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by一米花
一米花  发于:2025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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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公?务繁忙,无法亲临。”张书吏一笑,“何况,你既来了,何有走的道理?大?人处理要务,你在?此等候原是?本分。作速如实说来,你可曾嫁人?嫁的什么人?何故不把他写上状子?”
一连串的逼问砸下来,善禾孤零零坐在?一张圈椅里,愣怔着?。她低下头:“我跟他……未曾到官府立过?文书,算不得明?媒正娶,所以才没有写他。”
张书吏逼问:“他是?什么人?”
“我夫君。”
“我问你他是?否有官职,如今做什么营生。”
“他,他……我不知道。”善禾避开他的目光。
“你二人都私定终身了,你不知道?”张书吏眯眼看她,“你不说,隔壁屋里那小姑娘未必守得住秘密。”
“你们别为难妙儿!”善禾咬着?唇,“他在?北川投了军,如今在?裴大?将军手底下当差。”
“叫什么?”
她声若蚊蝇:“梁邵。”
咣当——
听得“梁邵”二字,梁邺愣了几息,而后疾步从窗边走到桌旁,拾起桌上的砚台,使力往墙壁一砸。白墙淋漓着?墨迹,端砚应声裂作两半,咣当落地。
屋内众人皆吃了一惊,成安早垂下头不敢看。张书吏更是?恨不能找个缝钻进去。
梁邺胸膛起伏,眼底气得发红。他连道三?声“好”,眉眼间怒意沉沉。他盯着?缓缓流淌的墨汁,忽地扯起嘴角,自嘲一笑,整个人跌坐圈椅内,颓然亦难堪。
这这一路南下金陵,他早已猜到善禾与阿邵必是相见过了。否则阿邵何以留在?金陵过?年,却不回去?但他不愿信,他想听薛善禾亲口说。这会子薛善禾亲口说了,他仍不想信。毕竟他没亲眼见到。
可若真的见到了,他该如何呢?梁邺忽觉头痛难忍。
好个薛善禾!好个响当当的薛善禾!不过?三?个月未见,她竟有种吃阿邵的回头草!
当初他让她跟着?自己,让她安安心心在?他身边过?日子,他会替她把诸事安置妥当。她不肯。大?半年的光景过?去了,临了让她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片瓦不留!
思及此,梁邺恨不能立时冲到她面前,看她如何惊惶、如何窘迫、如何无地自容、如何手足无措落荒而逃。他撑着?额头,躁郁愈发深重?。
见梁邺动了这般怒气,成安等人也不敢造次,只屏息凝神,垂首立在?一旁。好一会子,他们才听得案后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让她走。”
成安不觉愣住。自从在?荷娘口中得知薛善禾没死,梁邺立时猜到善禾应是?逃来金陵了,并着?手准备南下的诸般事宜。今日好不容易见到,还是?薛善禾主动送上门的,又折腾了这大?半日,他就?这么让她走?成安不敢确信,轻声:“大?人,不去见一见么?”
梁邺冷笑:“一介官奴女子,还要本官上赶着?亲自去见她不成?”他霍然起身,大?步往外去。
成安立马跟上去:“大?人这是?往何处去?”
“提审兰顾书坊的三?人。”
善禾趴在?桌上,等得头晕脑胀。许是?今日下午这番际遇,令她心力交瘁,才刚紧张得她呕心难受,这会儿竟又觉得困怠。
妙儿哒哒哒跑进来,见善禾伏案,忙上前揽住她肩,连声问:“娘子!娘子!你怎的了?”
“妙儿。”善禾声气发虚,“你怎么来了?审完你了?”
“没,没审。”
张书吏走进来:“钦差大?人提审了别的案犯,今日暂且不审你们了。待审到吴天齐时,大?人自会传召。你二人,早些家去罢!”
这就?,结束了?
善禾立时追上话?:“吴夫人究竟所犯何罪?”
“京中查出?金陵的一批书里,犯了宫禁,陛下下令彻查。”
“那我们能过?来探视吴夫人吗?她还有身孕。”
“放心,定下罪名之前,不会亏待她的。”张书吏举步走出?,忽的顿住脚步,“大?人传召你们之前,不许随意外出?走动,不许随意接触外人明?白吗?”
“哦。”善禾懒懒应着?。
张书吏又道:“可得记下心了!指不定你们的供词能救她呢!”
妙儿扶善禾慢慢走出?金陵衙门,方见天边日已西斜,到了暮色四合之际。二人心有余悸,抿着?嘴闷头往外走,却见衙门外停着?辆青帷马车,一个身穿苍灰窄袖直的男子立在?马车旁。见到善禾,那男子扬起笑脸,朝她挥手示意:“二奶奶!”
善禾听得一愣,茫然抬起头,认了好几眼,才恍然道:“成保!”
成保含笑迎上来,先?作了个揖:“二奶奶,今儿到这衙司里,是?作何营生?”
善禾望着?他,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成保声音变粗了,肩膀似乎也宽厚许多,更重?要的是?,他脊背挺得笔直,通体流溢出?自然爽朗的气韵,不像从前那个弯腰打千的小厮成保了。
成保将她二人迎到车上,自坐在?车板执鞭驾车。
“是?二爷教我来的。”
“什么时候?”
“半个月前收到他的信,说二奶奶您在?这里。”成保笑道,“二爷担忧您安危,特让我前来照应。我将学?里的事安排妥当,立刻就?动身了。”
这一下午的提心吊胆,浑似孤帆飘荡在?惊涛骇浪中。及至此刻见了成保,听得他是?梁邵派来的,善禾终于有了一丝泊船靠岸的安稳感。
车帘下,塞进来一张百两银票。
成保声音明?快:“二爷的产业,悉在?密州。这是?二爷教我送给您的,嘱咐您千万别委屈了自己,更别委屈了晴月、妙儿和六六。”成保转过?脸,“妙儿我知道,就?是?您身边这位小姑娘。六六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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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有500营养液啦,最近会有个加更!
弟弟去北川是很早的伏笔,在他个人成长戏的章节里,裴将军就让他过完年护送妻、子来北川,所以弟弟肯定要走。
这次善善不会像前面那样窝囊的了,是钮祜禄善善!兄弟修罗场肯定要有的,弟弟暴揍肯定要有的,还有……
[粉心][黄心][粉心]

第97章 (营养液加更)怀孕……
金陵三绝,当属九闲楼的八宝鸭、永宁泉的泉水、雨花台的石头。
成保驾着马车,一路将善禾与妙儿?送至九闲楼前。茶博士笑脸相迎,引三人上了二?楼雅间。推门便见晴月早已候在其中,脚边趴着的六六正啃着一根早没了肉的骨头。
这雅间临窗而设,另三面?皆用烟霞紫的纱帘围挡,朦朦胧胧浑似烧破云间的晚霞。
“来前便听说九闲楼的八宝鸭闻名天下?,”成保笑道,“今日我便借花献佛,请二?奶奶赏脸,一同尝个新鲜。”
善禾敛裙入座,莞尔开口?:“成保——”话刚起了个头,善禾忽觉一阵恶心涌上心头,忙掩住嘴,伏在桌边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晴月与妙儿?顿时慌了神,一左一右扶住她:“娘子,你怎么了?”
待这阵恶心过去,善禾才?慢慢直起身子,朝她们摆了摆手:“我没关系。许是下?午在衙门里精神绷得太?紧,这才?这样的。”
晴月蹙眉道:“娘子,到底是为什么?我怎么听说吴坊主被捕了?娘子和妙儿?又为何在官府里耽搁这许久?”
妙儿?抢过话头:“说是吴坊主之前做的书?犯了官禁,捅到京中去了。陛下?下?旨彻查,点了钦差大臣专程来金陵查这件事?。我跟娘子本是过去探视吴坊主,偏偏遇见那个狗屁倒灶的钦差!!硬说我们与吴坊主是同党,扣在衙里非要亲审。结果晾了我们一下?午,临了又莫名其妙将我们放了,说日后要审的时候再?传召我们。”
“哪有这样的钦差!真要审,便正经开堂问话;这般将人撂在半空,不上不下?的,岂不活活把人熬煎死!”
善禾点点头:“正是这话。”
晴月又问:“那吴坊主这案子,严重?吗?”
善禾想了想:“眼下?还说不准。听府衙那个张书?吏的口?风,说是陛下?的意思,想必非同小可。可下?午将我与妙儿?关在那屋里,并无?人来问话。”她这会子胸中烦恶,头晕目眩,身子也懒懒的,不过说了两句话,便觉得气短、不爽利,只想歇下?来。善禾不想教晴月与妙儿?挂心,暗地里拿指甲掐着掌心肉,硬是忍下?来。
成保听了,宽慰道:“若真有事?,咱们再?从长?计议。二?奶奶,晴月、妙儿?,今日既来了,不如先痛快吃酒尝鸭,方不负这九闲楼的盛名。”
晴月担忧着善禾,妙儿?担忧着吴坊主,善禾望她们这神色,强撑起一抹笑意:“好了,成保说的有理。天色这般晚,吴坊主的事?,我们明日再?想。今夜权当为成保接风洗尘。”转而同成保道,“你从密州千里迢迢赶过来,今日合该是我做东道。”
成保也凑趣道:“我是个破落户儿?,今日正是为了二?奶奶这顿饭来的。”
一句话说得善禾三人皆抿嘴笑起来。
审完兰顾书?坊三人,天已大暗。梁邺摘下?那顶展翅幞头,信手捏在指尖,自审讯室慢慢走出。成安小跑着跟上来,低声请示:“大人,小的在九闲楼略备一桌席面?,听说九闲楼的八宝鸭乃金陵一绝。”
梁邺将眉一拧:“禁书?案子还没理个头绪,哪来的闲情?吃喝。”他将颈间扣子解开两颗,衣领往下?拉了拉,“你喊上张书?吏几个,一起过去罢,顺道探探他们的口?风。”说罢,梁邺径直往前走。
成安落在后头,弯了唇瓣偷偷一笑,忙恢复正色,跟上去:“爷这会儿?往哪去?”
“闷得慌,随处走走,吹吹风。”随着梁邺走动,那对平直的展翅亦上下?晃动轻颤。
成安道:“大人,薛娘子也在九闲楼用膳哩。成保过来了,大人好久没见过成保了罢?”
梁邺浓眉一挑。
“小的听说,成保如今得了咱二?爷的授意,把老?大人从前那个义学重?新办起来了,在密州很有些名气。如今他自己也埋头苦读,说是再?过两年便要下?场应试了。”
攥着幞头的指尖暗暗发紧,梁邺平声道:“无?趣。”继续往前走。
成安便不再?言,一路跟着梁邺。
一时行到仪门外,早有两个小马奴牵马候着。梁邺、成安先后翻身上马,当先那小马奴问:“大人可是回驿馆?”
成安窥了眼梁邺,见他凝眉深思着,抢着笑道:“去九闲楼。”
梁邺二?人踏着暮色转上秦淮长?街时,金陵城的灯火正次第亮起。但见长?街两侧,酒楼店铺前的纱灯、气死风灯,一串串、一排排,直蜿蜒到天际。河上画舫凌波,丝竹管弦破开河面?薄雾,伴着粼粼水光悠悠荡来。
这厢善禾等人的晚膳已进了一半。成保与晴月、妙儿说笑正酣,善禾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窗外十里繁华。
“二?奶奶,你不开心吗?”成保不由问道。
善禾摇了摇头:“我爱听你们讲话。”她怕成保多心,又添补道,“听你们讲话,我便觉得安心。我喜欢安心。”
成保三人听善禾如此说,也便稍稍放下心。善禾见他们重?新说起话,唇角亦慢慢漾开浅笑。她不知自己怎的了,许是下?午在府衙里受审,她心里紧张烦躁,心神耗损太?过,这会子觉得神思倦怠,胃口全无。满桌精致肴馔,壶斟美?酿,盏泛流霞,在她瞧来竟引不起半分兴致。连平日爱喝的永宁茶闻着也觉气味古怪,只浅浅呷了半口?,便再?不想碰。她因念着吴天齐那桩麻烦事还横在眼前,此刻万不敢再?教晴月和妙儿?看出自己身上不适,平白添了她们的担忧。思及此,善禾又强打起精神,拿起银箸,勉强咽了几口?白饭。可那饭菜入口?,却似木屑一般,毫无?滋味。
晴月夹了块八宝鸭搁在善禾碗里,笑道:“娘子尝尝这个,炖得极烂。”
善禾朝她笑了笑。低头见那鸭肉淋着浓亮卤汁,其下?塞满糯米火腿,顿觉油腻之气直冲鼻端,又是一阵强烈的恶心涌上来,忙俯身向痰盒干呕不止。
晴月三人俱愣了一瞬,齐齐起身围拢过来。
妙儿?声气发急:“这到底是怎么了嘛!连八宝鸭都吃不下?了!”
成保道:“我去请郎中来!”
晴月反问:“你知道哪里是医馆?哪位郎中可靠吗?”
妙儿?:“我陪成保哥去!”
善禾自痰盒上抬起头,虚虚道:“我没事?。”她勉力绽出宽慰的笑,“大概是吃坏了东西,下?午就觉得胃痛,回去歇一晚指不定便好了。”
晴月却态度强硬:“成保,你跟着妙儿?去请郎中,我在这儿?陪着娘子。”
成保与妙儿?答应着去了。
善禾望着他俩背影:“其实现在已经好多了。”
晴月截断她的话:“好不好,等郎中诊断了才?知道。你现在就好好歇着,别的不用管。”晴月坐在善禾身旁,给她抚背顺气,“娘子,今晚上你都没吃几口?东西。”
善禾慢慢靠在晴月的肩:“吃不下?,总觉得油汪汪的,瞧见就想吐。”
“没有想吃的吗?”
善禾闭上眼,思忖片刻:“有。”
“什么?”
“想吃糖葫芦。要冻得脆脆的,吃起来又酸又甜的。”
晴月轻轻一笑:“我去给娘子买?”
善禾更?往她身上靠了靠:“晴月,我的妹妹,你怎么待我这般好……”
“我不待娘子好,待谁好呢?娘子就是我亲人,天底下?最亲的人。”晴月心头有点酸,忽而想落泪。她忙给善禾腰后垫了个靠背,又嘱咐善禾好生歇着,这才?下?楼去了。
待晴月下?楼,善禾伏在桌案捂着腹部,慢慢地揉着。
梁邺坐在隔壁雅间,透着那朦朦胧胧的烟紫纱帘,不错眼地盯着善禾。烟紫纱帘轻薄,于他这厢看来,虽不能瞧得纤毫毕现,却也影影绰绰,将善禾那厢的光景勾勒出七八分来。他见善禾伏在案上,一手捂着腹部,似是难受地缓缓揉着,两肩微缩,全无?平日里那份沉静自在。梁邺不觉想起方才?她那阵急促的干呕声,以及晴月几人慌乱的对话。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他心下?不住地冷哼。吃坏了东西?胃痛?活该!教她敢骗他,教她敢烧他屋子,教她敢装死,教她敢一声不吭地跑到金陵来,跟阿邵再?续前缘!真真该她薛善禾疼!疼哭才?好!疼哭了,看阿邵不在身边,她能倚着谁哭!
那厢传来一声轻颤的嘤咛。梁邺眉峰微动,他忽然开口?,沉声唤道:“成安。”
“小的在。”
“去。”他的目光依旧投向那道纤细瘦弱的身影,“找几个人,寻个由头,拦住成保他们请的郎中,再?把晴月绊住。你另外去请个郎中。”他顿了顿,“还有,让张书?吏备好的那些关于吴天齐案子的‘风声’,可以稍稍放出去一些了,尤其是要让她身边的人听到。”
成安一愣,旋即明白梁邺这是要将水搅浑,让薛娘子这边陷入困局,教她不得不因事?冗而生焦躁,因焦躁而不得不束手无?策,因束手无?策而不得不寻他梁邺襄助。其实今次来金陵查案,本与吴天齐无?关,梁邺的目标始终是《百官行乐图》和兰顾书?坊。偏偏梁邺自荷娘口?中得知善禾假死逃脱的消息,他知薛善禾一人绝无?这般大的力量,因此很快想到从前便帮过善禾的吴天齐。恰好吴天齐亦从密州赶来金陵,两相印证,梁邺愈发确定是吴天齐暗中运作助善禾假死。这才?有了如今逮捕吴天齐之举。
成安躬身应道:“是。”说罢,自退下?安排人手去了。
梁邺重?新目向隔壁雅间,善禾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孤单且无?助地蜷缩起身子。酒楼里的喧嚣,窗外秦淮河夜色的旖旎,仿佛都与她隔了一层,她独自伏在那儿?,安静、柔顺,一如从前。
一如从前……
梁邺心蓦地漏了半拍。他看着善禾勉强直起身,脚步虚浮地朝门口?走去。强撑的姿态落在他眼里,竟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烦躁。他迅速撩袍起身,先善禾一步走到廊下?,心如擂鼓般重?重?地跳着,他等着善禾走出来,等着善禾惊惧地望见他,等着善禾说不出一句话,只单单望着他。
而后,他会原谅她的不辞而别,原谅她的欺骗,原谅她的假死,原谅她跟阿邵重?新在一起。他大概会朝她笑一笑,大概会故意同她生气,大概会……
他一定会带她去看郎中,请金陵最好的郎中给她看病,而后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梁邺长?长?呼出一口?气,等待着。
软帘被一只纤白素手挑起来,梁邺看见善禾垂首皱眉走出来,贝齿咬着下?唇。
她一只手按在小腹,缓步走出,并没有抬头看他。
梁邺心跳愈速。他不动声色地挪了身子,正正好好站在薛善禾跟前。
善禾猝不及防,直直撞上他。
可她还是没有抬头。她眼风扫了下?他的衣裳,轻声道:“对不起。”而后,她侧身绕过他,径直走下?楼梯。
梁邺顿觉浑身血液凝滞。
她没认出他。
她没认出他!
梁邺正要转身逼问,只听得楼梯下?晴月失声道:“娘子!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善禾倚在晴月怀里,虚虚一笑:“我看你久不回来,我担心你……”
晴月不自觉便瘪了嘴:“买冰糖葫芦的人排成长?龙,耽搁了时辰。我扶你上楼罢。”
“不要……”善禾笑道,“我想吹吹风,吹了风,头就清爽些。我们也往医馆去,正好跟妙儿?他们汇合罢。”
“那我扶你。”晴月扶住善禾。
梁邺傲岸站在楼梯上,脸色黑如浓墨,死死地盯着逐渐行远的二?人。成安匆匆从外头跑进来,晴月低头看顾善禾,善禾亦是垂眸缓行,皆未留意才?刚擦肩而过的是成安。
成安行到梁邺身边,低声:“大人,要不……”
“不必。”梁邺绷直唇线。
那厢善禾与晴月正好碰见请来郎中、返程的妙儿?与成保。晴月和妙儿?忙扶善禾坐上马车,那医女一道入内,细细诊了脉。只见她闭目凝神,手指在善禾腕间停了许久,忽地睁开眼,眼中含笑:“哪里是病?娘子这是滑脉,脉象流利如珠,至少已有一月身孕了。府上这是要添丁进口?的大喜事?呀!”医女忙自随身携带的医箱中寻出纸笔,低头写字:“错不得!错不得!我这就先开一道安胎方子,你们作速去药铺抓了煎给你家娘子喝。想来是头胎,兼之心绪不宁,反应才?这般剧烈。不必多虑,好生将养着便是。”
一番话惊雷般炸响在善禾耳边。她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后面?医女絮絮叨叨的保重?叮嘱,竟一字也未听清。她怔怔地抚着小腹,先是错愕,而后又有惊喜,接着便是无?助、酸楚。她才?十八,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母亲不在身边,梁邵也不在身边。从前虽与梁邵做了夫妻,可她心里还觉得自己处于姑娘与妇人之间。如今,她有孕了,她彻彻底底成为一个妇人了。善禾觉到藏在喜悦之下?的细微战栗,这份战栗让她看不到前路,又企盼着前路。
医女如何写下?安胎方子,晴月如何赏了封银,如何送她回去,善禾皆没放进心里。自医女说她有孕,那些难受的症候仿佛陡然消失,善禾满心满眼里只有四个字:她怀孕了。
回到自家,善禾立时吩咐晴月研墨,她要写信告诉梁邵。晴月笑着答应了,妙儿?喜气洋洋地去烧热水,成保则捏着安胎方子去药铺抓药。善禾靠在窗边软榻,仰脸望着挂在窗外的一轮月。圆圆的月亮,被天狗咬了个缺口?,淡淡的黄落在窗棂,仿佛渡上一层浅霜。她在心中低吟:
碧天流云玉镜悬,捣衣声里又经年。
十二?阑干凝白处,自把灯花仔细煎。
万里澄辉碧云天,捻破相思题红笺。
谁家箫声吹欲断,有人倚遍月下?前。
冷月之下?,梁邵单手枕着头,躺在车板上。他口?中叼着半截狗尾巴草,捏着才?刚写就的家书?,又细细重?头念了一遍。自正月十六离开金陵,抵今将近四十天,再?过三日,他便到北川了。他有点想善善。
按照他原先的打算,他会将殷夫人及其子女送到裴大将军身边,而后再?与裴大将军辞行,回金陵与薛善禾长?相厮守。
可是……
梁邵侧过脸,不远的官驿处,二?楼天字一号房亮着灯光,隐隐约约飘来欢声笑语。房中是殷夫人、她与裴将军的两个儿?子,另有一对姐弟,据说是殷夫人娘家的孩子。姐姐十五岁,弟弟才?刚三岁,正是要人哄、缠磨人的年纪。梁邵眯了眼,看那窗后亮黄的灯光下?,人影绰绰。
他们在说什么?
不知道。
这一路护送殷夫人等人往北川来,他们待梁邵既不亲密,也不疏远,凡自家说话,皆不要人在跟前伺候,更?嘱咐梁邵在旁边守着,不许旁人靠近。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样子,把他当个护佑安危的侍卫。这原本无?可指摘,可是……
梁邵吐掉狗尾巴草,从车板上坐直身子。
他今夜不打算做个侍卫了。
他纵身跃下?车板,提起靠在一旁的红缨枪,飒沓大步往殷夫人的天字一号房去。
咚咚咚。
屋内立时停了说话的声音。
殷夫人扬声问:“谁呀?”
梁邵放稳了心绪:“末将……”他不知如何开口?。
殷夫人开了门,面?如春风:“是梁邵呀。怎的了?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梁邵抿了抿唇。
坐在软榻边的表小姐李宜嘉转过脸来,笑着望向梁邵:“梁将军,你看我做什么?”
“李三姑娘,”梁邵觉得喉头发涩。他重?新面?向殷夫人:“末将可以进屋吗?”
殷夫人虽然不解,但还是侧身让梁邵进了屋。她教自己长?子斟了杯茶予梁邵,关切问着:“梁邵,你有话要与我们说吗?”
梁邵将房门关好:“有句话想问李三姑娘。”
李宜嘉垂下?脸,两颊渐渐晕了霞色:“将军请讲。”
梁邵咽了咽口?水,终是开口?:“姑娘的父亲,便是当今三殿下?吗?”
李宜嘉面?色骤凝,她抬起头,瞳孔震颤地望向梁邵。
非但是李宜嘉,殷夫人及其二?子俱是心神震荡。殷夫人忙道:“梁邵,你胡说什么?嘉儿?是我娘家姑娘,怎的又跟那重?华宫的庶人扯上干系了?”
梁邵却不理会,继续道:“姑娘和弟弟随着镇国大将军的家眷来到北川,是因为京中将有异动,三殿下?提前将一对儿?女送到北川保护起来么?”
“姑娘佩的荷包,式样分外别致。我从前也见过这个样式的荷包,荷包主人说是她父亲留给她的。我便问她,这是她家传家的荷包吗?她说不是,是她父亲的上司赠的。而她父亲的上司,便是重?华宫的庶人、从前的三皇子殿下?。”
李宜嘉将唇色咬得泛白,她不知如何开口?,亦不敢开口?。
梁邵眼风一一扫过去,将满屋人的惊惶看了个饱,而后正色道:“我是个武夫,却不是傻子。”
他丢下?句石破天惊的话:“倘若夺嫡,末将愿为三殿下?效犬马之劳。”
话音落下?,屋内霎时静得可怕,只余烛火哔剥轻响。殷夫人面?上的春风早已消散无?踪,她忙走进门扉,确定关得严实,这才?步履沉重?地踱回房中。她眼风如刀,在梁邵脸上一寸一寸地刮过。她冷声开口?:“你偷听过我们的话?”
李宜嘉早已煞白了脸,下?意识将身旁懵懂的幼弟揽入怀中,指尖紧紧攥着袖口?。
“不曾。”梁邵从容答道。
“梁将军,”殷夫人缓缓开口?,“你可知你方才?这番话,若传出去半字,这屋里屋外,有多少人要人头落地?”
“知道。”
她长?子裴元敬猛地站起身,少年身形虽未长?成,眉宇间已隐现其父的凛冽之气,手按在了腰间佩剑上。
梁邵迎着满室戒备的目光,平声道:“末将自然知晓其中利害。正因知晓,才?不敢继续装聋作哑。此行一路,夫人与诸位虽言行谨慎,然蛛丝马迹难免泄露天机。末将既能窥破,他人未必不能。”
他目光转向惊魂未定的李宜嘉,语气放缓了些:“三殿下?将骨肉托付于北川,想必所图非小。裴大将军镇守边关,手握重?兵,自是各方极力拉拢之人。末将空有一身武艺,一颗赤胆,愿投明主,效忠三殿下?,以搏一个从龙之功,也好过浑浑噩噩一生,只做个听令行事?的小兵。”
殷夫人立时追上话:“梁邵,那日你护送我们出京,你自家分明说过,等送我们去了北川,便要辞了指挥使的官位。你现今又说甚么‘愿投明主,效忠三殿下?’的话!”
梁邵一笑:“其实,末将只有个要求。”
“什么?”
他目向李宜嘉:“若三殿下?事?成,请殿下?为薛寅平反。”
“薛寅?”李宜嘉惑道。
轻轻的一声反问,却在梁邵心底掀动圈圈涟漪,他忽而觉得眼眶泛热,酸酸楚楚的热。
薛寅,三年前为了三皇子大计而死的薛寅,原来他们并不记得他了。原来压在善禾头顶如泰山之重?的冤屈,原来改写薛善禾一辈子命运的劫难,在这些人面?前,不过与鸿毛一般轻。他替善禾不平,替薛寅不平。
梁邵声气更?加坚定:“三年前因你父亲夺嫡失败,而被陛下?砍头的薛寅。”
“薛寅……”殷夫人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眉头微蹙,似乎在记忆的尘埃里费力搜寻。李宜嘉更?是面?露茫然,她当时年岁尚小,对父亲身边那些隐秘的、最终牺牲的名字,所知寥寥。裴元敬按在剑柄上的手亦微微松了力道,他看看母亲,又看看梁邵,他并不明白为何一个“已死之人”会成为今夜这场冒险摊牌的筹码。
“薛寅,原金陵司马。三年前,他因暗中为三殿下?传递消息、疏通关节事?发,被定为‘附逆’,斩首于金陵西市。家产抄没,其女充作官奴,入教坊司。”他顿了顿,盯住李宜嘉,仿佛要通过她,看进那位重?华宫庶人的眼里,“薛大人赴死前,铁骨铮铮,并未告发任何一人。他相信殿下?必有重?见天日之时,亦相信殿下?不会辜负忠臣之血。末将今日所求,并非高官厚禄,只愿殿下?功成之日,能还薛寅一个清白,能让他的名字在史书?里有个角落待着,让他九泉之下?得以瞑目,让他唯一的家眷……能重?新挺直腰杆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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