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by一米花
一米花  发于:2025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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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禾气极,她喘吁吁压住荷娘,自?己也忍不住流泪:“荷娘,你怎么这?样糊涂!他什?么样的人,你没看出来吗?他要是真的好,我为何费尽心思逃离他?当?初他打晴月,你不是没看见!他处处逼我,处处猜疑,更是视人命如草芥。他梁邺就?是个冷心冷情的自?私鬼,他只在乎他自?己,他到底有什?么好!怎就?值得你现在不惜杀人,也要得到他的喜欢!”
听了这?些话,荷娘趴在地上,渐渐不动弹了。她只一味的流眼泪,声气也不似方才那般激动:“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是他救了我啊!是他把我跟姐姐从?平康坊捞出来的!是他给我赎了贱籍,让我如今有个立锥之地……”
善禾等人也慢慢松开钳制的手,看这?个十五岁、刚刚及笈的女孩儿侧卧在地上呜呜地哭。三人相视一眼,善禾抚了抚荷娘的背,柔声道:“荷娘,我明白?你的心意。那会儿你还不到十五岁,偏偏他又是这?样的人物,才学品貌样样拔尖,身?边又干净得很,从?来不沾花惹草。他为你们姐妹破了例,他身?边第一次有平康坊的姑娘,他专专为你改名?。你喜欢他,无可厚非。荷娘,你放心,今夜我便走了,再?不回来。”
荷娘目光发直,愣愣地:“倘若他发现你不是真死,他又去寻你呢?”
“不会的,不会的。”善禾安慰他,“就?算他来寻我,那也过去很久了,他对我的情分早就?淡了。而且他要娶妻的,他的正头娘子怎会允许我这?样卑贱的人存在呢?”
善禾悄悄示意妙儿,让她站门口把风。
正屋的火已越烧越大了,几乎快要窜出木窗。跃动的火苗在善禾、晴月、荷娘的脸上明明灭灭。
善禾尽力压住心中的焦急,她替妙儿把粘在颊边的碎发绕到耳后,轻声说道:“荷娘,如果他真的发现我是假死,那在他寻到我之前,你一定要取代我在他心中的地位,好吗?荷娘,他其实有点?可怜,所以你要待他好,处处以他为先。他控制欲也很强,所以要乖顺,反抗只会让你自?家难受……每天与他说说话,就?说些稀松平常的事,让他觉到你的体贴周全,觉到你的细致,这?便够了。”
荷娘双手握住脸,泪从?指缝流出,她哽咽着嗯了一声。
“那我们走啦。”善禾轻声,“你保重。”
荷娘又哽咽着嗯了一声。
善禾与晴月对视一眼,二人忙相扶着起身?。
火焰已穿透墙壁的桎梏,从?门窗处探出张牙舞爪的身?子。热浪扑面,灼得善禾与晴月面皮发烫。善禾望着愈来愈大的火势,心底也有些惊颤。她忙道:“荷娘,你快走罢!火太大了!”
说罢,她牵住晴月的手,一起往门外跑去。
光这?一句,荷娘便知道,她永远做不了薛善禾,永远得不到梁邺的心了。
身?后已听得巨物坠地的声音,一声连着一声。善禾与晴月只顾着闷头往前跑,忽而一声喊,仿佛救命似的:“善禾姐姐!晴月姐姐!”凄厉极了。
善禾与晴月忍不住转过头,却见荷娘提刀跑将过来。她身?后烈焰滔天,浓烟翻滚,将她衬得宛若妖魔。
荷娘目眦欲裂,扬声高喊:“善禾姐姐——”
“你还是去死罢!”
她扬手举刀,对准善禾劈下?去。
晴月急忙挡在善禾身?前。
这?一刀稳稳砍中晴月的肩。
“晴月!”善禾哭喊。
彼时久久不见人影的妙儿与闻灯也等得不耐烦了,一齐跑过来,恰见晴月身?中一刀,软倒在善禾身?上。
闻灯忙赶过来,一脚踹开荷娘,那刀也随着荷娘一起咣当?坠地。
善禾泪流满面。她撑住晴月两腋,不停唤晴月的名?字。
闻灯慌忙矮身?背上晴月,两手托着她的腿弯,快步跑出去。善禾与妙儿护着他们,扶着晴月的背,一起往门口跑去了。
失火的屋子,翻滚的浓烟,荷娘躺在地上,被?院里的烟呛得不住咳嗽。手边就?是那柄刀,还沾着晴月的血。荷娘把脸上溅的血滴抹掉。可惜可惜,没杀了薛善禾。
她呜呜哭起来。为什?么薛善禾不能?真的死了呢?她真的、真的不想?再?做哪一个人的替身?了。荷娘又有些心灰意冷了。
这?座由几间屋子围成的苍丰院,此刻一半楼宇在火光中飘摇。稍稍站远一点?看,苍丰院仿佛是吞噬万物的地狱。那月洞门便是地狱之门。在其之后,地狱之火噬肉炼骨。
善禾等人从?地狱门跑出去了,而荷娘倒在地狱中,哭得泣不成声。
荷娘睁开泪眼,挣扎着爬起来,忽而发现月洞门间夹峙着一个人。定睛一看,竟是怀松!
怀松提着一桶水,稳步走近。他将水中的布巾子绞干净,跪在地上一点?一点?擦血。荷娘呆住了,她不知为何怀松也会在此,更不知怀松为何帮她。
怀松掀了掀眼皮,声气寒厉:“你要大爷的恩宠,我帮你。”
荷娘浑身?一个哆嗦。
怀松平静地笑开:“你要薛善禾永远不回来,我帮你。”
荷娘颤声问:“那……那你呢?”
“你不必管我。”怀松垂下?头,继续擦那染血的地砖了,“按我说的做就?行。”
院门外,由远及近,响起施府仆役高呼走水的声音。
善禾等人匆忙上了马车,闻灯一路赶出去几里远。
马车内备好了三件粗麻披风,却没有绷带与药。善禾咬咬牙,将梁邺特?意为她备的这?件鹅黄缕金云缎袄撕成布条子,一圈一圈给晴月缠绕好。
在距离城门还有两个路口时,闻灯勒马停车。他打起帘子,同善禾道:“薛娘子,城门外另有一辆马车,是坊主?提前备好的,有人在那等着你们。我得速速回施府,把那些踪迹清理干净。而且倘若他们发现我无故不见了,只怕会疑娘子的死。”
善禾点?了点?头,与妙儿搀扶着晴月下?车。三人披上披风,戴好兜帽,彼此相扶一路往城门口去。
行出去十来步,自?城门口扬起一阵踢踏的马蹄。三人忙躲开,飞扬的黄尘在眼前弥漫。
庄一兆伏在马背上笑:“将军,前头到了城里,可不能?这?样使着性儿撒蹄跑了!”
“我知道!”梁邵转过头答他,只见余光里三个披麻的女子相拥前行,中间那个步履蹒跚,肩上披风渗出血,仿佛受了伤。他动了恻隐之心,自?荷包中取出两枚银锭,丢进?庄一兆怀里:“那三人似乎受了伤,你把钱拿给他们。”
庄一兆接过银子,勒马停下?来。望着梁邵一径向前、向大燕皇宫方向奔跑的身?影,不禁笑了笑。
善禾等人临将行至城门时,忽的被?一跨坐高头大马、身?披银光软甲的人拦住。此人威风凛凛,背上一根长槊,显见的是位将军。
善禾心中一惊,以为是被?守城将士拦住去路,急忙解释:“民、民女家在城外,不小?心受伤……”
那将士翻身?下?马,牵着马头走近,掌心安安静静睡着三颗银锭,二大一小?,递到善禾面前。庄一兆笑道:“俺家将军见你三个弱女子可怜,教你们拿些钱买药去,这?才是正理哩。”
善禾不敢接。
庄一兆索性把银锭放在地上,回头翻身?上马:“放心罢!俺家将军一路回来,路上不知接济了多少人,自?家腰包都瘪了,不多你们三个!”他冲善禾等人笑了笑,自?骑马往城中去了。
行不多时,他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身?扬声问:“小?姑娘,文阳伯孟府往哪里走哇?”
善禾刚捡起银锭,握在掌心。闻言,她转过身?,指向南方:“往南走,在朱雀大街。今日贤妃省亲,待会儿有烟花会,你沿着烟花的亮,就?能?找到了。”
庄一兆笑道:“多谢了!”
于是庄一兆骑马往南方去,善禾收起银锭,与妙儿扶着晴月,终于走到城门下?。

第82章 薛善禾之死
一块沾血的布巾子?飘飘悠悠在火焰中坠落,很快燃烧成灰烬。这团火映照在漆黑的瞳孔中,浑似一簇妖冶的花。
眼见最后一份证据消失在火中,怀松长长叹出口浊气。他伸出手,在灰烬上摸了一把,给自己和荷娘的脸都抹出黑痕。
而后,他回头复望正屋一眼,冷静的双眸逐渐震颤起来?,紧接着恐惧、惊怖取代了方才的冷静。怀松高声?叫起来?:“走水了!走水了!”一壁喊,他一壁向外?跑出去,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闻讯赶来?的施府仆役。
怀松哆哆嗦嗦地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那?些仆役忙宽慰他:“没事!没事!云梯队马上就到?!”
怀松目眦欲裂:“薛娘子?在里头哇!”
仆役们呆住,愣了一瞬,慌忙撒腿往水房跑,一个接一个地拎水来?。
荷娘亦哭喊着扑出来?:“快救人?呐!薛娘子?在里头!快来?人?救命啊!”
怀松揪住一个仆役,颤声?吩咐:“荷娘受了惊,你快送她去定定神,我现在就去文阳伯府请少卿大人?回来?!”
此?刻仆役们乱作一团,自是听怀松差遣。
文阳伯孟府正厅,贤妃赐宴,华灯璀璨,笙歌清越。孟恪、施元济、梁邺三兄弟特备省亲烟花会,黑缎般的夜幕此?刻正绽放出朵朵烟花。孟贤妃端坐上首,五色流光在她敷粉的桃花面上明明灭灭。她唇瓣微勾,不禁捧腹起身,行至席侧,朱袍玉带、明珠霞冠,端的是姿仪容美?。贤妃端了那?十锦珐琅杯,离席举杯,言辞从容威赫:
“龙腾九阙开天?门,凤翥千山抱日轮。”
她顿了顿,身侧史官匆忙工笔。贤妃正欲继续开口,忽而想起什么,目光落在立于下首的一干人?身上,一一扫过去,她的父亲孟绍、嫡亲兄长孟恪、姨表兄长施元济、姨表弟弟梁邺……贤妃的目光在这一圈人?身上缓缓盘桓,而后,她扬起笑,稳声?道?:“本宫才力不济,少卿大人?乃新科探花,不若就请梁少卿替本宫续下去罢。”
贤妃脸上端着温笑,心底却隐隐有些悲凉。这是今日省亲的最后一首诗,是今日种种的句号。进御的诗,唯一目的便是夸耀大燕河山、歌颂陛下圣德。这是最容易作的诗,也是最难作的诗。她把这首诗让给梁邺,也是把孟、施、梁三家的权柄递到?梁邺手上。啊,这个早已没落的梁家,这个默默无闻的梁家,怎生偏偏出了个梁邺呢?贤妃心底有些失望。孟持盈的事发生时,她从小尊重的父亲、她从小依赖的兄长没有法子?,只能把决定持盈生死的大权丢到?她这个深宫妇人?手上,烫得她像攥了块烙铁。是梁邺走出来?,给予了既保全孟家、又保全持盈的法子?;是梁邺提醒她写?谢罪折子?,以陛下之威生生将此?事压下去。只是此?刻,贤妃慢慢咂摸出别的意味:持盈的事,未必不是梁邺谋划的。这个念头让她又惊又喜,她太需要了这样一个帮手了。简在帝心的大理寺少卿,常常出入养心殿的大理寺少卿,智谋千里的大理寺少卿。贤妃觉得,那?早就黯淡的凤印,自今日起重新辉映出七彩光泽。
贤妃抚了抚隆起的孕肚,为母的喜悦再次淹过她。
猝然被贤妃点?名,梁邺亦惊得抬起头。他的位置并?不靠前,甚至快到?正厅的大门了。可此?刻,贤妃的声?音稳稳穿越人?群,直直递到?他跟前,他握着酒杯的手隐隐有些抖。
梁邺尽力压住内心喜悦,抬起脚,半步未踏出去,一个丫鬟垂首匆匆跑过来?。她不知此?间发生了什么,只急急凑到?他耳畔低语:“苍丰院走水了。”
双瞳猝然放大,梁邺偏过脸,只见成敏、怀松立在廊下──怀松脸上一团黑漆漆的痕印,满目焦急。他心一坠,手抖得更厉害,不是喜悦的发颤,而是害怕,是惊惧。
没事的,走水而已。他尽力压了压。
偏生那?丫鬟又说:“怀松说薛娘子?在火里,还没救出来?,请大爷快些回去罢。”
梁邺身形剧震,顿觉耳边嗡鸣一片。
“少卿大人?。”
“梁少卿,”贤妃端方稳重的声?音再度传来?,“请大人?为本宫续诗罢。”
梁邺被这声?音强扯回来?。他茫然抬头,唇角翕动,想开口,竟发不出一丝声?音。
下首的章奉良见他失态,连忙低声?提醒:“梁大人?,娘娘唤你作诗。”
意识一点?一点?抽离。梁邺忙用力攥住酒杯,将那?未踏完的一步稳稳踩下去。他稳步行至正厅中央,拱手作揖:“微臣领旨。”尾音全是颤。
他勉力挤出一个笑,开口道?:
“龙腾九阙开天门,凤翥千山抱日轮。
火树银花星雨落,六街灯火夜如春。
百方来?朝金波卷,万国长拜紫气凝。
鱼龙狂舞三千界,燕风岁岁笑芳辰。”
“娘娘,微臣的诗,”他声?气发颤,“完了。”
贤妃满意笑起来?:“好!来?人?,赐彩炕屏一架。”
梁邺忙拱手谢恩,一壁后退,退至自家座位时,梁邺咬牙道?:“娘娘,微臣……微臣院中突发急事,万死……容臣告退!”他声?气嘶哑破碎,全不复方才光景。也不等贤妃颔首示意,梁邺匆忙转身,脚步虚浮,踉跄着向殿外?奔去。
一出正厅,冷风扑面,激得梁邺稍稍清醒过来?。一口气堵在胸口,化作剧烈的咳嗽,怀松匆忙拥上来?,泣道?:“大爷!院里走水了!娘子?在屋里头,没出来?啊!小的过去的时候,火势大得不能进人?了啊!”
梁邺只觉喘息愈促,今夜的酒顷刻间自胃反涌到?嗓子?眼,呕心得厉害。
“马!快备马!”他厉声?嘶吼道?。说罢,捂着胸口大步往垂花门外?去。
正厅的喧闹戛然而止,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来?,贤妃亦敛了笑意,面露诧异地向外?张望,却只见到?梁邺踉跄狂奔的背影。
孟府的小厮已牵了马来?,梁邺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双腿夹紧马腹,箭也似的冲出数丈远。
此?时梁邵正被人?引着,缓辔而来?。忽闻前头马蹄声?碎,踏破寂静的巷道?,一路疾驰而来?。梁邵抬起眼,只见一人?伏在马背,夜风鼓起他衣袍,猎猎作响。是梁邺。
“哥!”梁邵举起右手,扬笑朝他挥鞭。
梁邺一丝眼风都不曾匀给他,策马径直越过去。
“哥!”梁邵调转马头,马蹄踢踢踏踏的。
成敏小跑过来?,喘吁吁道?:“二爷,二爷,您怎的回来?了?不是说四日后才回么?”
梁邵望着愈来?愈小的梁邺的背影,拧起眉:“今儿不是贤妃省亲么?这般热闹……成敏,我阿兄去哪?”
成敏转了转眼睛,急忙解释:“大爷院里有急事,片刻也等不得。二爷,宴还没散呢。您千里迢迢回来?,要不先赴宴罢?等大爷忙完了事,您再去也不迟。”说罢,立时取代马奴,牵住梁邵座下白马的缰绳,将他往里头引。
梁邵道?:“可是……”他虽想跟过去看看,可马已被成敏强硬牵进去,正厅里清越细细的笙歌飘飘悠悠传来?。
梁邺一路疾行。夜风刮过他的耳畔,却吹不散那?灼热的焦躁与恐惧。
快!再快些!善善,若你有个好歹……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唯有将马鞭挥得如同雨落。
烈焰张天?,浓烟滚滚。冲天?的火光愈发刺眼,几乎照亮了半边天?。一大群人?拎着水桶来?来?回回,云梯队拖来?六七辆水龙,正对准苍丰院不住地按压。
梁邺的心狠狠坠下。及至此?刻,他忙勒住马,不敢置信地望着这片火海。
善善……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耳畔尽是慌乱的救火声?,尽是梁柱坍塌的轰响,可他只听得到?自己重如擂鼓的心跳。
怀枫率先瞧见了他,哭着奔来?跪倒:“爷,爷!娘子?不见了!”
一行泪流过唇瓣。
梁邺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他跌跌撞撞立起身,跑到?苍丰院院门前,卫嬷嬷、彩香等人?哭作一团。见了梁邺,丫鬟嬷嬷一齐拥上来?,哭着攥住他的衣袖,纷纷乱乱的话撞入他的耳:“爷!娘子?没了!”“他们说娘子?在里头啊!”“爷!娘子?不是在伯府吗!”“娘子?死了啊!”
“没死!”他吼道?。
梁邺目眦欲裂,劈手夺过一桶水,兜头浇下,便要往里冲。
成安、怀枫魂飞魄散,死死抱住他腿脚:“大爷,大爷不可啊!火势太大,房梁已塌,进去便是思路啊!”
梁邺一脚踢开成安二人?,厉声?喝道?:“滚!滚开!她若有事,你们一个个都给她陪葬!”话音未落,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苍丰院正屋屋顶轰隆榻将下来?,震得梁邺浑身僵硬。
最后一丝生的希望,在这声?巨响中湮灭了。
梁邺张开嘴作痛哭状,他几次三番欲要硬闯,皆被众人?舍命拦下。火势猛烈,热浪逼得人?连连后退,唯梁邺忍着灼热瘫坐在地,眼睁睁看着雕梁画栋在火舌吞噬下,化作一片飞灰。
直到?天?光微亮,大火方渐次熄去。救火的仆役揉肩退去,云梯队也慢慢离开。梁邺仍坐在地上,目光发直,盯着这摊断壁残垣、遍地焦土。青烟袅袅升起,浑似她常披的那?条鸭蛋青披帛。卫嬷嬷跪坐在他身旁,揽过梁邺的肩,痛哭道?:“哥儿,邺哥儿,你醒醒罢!娘子?死了,你万不能出事啊!”
“她没死。”他冷冷道?,执拗地推开卫嬷嬷,扶膝起身,踉跄踏入余温尚存的废墟之中。
几点?微弱的火星在脚边熄灭。
梁邺抹了把脸,赤红的双眼开始搜索废墟中善禾的影子?。他跪在焦土之上,发疯似的用手扒开烧焦的木砖瓦砾,十指鲜血淋漓,却仿佛觉不出痛苦。
“人?呢……人?呢……”他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梁邺耷拉着头,颓然跪在地,“人?呢……”
“挖!”他声?气嘶哑,“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挖出来?!”
小厮们战战兢兢,慌忙近前翻检。几炷香时辰,方在焦炭中寻出三具蜷缩的尸身,早已烧得面目全非。梁邺抹掉泪,一具一具看出去。
“不是她,不是她。”他哭着笑起来?。明明都不是善禾啊,那?善禾肯定还活着!
却在第三具尸身上,清清楚楚看见两只腕子?上的赤金镯子?,此?刻早已熏得乌黑。
刹那?间,与那?金镯有关的一切悉数闯入脑海。
船上时,她日日抗拒他。
苍丰院,她逐渐顺从,但偶尔依旧与他怄气。
无有园,她跪在老?汉面前,将他所赠的金耳坠、金镯一一褪下,求老?汉救救他。
最后是善禾的那?双眼。温温柔柔偏又最是坚韧倔强的那?双眼。含着笑意,蕴着愁绪。他梦了两年的那?双眼,如今,佳人?成灰,香魂杳杳。梁邺身形猛地一晃,似遭雷击。他喉头一甜,一股腥气直直窜上来?。他捂住心口,硬生生咽住。
“好,好……”他猝然笑开,白齿上淋着血,“又跑,是罢?爷说好娶你,你还跑,是罢?”梁邺蹲在地上,双手握住脸,呜呜哭出声?:“善禾……你怎能走呢……”

第83章 新生
梁邺急火攻心,呕出一口浓血后,成安与怀松忙扶着他,寻了施府一间空落的?屋宇,服侍他歇下。
施茂桐、周太太等人自省亲宴后匆匆赶回,正料理苍丰院后事?。施明蕊前来探视,被成安拦在门外,彩香便?将明蕊请至自己房中,红肿着眼低声?细说昨夜种种。成敏一晚未归,因梁邵提前回京,成敏担忧梁邵得知善禾死讯,一直守在梁邵身边,不敢稍离半步。
这会子天光微亮,空气?中仍弥漫着浓烟气?味。梁邺倚着靠背,混沌的?意识一点一点重回躯壳,薛善禾丧身火海的?事?实再度席卷他的?脑海。
薛善禾死了。
满脑子都?是这五个字,挥也?挥不去。
他的?胸腔再度剧烈起伏起来,浑似有一团血球在他体?内来回游走,妄图挣破这副身体?。他拼命回忆昨夜之事?,只记得善禾与他说,她吃了酒身子不舒服,要提前回来躺一躺。是啊,躺一躺而?已。那怎生就着了火,怎生就死了呢?
他又觉到锥心的?痛。她什么话都?没有说,临别的?字句一个也?没有,一切皆是寻常。只是一个寻常的?黄昏,她只是吃了酒身上难受,她只是想早些?回家歇一歇,她同往日并无分别,怎生就着火了呢!怎么他娘的?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被烧死了呢!
他都?准备告诉阿邵他们?的?事?了,他都?开始谋划如何娶她了,他的?新宅邸业已预备完工了。他给善禾留了间院落,不大,但?一草一木、一门一窗皆是他亲自督工监造的?,离他的?院子最近。他从施元济那儿要到了营缮司过往十年的?宫殿楼宇图,他照着这些?图纸亲自给善禾设计的?院落,他每天白日里操持大理寺与省亲事?宜,入夜之后画图纸,他把善禾画里的?山川草木悄悄融入进去,他熬了十来个大夜,他教怀松暗地里寻来京都?的?能工巧匠,给善禾的?院子打衣橱箱笼,他留了块空匾额,准备让她拟名?,他打算将这作为新年礼物送给她,他……他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与善禾奔向好日子了。
怎、生、她、就、殁、了、呢!
梁邺茫然地抬眼,屋里的?桌椅窗橱陌生空荡,尘埃于空中浮浮沉沉。几缕阳光穿透窗纸,轻轻柔柔地射将进来。时间奔流向前,而?薛善禾永远地留在了昨夜。
成安悄步站在廊下,温声?道:“大人,昨晚上最后一个见到薛娘子的?,是荷娘。她受了惊吓,这会儿?已醒过来了,大人要见她吗?”
梁邺茫然转过脸,发直的?目光在成安脸上逡巡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理解了明白他的?意思?。梁邺颔首:“嗯……快喊她过来。”
没一会子,荷娘哭哭啼啼地走进屋里,噙泪朝梁邺福身作礼。
梁邺声?气?有些?虚:“到底为何起火?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荷娘一壁拿帕子抹眼泪,一壁哽咽道:“奴婢回来时,火已经着起来了,娘子困在正屋里,奴婢只能远远看到她的?影子。”
“她跟你说话了没有?”梁邺急问,“她有留下什么话没有?”
荷娘泣道:“她拖着晴月姐姐和妙儿?姐姐的?身子,她从里头喊奴婢,让奴婢赶紧去找大爷,让您快快回来救她们?。娘子说她拖不动她们?两个人,娘子说晴月和妙儿?都?晕过去了,她说里头烟太大了,呛得她难受,她让奴婢一定要喊大爷回来救她们?!”
梁邺早堕下两行清泪。
她那会儿?该有多无助,该有多绝望,她拼命地找人来向他求助,可他却不在她身旁。
荷娘继续道:“娘子真的?死得惨啊!晴月姐姐和妙儿?姐姐都?晕过去了,娘子一个人救她们?两个!火把门窗都?烧得滚烫,奴婢进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大衣橱、拔步床一件一件烧得塌下来,挡在娘子面前。奴婢让怀松赶紧去找您,奴婢一直在外头喊娘子,起先娘子还应奴婢,后头声?音越来越哑,越来越凄惨,奴婢看不到她,只听见她在哭,在叫,她喊您的?名?字,她说她身上好疼,被火烧得好疼,她问奴婢喊来大爷没有,大爷怎么还不来救她!”荷娘禁不住大哭起来,“奴婢听得也?剜心啊!奴婢看不到里头,只听见娘子凄厉的?哭喊,她一直喊她身上被火烧得疼!”
梁邺瞳孔剧颤,浑身发起抖来,他仿佛看到了火中惨叫的?善禾,一声?声?绝望地求救,到最后只能哀泣着躺在地上,等待火焰吞噬掉她。他眼前陡然现起那蜷缩着被烧焦的?尸首。在大火燃烧她的?身子时,她有没有怪他不回来?在她蜷着身子面对死亡的?剧痛时,她有没有怪他不回来?
她一定好痛,她一定在哭。
他为什么放她回来了呢?他为什么不能强硬一点,逼她在伯府歇息呢?他从前逼她做了那么多事?,为什么这次没有逼她呢?
为什么……
一口浓稠的?紫血呕出来,洒在衾被之上。梁邺撑着身子,耳畔只有嗡鸣。荷娘吓了一跳,忙近前扶住梁邺,揽住梁邺的?肩,她亦哭道:“爷,大爷,您这样,娘子看到了也剜心啊!”
梁邺抹掉泪。
她再也看不到了……
她看到官道尽头泊着一艘画舫,两名?船夫正在岸边焦切等候着。善禾忙唤醒晴月与妙儿?:“到斐河码头了!快醒醒!”
为了不被梁邺的?人发现,吴天齐选择的?逃跑路线曲折偏僻,从昨夜到现在,她们?已换了三次马车。如今眼前的?画舫,是最后一次替换。等坐上画舫,她们?便?要沿着水路,一路往金陵去了。
梁邺生性多疑,且因之前善禾逃跑便?受过吴天齐襄助,故而?这次善禾出逃,吴天齐早早回了密州,只留下闻灯、闻烛在此安排布置。
画舫的?掌舵人,是一对中年夫妻。接得善禾等人上船后,夫妻俩也?不多问,男人自去掌舵,女人则将善禾三人领到船舱,指向桌案上的?三套粗布衣裙。
于是,善禾脱下了遍体?绫罗,解开了满头珠翠,换上了靛蓝粗布衣裙,穿进了千层底布鞋。昔日一握柔软乌顺的?长?发,如今只用两根再寻常不过的?木簪子草草绾了个髻。昔日描眉敷粉的?芙蓉面,如今不施脂粉,素面朝天,端的?清减自然。
那船女递来一只铜镜,朦胧模糊的?镜面,早将她的?脸照得畸变。善禾心底坠了坠,这模糊变形的?脸,才是她啊。
她逃出来了。
从今往后,再不要看梁邺的?脸色过活,再不必与他虚与委蛇,再不用给他当?个免费妓子了。
她吃了好多苦,真的?好苦好苦,如今终于苦尽甘来了。她心底澎湃着。
模糊的?镜面上,又多出两张畸变的?脸。晴月和妙儿?一起揽住善禾,三人彼此相视,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善禾扶着晴月坐下,船女取来常备的?药箱,慢慢给晴月处理伤口。妙儿?肚饿,自去寻找吃食。善禾望了望桌案上堆着的?、她们?才刚换下的?罗服,她心有所?感,抱起衣裳,跑到栏杆边,将衣裳统统扔进斐河河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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