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禾咬唇道:“没有茶,你……你回罢。”
“喝水也行。水,总有的罢?”他苦笑道。
“水也没有。”
“我不信。没有水,你们三个怎么——”
善禾立时?截断他的话:“梁邵!你没听出来么?你不懂么?我要?你走,你别?跟着我们了!”
梁邵脸上的笑僵了僵,他慢慢敛眸,神情逐渐趋于平淡,嘴角也瘪下去,看上去浑似委屈得紧。
善禾只觉得心痛。
好一会儿?,善禾正?要?放下车帘,梁邵蓦地抬眼,依旧是他那招牌的、仿佛不知人间?疾苦的浪笑:“善善,我在走呀,正?好跟你们同路而已。”
善禾忙唤车夫,让他停车。梁邵也停下来。
善禾拧眉:“那你去干你自己的营生罢,不必管我们。”
梁邵勒住马头,抬头望天:“我累了,我也要?歇一歇。”
妙儿?已怔得目瞪口呆,她万没想到梁邵竟这般腆着脸粘着善禾,毫不怕臊似的。怪道是个霸王呢,这样?霸蛮性子,可?是寻常人少有的。
善禾将车帘一打,扬声吩咐车夫:“我们走罢,不管他了!”
谁知这厢马车刚跑起来,车厢外也听得一记马鞭声,梁邵在外头笑道:“我也歇好了!善善,我们一起走!”
第86章 梁邵作小厮
三人?彼此相扶,依次从轿凳上走下来,梁邵亦翻身落鞍,挽住马头近前?。举目四顾,但见曲巷幽深,不由道:“善善,你?从何处寻来的这座院子?怪道我?寻你?不着,这样七拐八绕的巷道,我?那?点子人?——”
“梁邵。”善禾转过身,目向他?,声平如水,“我?们到了。”
赁来的马车已碾着尘土远去,妙儿也进了院子,晴月端来一只青瓷茶盅,杯里满满当当盛了水。
善禾深吸一口气:“梁邵,你?喝了水,就走罢。”
梁邵讪笑?着:“哪有……哪有站在外头喝的?善善——”
“别叫我?善善。”善禾垂眸。
“好。善禾?”他?见善禾没有再抗拒,这才?稳声道,“善禾,我?们许久未见,我?进去坐一会子,我?们两个说说话,我?再走,好吗?”
晴月看他?眼中的希冀,又望了望垂眸咬唇的善禾,心底亦是难受:“二爷,您走罢。娘子如今过得好,您也看见了。横竖都已和离,您如今这样跟过来,孤身进娘子的院子,算什么呢?您不在意,可娘子却要在此安身立命啊。”
梁邵一听,抬起眼,这才?发现,不宽的巷道里,路口转角处悄悄探出几?只眼睛,正往这边偷看。梁邵怔了怔,忙道:“对不住,是我?欠考量。”牵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善禾,你?不要我?进去,那?我?只好走了。我?如今下榻在秦淮河边的广陵客栈,你?有什么事,直接派人?去那?儿找我?。”
善禾轻轻“嗯”了一声。
梁邵叹口气,一步三回?头地,这才?翻身上马,怏怏地走了。
善禾与晴月匆忙回?屋,关上院门。妙儿忙拥上来问:“娘子,他?来做什么呀?咱们要不要搬走?”
晴月也望向善禾。
善禾把目光放在她?二人?脸上逡巡:“一时间也寻不到合适的院子,这前?头还有铺子,对门就是方娘子,想?搬家,也不容易。”她?咬唇思忖了一会儿,“晴月,妙儿,日后你?们出去,千万不要说你?们自家的名字。晴月,你?本家姓白,日后人?家问你?,你?只说你?姓白。妙儿,你?也是,用你?本家姓氏。今日碰到梁邵,倒还罢了。如今梁邺在大理寺任职,他?手下的爪牙只会比梁邵的人?更?厉害,咱们须得小心。”
晴月与妙儿连声应下。自这日后,除了方娘子等人?依旧照常唤善禾名字,但凡在外头,善禾只说自己姓“贺”,叫“贺山雪”,不是薛娘子,而是雪娘子。这厢善禾经过一晚上的深思,自觉应当与梁邵说清楚,一来不要让他?纠缠,二来怕他?口无遮拦教梁邺知道。故而翌日清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善禾写下一份帖子,预备教走街串巷的小孩儿送到广陵客栈去。刚打开院门,便见小石阶上孤零零坐着一个背影。梁邵惯骑的白马拴在一旁。
听得身后动静,梁邵霍然起身,指尖挂着一只冒着热气儿的油纸包。见是善禾,梁邵两目放光,一开口,便呵出一口霜气:“善善……善禾,早。你?们用饭没有?我?来时瞧见街角那?铺子卖包子,好香,我?买了点给你?们。”他?忙提起油纸包,送到善禾面前?。
善禾拧眉:“梁邵,我?有话同你?讲。”
梁邵自是欢欣:“好,我?也有话同你?讲。”他?半只脚跨进院里,“那?我?们进去说,如何?外头人?来人?往,平白惹人?闲话。对罢?”话落,他?整个人?已站到院子里,且贴心地替善禾将院门阖上了。
“善善,你?说罢。”他?笑?起来。
望着梁邵这般作派,善禾只觉得揪心。她?抿了抿唇,慢慢道:“梁邵,前?些日子听到官府邸报,你?如今是护国县男了,还是北川军前?锋营的指挥使。大家都夸你?骁勇,是裴大将军手下一等一的大将。恭喜你?。”
梁邵笑?意更?甚,露出一排白牙:“啊,不过是侥幸打了场胜仗而已,顺道儿揪出个蠹虫。”
“能在北川那?种地方打胜仗,怎能算是侥幸呢?你?的事传回?来,没一个人?不夸的。”
梁邵弯了唇瓣,微微仰脸,心情大好。
善禾转了话锋:“所?以,如今你?过得好,我?过得也好。祖父在天之灵,一定甚是欣慰的。”
“再过几?个月便是祖父忌辰,善禾,你?同我?一起回?去祭拜祖父罢。”
“这正是我?想?与你?说的。”善禾抬起眸子,“我?不会跟你?走的,我?们早已和离,人?生已驶向新的方向,何必呢?”
梁邵只觉脖颈僵硬,愣愣地低下头,把目光放在善禾脸上。他轻唤出声:“善善……”
善禾慢慢笑?起来:“阿邵,能见到你?,见到你?如今志得意满,见到你?如今功成名就,我?实在是开心。当初选择和离,于你?而言,于我?而言,实在是最好的决定。对罢?你?挣得功名,我?也过上我?想?要的日子。”
“善善,你?想?要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样的?我?知道,你?如今靠画像为生,没关系的,你?跟我?走,或者我?留下来,你?照旧画画就是了。你?要住这,还是薛家那?旧宅子,我?都听你?的。横竖那?宅子是为你?买的。”
善禾一双星目望着他?,柔声道:“阿邵,你?忘记了,我?当初之所?以要离开,还有一个原因。我?的身份,我?家的旧事,对你?而言,这些实在是拖累。你?如今有了爵位,倘若教陛下知晓为个官奴、罪臣之女滞留金陵,会如何呢?”
梁邵抿唇,慢慢沉默下来。
“所?以,阿邵,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我能赚钱,我?不仅能养我?自己,还能养晴月她?们。你?挣了军功,实现抱负,还有了爵位。我们都有很好的人生。”
梁邵脱口而出:“可我的人生没有你了!”
光这一句话,善禾登时觉到眼眶里泛上湿润。她?的人?生也没有他?了。她?与他?,好歹也曾是少年夫妻,好歹曾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时光,好歹她?曾努力过做好他?的妻子,好歹她?曾悄悄喜欢过他?,只是喜欢着、喜欢着,她?慢慢清醒了。那?会儿的他?根本不尊重她?,遑论?喜欢。于是她?安安心心报答梁家的恩,再不想?喜欢这样的字眼。偏偏他?作出那?些事,偏偏他?开始尊重她?、理解她?,在最后的最后,他?故意喝下那?碗茶。不是她?逃出去的,是他?亲自送她?走的。
“善禾,在北川九死一生,我?那?会儿才?发现,我?不能没有你?。起初找你?,我?只是希望有你?的音讯。倘若你?过得好,我?自是开心。倘若你?过得不好,我?也能帮一帮。”他?声气发软,“善善,打仗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说大家夸我?,你?也很欣慰,可是到了战场上,我?才?发现,人?要面对的很多。不仅是敌人?,不仅是一同作战的同袍,还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些人?受了重伤,偏偏能活下来,回?家养病,朝廷出一笔抚恤金,从此再不用上战场。有些人?一刀被砍死,刹那?间什么都没有了,连尸体都未必有人?收。我?从前?不信命,可上了战场,我?不能不信了。有时我?也奇怪,怎生那?致命的一击偏偏劈中这人?身上,而不是那?人?身上。我?不能确保哪一天,老天爷会不会不再眷顾我?,那?致命一击会不会劈中我?。是要我?当场就一命呜呼,还是留下一条小命,苟且余生。”
梁邵吸了吸鼻子,他?眼眶也有些红:“所?以,我?想?多看看你?,我?想?在那?次死亡之前?,多看看你?。善善,我?这辈子只有你?了。哥哥有他?自己的日子要过,我?不能打扰他?,唯独念着你?。要是我?死在那?里,倒也罢了。要是我?在那?地方落个残疾回?来,善善,我?能来找你?吗?不用你?照顾我?,我?自己请些小厮丫鬟照顾我?。我?还能给你?钱,你?不想?画画的时候,你?也不用为生计烦恼了。我?也不要求你?嫁给我?,你?就住得离我?近些,每日陪我?说说话。要是,要是你?有了喜欢的人?,我?给你?添妆,行吗?”
善禾怔在原地。她?望着梁邵泛红的眼,忽而觉得这个从小霸蛮、被祖父与兄长宠溺长大的少年,在这一瞬间似乎成熟了不少,也懦弱了不少。她?尚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谈心,那?会儿的他?意气风发,扬起鼻尖笑?道:“爷运道好,阎王不收,死不了。”
四目相视,二人?皆堕下泪来。
善禾忙扭过脸,取了帕子轻轻拭泪。她?轻声道:“阿邵,你?实在不用这样。以你?如今的身份,以你?如今的功名,你?大可以寻到一位处处完美周全的妻子。她?待你?,只会比我?待你?更?好。”
梁邵却道:“可我?先遇见了你?,别人?再怎么好,又如何比得上你??”
他?走近一步,见善禾已拭完泪,手慢慢垂下。梁邵夺过她?手里的帕子,也给自家擦起来:“好久我?身上都没带过帕子了。”他?顿了顿,“所?以,善善,你?是因为我?,才?不愿跟我?在一起的吗?哪怕我?只是跟着你?,任你?婚嫁自由,任你?做自己想?做的事,你?也不肯吗?”
善禾垂下头,嗫嚅道:“我?不知如何说。但这件事,确实是一大难处。”
“还有什么事?”
“我?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我?自己赚钱,什么都靠自己,别的都不用管、不用想?。你?在我?身边,虽说你?任我?自由,可是真?的能自由吗?”
梁邵追上话:“那?我?做你?院子里的小厮!你?把我?当个下人?,行吗?”
善禾叹口气:“阿邵,你?走罢。”
梁邵却已擎起墙边竹帚,认真?扫起积雪。一面扫,一面说:“善善,我?也有话同你?讲。昨日买下薛府宅子,如今身上只剩七八两银子。广陵客栈,是住不成了。这些银钱尽数给你?,在你?这儿赁间小屋,可好?”指向原作浴房的那?间斗室,“这间便好。”
第87章 梁邵耍心机
扫雪担水、劈柴生?火,从前他?根本没沾过指头的粗活,如今为了留在善禾身边,硬是?咬牙硬生?生?一件一件地干下来。
早间晴月和妙儿?起床,三人坐在一楼厅内用饭,梁邵正?在院子里劈柴。三人拾目望去,但见?他?一身深紫绫衣,墨发拢在脑后,由一只金镶玉的冠子束着,这会儿?正?从院外把那匹白马牵进院子里来。马背上褡裢晃晃悠悠,俱是?他?随身行?装。只见?他?在泥地里插了根木桩系马,随即抱着行?李径往浴房去了。
妙儿?把手里的肉包子掼在碗里,柳眉倒竖:“他?真个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善禾亦拧眉:“待会儿?我?再与他?讲一讲。他?住在这里,也不是?个法子。”
晴月望了望二人的愁容,小心开口?:“二爷看上去也怪可怜的。”
“哪里可怜?”妙儿?斜她一眼,“他?有钱有名有爵位,偏偏赖在咱们?这,跟咱们?过这样的日子。我?看是?可恨!是?自?讨苦吃!”
晴月便垂下头继续吃包子,再不吭声。她从前也不大喜欢梁邵,觉得梁邵不尊重善禾,后来慢慢发现?,梁邵是?表里如一的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喜欢时?不会同你做戏,喜欢了就努力追求。更重要的是?,梁邵伤了善禾,他?会反躬自?省,会去思虑善禾的心思,而?后用自?己?的方式尽力弥补。与他?兄长相比,梁邵不知道好了多少。都是?在主子手下当奴婢,梁邺看上去温润和气,实际奴婢是?奴婢,主子是?主子,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善禾惹他?不痛快了,他?不罚善禾,却把晴月按在条凳上打。光这一点,晴月就永远喜欢不了梁邺。更何况善禾并没有犯错!梁邵看上去乖戾、混不吝,但从不用那些阴私手段。仔细想想,过去在漱玉阁的两年,她并没有挨过打,也没有被克扣过月例。从前跟在梁邵身边的成保,办事不得力了,倒是?经常挨上梁邵一脚,可成保从没有受过伤,被梁邵踢后,还能笑嘻嘻跟他?插科打诨。细论起来,梁邵自?幼习武,气力应是?比寻常人大的。
善禾留下两只包子给梁邵,搁在碗里给他?送来。梁邵正?对着空荡荡的斗室犯难。这屋子不大,搁一只硬板木床,一只衣橱,一只方桌,便再放不下别的了。而?且这床也实在太小,他?才刚躺上去量了量,抻直身体,脚是?露出去的。
善禾把热包子搁在桌上,顺他?目光看去:“这是?前一任房主留下的。如今只有这架床了,你睡不下,不如还是?寻个客栈下榻,这才是?正?理?。”
梁邵回望她,笑道:“我?喜欢弯着腿睡。”
“梁邵!”善禾着实有些气。
“善禾,”梁邵还是?那般笑意,“我?知道,你不想我?留下。我?明天就走,如何?好歹今日让我?在这儿?歇一晚上,我?多看你一天,这总成了罢?”
善禾点点头:“好,这是?你说的。万不能反悔。”
“君子一诺千金。”
善禾今日仍有一项画像的生?意,是?早前便约好的,故而?用完早饭不久,便背着画具出门去了。妙儿?不喜欢梁邵,好眼色也不肯给他?,自?去铺子里画画,也不跟他?讲话。晴月坐在二楼,呆呆想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从衣橱里抱出衾被褥子,步到浴房门口?,轻声道:“二爷。”
梁邵打开门,见?她抱着衾被,不觉有些惊喜:“这是?善善吩咐你给我?送来的?”
晴月想了想,决定委婉一些:“娘子临走前,让我?们?不要给你脸色瞧。”
“我?就知道。”梁邵接过被褥,“善善心里自?是?有我?的。”
晴月立在门边,没有走进去,只看着梁邵铺床理?被。她忽而?觉得有些心酸,她很想同梁邵讲,让梁邵带善禾离开,从此隐姓埋名,再不要遇见?梁邺。晴月知晓善禾对自?由的渴望,但也知晓,只凭她们?三个人的力量,要躲梁邺一辈子,却也不容易。
梁邵一壁理?床被,一壁轻松说道:“晴月,前些日子,你们?也是?在这里吗?怎么我?看起来,你们?在这里住得并不久?”
晴月浑身一凛,磕磕绊绊道:“没……嗯……二爷,我?们?也才搬过来不久。之前我?们?住在别处。”
“那这半年来,善善都是?卖画养你们?的?”他?忽然想起什么,“哦,我?记得你们?走时?,她带了些银钱在身上。”
“二爷,您怎么知道?”晴月不由道,“我?记得您从来不管这些。”
梁邵眉眼弯弯:“是?不管,我?也懒得管。但我?自?家有多少钱,多少地契,我?怎会不知个概数呢?不过是?因为有阿兄和善善替我?看着,我?也是?难得糊涂了。”
他?声气淡下来,敛眸:“更莫论她那会儿要走。我再不小心留意,连她何时?走、走得顺不顺当都不知道。”
晴月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勉力挤出个笑:“二爷,娘子说您明儿?再走。您走之后,就忘了这里罢。娘子在这过得好,也不想麻烦打扰别人。您千万不要跟别人说,我?们?在这里。”她顿了顿,叹道,“京都是?大好的前程呢。”
他?蓦地抬起头:“倘若我?不要那些前程呢?”
晴月怔住。
梁邵朝她笑了笑:“晴月,你自?去忙罢。我?自?己?确实应当好好想一想了。前时?只想着找你们?,却没考虑过找到你们?之后,该当如何。”他?顿了片刻,“你放心,善善在这,我?没必要跟别人说的。我巴不得天底下只有我?认识她,我知道她呢。”
晴月缓缓点头,叹口?气,自?往外去。
梁邵在后头笑:“晴月,多谢你送来的这床被子。”
午膳与晚膳,是?梁邵自?己?端着碗筷站在灶台旁用的。善禾她们住的屋子,她们?没松口?,梁邵自不会进去。晚间善禾归来,带回一只炙鸭。这是?金陵名菜,她们?都爱吃的。因梁邵也在,晴月提议给他也送点。妙儿有些嘀嘀咕咕的,说:“本来三人吃一只鸭子正?正?好,分给他?,我?们?还吃什么呢?”她拧下烤得绛红的鸭头,丢在碗里:“这个给他倒也罢了。”
晴月悄悄看了眼善禾的神色,额外夹下一块肥厚的鸭腿,给梁邵送过去。回来时?,晴月捧着空碗,碗中那只鸭头原样奉还。晴月道:“二爷说他?怕这些鸭头、鸡头、鸟头的,说不敢看,更别说吃了。”
善禾与妙儿?一愣,旋即妙儿?爆出今日第一串笑声。临到晚上就寝,妙儿?躺在床上,依旧忍不住笑:“恁般高壮的一个人,还说是?将军呢,原来怕鸟啊?娘子,明儿?要是?他?再不走,咱们?就在院里养鸽子。他?不能不走!”
善禾也淡淡笑着,没说话。躺在床上,她始终睡不着。耳畔是?薰笼里传来的火星哔啵爆破声,渐渐地,又多了妙儿?与晴月细微的鼾声。善禾翻了个身,只见?窗外透出亮光,竟像早上。
这是?又下雪了。
只要落雪,哪怕是?夜里,外头也亮堂一些。
善禾叹口?气。忽而?她想起什么,连忙披衣起身,悄悄下了床。
外头果真在下雪。雪声澌澌,竟已能覆到人的脚踝。善禾提着针线篮子,走到浴房门口?。门关不严实,底下悄悄漏着一丝风。善禾心底泛起酸水,叩响了门。
里头传来动静:“谁?”
“是?我?。”
没一会子,梁邵披衣过来,把门打开了。他?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是?冷的。
善禾忙走进屋里,阖紧门。她掸了掸肩上的雪,才发觉这屋里比她们?二楼的房间冷了许多。墙壁薄,又在一楼,外头又全?是?寒风冷雪。
善禾催促着:“你快上床罢。”
梁邵钻进被窝,把衾被直拥到下巴颏儿?,他?挤出个笑:“善善,你怎的来了?”
善禾已走到窗前,将针线篮子搁在案上。窗纸旧得发黄,上头渍着雨痕尘迹,一颗破洞恰在当中。她伸出纤指,轻轻探入那破处,指尖触得凉风丝丝,登时?觉到扎人刺骨的寒冷。
她轻声:“外头落雪了。我?想起来这屋子里的窗户破了个洞,所?以来给你补上。”
说着,善禾从针线篮里拣出块素绢,比着破洞大小,剪作圆月模样。她用簪子尖儿?蘸了点温热的浆糊,细细描在绢边。
梁邵缩在床上,仰脸看善禾的背影,心底也不觉暖起来,仿佛满室生?春。
“善善……”他?笑起来,“你一来,我?倒不觉得冷了。”
善禾比划着将素绢贴上去,口?中怨怪他?:“早让你走,你不听,非要在这里受苦挨冻。”
梁邵声气发颤:“我?……我?这是?苦肉计,只等你心软了,留下我?呢。”
她听出他?话音的颤抖,知道他?应当是?冷的。叹口?气:“待会儿?我?找点布料过来,把门下塞好,你就不会冷了。”
“好。”他?哑声回道。
待补完了窗纸破洞,善禾依言去寻了点破烂布料,并她自?己?的那只小手炉。炉子里重新烧上梅花炭,搁在怀里,暖到心窝。
梁邵伸出手来接,眉梢眼角都是?笑。
善禾却发现?,他?唇色很有些苍白。她皱眉:“你病了?”她伸出手去摸梁邵的额头,并没有发热,却非常冷,像块寒冰。
可梁邵从小是?只热炉子,外头再冷,也不至于这样啊。
善禾替他?掖了掖衾被,猛地发现?梁邵身上盖的这只被子有点硬,像冻起来了似的。
“被子怎么这样硬?”善禾立时?警觉。
他?赔笑着:“没什么,没关系的……”
他?越如此,反倒越让善禾疑窦丛生?。她摸了摸衾被,非但有些硬,还有些潮,她冷声道:“你把被子掀开给我?看。”
梁邵有些踌躇,说话也有些费力气:“善善,我?真没事……”
“你掀开!”善禾凶他?道。
梁邵只能缓缓掀起一角。
善禾就着那一角,掀开衾被。原来被子之下,是?一握揉得紧实的雪球,正?慢慢地融化。
雪化成水,洇过被子,里头潮湿着,外头又重新冻起来。
眼泪立时?涌出眼眶,善禾泣道:“梁邵!你干什么呀!”
梁邵浑似从前犯错被祖父揪到那般,他?忙把雪球丢到地上,声气又急又虚:“啊,善善,你别哭,别哭。怪我?……我?不是?……苦肉计么……”他?屈指给善禾拭泪,“善善,我?不想走,你好歹多留我?几天。你万莫再哭了,你这样,不是?剜我?的心么?”
善禾吸了吸鼻子,道:“所?以你要你自?己?受寒生?病,留在这不走了?”
梁邵缓缓“嗯”了一声。他?忙从一旁的褡裢里取出身上最后的八两银子,悉数塞进善禾怀里:“你放心,我?看病抓药,不要花你一分钱。而?且我?心里有数的,就是?场小风寒,不是?什么重病。好了,好了,你别哭……”
善禾一把拍开他?的手:“哪有人像你这样的!你就是?个骗子!骗人精!”
梁邵垂下头,不吭声。他?确实是?个骗子,也不是?君子。君子一诺千金,梁邵一诺放屁。他?只想跟善禾多待几天,风寒算什么,只要能留下来,只要善善多陪陪他?,做什么都行?。
好一会儿?,二人都没吭声。
善禾默不作声,拿来他?的氅衣,要他?披上。
梁邵不情不愿地接过,还未披上,猛然一个喷嚏打出。苍白的唇色,隐隐泛红的两颊,他?偷眼看善禾,唇瓣悄悄上弯:“不好……真个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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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虐一下弟弟,弥补一下他之前欺负善善[眼镜]
梁邵哆哆嗦嗦地冲她笑起来。
善禾眨了眨眼,强把泪意憋了回去。她一壁给梁邵披上?氅衣,一壁怅声?道:“你?又何苦……”
梁邵顺势握住她的手:“胡说。我从不觉得苦。”他裹紧了氅衣,忍不住又是一个喷嚏。
善禾未理他,举目四望,更觉此屋寒凉,不可人住。可二?楼的四间屋子,除去用作浴房的那一间,剩下?三间,每个都有人住了。晴月与妙儿睡在她的屋里,她们俩自己的屋子、自己的床,善禾也实在不好意思领梁邵过去。
这厢正踌躇着,忽见窗下?现出个灰蒙蒙的人影。晴月披着棉袄,轻声?道:“娘子,妙儿睡觉不老实,我怕扰了娘子好梦。这会子我已送她回自己屋里睡了。”她顿了顿,“娘子,你?早些安寝罢。有什么事,唤我起来就是。”
善禾慢慢垂下?眼,却?对上?梁邵亮晶晶含笑的双眸。
梁邵怀揣手炉,一路随善禾上?了二?楼。
屋子收拾得齐整,案头搁着几?卷画轴。衾被叠得方正,架子床旁置着熏笼。善禾把门掩好,转过身?,同正在四下?打量的梁邵道:“你?把衣裳脱了罢。”
“啊?”梁邵哑着嗓子险些呛住,手上?却?利索,忙解起盘扣。善禾理完衾被转身?时,这厮已精光着上?半身?,含笑在那儿候着了。
入目是他胸前寸许长的旧疤,痂壳尽褪,只剩下?一道粉嫩新肉微微凸起。疤痕之上?,是一条项链,坠着四五颗红麝香珠,却?把他肌肤衬得白了些许。善禾接过那潮潮的寝衣,将眸子一敛,不再看他,声?气很轻:“快上?床罢。”
梁邵迅速钻进被窝,把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略带苍白的脸。眼巴巴望善禾:“善善,你?在这里陪我么?”
善禾摇了摇头。她将梁邵的寝衣铺展在熏笼上?,由熏笼慢慢将水汽蒸掉。她指着寝衣:“待会儿衣裳烘干了,你?要是醒着,就赶紧把它取下?来,免得烧坏了。”善禾又将窗户支开一条三指宽的缝儿,嘱咐道:“你?要是觉得闷,记得把窗开得大一些,这才通风透气。”最后,善禾将搁置一旁的双层铜壶放到床头柜子上?,又拿了只青瓷茶盅,倒了半杯热水递给他:“晚上?刚烧的热水,你?半夜里醒过来,也要记得多喝。”
梁邵皆一一应下?,仰脖一饮而?尽。
见他这般乖觉,善禾方道:“那你?好生休息。”
“那你?呢?”梁邵急问。
善禾淡淡一笑:“我累了,先回去休息。”她望着梁邵的脸,慢慢道,“阿邵,你?早点好起来罢。”
梁邵登时追上?话?:“我早点好起来了,就早点走,是么?”
善禾一怔,垂首低低应了个“嗯”字。
方才的欢喜霎时烟消云散,梁邵把脸埋进锦被,闷声?道:“哦。你?也早些安歇。”
善禾复望他一眼,转身?去了晴月房中。
翌日,梁邵卧在榻上?烧得双颊绯红。妙儿见他这样睡在善禾床上?,气不打一处来,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踩得地板咚咚响,愣是不肯梁邵安生休息。晌午善禾来送饭,他握住善禾的手,眼眶烧得红红的,两颊亦红,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妙儿姑娘气性大,前头初见时我出言不逊,实在是我的不是,她记得那些话?,也是我活该。善善,你?把我那八两银子拿出一些来,分?给妙儿姑娘,也算是弥补我的过失了。万莫教她在外头走动了,吵嚷得我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