或求他饶她一命。可?她没有,孟持园还是那个孟持园,不要爱,只要荣华富贵。
他无意用孟持园来粉饰自己的夺嫡野心,可?这份巨大的野心之下,从初见?到今日生?死之别,他确实?保留过一方土地?,是预备来供养孟持园的。只是世?事变化无端,她怀了?父皇的孩子,她与梁邺联手,目光紧紧锁住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伺机而动。女人一旦沾染了?权力?,便?再不是能豢养在暖阁的花儿了?。她是美艳的毒蛇。故而,他不得不杀了?她,不得不扫清登基路上的一切阻碍。在预备对孟持园动手时,李准其实?特特问?过那医士:“可?有只杀婴孩,而于母体无损的法子?”医士跪地?:“母子同脉,一损俱损。”好罢,一起死掉,那也很好。只是李准没想到,孩子留下来了?,她死了?。那还不如一起死呢……他这样想。
几滴泪断线般落在小皇子脸上,缓缓流到他嘴里。小孩子砸吧着嘴,小小舌尖往复吞吐。
怎么死的是她,活下来的是你呢?李准恨着这个弟弟。
在李准的计划里,最不济也是母子俱损,最好的情况是母留子亡。这个孩子怎么能活着呢?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站在立于下首的善禾身?上。善禾正紧紧盯着小皇子,害怕李准会?做出什么。李准吸了?吸鼻子,笑道:“放心,孤答应了?她。你去罢,去陪陪她。”
善禾深深望他一眼,轻声道一句:“求您。”而后提裙跑回内室。孟持园孤零零躺在妆花被下,一张脸惨白如纸。她慢慢地?吸气,见?到善禾出现,才稍稍转过眼珠,虚弱问?她:“孩子呢?”
“在三殿下怀里。”
“哦。”她闭了?闭眼,“好……让梁邵……”
“我知道,让梁邵带孩子走。”她哭道。可?是梁邵呢?他在北川啊!她已经许久未得他音讯了?!他还要一年才回来!混蛋梁邵!
孟持园点点头,她觉到自己的身?子像空了?。是了?,孩子生?出来了?,血流出去了?,身?子可?不就空了??
窗外,太医们被兵士控制住。钟粹宫的宫人也被控制住。梁邺脖颈旁,更是有六把尖刀架着他,不让他动弹半分。
孟持园歇了?会?儿,又问?:“爹娘来了?么?”
善禾哽咽着:“快了?,娘娘,您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一行枯泪落下。孟持园轻声道:“薛氏……你叫什么啊?”
“善禾,民妇叫薛善禾。”善禾抹掉泪。
“好啊,善禾……”孟持园抬起一根手指,“你抱抱我罢……像娘亲抱孩子那样……我好久,好久没被我娘抱过了?……”
善禾哽咽应着,一只手抄过孟持园的肩,将她轻轻抬到自己的膝盖上。她轻得很,靠在善禾怀里,仿若一团白雪。孟持园闭上眼,静静流泪:“娘啊,你好久没抱过我了?……”
最后一口气长长呼出来,贤妃孟持园薨逝。
“娘娘!”善禾尖声唤她,“娘娘!”
正殿的李准听到善禾的哭喊,暗暗咬紧下唇。经年的爱恋与怨恨、思念与愤怒,在这一瞬间,终于如烟消散。
李准屈指抚过孩子的脸颊,轻声道:“……你会跟皇兄抢皇位吗?”他眉峰微皱,“你阿娘是这样想的。”
他长叹一气。
“黄泉路上,园园一个人太孤单……”李准伸出手,掩住了?孩子的口鼻,“去陪着你娘罢。”
门外涌进来四五个嬷嬷,手捧盥盆、吉服等物。领头那个冷声朝善禾道:“这位夫人,贤妃娘娘薨逝,阖宫哀恸。请夫人让开些?,奴婢们好为娘娘梳洗。”
善禾满脸是泪,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另一个嬷嬷掣住手臂,扯到一旁。
嬷嬷们粗暴地?掀开妆花被,孟持园赤条条地?躺在榻上,两条纤细修长的腿微微敞开,淋漓的鲜血缓缓流动。
善禾愕然睁大双眼,她浑身?一个激灵,而后奋力?挣扎着,哭喊道:“我来罢!我来给娘娘擦身?子!让我来罢!”
这是孟持园最后的尊严。
嬷嬷们踌躇着,李准抱着襁褓走进来。
善禾哭着求他:“三殿下,我来罢!我能为娘娘梳洗!我以前送走过亡人,我能梳洗……求求您……让我来罢……娘娘不想别人碰她的……”善禾止不住流泪。
李准敛眸冷声:“让她来罢。”
嬷嬷们便?将盥盆、吉服搁下,颔首退去。李准行至榻前,将那襁褓搁在贤妃怀中。他伸出手,抚上她的脸。孟持园生?前,他最越矩也是握过她的腕子,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她的脸。李准深吸一口气,忍住泪,用指腹将孟持园脸上的血泪抹掉,又将黏在她脸颊的碎发拢上去,而后,方一声不吭地?、沉肩走了?出去。
待他离开,善禾忙扑过去。母子俩阖目睡在一起,善禾探了?探小皇子的鼻息,毫无生?气。善禾已哭得说不出话来,她哭得发颤,张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泪水划过脸颊,直流进她口中。善禾颤颤巍巍地?解开襁褓,颤颤巍巍地?抬起孟持园的手,好让她搂着孩子。而后绞干布巾子,从眉眼到足尖,一点一点给孟持园和皇子擦干净身?体。
善禾颤着手,母子二人渐渐显出瓷玉一般的清白。
一身?犹似冰销骨,不向人间寄旧痕。
他们身?上的热气已逐渐消弭,身?体也逐渐僵硬了?。善禾忙将吉服给孟持园穿好,扯了?那妆花被的缎面?给小皇子裹好。
贤妃母子安睡在一处,沉静、安详,周遭金玉堆砌。荣华富贵、锦绣绸缎,至死都?包裹着孟持园和她的孩子。
做完一切,善禾怔怔地?望了?一会?儿他们,方抬腿走出去。李准仍坐在那儿,目向虚空,不知思虑着什么。他瞥见?善禾,缓声:“梁少卿在外头。”
善禾被两个小太监夹峙着,推搡到殿外,推搡到梁邺身?边。
甫一见?善禾,梁邺急声问?:“你没事罢?孩子也没事罢?”他上上下下把善禾打量一遍,尤其看她隆起的小腹。
善禾噙泪,愣愣地?摇头。
“好,好!”他又问?,“娘娘呢?皇子呢?”
善禾依旧摇头,脸色苍白,仿佛灵魂出窍。
梁邺一愣,慢慢泄了?气。架在他脖颈的尖刀也慢慢收回去。他怔然望天,过了?一会?子,才低下头,隐掉眼底那抹晶莹。他攥起袖口,轻轻给善禾拭泪,尽量温声道:“好了?好了?,无碍的,他是你阿耶的旧主。他做了?皇帝,对你只是好事。”
善禾觉到自己一部分的精魄似乎也随着孟持园的死去而死去,她静静流泪,轻声道:“我只是……只是为娘娘伤心……”
她与孟持盈不过几面?之缘。谁也不曾想到,最后为孟持园收尸的人,竟是她。孟持园就像一只翱翔鹏宇、身?披金色霞光的凤凰,忽有一天,怦然坠地?,摔得肺腑尽碎。人们猝不及防。
“这是她的命,没法子的。”梁邺声气也有些?哽咽了?,“入了?宫,便?总有这一天。没法子的。”
贤妃死了?,下一个会?是他了?罢?还是说,太子?皇帝?
“善善!”
熟悉的、喜悦的声音从殿门口传来,紧接着是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梁邵手握红缨枪,先是两眼放光,在看清善禾与梁邺的亲密之后,他慢慢凝眉,急促的脚步也顿住。梁邵意识到一丝不对,疑声:“善善?你怎么……跟阿兄在这里?”
善禾直愣愣地?转过身?,在见?到梁邵立在不远处后,她顿觉浑身?血液逆流,整个人僵在原地?,再无法动弹。
梁邵回来了?……他怎么会?回来呢?他不是在北川吗?他不是还要一年才回来吗?善禾心口扑通乱跳。
梁邺亦不意梁邵会?出现在此地?。他只愣了?一瞬,而后不动声色地?摸到善禾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梁邵睁大双眼。
那厢皇帝已入了?内殿,按理他是该跟进去的,他得护佑三殿下安危。可?此刻,他双腿已再难动弹。他望着那交握的十指,皱眉,不可?置信道:“……哥……你们?”他又望见?善禾小腹,刺目地?隆起来。梁邵呼吸一滞。
梁邺正了?正身?子。他面?无神色,只把那交握的手抬起,明晃晃地?举在梁邵面?前。他本就打算娶善禾了?,没什么好瞒的,早点让梁邵知道,也并非全然是件坏事。梁邺侧过脸,微微低眸,见?身?侧的善禾早怔得说不出话了?。他暗暗攥紧她的五指。十指连心,指尖的痛逼得善禾回过神来。梁邺嘴角牵起一个笑,他轻声道:“善善,阿弟回来了?。”
善禾唇瓣翕动,脑海中嗡鸣不已。
阿弟……阿弟……阿弟……
是了?,她现在是梁邺的女人,是梁少卿的娘子。梁邵是弟弟,是她的小叔子。
那正月初二她嫁的那人是谁啊?
儿子觊觎庶母,兄长强占弟妇,兄长杀了?弟弟。
夫妻的纲常,父子兄弟的人伦,此一刻,在善禾心中分崩离析。
更在梁邵心中分崩离析。
弟媳怎么可?以和大伯哥在一起呢?弟媳怎么可?以靠在大伯哥怀里呢?他们怎么可?以十指相扣?怎么可?以拥在一起?他们是亲人啊!
那他算什么?
梁邵错愕地?看了?看梁邺,后者唇角微微上扬,笑得似乎有些?挑衅:“阿邵,忘记与你说了?,我与善善……”
话音未落,红缨枪已哐当坠地?。梁邵疾步上前,拳头裹着风声直取兄长面?门。
内殿中,皇帝涕泪横流地?怒喝,他夺过大监手中的拂尘,破空抽向李准脸颊。
第107章 究竟谁才是男小三?!……
梁邺倒在地上,啐出一口血沫子。他朝梁邵扬眉道:“我?与善善……”
“不许你叫善善!”
梁邺一笑:“我?与善禾,不日便要成亲了。”
成亲二字恰似轰雷掣电,猝不及防在梁邵脑海中炸响。他攥紧双拳,禁不住浑身发抖。
“她是我?妻!”梁邵颤着手从怀中取出一张叠了又叠的?红纸,是那日他与善禾复婚、自己写下的?婚书。梁邵道:“我?与善善才是情?投意合,她是我?妻!三年前是,现在也是!哥,你简直是疯了,才说出这样悖逆人伦的?话!”
梁邺从地上挣起来,轻蔑笑着:“自写自画的?婚书,如?何算数?彼时她与你情?浓,今朝与我?意洽,又有何不可?”眼风移至善禾身上,“是罢,善善?”他朝善禾伸出手。
善禾愣怔着,她没想到梁邵会回来。今夜实在经历了太多太多,善禾一颗心被揪着,再承受不住旁的?煎熬。
为什么要回来呢?
为什么要让她夹在两个?人之间难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