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邵彻底拥住她,肌肤贴着肌肤,皮肉贴着皮肉。他把?那?束发的红绸解下,蒙住善禾的眼。善禾躺在一床的交颈鸳鸯并蒂莲中?,什么也?看不见?,她浑似漂泊池中?的浮萍,唯有与?她十指相?扣的那?只手是倚仗,教她不至于迷航。可吻了一会儿,那?只手离开了她。
好一会子,那?只手都没有再来,梁邵也?不说话。善禾有些发急:“阿邵,阿邵?”
“嗯?”他答得懒散。
“你……”她咬唇道。
“我?怎么了?”
“你走了?”
他轻轻一笑:“我?没走。善善,我?一直在看着你。”看着她肤白胜雪的身躯,看着她少女?峰上一点红。这是他的新娘子。
善禾伸出手要去解开红绸,却被梁邵摁住,他道:“善善,不可以解开。”梁邵摸到方才他解下的腰带,将善禾两?只手松松绑在一起。梁邵笑道:“善善,民间嫁娶都要有五金。我?才给了你一对镯子,你不想要别的吗?”
善禾蹙眉:“你要干什么?”
“我?想同你玩个?游戏。”梁邵弯了唇瓣,“你猜我?下面要吻哪里,猜对了我?送你一金。”
“猜错了呢?”
他轻笑:“那?就继续猜。”
善禾只觉浑身燥热,她咬唇:“好。”
“那?善善你先猜。”
善禾胸膛起伏着,她迟疑道:“手?”
“不是噢。”梁邵带点遗憾,“是这里。”说罢,他俯首下去。
善禾不由地?一声惊呼,脚背迅速绷紧,善禾忍不住嘤咛出声。在此起彼伏的惊颤中?,梁邵将一枚金戒指套上了善禾的无名指。
他抬起头,舔了舔唇瓣,笑着哑声道:“再猜。”
等那?余韵歇了,善禾才喘息道:“脖子吗?”
“啊。”梁邵勾了唇角,“善善想要项链了,是吗?”他将项链丢在善禾胸前,雪白肌肤配金黄项链,中?间还有一点桃红,他捉住善禾的手,摸向金链:“如意?锁的样式,善善你自己摸一摸,喜欢吗?”
他慢慢引导着善禾,想教善禾更舒服些、更自在些。
善禾从喉间溢出一声“嗯”:“喜欢的。”
“可是善善刚刚还是猜错了。”梁邵噙着笑。
“那?是哪里?”
他复又低下头:“还是这里。”
“梁邵!”善禾抬脚往他胸前踹去,“你无赖!”
梁邵受了她这一脚,并不恼,只嬉笑着同善禾玩闹。好一阵子,等得善禾再没力气了,梁邵才抱起软泥似的她,低笑道:“谁许你没力气了。”说罢,他朝善禾唇边吻去。
烛影摇曳,帐幔轻晃。善禾任由他带着,偶尔抬眼,看见?交叠的身影映在床帐上,恍惚间与?三年前那?个?冷清的洞房重叠,却又截然不同。
“阿邵,阿邵……”她忽而?唤他,“这一次,我?们是真心相?许的,对不对?”
他动作一顿,深深望进善禾眼中?:“善善,我?们二人从来都是真心相?对,只是从前我?太蠢,不明白我?的心。”
窗外月色渐淡,金陵城早已寂静。善禾倦极而?眠时,喜烛已燃尽最后一寸。善禾觉到他在她额间印下一个?轻柔的吻,而?后在朦胧中?,梁邵悄悄起身,取来一把?银剪子。他小心剪下善禾的一缕发,又剪下自己的,两?缕缠绕交叠,仔细收进一个?绣囊中?。
善禾在彻底昏睡过去前,她听见?梁邵最后的低喃:“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善善,我?们生生世世是夫妻。”
却说成敏受命往金陵来,于正月初二启程,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待到正月初四黄昏时分,才抵达康州地?界。因?天色渐晚,成敏便投宿在官驿之中?,打算歇息一夜再继续赶路。
是夜月黑风高,成敏卧在榻上正要入睡,忽听见?窗外传来嘶嘶的响动,煞为惊怖诡异。
他立时警醒,悄声下榻,轻轻推开窗棂朝外望去。但见?夜色沉沉,远山朦胧,树影婆娑,风穿林而?过,兽伏地?而?走,并无可疑之处。成敏心下稍安,正要关窗,忽觉身后寒意?逼人。他猛一转身,竟见?一个?蒙面黑衣人不知何时已立在房中?,手中?钢刀寒光凛冽。成敏不及闪躲,肩颈处已中?了一刀,鲜血顿时涌出。
他强忍着剧痛,抄起手边烛台反抗。那?黑衣人却嗤笑一声,随即暗处又闪出两?名同样短打装束的同伙,三人成合围之势,步步紧逼。成敏虽奋力周旋,终究寡不敌众,不过七八个?回合,便被一脚踢中?太阳穴,眼前一黑,当场昏死过去。
待他悠悠醒转,恍惚发现自己已身处一间暗室中?,四肢被铁链牢牢锁住。脸上血迹已然凝固,结成硬块。那?三个?黑衣人正围坐在不远处,见?他醒来,立即起身逼近。为首那?人一脚踩在成敏脸上,声音冰冷:“你就是成敏?”
成敏无力反抗,只趴伏在地?,咻咻地?喘气。
“梁邺手下的狗?”
成敏猛地?抬头,厉声喝问:“你们究竟是何人?”
那?黑衣人冷然笑着:“成敏,有故人想见?一见?你。”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成敏抬眼望去,先见?一双掐金挖云的羊皮小靴缓缓步入,往上看去,是一件莲青斗纹鹤氅,将女?子身形裹得严实?。那?女?子在成敏面前站定,微微俯身,唇角上扬:“成敏,别来无恙。”
成敏瞳孔骤缩,声音止不住地?发颤:“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黑衣人搬来一张圈椅,恭声道:“太太,您先坐罢。”
“太太?”成敏喃喃重复,满脸不可置信。
蘩娘勾唇一笑,自坐在圈椅中?,抚着那?已显怀的孕肚,眉眼间尽是为母的柔情。她垂下眸子,轻声道:“是啊,我?没死。我?活下来啦。可是你……”忽地?,她眸光一凛,眼风如刀射向成敏,“活不过今晚了。”
原来当日蘩娘被成敏抛入斐河,本已是绝路,幸得怀松相?救。怀松不仅赠她银两?,更指点她来到康州安身。然而?一个?弱女?子想要在这世道安身立命,谈何容易?初到康州的蘩娘,白日替人浆洗衣物?,夜晚做些针线活计,也?不过勉强糊口,报仇雪恨更是遥不可及。
恰在此时,梁邺为助欧阳同甫调回京城,设计陷害与?之竞争的赵参军,使其幼子赵三郎卷入一桩人命官司。赵大人因?此仕途受阻,欧阳同甫得以顺利升任太常寺少卿。赵三郎原本被康州刺史判了秋后问斩,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泥泞,赵家也?不复从前。怀松暗中?将此事透露给蘩娘,指点她为赵三郎作伪证,这才洗清了赵三郎的杀人罪名,只剩个?伤人罪责。
赵三郎入狱期间,赵家人与?之断绝往来,唯有蘩娘日日送饭探视。待他出狱方才得知,赵大人已被他活活气死,赵太太也?哭瞎双眼随之而?去,赵家早已由长兄掌权。两?个?兄长因?弟弟犯罪连累家门,分给他两?成家产后,当即与?之分家。自此跌落泥潭,父母俱亡,婚姻遭退,赵三郎万念俱灰,几欲自尽。又是蘩娘屡次相?救,耐心开导,助他重拾生机。赵三郎感念其恩,遂娶蘩娘为妻,二人如今靠着赵大人留下的财产,购置几十亩良田,在康州郊外安家,做了一对员外夫妇。
只是赵三郎至今不知,眼前这个?温婉贤淑的妻子,与?当年陷害他的仇人,竟有着如此深的渊源。而?蘩娘也?从未透露,那?个?害她险些丧命的成敏,正是导致赵家家破人亡的元凶之一。
蘩娘抚着肚子,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成敏,轻轻笑开。她抬起脚,靴底踩着成敏的脸,慢慢地?蹂躏:“成敏,天亮之前,你还有两?个?时辰的活头。你有什么想说、想做的吗?”
成敏咬牙道:“我?……我?只恨,当初没直接了结了你,竟让你活下来。”
蘩娘叹口气:“不是你让我?活下来的,是有人——”她顿了顿,“救下我?的。”
“谁?”成敏截断她的话。
“怀松啊。”蘩娘轻轻一笑,“是怀松救了我?。”
成敏心头一颤:“怪道,怪道你能知道我?来康州,原来是他……”
蘩娘用脚尖踢了踢成敏的脸,声气渐稳:“成敏,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像条狗,软趴趴的狗。”她扬声笑道,“不如你学?两?声狗吠,我?就让你死得痛快些,如何?我?知道梁邺如今是大理寺少卿,审讯的刑罚千百种,你跟在他身边应是见?识过不少酷刑,你想在自己身上试一试吗?”
成敏喘息愈来愈烈,他咬紧下唇,不肯说话。
“嗯?怎的不说话了?好,好,到时候可别怪我?心狠了。成敏,我?给过你机会的。”她慢慢起身。
“为什么是怀松!我?与?他无冤无仇!”成敏终于忍不住,声带哽咽。
蘩娘眉眼弯弯,声气却狠戾:“因?你不把?我?们当人!都是奴才,凭什么还有三六九等。梁邺身边,你就只认成安,只认彩香、彩屏,是吗?我?们后来过去的,你就像半个?主子那?样,尽情奴役我?们,是吗?”她声气渐高,“我?犯了错,凭什么是你罚我?!你自己要在奴才堆里立威,凭什么拿我?的命立威!我?何时得罪过你!你仗着自己跟梁邺最久,处处防着我?们。都是奴才,你凭什么不把?我?们当人看!”
蘩娘复望成敏一眼,声音软下来:“放心,你死了,怀松会顶替你在梁邺身边的地?位。”说罢,蘩娘护着自己的肚子,决然转身,她低声吩咐黑衣人:“好生伺候他。”她在桌案上丢下一只鼓囊囊装满银钱的锦囊,径直离去。
成敏瞪大眼睛,扯了嗓子辱骂蘩娘,却被黑衣人扣住下颚,扯出舌头来。旁边的火盆里,一只烙铁正烧得滚烫。
第93章 “荷娘,这是薛善禾坐的……
自除夕那一场风波后,京都梁府上下人等,再不敢轻易顽笑。梁邺把荷娘晾在院里,既不收用,也不发落,日子?照旧如流水淌过去,浑似没她这个人一般。
过了年,一连十来日,梁邺往各府赴宴应酬,小厮只?带成安一人,丫鬟亦只?遣彩香、彩屏随行,他?留卫嬷嬷在府中照管家事,却不管荷娘如何,亦从不过问。
这日正当?初八,梁邺自永安侯府吃酒归来,由成安搀着,脚下虚浮,一路晃至书房。他?坐在紫檀大?案后头,揉着眉心,问正在点灯的成安:“成敏去了几日了?”
“回爷的话,已有六日了。”
“寄信回来没有?”
“没呢。”成安笑道,“按路程算,只?怕明日才到金陵。待他?安置妥当?,必有信来的。”
梁邺闷闷“嗯”了声,又道:“行宫小章大?人那边,如今是谁经手?”
成安护着烛光,把灯台捧到梁邺书案边,答道:“原也是成敏管着,连大?理寺诸务大?爷也由他?调度了。他?专司外务,我只?管内府往来家计。”
梁邺听了,拍了拍成安的肩:“这段时日过节,你比他?累了。”
成安连声道不敢。梁邺继续道:“他?既去了金陵,这些时日,大?理寺的事便暂交与?你。至于小章大?人那边……”梁邺沉吟片刻,“就给?怀松。他?也该历练历练了。”
成安笑得恭顺:“这倒好。听怀枫讲,怀松夜里还?读书呢,他?应是有见识的,不致误事。”
“他?读书?怎的没听他?讲过?”
“他?说读着玩。”
梁邺涣散的神思慢慢凝聚,嘴角一牵:“成安,你要不要读书?爷送你去书塾里念书,如何?”
成安忙躬身:“大?爷这话可是折煞小的了。小的只?愿本?本?分?分?随侍大?爷左右,再说也不是那块材料。要是读得不好,没得丢爷的脸,只?认识几个字,倒也罢了。”
梁邺淡笑着看他?,道:“进碗醒酒汤来。”他?顿了顿,添补道,“教荷娘送进来。”
成安眼睛一转,忙笑:“是,小的这就去唤他?。”
没一会子?,荷娘垂首捧着彩漆方盘走进来。她今日穿着一身半旧衣裳,薄薄施些脂粉,鬓边只?插两?根素银簪子?。因梁邺这些时日的冷落,荷娘没少受卫嬷嬷的闲气。梁邺不闻不问,彩香也不敢贸然相护,彩屏更是从来就不喜欢她。今夜忽被传唤,荷娘忙忙洗净了脸,悄悄抿了点唇脂,方敢过来。
梁邺靠在椅背,默然端详她。
荷娘小心翼翼走近,跪在梁邺面前,双手将方盘举过头顶,恭声道:“大?爷请用醒酒汤。”
头顶落下一声轻笑:“怎的这么怕我了?脸也藏在盘下?若不愿伺候,就滚。”
荷娘忙低了双手,露出?一张肖似善禾的脸。她怯怯抬眼,正对上梁邺的眸子?,轻咬下唇:“奴婢不敢……”
见她露出?脸,梁邺这才慢慢打量她。他?声气不重,浑似是家常叙话:“这些日子?在做什么?倒少见你。”他?单手端了盖碗,揭开盖儿,将醒酒汤饮尽。
荷娘仰头看梁邺:“奴婢……仍做原先那些活计。”
“听你这口气,有人欺负你了?”
“没。”荷娘顿了顿,迟疑道,“只?是卫嬷嬷时常教导奴婢要安分?守己?。”
梁邺长长地“哦”了一声:“嬷嬷也是为你好。”在他?视角中,荷娘跪在自家跟前,低眉顺眼,烛影摇曳间,确有几分?像极了薛善禾。薛善禾,光念起这三个字,他?便觉得心口针扎似的疼,更遑论去回忆与?她有关?的点点滴滴。荷娘年纪尚小,有些小聪明,知道学薛善禾的样子?讨他?欢心,可落在他?眼里,却实在不够看。从荷娘第一次在他?跟前流露出?男女间的那点情意,往后她每一次的小动作、小试探,他?都将她这些蠢动心思看得分?明,不过是懒怠戳穿罢了。若非那夜他?教梦魇缠住,他?也不至被她钻了空子?。他?本?想将她发卖,偏偏卫嬷嬷验出?来她不是完璧。
不是完璧,那是谁拥有了荷娘的第一次呢?梁邺着实有点好奇。他?记得当?初当?初蘩娘、荷娘送入他?院中时,经手的龟公再三担保这对姐妹花干干净净,绝对未曾开过苞。他?也信,尤其是荷娘,那会儿她才十四,不至于骗他?。当?时,他?怜她二人身世,又见她二人长相肖似善禾,这才爽快为她们?脱去妓.女的贱籍。可如今,荷娘的第一次没了,在他?眼皮底下没了。是谁?
梁邺单手撑额,屈指为枕,细细审视荷娘的脸。那夜他为梦魇所困,如何能要了荷娘,醒后又完全无记忆?不是他?自己?,那必是他?身边小厮之一。能在他院内近身伺候的,不过成敏、成安、怀松、怀枫四人,余者皆在二门外听差,莫说与?荷娘私通,平日里连个面儿只?怕也难见到。所以,只?能是这四人中的一个。每每想到这里,梁邺总有些发懒,不愿再深思下去。这四个人,他?都很喜欢。四人都很能干,成敏、怀松机警,心思活泛,成安、怀枫老实,安分?守己?。为着荷娘这么一个贱婢,折损了他辛辛苦苦栽培的任何一个,他?都有点不舍。更何况,荷娘是这世间唯一像薛善禾的人了,他?亦不舍。
可留着她和那个人,又教他?恶心。梁邺自认是个宽厚的主子?,手底下的人有些小动作、小心思,只?要无伤大?雅,他?也乐得装糊涂。譬如卫嬷嬷贪财,办事时爱吃回扣;譬如彩屏脾气爆,易与?人矛盾纠纷。梁邺乐得给卫嬷嬷多捞些油水,也乐得暗地里给?彩屏撑腰。但,耍心眼耍到主家头上,把他?当?木头般戏弄,梁邺忍不得。
荷娘战战兢兢跪着,梁邺久不出?声,她便久久悬心。见他?半晌不动,荷娘悄悄抬眼,正好碰上他?寒戾的眼神,荷娘心头重重一跳,忙把头低下去。
梁邺又是一笑,朝她伸出手:“怎的还跪着,起来罢。”
荷娘搭着他?的手起身。
他?便把目光放在她身上,似笑非笑:“坐罢。陪我说说话。”
荷娘环视一圈,见窗下摆了一对黄梨木圈椅。她朝梁邺福了福,欲往那边去。梁邺把眉一皱,歪头望她,道:“荷娘,爷今日醉了。那儿那么远,我听不清你讲话的。”
荷娘住了脚步,她转过身,只?见梁邺支额笑看她。他?大?马金刀地坐着,两?条长腿微微分?开,正是可坐之处。荷娘心头一动,不觉想起怀松的话。她嘴上说着:“那可没处坐了。”却慢慢走向梁邺,斜坐他?膝上。荷娘小心翼翼捉住他?空闲的那只?手,轻轻放在自己?腰间。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唇瓣却在上扬。
梁邺依旧是笑,只?是笑得愈发冷。他?嗤笑一声:“轻狂样儿。”梁邺捏了捏她腰间软肉,而后抽回手:“薛善禾坐的地方,你也敢坐?”
荷娘只?看到他?面上的笑,以为梁邺终于肯待她好,也便渐渐放下心。她一步步地试探,轻声:“善禾姐姐不在了,往后,总得有人坐这。”
梁邺笑眯了眼:“你怎晓得是你?好歹挣个妾室,那倒也罢了。”
荷娘把手放在他?胸前:“那要如何做大?爷的妾呢?”
“你出?身不够,少不得要生个孩子?。”
“我能!”荷娘急声道。她将头靠在梁邺胸前:“大?爷,我可以的。”
梁邺沉吟不语,脸色登时寒了下去。
荷娘抬起脸,仰望着他?。她记得善禾如何笑,记得善禾犹豫时会不经意地抿嘴,荷娘学得认真?。她说道:“大?爷,奴婢是真?心恋慕您的。”
梁邺默了良久,才把荷娘从自己?身上推开,俯首看向案上公文?:“那去把床被铺好。爷待会儿过去。”
梁邺猝然变冷的态度又教荷娘心底七上八下,她孤零零站在那儿,思及梁邺话中深意,强压下猜疑。他?既教她在房中伺候,此番应是真?肯接纳她了。荷娘这般想。她福身作礼:“是。”
待得荷娘离去,梁邺才慢慢抬眼,冷然睨其背影。直到荷娘彻底消失在视线,梁邺仍目向空虚。烛光在他?面上明明灭灭。今夜的酒早就醒了,自除夕那夜过后,他?再不敢教自己?醉。故此才刚与?荷娘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分?外清醒。
视线不经意落在案头的那对金镯。善禾死后,他?便将这对镯子?重新炸得黄澄澄的,恍若从未经历那场大?火。可是,怎的就死了呢?没来由的,他?脑海中又浮现出?这句话。梁邺两?肘支案,抱头俯首,十指插入墨发之中。甫一闭眼,善禾的影儿立时现在眼前,是她侧卧在他?身边与?他?说话,是她用那薄瘦的肩撑起板车救下他?。
灯花哔啵一声爆破,惊得思绪一颤。那影儿,倏地散了。梁邺颓然靠回椅背,目光空洞地盯着那对金镯。黄澄澄的金子?,映着烛光,冷硬而刺眼。她终究是走了,回不来了,只?留下这对死物,和那个似是而非的荷娘。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似要将满腹的郁结都压下去。他?起身,面上已不见方才的思念,只?余一片沉静,沉静得有些骇人。他?举步,向寝屋走去。
荷娘早已将床铺收拾得妥帖。锦被展开,鸳枕铺排。她自己?悄悄理了妆发,见梁邺进来,忙垂手立在一旁,心如擂鼓重重地跳着。
梁邺并不看她,一步步向床边走来,只?淡淡道:“宽衣罢。”
荷娘愣了一瞬,忙低头近前,依着规矩为他?宽衣。这是她第一次伺候人,还?是她的心上人,荷娘指尖禁不住地发颤。外袍褪下,她正要去解里衣的纽扣,梁邺蓦地攥住她手,冷声道:“荷娘,爷给?你一次机会。倘若那一晚爷碰了你,你能怀个孩子?,爷立时抬你作妾室。倘若没有,你照旧在外头伺候。”他?淡淡一笑,拍了拍荷娘的脸,坐回床沿,自行除了鞋袜。
“退下罢。”梁邺下了最后通牒。
荷娘浑身都僵住了,她忍不住想流泪,哽咽道:“为、为什么……”
梁邺歪头,冲她一笑:“因为你不是薛善禾啊。”他?眸子?里含着熠熠星光,“倘若是薛善禾,她有一次不肯,爷愿意给?她第二次机会,她有千次不肯,爷愿意给?她一万次。可你,从来只?是她的影子?,明白吗?荷娘,你不是她。”他?咬重了最后一句话。
荷娘唇角下弯,泪顷刻间流下两?腮。眼前的梁邺,依旧是眉鬓如画、风骨峻茂,依旧是眼底含情脉脉,可为什么这份情永远只?属于薛善禾?就因为薛善禾救过他??她都死了!荷娘心底翻涌着羞愤,也翻涌着嫉妒。荷娘忽然想将一切告诉梁邺,告诉他?,薛善禾自己?跑了!是薛善禾不要他?!天底下只?有她爱他?!
荷娘把泪一抹,朝他?福了福,咬唇道:“奴婢知道了。”说罢,转身跑了出?去。
梁邺坐在床沿,侧过脸,只?见床头柜子?上摆了一排系红绳的葫芦,安静地并排立着,马道师准备的,据说防邪灵。算起来,马道师定?下的日子?,也近了。
荷娘跑出?正屋的寝屋后,悄悄坐在后院的腊梅树下抹泪。卫嬷嬷屋里和彩香、彩屏屋里都已熄了灯。才刚梁邺传她过去伺候,受了卫嬷嬷和彩屏好一顿排揎。她硬是咬着牙,自己?给?自己?洗脸梳妆,像听不见她们?的话似的。可如何听不见?那些话扎在她心口,她如何不疼?荷娘忽然有些后悔起来,或许她就该永远地、悄悄地恋慕梁邺,永远不说出?来。也许等她再长些年纪,她便认命了,甘愿像跟牲畜配种那样,随意配个小厮,然后度过此生。
思及此,荷娘又忍不住发笑。她从小学艺,吃得苦不比人少。她虽不是倾国倾城之姿,但风貌气度在梁府中,也是上乘。薛善禾是个官奴,比她出?身还?烂,梁邺、梁邵都喜欢她。那可是大?理寺少卿,那可是护国县男啊。凭什么?凭什么薛善禾要什么有什么,而她这般努力了,什么都得不到?荷娘拿袖子?抹掉泪,吸了吸鼻子?,她站起身,往怀松屋里跑去。
怀松屋里灯还?亮着,站在窗下,听得有鼾声,应是怀枫睡着。荷娘轻轻咳嗽了一声,没多久,怀松披衣走出?来。见是荷娘,他?拧眉道:“怎的是你?爷不是传你过去伺候了?”
荷娘往他?怀里一扑,呜呜咽咽地将梁邺的话告诉他?。怀松听了,却不吭声,良久才将手搁在她头上慢慢抚着。他?附在她耳畔,轻轻道:“后半夜五更的时候,你还?去西穿堂后边那间空屋子?里等我。”
荷娘哽咽着点头。
黑暗中,梁邺抱臂立在梅树后头,面无表情地望着怀松、荷娘二人。
第94章 寄生虫
自这日后,荷娘仿佛渐渐得了?梁邺的欢心。他允她在书房伺候,允她出门随侍,连早间伺候更衣这样贴身丫鬟做的事,他也允荷娘近前侍奉了?。
只是他依旧守着“只给荷娘一次机会”的话,夜来从不留宿,到点了?立时遣她回房,从不碰她。他一壁给荷娘希望,一壁亲手捻灭希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荷娘:你只有一次机会。
因这一层,荷娘不得不焦虑起来。她如今腹背受敌,再也退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为了?能怀上孩子,她唯有暗中寻求怀松襄助。
于怀松而言,夜夜读书过后,有个温香软玉躲他怀里亲香欢好,倒也是桩风流美事。成敏不在,成安、怀枫都是本分人,梁邺既忙着大理?寺的事,又替小章大人操心行宫诸务,哪得闲理?睬院内琐事。
每见荷娘在身下娇语微微,怀松也有些恍惚,仿佛他自家变作探花郎梁邺,身下是那宁弃荣华富贵也要挣脱樊笼的薛善禾。怀松甚至有时会想,薛善禾咬紧牙关不肯低头,宁可逃跑也不愿待在梁邺身边。却不知昔日她在梁邺身下时,可也曾如荷娘这般媚态横生?
更教他畅快的,来日荷娘怀孕,他的骨肉便要作梁邺的骨肉!思及此,怀松不觉精神?一震。成敏死?了?,成安、怀枫是不足为虑的,不消多时,这梁府的庶务便要交给怀松大总管的手上。到时候,他把持着梁邺的门户,梁邺的女人其?实?是他怀松的女人,梁邺的儿子其?实?是他怀松的儿子。人人称赞艳羡的探花郎梁邺啊,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沦落到这般田地?怀松忍不住纵声长笑。
正月十二日,圣谕传召梁邺入宫。成安套车备马,荷娘伺候梁邺换上朝服,他举步欲出,忽在院中驻足,回身问?荷娘:“你不一起?”
荷娘愣了?愣,廊下做针线的卫嬷嬷并二彩也怔住。荷娘偷眼觑了?觑众人,唇角忍不得扬起,脆生生应了?,连忙提裙跟上。
这是薛善禾都没有的待遇。如今,她比薛善禾更得梁邺的宠爱了?。荷娘如是想。
梁邺进养心殿奏对,荷娘则被宫门口的小太监引到耳房里头喝茶。宫里御膳房敬呈的点心,主子娘娘才?能享用?的香茗,荷娘望着桌案上的两碟一盏,眼角眉梢全是喜色。她把那白瓷茶盏的盏身反复摩挲,忽而觉得自己走到如今的经营算计,皆是值得。倘若她配个小厮,她一辈子岂有机缘入宫?倘若她配个小厮,那些伺候主子娘娘的奴才?岂会来奉承她?她这辈子生来就是卑贱的,嫁给小厮,继续当个奴才?,生的孩子也是奴才?。可若是做了?梁邺的妾,她就是半个主子,她的孩儿更是堂堂正正的主子!
才?喝了?几口茶,忽有个小宫女过来,说贤妃娘娘刚出养心殿,听闻少卿大人带了?个丫鬟过来,娘娘要见一见。荷娘一听,更是喜形于色,忙拿手指把鬓角抿了?抿,把衣裳褶皱理?平,立时就起身跟过去。
贤妃挺着孕肚坐在云辇中,但见一小姑娘垂首走出来,两手交叠腹前,依规矩行礼。她凤眸一眯,冷声道:“抬头。”荷娘依言抬起头。贤妃不由得一惊,旋即那点情绪烟消云散,她抿唇笑起来,云淡风轻地丢下三个字:“替身啊。”贤妃递了?眼风给身旁伺候的宫女,云辇又被重新抬起,继续向前。
荷娘听得“替身”二字,指尖发紧,悄然?握拳。头顶又轻飘飘落下一句:“好生伺候梁少卿罢。”荷娘缓缓抬头,贤妃的云辇已远去数步。
却说梁邺自养心殿出来,双眉深锁,默然?沉思,并不理?人。荷娘见状,不敢叨扰,乖顺地坐在旁边,悄悄打量他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