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by一米花
一米花  发于:2025年11月04日

关灯
护眼

距妙儿回忆,善禾是正月初一下午的时候不?见的。因?晴月如今业已?出嫁,过年?时自然跟夫君看望家人去了,那天下午只有彩香和妙儿照顾善禾。午后元宝睡午觉,善禾也陪着。众人皆以为如今善禾有了孩子,总归是安定下来,不?会再去做傻事了,而况这些日子善禾并无什么异常。因?此,彩香去前头?账房算年?账,妙儿则回了屋里画画,主屋只剩下善禾与元宝。
也许因?为是正月初一,仆役皆偷闲躲懒,这场午觉睡得?颇久,也无人打扰。后来还?是主屋里传来元宝哭声,妙儿急匆匆过去一看,只见元宝躺在摇篮里,饿得?直哭,善禾早不?见了踪影。众人寻到天黑,也找不?见善禾,这才写信给梁邵。
梁邵握着信,呆了好一阵,慌慌张张卸下刚装好的行李,一面命成保、成安往金陵寻人,一面写信教彩香等在京中搜寻,自己则留在密州。
天地茫茫,人海滔滔,寻人谈何容易?梁邵在密州搜寻七八日,几乎翻遍城乡,连善禾一片衣角也未寻见。她似人间蒸发,不?留痕迹。成保、成安自金陵传回消息亦令人失望,彩香、妙儿在京都同样?束手无策。
他回到空荡荡的梁府,只觉此地唯有冷清和死寂。
京都来信说,元宝被乳母和彩香照顾得?很好,但孩子似乎也感应到善禾的离去,不?如往日爱笑,常常睁着那双酷似善禾的清澈眸子,茫然四顾。梁邵捏着信,难以入眠。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索性披衣起身,骑了马在外头?慢慢地走。
这些日子寻善禾,密州的每一条道?他都分外熟悉。此刻天色大黯,零星几盏灯,幽幽指着方向。梁邵信马由缰,竟行至贡院街。此间多是书画铺子,他下马牵缰缓行。蓦地,眼前现出一只匾额,上书“丹霞画坊”四字。
他如电击灵台,立时想起吴天齐夫妇来。是了,善禾在世间并无太多故旧,她能?去投靠谁?若是离京,她还?能?去找谁?
翌日清早,梁邵匆匆换了身不?起眼的常服,便直奔贡院街。恐打草惊蛇,梁邵并未贸然入内询问,只在对街茶楼二层要了个临窗雅座,目光如鹰隼般,一瞬不?瞬地牢牢锁住画坊的进?出之人。
一日,两日,三日……画坊客似云来,米小小偶在门?前迎客,一切如常。梁邵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距离善禾失踪已?过去十多天了,可依旧半点音讯全无。
第四日下午,夕阳给贡院街铺上一层暖金色,一个熟悉得?让他呼吸骤停的身影,出现在了画坊门?口。
是善禾。
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衣衫,发髻简单挽起,只插了一支素银簪子,比起在梁府时的锦衣珠饰,显得?清减了许多。她站在丹霞画坊门?口,默默伫立良久,等到日落西山,也不?曾进?去,而是转身往长街的另一头?走去。
梁邵几乎立时就要冲下楼去,可转念想到她离开?那日,正是元宝酣睡之时,她连孩子都舍得?下。现在的他,能?带她回家吗?梁邵按住如波涛起伏的心绪,留下茶钱,快步下楼,远远地跟了上去。
善禾似乎并无明确目的,只是随着人潮慢慢走着,偶尔在卖剪纸或花灯的小摊前驻足片刻,却什么也没买。人群熙熙攘攘,善禾清瘦的背影在人潮中拥挤着,愈发显得?单薄孤寂。梁邵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心绪复杂难言。
她一路往前,在城门?关上的最后一刻出城,又在路边赁了辆骡车,慢慢地向山野间行去。
人烟稀少,梁邵骑马跟在后头?,不?得?不?保持更远的距离。
善禾停在山脚下的三座平房前。品字状的三间小屋,外头?有篱障围着,院子里有棵梨树,树下是一方石桌。是那会儿与梁邵和离之后,吴天齐借她栖身之所?。
院门?亦是篱障做的,连锁都没有,善禾推门?走了进?去,随即轻轻合上了门?扉。梁邵隐在丛林的阴影里,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和木门?后亮起的一豆灯光,只觉心疼。
翌日清早,善禾早早出了门?。梁邵把马拴在丛林中,悄悄跟上去。
她行至邻村雇车入城,下车便进?金铺,,半个时辰后方才出来。梁邵进?去一问,得?知善禾购入两只小儿戴的金锁。梁邵满腹疑窦,只能?继续跟踪善禾。走着走着,又到了丹霞画坊。这遭善禾没有在外头?立着,她捧着金锁进?去,一炷香后才红着眼圈出来。
等善禾一走,梁邵立时进?了丹霞画坊。米小小正坐在紫檀案赏画,见梁邵冷脸走进?来,米小小道?:“客官买画呐?”
梁邵也不?兜圈子:“薛善禾来找你们干什么?”
米小小皱眉问:“阁下是?”
“梁邵。”
米小小这才恍然大悟状,冷笑道?:“她上门?赔礼道?歉,梁将军怎不?亲自问她去?”
梁邵方道?:“别?告诉她我来过。”
米小小冷哼出声:“再不?敢管你们梁家的事,别?又把我家娘子折进?去了。”
梁邵脚步顿了顿,未置一词,继续追善禾去了。
吴天齐拄着拐出来,虚弱道?:“你又何必?咱们毁了她的名声,她今日还?有心胸过来,给闻姐儿和响哥儿送如意锁,真真教人打心眼里钦佩!说起来,也是我们对不?住她。”
米小小忙扶吴天齐:“为着帮她,你身子垮了,咱两个孩儿死了,金陵的铺子也教官府查抄,白眉赤眼地赔了大几千两银子进?去,究竟哪里对不?住她了?她还?能?从京都过来,还?能?生个大胖儿子,你呢?天齐,你到现在还?要拄着拐!”
吴天齐按住他的手,怅声道?:“少不?得?是咱们从前的报应,我也认了……”
二人立在画坊门?口,米小小揽着吴天齐的肩,望梁邵背影渐行渐远。
离开?丹霞画坊,善禾并没有回住处去。起先,梁邵不?知她要往何处去,跟在后头?,心口突突直跳。待距离墓园还?有三里时,梁邵方明白,善禾是来给梁老太爷磕头?了。
他悄悄跟着,看善禾买了酒菜素烛,挎到墓园去。
善禾跪坐在梁老太爷的墓碑前,一一摆好酒壶菜碗。
从京都跑出来这么些时日,此地是她最后一程。善禾掏出帕子,怅惘地给梁老太爷墓碑上的浮尘擦净。她絮絮说着:
“祖父,善禾来看望您了。”
“一直没能?来,实在非善禾本心,您千万别?怪我。要是连您也怪我,我真不?知该如何自处。”善禾轻轻抹掉泪,“祖父,从前您救了我阿耶,他才能?读书、科举、做官,也才有了我。后来,您又救了我,让我活下去,赠银钱,予体?面,还?让那会儿的我嫁给阿邵,便是嫡亲的孙女也不?过如此。善禾一直觉得?,这辈子都无法报答您的恩情。您不?仅救了我,还?救了阿耶,救了许许多多读不?起书的孩子。可是,我却辜负了您……”
“祖父,对不?住,我实难不?恨梁邺,我实难不?去报复他。实在是太多、太多的事了,祖父……”善禾捂着脸哭起来,“我做不?到释怀。我最开?始是想跑的,我想逃离他,离他远远的,我没想伤害他,可他又找到了我。我好不?容易交了个朋友,她叫吴天齐,她帮我,她带我见识闺阁外天地,让我的画作得?人赏识,可是梁邺却害得?她差点家破人亡,连命都险些丢了。甚至,吴天齐的悲剧,也是我间接造成的……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对不?起,祖父,害您最得?意的孙子自溺河中,可是我……我真的没有办法原谅他。”
“祖父,您能?原谅我吗……”
“我本想带元宝一起走的,可他那会儿实在太大了,他会在夜里踢我的肚子,他会突然动一下,他是个活生生的孩子,我真的不?忍心……当母亲的,怎么忍心杀自己的孩子呢?祖父,您在天之灵,请一定要保佑元宝跟在阿邵身边,不?要拖累他,一辈子都得?他喜欢。如果不?能?得?阿邵一辈子的喜欢,那至少也请保佑阿邵找个贤惠容人的太太,容得?下我们元宝,不?要苛待我们元宝,别?让元宝这辈子再吃苦了……”善禾吸了吸鼻子,“还?要保佑元宝不?要因?为他阿娘的缺席,而心生怨恨,也不?要因?为他阿娘的无能?,而自暴自弃,更不?要因?为他阿娘生前共侍兄弟的经历,而觉得?自己不?敢抬头?做人。请您保佑元宝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善良乐观过完这一生。”
“祖父,皆是因?为我不?好,害得?元宝不?足月就出生了,郎中说他娘胎里不?足,日后恐怕身子不?好。祖父,请您一定要保佑元宝一辈子都健康平安,没病没灾,等到八十岁、九十岁,我们元宝要寿终正寝,人们从五湖四海来送他最后一程,就跟祖父您一样?……”
梁邵躲在别?人家的墓碑后,亦静静流泪。
善禾仰面咽泪,只见碧天静云,偶有鸟雀掠顶。忽而一阵风吹来,携着香烛气息。梁老太爷墓旁垂柳缀着新绿,亦随风轻曳。
善禾愣愣望着,轻声问道?:“祖父,您会原谅我罢?”
墓碑不?答,静默地伫立在那儿。
善禾流泪道?:“您要是原谅我,就显个灵罢。”
依旧是天地寂静。
善禾跪了一会儿,见天色渐晚,终于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只得?扶膝起身。
梁邵忙将身子隐在墓碑后。
善禾挎着竹篮,刚往外行了两步,却听得?身后一阵响动。她转过身,只见柳树枝上,栖了两只鸟雀,朝善禾啼叫了几声,仿佛专程与她说话似的,旋即又扑棱着翅膀,飞向暖红色的夕阳,远去了。
赠给吴闻知和米响的如意锁,花费了善禾身上最后的钱。她只能?徒步离开?。好在,善禾并不?打算回去了。不?远处就有一座山,侧面是个峭壁。趁着最后一点天光,善禾认真地打量了峭壁一遭。她很满意。来的路上,善禾想了很多种死法,最后选择了跳崖。从跳下去到落地,人有一段时间是飞在空中的,没有束缚,没有桎梏,这是自由的死。善禾羡慕鸟儿,可以翱翔穹宇,自由自在。她这辈子自由太少,总是身不?由己。若临死前能?彻底自由一把,倒也无悔了。
她把竹篮扔在道?旁,一心一意地爬上山。此山荒芜,故草木横生、荆棘挡道?。善禾徒手拨开?,早已?皮破血流。好在山并没有很高?,一炷香的时辰便攀上去了,累得?善禾大汗淋漓。
梁邵跟在后头?,渐渐明白了善禾的用意。怪道?她来给吴天齐赔罪,怪道?她来看祖父,怪道?她扔下元宝不?管,原来早就做好决定。他还?以为梁邺死了,一切都结束了,善禾开?始新的生活,他与元宝会陪着她慢慢走出阴霾,原来没有,从来都没有。
等到得?山顶,天已?大黑,夜风吹在身上,冷得?刺骨。善禾哆哆嗦嗦得?走近悬崖,两手抱臂。泪痕已?干,血也不?再流,唯有心是热的。
终于要结束了。她有些不?舍,却也没办法,她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人生就像今晚的夜色一样?,黯淡无光。
善禾吹了会儿风,冷得?实在受不?了,便往崖边走。月光从云缝里漏将下来,照得?山涧里奇石森森。善禾就着月色,虚虚一笑,想道?:好了,终于要自由了。她展开?两臂,如蝴蝶一样?纵身往前跃去。
梁邵早从黑暗中疾奔而来。他抱住善禾腰腹,整个人往后一仰,二人齐齐跌在地上。几颗石子扑簌簌地滚落山涧。
善禾仰躺在梁邵身上,她刚崴到脚,这会子痛得?蜷起身子。
梁邵忙扶着她坐起来,紧张地看善禾的脚。
见是梁邵,善禾怔然无语,她低下头?,不?知如何开?口。
梁邵轻轻帮她脱下绫袜,脚踝处已?擦破皮,见了血。
“是这儿崴到了吗?”他五指按在善禾脚踝处。
“你不?用管我。”善禾硬声道?。
梁邵抿了抿唇:“谁稀罕管你?”他顿了顿,“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要去死,我不?拦你。但有一件,人从悬崖跳下去,摔个四分五裂,我怎么给你收尸回去?我还?要一只胳膊、一只腿儿的,一个一个给你拾回去?”
善禾心底有些怕:“不?会这样?的……”
“怎么不?会?你见过?”梁邵振振有词,“你看这峭壁岩石嶙峋,枯枝横生。这里绊一下,那里勾一下,手掉在枯枝上,腿脚挂在石头?上,到时候我还?要爬悬崖给你收尸?”
善禾想到自己四分五裂的样?子,不?由蹙紧眉,但仍是逞强:“你不?用管我,也不?必给我收尸,死在外头?,在阳光底下,也很好。”
“薛善禾呀薛善禾!你仔细想想,你若孤魂野鬼曝尸荒野,路人撞见半截身子一颗头?颅,吓出病来如何是好?再说没有人给你收尸,身子又摔碎了,灵魂也未必全乎的。我从前听人讲过,魂不?全者?无法投胎,只能?在横死处循环往复。到时候你每时每刻重复着摔下去的那一瞬,你能?开?心吗?不?能?罢?你不?开?心,是不?是就生怨?生了怨,是不?是就会害那些好好生活的人,岂非成了厉鬼?”
“我不?会害人!”善禾有了哭腔,“我从不?害人!”
梁邵指腹悄悄用力,摸索着善禾受伤的地方,嘴上继续说:“好,你不?是厉鬼,不?会害人。还?有一件,没人给你收尸,我就没办法给你立牌位。到时候元宝怎么祭拜你?你是狠心的,不?要元宝。可你怎知元宝也会不?要你这个阿娘?若来日他问我他的阿娘去哪了,我该如何说?我说你去世了,他要来祭拜你,我又该如何?”见善禾听得?入神,梁邵捏住善禾的脚踝使劲一按。善禾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眼泪立时逼出眼眶。
梁邵笑道?:“好了,好了。”他屈指给善禾拭泪,“善善,你生得?这般容貌,秉性又良善,怎能?摔得?面目全非呢?就算你不?想活了,那也得?干干净净、全须全尾地死去,对罢?也得?让我给你收尸,这不?过分罢?好了,今日夜色太晚,等明天罢!明天一早,咱们起床,我再陪你想办法去寻死。”话落,也不?等善禾搭话,梁邵将善禾抱起来,背在背上。
他抄着善禾的腿弯,一步一步下山去。起初,善禾踢着脚反抗,待入了深林,草木荆棘再度袭来,梁邵把善禾的腿往自家腰上一圈,一手拖住她的大腿内侧,一手拨斩障碍。他挡在前头?,受伤更重,且又背着善禾,没一会儿便喘起粗气。
梁邵心底痛得?厉害,他不?敢说太多,怕弄烦了善禾,她更不?想活。也不?敢不?说,怕善禾没人说话,自己又胡思乱想。只好东扯西扯地问善禾离京后怎么来到这里,善禾只嗯啊地作答。夜色愈深,山风愈厉,唯背上传来的体?温真实可依。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