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禾含泪摇头。
“我带你走!”梁邵哭出声,“你怎么能跟这样一个人在一起!”
善禾泪盈盈地看他,忽地笑开:“你自己走罢……我爱他,我能陪他一起?……”
闻言,梁邺更是泪如泉涌。
梁邵身形摇晃,如?风中落叶。他一把抹掉泪,闷声:“……我去请郎中,你别乱动。”
待梁邵走后?,善禾倚在靠背上,歇了片刻,方?慢慢踱步走近梁邺。她?抱着肚子,坐在梁邺身边,伸出手,揽住他的肩,轻声软语:“阿邺……”
“善善……”他哽咽着,把?头埋进善禾怀中,“对不住……我没有要杀他,我……我只是……”
善禾没吭声,目光冷漠地盯着那柄匕首,声调很平:“阿邺,你从前……是不是杀过人?”
良久,梁邺方?点了点头。
善禾嘴角扯起?嘲弄的笑:“没关系,都过去了。”
梁邺不作?声。
郎中很快来了,诊脉后?道是急怒攻心,胎气浮动,须得静养安神,万不可再动肝火。开了安胎方?子,又?嘱咐些饮食禁忌,方?才提着药箱去了。
送走大夫后?,屋内陷入一片死寂。梁邵坐在榻边,默默用帕子擦拭善禾额角的汗。梁邺站在几步之外,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良久,他声音沙哑地开口:“阿邵,你出来。”
梁邵看也不看他,只细细理着善禾鬓发:“很不必。有话便?在此处说。”
梁邺缓声:“方?才与善善商议,我们明日?便?启程去城西温泉庄子上,正?好方?便?她?养胎。”
梁邵顿住手,目向善禾。
善禾朝他一笑:“原是我的主意。如?今朝局震荡,你随侍三皇子左右,难免劳碌。我随阿邺去庄子上,也图个清静。”
梁邵斩钉截铁道:“我陪你去。”
“庄子离京数十里,你还要上朝……”
“不远。”梁邵继续道,“早间去上朝,下了朝我立时?快马赶过来。”他转过身,目向梁邺,“梁邺白天陪你,我晚上陪你,实在很公平。不是吗?我们既是兄弟,各分昼夜与你在一起?,也是应当。不是吗?”
梁邺攥紧拳,咬牙道:“梁邵……”
“你还想着杀我吗?”梁邵唇角扯出讥诮,“我今夜才知道,原来这世上并?无值得托付之人。哪怕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嫡亲兄长也难例外。”
“梁邵!”
梁邵面色越来越沉静,丝毫不见从前恣意快活模样:“你放心。你的匕首虽然没有落下,但你未必没有杀了我。与你一个姓,与你同样流着梁家的血,真真叫我恶心!你明知道我爱善善,你明知道我一直在找她?,你把?她?藏起?来,你要娶她?,你宁可骗我!你甚至还想杀我!梁邺,从前总劳烦你,害你替我善后?、替我周全,害你的清贵好名声里蒙了个混世魔王弟弟这个大污点,我心里总觉得对不住哥哥你。在北川那会儿,我想我若战死沙场,留个忠烈名声,说不定更能助益你的仕途。就是放心不下善善,我怕她?自?己在外头吃苦,硬撑着回来,原来你们早在一起?了。原来我把?心交给你,你却?把?我当个木头愚弄!”
“如?今好了,就当是我还你从前帮我的恩情了。”
“阿邵,我们兄弟之间,何谈恩情这样的字眼……”
“那要如?何呢!”梁邵咬牙道,“我亲手剐块肉给你,你把?善善还给我行不行!”
梁邵立起?身,行至梁邺跟前,低眸目向他:“善善说她?选你,我不逼她?。她?要跟你去那什么劳什子温泉庄子上,好,我同意。只要善善安心养胎,只要她?平安,别的我无所求。但你,”他寒眸一凛,“别忘了。今日?圣旨自?养心殿出,我已是二品神策军将军,是三品伯爷。日?后?在外头见到我,别忘记跪下给我磕头。”话落,他径直往外走去。
梁邵行至廊下,目光在院里的彩香、彩屏等丫鬟身上逡巡。他负手而立,冷然一笑:“你们都进来罢!”
只见翠微馆的院门外,鱼贯走进四个丫鬟并?四个小厮。梁邵点了最前头的两个丫鬟:“从今日?起?,你们两个负责贴身伺候薛娘子。”
彩香近前一步,福身道:“二爷,我与彩屏伺候娘子日?久,皆是娘子使唤惯了的。”
“好啊。”梁邵笑着,“那你二人给她?们两个打下手罢。”
彩屏脸色登时?难看下去。梁邵带来的这几个丫鬟,都是生人,更没有在梁府伺候过。如?今让她?们给这些丫鬟打下手,不是把?她?跟彩香逼到粗使丫鬟的位置上?她?正?要开口,彩香先?一个眼色甩过去。见彩屏噤声,彩香又?福了福:“奴婢明白了。”
梁邵又?将院里原先?的小丫鬟们都遣散,安排她?们到厨房、水房等处做活。几个小丫头面面相觑,人还怔怔的。梁邵笑着:“放心,你们各自?去账房那儿领十两银子,短不了你们的。如?今梁府我当家——”他故意扬了声,“好生伺候着,安分些,莫生不该生的心思,自?有你们的好处。”
屋内,梁邺攥紧双拳。抬起?眼,见善禾蹙眉望过来,他尽力挤出笑,坐到榻沿,替她?掖了掖被角:“你且安心养着,不必理他。”
翌日?,梁邺便?告了公务假,退朝后?即领善禾往温泉庄子上去了。此后?数十日?,梁邵果真日?夜奔波,往返于温泉庄子与京都。他白日?里处理神策军军务,夜间则硬赖在善禾房中。奈何军务繁杂,每每坐不足两个钟头,便?有急报来催。每次梁邵离开,一旁的梁邺唇角总似有若无地挂着笑意,云淡风轻地道一句:“阿邵,路上小心啊。”善禾觉得,或许军中并?无那么多事,是有人故意生事。可她?不敢问。
善禾因养胎之故,镇日?赏花观景,渐觉无聊。索性画了幅画,描在绢上,一笔一画绣出来,预备做个挂屏。这日?夜里,善禾刚沐浴完毕,披着头发坐在灯下,又?捧起?绣绷子继续绣挂屏的画儿,梁邺坐她?旁边,就着昏黄灯光,慢慢看善禾柔和娴雅的脸庞,眉毛浓密,面皮瓷白胜玉。不知是不是她?怀孕的缘故,梁邺总觉得她?比以前多了份韵味,教他难以挪开眼。只要见了善禾,便?忍不住一直看下去。
善禾觉到脊背上粘了一道懒散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粘在她?身上。她?将绣针缓缓刺入绢帛,柔声:“瞧什么这般出神?”
像朵羽毛轻飘飘落在心田,梁邺心生安稳之感?,勾了唇瓣:“下个月,咱们回密州去罢。”
善禾知道,他这是要避开梁邵了。
她?扬起?笑:“好呀。正?好回去祭拜祖父。”
梁邺见她?笑,自?家也笑,他抚着下巴:“崔先?生为你写的书月底刊行。我已遣人在密州筹备,待回去,我们便?成?亲罢?”
绣花针刺偏了一处。善禾抿唇:“那梁邵呢?”
“理他做什么。”梁邺抬起?手,抚上善禾的脊背,脊骨在掌心下微凸,“放心,我自?有主张。”
正?说话间,梁邵大喇喇走进来,往善禾旁边的太师椅内一坐,见梁邺的手落在善禾背上。他眸子一凛,瞥见桌案上正?摆着一盘红枣桂圆,给善禾补气血用的,信手拈起?一枚弹向梁邺腕间。待那手垂下,方?凑近端详绣绷子。因刚从京都赶来,他微微喘气:“这紫线不好,太沉,赶明儿我教人买些烟霞紫的丝线送来,才配你这幅画的画意。”
善禾浅笑着:“那我还要把?前头的拆了,从头来过。”
“怕什么?”梁邵眼风悄悄匀至那一侧的梁邺身上,隔着善禾,兄弟俩四目相望,暗暗较劲。梁邵继续道:“不好的原该弃了。只要你愿意,从头来过我都陪着你。”
梁邺牵了嘴角:“紫,帛青赤色也。烟霞紫,混了水似的,淡是淡雅了,没得小气。”
善禾垂头思忖片刻,抿唇道:“现在的紫也好,烟霞紫也好,单用一色,似乎流于单薄。不若两个一起?,作?出融合渐变的样子来,倒有些意趣。”
“凭什么两个一起??”兄弟二人异口同声。
善禾哑口,不知如?何分说。
小丫鬟站在廊下,扬声道:“将军,京都派人来请将军回去。”
梁邵脸色陡然冷下去,回道:“教他们回去,今日?爷在军中说了,有事明日?再报。”
小丫鬟继续道:“是三殿下差人来请。”
梁邵一愣,只得站起?来,按了按善禾的肩:“等我回来。”正?要抬腿往外走,“今儿把?你父亲的事与殿下说了,这几日?就要下旨。善善,你且候着好消息罢。”
梁邺坐在太师椅内,冷眸看梁邵背影。自?三皇子李准夺嫡成?功,昔日?重臣渐遭冷落。他在这庄上五六日?,唯章奉良按期来信禀报行宫事宜。倒是梁邵这般不谙权术的,反倒日?日?得召。梁邺冷然笑着,自?斟了盏茶,慢慢品起?来。
善禾余光将梁邺的模样收尽眼底。她?搁下绣绷子,扶腰往外去。
“去哪?”
善禾侧过身,巧笑吟吟地看他:“六六这几日?似乎闹肚子,没个精神头,也不爱吃东西。我去看看它,你去吗?”
“早点回来。”他看着她?,“身子愈发重了,仔细些。”
善禾点了点头。
梁邺又?道:“明儿上午我回京都一趟,行宫那边……”
“知道啦。”善禾笑着,“我等你回来。”
梁邺靠在椅内,心底如?春风熨帖过。
却?说梁邵快马加鞭赶回京都,直奔明光宫。李准端坐紫檀大案后?,手里正?捧着一册书,细细地看着。
梁邵拱手作?揖:“末将见过三殿下。”
李准仿佛才知他来,扬起?笑:“梁卿!何来迟也?”
梁邵垂眸答道:“才刚在城外的温泉庄子上。”
“哦?”李准拖长尾音,“可是近来公务繁重,倦怠了?若如?此,孤准你几日?假松散松散。”
梁邵忙道:“是家人在那儿。”
“啊。”李柘似乎刚想起?来,“是梁邺同他家娘子罢?”
梁邵绷直唇线,未言。
李准扶案起?身,朗笑道:“你们兄弟俩倒是感?情甚笃。”他一路行到梁邵身侧,“可惜呐,孤没有梁邺这般的兄长……”
李准刚杀了贤妃之子,如?今又?囚了废太子,梁邵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把?头垂得更低。
“梁邵,你总是不爱说话。”李准侧目看他,“跟别人比起?来,你好像笨口拙舌的。可孤知道,你心底明镜儿似的。是罢?听说你从前最是能言会道,满密州寻不出几个口才比你好的,怎生如?今话少了?”
梁邵拱手道:“许是年岁渐长,心性平和了些。”
“哈哈哈哈。”李准拊掌而笑,“不是年岁渐长,是历事弥多。梁邵,今日?召你,其一为废太子之事。父皇要孤留他性命,你看如?何?”
梁邵忙跪在地上:“末将不敢妄议。”
“跪什么?”李准扶他起?身,“不过咱们两个关起?门来,随意谈谈。孤实话与你说,废太子,孤就没想过要他活。三年前他夺嫡成?功,做了太子之位,孤被囚重华宫。三年间,他没对孤动过杀念。所以,现在轮到他当庶人了,孤愿意给他留个全尸。皇帝说,只要是他的儿子,他皆不忍心杀。三年前他没杀孤,三年后?,他也不愿杀废太子,他还要孤不杀废太子。可孤没忘啊,二十六年前承天门政变,父皇可是杀了孤的三个皇叔才挣来这皇位呐。如?今老了,他倒仁善起?来了。”
梁邵目向地面:“殿下既已有决断,何必来问末将?”
李准微微仰目看他:“孤只是有些好奇,在北川杀敌无数的梁将军,在密州被称为混世魔王的梁霸王,如?果是你,你会杀你的亲哥哥吗?”
梁邵怔然抬头,唇角翕动,却?说不出话。
李准笑起?来,他拿起?案上的书,丢进梁邵怀中:“这书颇有趣味,今夜你便?在明光宫细读,孤要听听你见解。”
蓝布套封面上,赫然用馆阁体?小楷书着“少卿梁业传”五个字。
“哥?”梁邵凝眉。
李准悠然落座,支颐看他:“阿邵,你坐啊。坐着看,慢慢看。”他唤来小黄门,“还不快给梁将军看茶。”
《少卿梁业传》化的便?是梁邺的生平事迹,从他登科及第开始写,共分四卷,依次为《登科》《夺妻》《沉池》《梦醒》。主人公梁业,某朝某代敏州人士也。父母早亡,随祖父与兄长一同长大。梁业自?幼读书勤谨,是敏州有名的神童。因梁家家道中落,梁业誓要登科及第、扬名立万,入得仕途,复兴梁家。《登科》卷写的便?是梁业如?何科考,如?何赴京,如?何一举夺得探花郎头衔,如?何在御街前受了皇帝亲赐的探花郎锦袍,衣锦还乡。
梁业考中探花后?,未立即做官,也拒绝了甚多有意嫁女给他的朝臣,而是毅然返回老家敏州。恰此时?梁业之兄梁绍出征在外,为国捐躯,留下娇妻薛氏守寡。梁业图谋薛氏已久,今见梁绍身死,自?家又?高中探花郎,如?此这般的威逼利诱,薛氏不肯。梁业竟下药迷晕薛氏,强行与之做成?好事。薛氏不从,设计逃脱梁业,却?不知早已陷入梁业所设的天罗地网中,为此弄得遍体?鳞伤,最终仍是被迫做了梁业之妾。
因此书图文并?茂,前卷《登科》尚是正?经营生,言辞恳切,图画更是将主人公梁业描摹得丰神俊逸。到得《夺妻》卷,其中竟穿插数十幅春宫。梁业如?何强迫薛氏,如?何与之云雨,薛氏逃脱后?,在外又?被梁业抓住,二人又?如?何于野外苟合,于梁绍墓前苟合,薛氏如?何怀孕,每一幅图皆绘得淋漓尽致。
梁邵看得冷汗涔涔,两手发抖。
李准见梁邵这般模样,勾唇冷笑:“这书半月前便?已发行了,说来也巧,它出于岭南一带,近些日?子才传来京都。因故事主人公暗合了你兄长的事迹,中间又?插了这些艳图,在市井间大行其道,这也才使它有机缘传到京都来。”
梁邵心神俱震,他愣愣抬头望向李准,不知如?何开口。
李准继续道:“梁邵,你知道丹霞画坊吗?这可是你们密州有名的画坊,这本《少卿梁业传》便?是丹霞画坊做的书。孤记得去岁它做了一本《新编绣像长生殿》,犯了宫禁,被查封了。你哥哥定然知道的。对了,你可知这本《长生殿》的作?者何人?叫什么……”他想了想,“啊!想起?来了!贺山雪。真个好名字。便?是把?这名字倒过来念,也好听得很。”
“薛善禾,是罢,梁邵?”
城外的温泉庄子内,善禾刚刚躺下,预备就寝。
梁邺沐浴完毕,忽地怀枫小跑过来,说是大理寺的陈大人着人送来一卷书,请梁邺务必过目。那封面之上,亦写的是《少卿梁业传》。
第110章 世人皆爱强取豪夺……
善禾平躺在?床,并未立即睡着。床头点了两盏灯,才刚她将灯芯剔干净,此刻方?有空读妙儿寄来的?信。
无非是劝她好?好?保重,日常将养身子,又?要她宽心,说过段时日便来京看她。与?往昔的?书信并无二致,唯有最后写了四个字:万莫仁善。突兀地插在?那儿,也?不是妙儿的?字迹。
善禾认出来,这是吴天齐的?字。
四日前,善禾出门?散心,逛到了冯家巷子。那巷子卖些古玩珍奇,还有各色各样的?书,官刻私印,连官府严令禁止刊行?的?禁书也?公然?陈列。
善禾在?冯家巷子的?一个租书摊子上,发现了那本《少卿梁业传》。她心头火热,恨不得泪洒当场。她与?梁邺虚与?委蛇,周旋这么久,就是等着这书。书贩子告诉她:“如今这书风行?于江南一带,每家书铺都卖的?。听说这已是第三回 刊印了!”那书贩子又?压低声音:“特特是书里的?春宫,实在?是精绝!”
善禾微微蹙眉。按理,这书里不该有春宫。来京都之前,她将计划告知妙儿:她要做一本书,以笔墨揭露梁邺恶行?。她留妙儿在?金陵,也?是请妙儿帮忙,把书中故事画出来。
原定计划中,此书共三卷:《登科》《堕魔》《梦醒》。其中《堕魔》一卷,写的?是名?声清贵、温润有礼的?探花郎秦业如何在?京都城里迷失本心,如何堕落,从诛恶到戮善,最后沦为嗜血之徒。
善禾早就猜测他杀了京畿县的?白老汉,那会儿他下金陵,最得力的?成?敏和?怀松俱不在?他身边,她亦猜成?敏二人遭了难。她一路跟着梁邺回京,就是要寻他杀人之证据。她从下人们口中得知成?敏、怀松已死,而梁邺绝口不提。她又?遇了蓁娘,得知玉振池的?秘密!善禾将这些事化在?野谈趣闻里,写在?信中,寄给妙儿,也?便才有了如今的?《少卿梁业传》。
善禾信手翻开书,在?看到主人公梁业下药迷.奸薛氏时,怔然?呆住。
梁业迷.奸嫂子薛氏?
她给妙儿的?粗稿中,从无《夺妻》这一卷!善禾匆匆翻阅,恍然?发觉书中《夺妻》卷篇幅浩繁,俨然?其他三章之合。她翻到最后,上书“此风月之书也?,少叙朝政”。光一句话,便将这本书定了性,这只是本春宫艳书。
善禾从头翻阅,才发现书稿与?她粗稿实在?不一样。她的?粗稿中,主人公名?秦业,年少失亲,在?亲戚朋友家辗转长大。而书稿中,非但没有改姓,连主人公的?家庭成?员也?与?梁邺的?一模一样!再往后翻,到《夺妻》卷,其间详述故事几乎与?她所经历的?种?种?,相差无几,不过多了下药、野.合等吸睛夺目之污秽事。善禾手抖起来,因《夺妻》卷显然?被人翻阅数次,纸张变软,但又?有些硬,仿佛浸过水后又?晒干了。善禾瞳孔震颤,是有读者对着这本书……
她心头交织着羞愤与?畅快。羞愤的?自然?是她就是那被夺占的?娇妻薛氏,如今在?书中被人意淫,而畅快的?亦在?此处。梁邺会被比她遭受更大的?非议。
思绪渐拢,善禾望着信上的?“万莫仁善”四字,忽而明白,这多出的?《夺妻》卷,乃吴天齐和?米小小手笔——米小小最擅做这样吸睛却艳俗的?书了。
她慢慢弯了唇瓣。这是她想?做却不敢做、不能做的?事。她恨不能昭告天下,让世人看看梁邺这衣冠楚楚的?禽兽,锦绣之下究竟藏着怎样腌臢的?皮肉!她恨不能登堂击鼓,控诉梁邺的?偏执狠戾。她无比希望世人唾弃他,看他如过街之鼠。可她不能,为了梁邵,为了梁家,为了救她于水火的?梁老太爷,她必须把自己遭受的?伤害藏起来。她只敢寻梁邺杀人这样的?事来鄙弃他,而她所遭受的?一切必须隐瞒。
到这会儿善禾才明白,原来在?这场复仇中,她并不是孤零零的?一个。吴天齐本就是睚眦必报的?商人,在?最初和?离之时,她便鼓励善禾画梁邵私事,莫论如今她痛失两个孩子!她怎可能轻易放过梁邺!
据书贩所言,世人皆爱《夺妻》卷。强取豪夺,禁忌伦理之恋。躲在?角落暗中觊觎长嫂的?梁业,继承兄长一切包括长嫂的?梁业,外头装着温润公子实则偏执、阴戾、占有欲极强的?梁业。还有那个誓死不从的?薛氏,拒绝、被强迫、再拒绝、再被强迫……仿佛薛氏越不低头,越挣扎,梁业与?世人越爱她。甚至有人希望最后梁业幡然?醒悟,真心爱重薛氏,而薛氏最终亦明白梁业对她的?爱,二人修成?正果。书贩还说,已有好?几家书坊开始搜集此类故事,以期复制《少卿梁业传》的?成?功。
门?被人从外猛地推开,吱呀吱呀地前后摆动。梁邺负手而立,担着满肩月光,周身寒气凛人:“善善……你在?干什?么?”
他语气很不好?。
善禾搁下妙儿的?信,支臂起身,笑吟吟地看他:“刚准备睡下,你沐浴好?了?”
“妙儿的?信吗?”他一步步走近。
善禾温声:“是呀,她教?我?好?好?保养身子呢。阿邺,等成?亲时,把妙儿也?喊过去罢。”
“……你想同我成亲吗?”
善禾心头一坠。
“这些日子都是你做戏骗我的,是吗?”
加上《夺妻》卷的?坏处就是,梁邺会立时知道这本书是她做的?。
当然?也?有好?处,全面地、彻底地击碎他引以为傲的好名声。
善禾挤出笑:“你在?说什?么?我?不懂你的?话。”
梁邺扬起手中的?书:“那这本书,你懂吗?”将书丢进善禾怀中。
善禾颤着手翻开,作出愈来愈震惊的?模样。
她的?计划还未完,她得继续装着。
梁邺眼圈已红,涩声笑道:“陈大人说,今日三殿下给了他们一批禁书,让他们查。其中就有这一本。怪道我?说夺嫡之后,陛下与?殿下都冷了我?,原来是这书搞得鬼!”
善禾将这几日捏合好?的?借口说出来:“所以,你觉得这书是我?做的??”
“不是你,还能有谁知道得如此详细?”
善禾将书按在?榻上,声气激动:“你就这样看待我?的??好?,就算你这样看待我?。我?且问你,我?恨你,我?要做这本书置你于死地,我?为什?么要把梁邵也?牵扯进来?我?为什?么要把祖父也?牵扯进来?难道我?也?恨他们吗?这书中毫不避讳地把密州写成?敏州,梁邵的?名?字、祖父的?名?讳都不曾隐瞒,你觉得我?会把他们也?牵扯进来?”
梁邺又?道:“可这后头的?春宫,你又?如何解释?善善,你画画很好?,我?如何相信不是你画的??”
“我?就算要画,我?岂会把我?自己也?画进去?这些腌臢的?画,不止有你,还有我?!书上明明白白写了薛氏,我?不要自己的?名?声吗?好?,就算不要,我?自己豁出去,那孩子呢?孩子日后如何见人?我?该如何抚养他?他会不会有一天跑来问我?,他的?阿耶究竟是你还是梁邵!”
梁邺被她这么一噎,愣在?当场。是了,善禾就算再恨他,也?做不出伤害梁家和?孩子的?事情来,她不是那样的?性子,她总是宁可委屈了自己。
善禾噙泪道:“还有,还有这里。你不是说成?敏和?怀松是遭歹人暗害,死在?外头的?吗?和?玉振池有什?么关联?我?来京都不过一月,日日跟你伴在?一起,我?如何知道这么多密辛?我?如何写这些故事?如何画这些画!”
她捧着肚子站起来,举起书页给梁邺看。梁邺胸膛剧烈起伏,声气却尽力平缓下来:“好?,不是你。我?已大略知道是谁了。”
“妙儿,是罢?你把她留在?金陵,她又?跟在?你后头学画。那些日子吴天齐在?你们那儿养伤,她跟吴天齐认识,也?未为不可。是罢?吴天齐又?失了孩子,恨下我?,想?置我?于死地,是罢?”他阴恻恻笑着,“是了,要不妙儿何以留在?金陵呢?只是玉振池的?事,她如何得知?”
梁邺目光在?善禾脸上逡巡:“你不知道,对罢?那妙儿岂会知道?那可是行?宫的?池子。善善,有人故意毁我?们名?声,不能放过她们,对吗?”话落,他立时往外走。
“你去干什?么?”善禾有些急。
梁邺朝她一笑:“放心,你安生歇着罢。这书是殿下交与?大理寺的?,自然?要将可疑人等请到大理寺,一一审讯干净。”
善禾失声道:“你要把妙儿抓到大理寺?”
“她若清白,大理寺会还她一个公道。”
善禾忙上前抓住他手臂:“你要审妙儿,我?不拦你。但你不能抓她去大理寺!我?知道你们大理寺很有些酷刑,她才十?几岁,你这样会吓到她!”
“她画那些画的?时候,怎生就没想?过我?和?你?!”梁邺怒道,“这已不是我?二人的?事了,涉及到行?宫,殿下如今追责,岂是我?们可以了局的??”
他挣开善禾的?手,抬腿欲离。偏偏善禾死命拽住,喊道:“那想?想?办法!别让她进大理寺,你私下审她,不行?吗?”
“薛善禾!”梁邺斥道,“你到现在?还这般懦弱!她画了你的?春宫,外头的?人都把你看尽了!少不得外头有人对着你的?身子手.淫!你护着她干什?么!”
“还是说,你知道她画这些?”梁邺眯了眼。
善禾唇角翕动。
她尚未开口,六六斜刺里窜出来。六六看见他俩在?门?后拉拉扯扯,善禾面带焦急,早就龇牙瞪眼。六六朝着梁邺怒吠一声,登时跳上去,咬住梁邺裤腿。梁邺本就有气,这会儿被六六咬住腿,巨痛攻心,更是心头火起。连日来的?怨愤顷刻间顶到嗓子眼,他大骂一声“死狗”,而后抬起腿,忍着巨痛,提着六六的?狗身子往墙上掷去。
六六砸在?墙上,梁邺的?腿亦鲜血淋漓。
善禾愣住了。她先低头看了眼梁邺的?腿:“成?安!成?安!拿金疮药来!”而后立时跑到六六身边。
六六倒在?地上,咻咻地喘气。它嘴角流出白沫子,还有才刚善禾喂给它的?小米粥。六六这些日子生病,总闹肚子,今夜好?不容易好?些了,吃了善禾给它喂的?粥食,这会子又?呕出来。善禾忍不住流泪,她抚着六六的?身子,却是手足无措,只能不停唤六六的?名?字。
六六的?挣扎逐渐弱下来,它也?在?哭。一行?泪流下来,浸湿了狗毛。
“叫六六干什?么?怎么不叫大顺?”
“六六真厉害,还能帮晴月搬东西!”
“梁邵,六六都比你通人性。”
“给六六的?爪子上涂墨汁,按在?福字下头。这样的?春联,岂不别致有趣?”
“新年好?,小六六。善禾,你也?是。”
“六六,你说,梁邵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呢……”
“六六!我?怀孕啦!以后你要帮我?一起照顾宝宝哦。”
“六六,梁邵不回来了……他让我?等他一年……”
“没关系!他不回来,我?们一起过日子,我?们不要他。”
“六六,我?要撑不住了……”
善禾已泣不成?声。
六六睡在?那儿,再也?不动,身子慢慢硬了。善禾却好?像看到它湿答答的?小鼻子、哒哒响的?脚步声,以及每次看到善禾都转个不停的?毛茸茸小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