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他们同床共枕,他偶尔会伸出手,隔着中衣,轻缓地覆上她的腹部。掌心的温热、隆起,以及里头猝不及防的轻轻一动,皆能让他心神剧震。善禾斜倚在软枕上,懒答答地望着他这模样?,也不由弯了眉眼,拍开他的手,嗔他别吓了孩子。从前善禾温婉纤瘦,身上总有股脱不去的少女气息,如今怀了孩子,非但脸颊、身子丰腴了,那气韵也熨帖得温厚沉静起来,教?人瞧着便觉心安,也教?梁邺愈发相信,善禾这遭是?真心与他在一起的。他时常暗地里想,坚韧如薛善禾,软硬手段都磨不弯她的腰,原来只有孩子才能真正?拴住她。梁邺不禁希望,这孩子是?他的;也不禁担心,倘若阿邵归来,善禾会不会再离开?这份担心在他心底扎下根,悄生暗长。
有一次,善禾倚在软枕上看画册,梁邺便坐在床沿,捉了她一只脚,用小锉刀给善禾修指甲。善禾觉得甚不自在,刚要抽回脚,梁邺按住她的脚踝,笑道:“爷伺候你,倒要躲?”善禾便搁下画册,侧伏在软枕上看他低垂的眉眼,也不吭声。倒是?梁邺絮絮说些白日里的事?,正?闲话着,他忽然道:“等日后我们俩的孩子出生了……”善禾咬紧唇,硬声打?断他:“这不就是?我们的孩子吗?”梁邺手上动作一滞,这才恍然惊觉,原来心底深处,他始终认定了这是?梁邵的骨血。
四月初正?是?春猎之期。因善禾有孕,贤妃又临盆在即,兼之行宫诸事?未了,梁邺便自请留京。施府、孟府众人则随圣驾往那上林苑狩猎去了。
这日梁邺独坐书房,翻阅行宫近日呈报的帖子,眉头渐锁。行宫主?体已修建毕,眼下正?是?叠山理水、栽树种花之时,处处皆需规划,样?样?都要采买。他只略翻了翻近日账簿,立时瞧出蹊跷来,忙喊成安套车,当下就要往行宫去。
换得官服,善禾捧着他的展翅幞头走?近,稳当当戴在梁邺头顶,温声道:“你早点回来。”
梁邺正?低头系腰带,听善禾这样?柔柔媚媚的软话儿?,心头微动,捏住她的手:“有事??”
善禾歪头一笑:“无事?便不能盼你早归么??”
这话黏答答的娇软,梁邺很是?受用,唇瓣弯了弯:“那你随我一块儿?去。”随即扬声唤来彩香与彩屏,教?她们服侍薛娘子梳妆更衣。
行宫规模宏巨,梁邺吩咐成安引着善禾四处游赏,又拨了两个丫鬟随行。待安置妥当,他方往章奉良办公的抱厦行去。
却说章奉良正?埋首于铺展案上的行宫图纸,连梁邺步入屋内,也不曾听见。梁邺悄步走?近,笑道:“奉良兄如此勤勉,倒教?我不忍搅扰了。”
章奉良先是?受了一惊,见来人是?梁邺后,立时扬起笑:“梁兄!”忙从案后立起身,迎迓上去,先拱手作揖,而后方请梁邺上座。
梁邺也不客气,自在首座坐了:“这数月往金陵公干,竟错过了你与持盈的喜事?。”
章奉良赧然笑道:“我与持盈今生能做夫妻,头一件便要谢兄长昔日为我们筹谋。若无兄长暗中帮扶,小弟何能得娘娘青眼、陛下赐婚?又何敢高攀持盈?可惜婚礼时梁兄远在金陵,未能亲邀兄长观礼,实在是?某之憾事?。”
梁邺淡笑着:“若非你自家勤勉,两榜进士出身,便是?我使尽浑身解数,陛下又岂会轻易赐婚?皆是?你自家争气的缘故。”
章奉良低头笑着,起身亲自斟茶奉予梁邺:“愚弟听闻兄长此番去金陵查禁书案子,可是?牵扯到了那东南军徐家?高祖开国时便有的武将世家,与裴家齐名的将门,兄长能立功返京,想必费了不少周折罢?”
梁邺坐在太?师椅内,捧起茶盏,撇开浮沫,温声道:“徐家子孙不肖,教?人画在秘戏图里,又在侧旁批了句‘武备松弛,唯恋风月’,被御史?台捅到陛下跟前了。我不过奉旨行事?,借陛下天?威,才请得动徐维大将军随我返京。”
大将军徐维,执掌东南四军,品阶与侯爵相当,其身后徐家,更是?大燕百年煊赫的高门。梁邺名义上是请徐维回京,实则是?押解其入京请罪。徐家势大,手握兵权,故而梁邺在金陵多逗留了些时日,其间暗执陛下虎符,调动天杭、彭城、楚州等地兵马,以权术兵法与之周旋二十?余日。
章奉良在心底咂摸着这番话,纳罕道:“怪道近来外头风言风语,说什么?徐家不中用了。贪恋风月事?小,荒废了军备事?大。更莫论徐家捏着东南军的兵权,经此一事?,收回东南兵权只怕也是?早晚的事?。”
梁邺慢慢呷了口?茶,弯了唇瓣:“这都是?帝王心术,非我等所能参透。唯有一事?,眼下横在你我面前,倒有些棘手。”
章奉良忙道:“兄长,何事?这般棘手?”
梁邺搁下茶盏,唤道:“怀枫。”
怀枫应声而入,双手捧着一册账簿。梁邺撩袍起身,行至怀枫跟前,将账簿翻到标红那页,沉声道:“自成敏、怀松接连坏了事?,这行宫的账目,我悉数交予你了,怀枫。”
怀枫忙把腰弯得更低:“小的不敢。”
章奉良不解看着。
梁邺一行行凝眸看去:“许是?前时我去金陵,只带了成安,把你独自丢在京都,你没个帮手,才导致这账目上如今很有些对不上。原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只是?若教?御史?台的见了,没得要参我们小章大人一个贪墨之罪。”
“贪墨?”章奉良吓了一跳,立时从椅上直起身子,慌忙近前细看账簿,“岂可能贪墨!行宫里一草一木皆是?按市价购入,这账簿我亦是?看过的,绝无可能有贪墨之事?!”
怀枫亦急声道:“小的皆是?按小章大人吩咐行事?,绝无私心!”
梁邺垂眸望那些墨字:“不是?你,也不是?小章大人,难道这银子插了翅膀飞走?了不成?”
章奉良与怀枫面面相觑,二人忙凑在一起,细细核算那上头的数字。
梁邺重新坐回太?师椅内,眯眼看这二人。
章奉良喃喃道:“怎会如此?三月前的木料价比现今便宜过半!短短三月,何至于涨到这等地步!”
怀枫亦咬牙道:“大人,实是?小的疏忽。从前账目皆由成敏、怀松打?理,从无差池,小的便未仔细核验。小的也不知这些费用何以三个月间翻了几番,小的这便去查!”
梁邺慢声说道:“不是?怀枫做的,也不是?小章大人,那只能是?下头的人了?”
章奉良想了想,恨恨道:“必定是?他们!兄长,待我将此事?禀明圣上与御史?台,好好治他们个贪污之罪。”
梁邺捻着指腹,意味深长:“其实不必如此劳师动众。”
章奉良一愣。
梁邺望了望怀枫,又目向?章奉良:“奉良,下次你把银子贪回来便是?。”
“我贪?”章奉良愣愣地,而后声气坚定下来,“怎么?能贪!要是?陛下知道了……”
梁邺抿唇,低头继续看账簿:“陛下早就知道。”
“什么??!完了完了,陛下定要治我的罪了!”章奉良拧眉道,“兄长,可我真真一分未贪啊!”
梁邺听得有些不耐烦。章奉良性?情纯良,心思简单,空有满腹才学,却不通官场沉浮之道。当初梁邺助他与孟持盈,便是?看中这份纯良,既可为自己博取美名,又能借此暗中操纵章奉良,乃至工部。梁邺起身将门掩上,天?光立时被阻在外头,屋内陡然暗下。
章奉良还怔怔地:“兄长,何故关门啊?”
梁邺面色沉沉,转过身来:“这笔国?库银子,本就是?陛下要你贪的。”
章奉良更是?愕然,怀枫也傻了眼。
“去年岁末贤妃省亲,银子花得似流水一般,谁家撑得住?陛下不能明面贴补,不就靠着这等事?暗中周济孟家么??工部那许多人,为何偏选你这新任的督造行宫,你可曾细想?你既娶了持盈,便是?孟家半子,陛下允你贪些国?库,便是?要孟家借此填补省亲的亏空。否则你这般烂账报上去,户部岂会查不出?户部岂不知如今木价几何、石价几何?”梁邺见章奉良瞪圆双眼难以置信的模样?,心下暗叹,转而对怀枫道,“前次是?成敏、怀松先后做的这些账,怀枫,你没认真看吗?”
怀枫早听得呆住,见梁邺如此说,扑通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小的……小的是?看过,只是?实在……实在不知这些关窍,从前也没听成敏哥儿?和怀松讲过,小的还以为……”
梁邺睨他一眼:“你倒是?个老实性?子,一分也不贪。”他不便明面指责章奉良不知变通,故而今番特将怀枫唤来,借训斥怀枫之机,暗中点拨章奉良。
章奉良纯良虽好,然有时过于耿直,反倒误事?。这官场之道,分文不贪,难以攀升;无所不贪,又难长久。且非是?所有银钱皆可贪,如修路造桥筑坝等民生工程,断不可动;然如行宫、省亲这等花费官银之事?,其中大有文章可为。
梁邺按了按怀枫的肩:“怀枫,日后机灵些罢。”说罢抬腿欲离,却听见身后章奉良丧气之音,梁邺不由想起梁邵。论年岁,梁邵与章奉良相当;论品性?,二人也是?一般地澄澈之心。昔日梁邵在北川遭朱咸暗算,也正?是?赤子之心不懂官场经营之道的缘故。梁邺顿住脚步,道:“你不贪,总有人贪。陛下也未必不知这些。不过是?懒怠管罢了,只要不贪到民生上头去,按如今咱们陛下的脾性?,大略是?不会管的。还有一件,须得记住,也不可全贪,该松手时便松手,底下的人也指望着这点油水。若让他们半分好处也无,你等行事?反倒艰难了。”
话音落下,梁邺推门而出,天?光重新泻入。章奉良仍怔怔立在原地,望着梁邺挺拔如松的背影,心下很不是?滋味。国?库银两皆是?百姓辛劳缴纳的税赋,岂能贪墨?可转念思及这些时日岳丈、岳母旁敲侧打?的打?探暗示,章奉良垂下头,忍不住看那账簿上密密麻麻的字。
拿陛下的银子,填补娘娘省亲的亏空。真真怪也!
章奉良叹口?气,小心卷起行宫图纸,复将账簿摊在案上,细细琢磨起该从何处着手,又该如何贪没。
却说那厢成安引善禾游逛行宫,但见碧瓦朱甍浑似接天?,飞檐反宇欲吞云霞。奇石叠嶂处,隐见曲水流觞;花木扶疏间,暗藏亭台楼阁。善禾随成安沿青石小径缓缓行来,一路玉兰堆雪、海棠叠锦,美景不可言说。正?走?到一汪碧池,澄澈如镜,又见池心八角亭翼然临水,需舟楫方能抵达;池畔立着块巨碑,镌“玉振池”三字。善禾心底默念一遍,忽如电击灵台,立时想起蓁娘所言。
怀松死的玉振池?!
善禾指着那亭子,敛去猜忌神色,笑道:“那亭子叫什么??”
成安答:“千佛亭。”
“千佛亭?”善禾不禁纳罕,“刚刚一路行来,各地各景取名皆是?引经据典的别致,怎的这里参起禅了?”
成安正?欲答话,背后蓦地响起梁邺声音:“这池子太?大,难免藏污纳垢。以千佛镇之,方可保贵人清净。”他笑道,“亭顶绘着千佛诵经图,改日带你登临瞻仰。”
善禾转过身,见梁邺负手信步而来。她自家挤出笑,行至他身旁,婉声道:“那这千佛镇池的主?意,是?你出的?”
梁邺低眸望她,淡笑着替她将一缕碎发拢至耳后,声气幽微:“小章大人奉旨督造行宫,自有主?张,我不过从旁辅弼些琐事?罢了。”
善禾在心底慢慢咂摸他的话,抿唇浅笑不语。
梁邺见她神色淡淡的,揽过她的肩往外行去:“好了,逛了这半日,想也乏了。往密楼去如何?我约了个人,正?欲引你们相见。”
“什么?人?”
“你见了便知道了。”
第104章 贤妃之死
京都城内,若论第一等的风流富贵地,除却前时被查封的无?极场,下便要数那?密楼了。此?楼坐落于城东南崇仁坊,虽处市井喧阗之地,却自有一段清贵气象。五楹三?层的朱漆高楼,日头底下金翠辉煌,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会子?暮色将晚,华灯初上?,密楼披着霞光矗立坊间,端的是一派雍容。
梁邺的马车才在角门停稳,早有青衣小帽的跑堂小幺儿趋步上?前,打千儿道:“少卿大人?安好,天?字三?号业已备妥了。”梁邺打起软帘,随手丢给他几两碎银,勾唇笑道:“今儿有什么?新鲜菜色?”
小幺儿接了赏银,笑意更深:“今日刚从淮南运回来几箩海蟹,特给少卿大人?备了盅雪蟹羹,是用蟹肉混着芙蓉瓣做的,最是精巧不过了。”
梁邺听了,很有些惋惜:“这倒不巧了,我家娘子?怀孕,怕是吃不得这些寒凉的。”
小幺儿觑着眼往里一瞧,果见一娇美女子?坐在梁邺身旁,低眉顺眼,腹部微微隆起,忙躬身赔罪:“小的这就叫厨房重新拟个单子?,必是梁夫人?能用的。”
“有劳了。”梁邺淡淡一笑,垂下软帘。
马车自角门直入内院,善禾由梁邺扶着下车。甫一下车,便见院内别有洞天?。白石铺地,回廊九曲,东墙整面皆是砖砌的鱼池,数十尾锦鲤于其间游弋。善禾自池旁经过,衣袂翩跹勾得鱼儿曳尾游来。梁邺一壁牵着善禾径上?三?楼,一壁笑道:“这密楼之密,一在隐秘。便说我们现在走的这条甬道,是朝中官员及家眷方可进入的,寻常百姓甚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入口。”
善禾听了,心?内暗暗纳罕。
二?人?到得天?字三?号厢房,推开隔扇门,但见临窗檀木案上?竟备着文房四宝,更有几函蓝布面线装书垒在旁边。善禾不由问道:“这是酒楼?倒像来读书的。”
梁邺立在她身后,敛眸看她繁密的乌鬓和颈后雪缎似的肌肤,忍不住从后环抱住她,轻轻咬她耳垂,一路往善禾唇边吻去。他闷声道:“嗯……今日引你见的这人?,便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善禾悄悄躲他的吻,疑声问道。
梁邺尚未作答,门外已传来一阵脚步声。成安立在廊下,躬身道:“崔先?生到了。”说着,便见一清癯老者缓步进来,身着半旧靛蓝直裰,腰间系着佛黄丝绦,端的是朴素儒雅。
“文斋先?生。”梁邺整衣作揖,“劳动大驾。”
崔文斋含笑还?礼,目光在善禾身上?轻轻一落:“这位便是薛娘子??果然?林下风致。”
善禾忙福身作礼。
三?人?分宾主坐定,崔文斋方捻须同梁邺道:“稷臣此?番写信予我,便是要为这位娘子?立传么??”
梁邺转头看了眼惊诧的善禾,朝她安抚一笑,而后亲自斟酒奉与崔文斋老先?生,笑道:“先?生明鉴。拙荆虽出身寒微,然?秉性贤德,昔年?先?祖在时,全?仗她朝夕侍奉,陪伴晚年?。故而今日相请,欲为之立传,以记善举,垂范后世。”
善禾早怔在当场,搁在膝上?的手暗暗绞着。
崔文斋听他提及梁老太爷名讳,不由叹息:“若老大人?尚在,由他亲笔题序,方为圆满啊。”崔文斋接了酒盏,“稷臣,你不是要立传入史罢?你是要陛下见了这《薛娘子?传》,好为你们赐婚罢?”
梁邺教他戳破心?思,面色微红,赧然?笑道:“不瞒老大人?,拙荆出身寒微,依礼制难以明媒正娶。”
“便是门户低一些,也无?妨的——”
“其父乃先?祖门生,金陵前司马薛寅。”梁邺打断崔文斋的话。
“薛寅?”崔文斋捻须沉吟,慢慢想起这个名字,“那?个逆贼?”
善禾心?头重重一坠,指节用力绞着,暗暗泛白。桌底下,梁邺悄悄捉住她的手,安抚似的捏了捏她手背皮肉。
梁邺继续道:“正是这事难办,才劳先?生相助。”他扬声唤道:“成安。”
未久,成安捧着一长盒子?进来。梁邺打开锦盒,但见里头搁一卷轴,他小心?取出,徐徐展开,竟是一幅书法?。梁邺敛眸道:“此?乃先?祖遗泽。老先?生若不嫌弃,还?请收下。晚生另备润笔酬金,也是要请先?生务必收下、万莫推辞的。”
崔文斋见了梁老太爷这副墨宝,一双老目倏然?雪亮。他颤巍巍伸出手,抚上?那?飘逸墨字,再抬眼时,浑浊双眼竟有泪花闪烁:“几十年?了……自京都一别,我与你祖父几十年?未见。如今阴阳两隔,却不想今生还?能再见到他的字!”
梁邺趁势将卷轴奉上:“祖父临终前特意交代,此?卷当赠知音。”
崔文斋看着卷轴,良久,方叹道:“为女子立传,无?非是三?桩:一曰贞洁,二?曰孝悌,三?曰义举。便有一项也足可立传了,若三?样兼备,写书也是使得的。”
梁邺忙道:“正是这话。”他暗中拍了拍善禾的手,转而对崔文斋道,“老先?生请听晚生一言。自薛寅获罪,拙荆薛氏善禾充入官奴,幸得祖父施救,携往密州。因而善禾常怀感恩,前两年?晚生专心?科考,舍弟梁邵又是不理家务的性子?,全?仗她侍奉祖父起居,从无?怨言!亦是善禾送终。当时祖父病笃,晚生亲见善禾以手代盆,承接呕秽,眉峰都不曾稍动。依晚生愚见,此?可谓孝悌。”
崔文斋捻须道:“有老大人这段渊源,倒也不虚了。”
善禾忙垂下头,恭声道:“此乃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梁邺一笑:“不是邀功,是如实记录。”他继续道,“后祖父病逝,我二?人?情投意合,她一路随我北上?,来到京都。因身份悬殊,她便只在我身边做个侍墨丫鬟。去岁年?底,我受欧阳文晟先?生次子?之邀,赴京畿县无?有园宴饮,误涉无?极场追债纠纷。其间身负重伤,几近殒命,全?仗善禾舍命相救,方得脱险。”
善禾听他故意隐去自己与梁邵结为夫妻的事,心?底不觉涌上?一片酸涩。她咬着唇,悄悄把脸偏到一侧,忍不住想起那?些与梁邵在一起的光景。只是想着想着,没来由地又生起气来,气着气着,没来由地又想堕泪。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如今每思及梁邵,再美好的旧事,也能勾动怨怼,暗暗生他的气。气过一阵,心?底又总酸涩得难受,禁不住就想淌眼泪。
这厢梁邺正说到善禾将他藏身莲叶池躲过追杀,因他身负重伤,善禾来回徒步三?四里,方寻来一只板车,以纤弱脊背撑他上?车,拉他寻觅农家投宿。他见善禾悄悄抹泪,不觉失笑,揽住善禾肩膀,温声道:“都已过去的事了,怎的哭起来了?”
崔文斋将这一段听得入神,又见善禾如此?敏感多情,不由叹道:“不想薛娘子?纤纤弱质,竟是如此?刚强坚韧之人?,实乃世间罕见。光这一段,便足可立传垂名了。”
梁邺因笑道:“后头还?有呢,她竟还?敢提刀,差点?连人?都敢杀。”
崔文斋倒吸一口凉气:“可是那?伙歹人?又追来了?”他忍不住想听下去。
梁邺正要开口,忽听得外头匆匆忙忙的橐橐跫音,紧接着,成安立在廊下,声气急促:“少卿大人?,宫里米公公传话过来,娘娘见了血,已传太医和稳婆进钟粹宫了!”梁邺眉头一紧,算起来贤妃产期尚有八九日,这会子?发动,倒也在情理之中。然?圣驾巡幸上?林苑,孟府、施府众人?皆在随侍,贤妃无?处求助,自然?寻到他这里。
梁邺匆忙起身,歉疚同崔文斋道:“文斋先?生,晚生只怕是……”
崔文斋笑道:“无?妨,你且入宫去罢。”
梁邺又行一礼,转头看向?善禾:“你在这陪文斋先?生用膳,怀枫也在这。等用完饭,你与怀枫也进宫来罢。”
“我也入宫?”
梁邺点?头:“如今六宫随驾,贵妃亦不在宫中。此?时娘娘临盆,必然?忙乱。你身子?沉重,若此?刻过去恐被冲撞,反倒不好。等用完饭,我应当也把贤妃那?边料理清爽了。你再去与娘娘作伴,方为妥当。”说罢,梁邺又向?崔文斋长揖及地,这才匆匆离去。刚行至廊下,便吩咐道:“怀枫留下陪薛娘子?,成安,你随我入宫。成敏——”他一顿,“另唤个小厮,把彩香、彩屏喊过来陪着薛娘子?,稍后一块入宫罢。”
如此?交代完毕,梁邺立时下楼,翻身上?马,径往皇宫而去。
钟粹宫内烛影摇曳,宫女们端着铜盆往来如梭。梁邺刚踏入宫门便闻见阵阵血腥气,米公公正在廊下搓手踱步,见了梁邺,急步走近:“哎哟少卿大人?,您可算来了!急死咱家了!”
梁邺沉声道:“怎的了?娘娘还?好罢?”
米公公苦脸道:“正是不好,这才把大人?请过来坐镇!”
梁邺敛眉:“究竟怎么?了?”
米公公方道:“今儿午睡起来,咱家扶娘娘往御花园里头逛去,教几个小宫女冲撞了。这原本没什么?,娘娘也不曾摔,不过是擦到肚子?。当时还?好好儿的,回来又歇了一炷香时辰,突然?就说肚子?痛。太医来瞧,说是要生了,别的倒罢了,偏偏流的都是黑血!绵延不断的血,太医院已慌了手脚,若再不止住,只怕……”
“止血没有?”梁邺急问。
“止了,止了,可就是止不住。咱家想着娘娘从前玉体康健,孕中更是精心?调养,断不该血山崩,更不该是黑血啊!”
梁邺沉吟着:“公公你且点?两个人?,拿着钟粹宫宫牌作速往上?林苑请陛下和贵妃去!此?刻宫中混乱,还?请公公调度人?手,分派烧水、换水、殿内伺候诸事,万万错乱不得。再找些人?把守殿门,不许外人?进来,皆不容有失。我立时派我身边小厮,去外头寻医士入宫来。”他顿了顿,“对了,留两个人?,暗中留意着,万莫教心?思歹毒的趁乱进了内殿,冲撞了娘娘和小皇子?。”
米公公领命而去,梁邺独立廊下,自拣了块石阶坐下。天?色将晚,一轮浅月挂在琉璃瓦上?方。身后传来内殿的凄厉惨叫,笼罩着整个钟粹宫。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一盆接一盆的血水,他听见贤妃的嘶吼,听见宫女的哭声,却听不见新生命的回响。
梁邺心?中担忧起来,最好的情况,也是他最希望看见的,自然?是母子?平安。一定要活下来,一定得是皇子?。他暗暗攥紧拳头。
可这场生育依旧没有到头。梁邺等不耐烦,拽住一个宫女:“还?没有好?”
那?宫女哆哆嗦嗦地哭:“难……难产了,又血山崩,娘娘一用力,出来的不是孩子?,是血啊……”
恰在此?时,里头传来一阵婴儿啼哭,旋即是阵阵哭笑。
善禾正扶着彩香、彩屏入了钟粹宫,甫一踏入宫门,便听见里头高喊:“生了!是位小皇子?!”章奉良跟在后头,听见这声音,也不禁眼露喜色。
梁邺遥遥见他二?人?行来,撩袍走近,握住善禾手臂:“善善,你进去陪伴娘娘。”
善禾看了眼紧闭的内殿门,点?点?头。
梁邺拍了拍她的脊背:“去罢。”他又低声道,“要一直抱着小皇子?,千万不要给别人?。有什么?,让彩香出来传话。记得了吗?”
善禾轻声应了一句,便扶着彩香、彩屏进了内殿。
殿内血腥之气萦绕不散,五六位太医跪在屏风后,此?刻纷纷起身道贺。善禾匆匆转过屏风,只见寝殿的地砖上?,泼着血水,两名嬷嬷在一旁给皇子?洗身子?,一名宫女跪在地上?擦血,其余人?正渐次退去。唯贤妃娘娘躺在床上?,不错眼地盯着皇子?看。
善禾近前略行一礼,贤妃已许久未说话了,她缓缓眨眼,牵动嘴唇,示意善禾起身。
等小皇子?洗干净身子?,裹上?襁褓,贤妃虚弱暗哑开口:“给她……抱着。”她指向?善禾。
善禾连忙接过孩子?,凑到贤妃跟前。小孩子?啼声洪亮,嗓音在大殿内回响。贤妃一望见这绝对算不上?漂亮的小生命,眼泪唰的流淌下来。
“真……吵啊……”她艰难说道。
只有旺盛的生命力,才能喧嚣。
善禾含着泪,抬起贤妃的手,让她的指尖轻轻触了孩子?的头。
小皇子?仍旧在哭。
善禾也在哭。
唯有贤妃虚虚地笑开。
小皇子?哭得越用力,贤妃的脸色越淡,这孩子?仿佛吞噬着母亲的生命,以供养自己。
“你怎么?也哭了……呢……”贤妃淡笑着,“薛氏,你回来啦。”
善禾含泪道:“民妇是高兴地哭。”
贤妃声气越来越慢:“我也高兴。听说阿邺要娶你了……真好啊……”
善禾点?头,强自抑住眼泪。
“那?……梁邵怎么?办呢……”贤妃唇角微扬。
善禾愕然?地睁大双眼。
“本宫,不是傻子?……你们的事……”贤妃冷静地望着她,“不要让他们兄弟俩……不睦……要是我儿登基……请阿邺辅佐他……若是他人?继位……请梁邵,带我儿离宫……别让他也……也死在宫里……”
“娘娘,您这是什么?话!有什么?,您自己与他们说去便是了!”
“满月宴……周岁宴……皆是赐婚良机……你要挣个贤良名儿,要出大风头……”
“娘娘!您歇一歇罢!万莫再操心?了!”善禾哽咽着。
贤妃不理她:“才能挣得赐婚机会……阿邺自会联络朝臣上?奏……啊,原本我和小皇子?也会给你上?奏……”她歇了歇,喃喃道,“真好啊,薛氏。若也有人?这般爱我、争我……为我筹谋前路,就好了……”
贤妃忽然?问道:“我爹娘,到了吗?”
光这一句,善禾听得肝肠寸断,眼泪夺眶而出。
纵是亲生骨肉在怀,将死之时,最念的仍旧仍是爹娘。
善禾忙道:“快了,快了!娘娘再等一等,他们就到了!”
“好罢……”贤妃缓缓呼出一口气,“临死了,都不给我见爹娘……”
“这个挨千刀的地方……”
善禾忙回身看殿内,除了彩香、彩屏,便是贤妃贴身的几名宫女,俱垂头忙碌着,仿佛听不见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