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by一米花
一米花  发于:2025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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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禾吓得一激灵。
“别!”裘茂扑到金安福结实手臂上,楚楚动人地?仰起?脸,“别,我要活的!”
金安福拍了拍裘茂的脸,笑着:“茂儿,好个多情种子?!到这田地?了,你还想?着他呐?”
裘茂伏在金安福臂弯,把?眼底失落之色掩去,柔媚万千:“哪呢,我有?金二哥,谁还想?他?”
这裘茂妩媚风流、妖娆放.浪之处,比之绿珠,更是?有?过之无不及。善禾看?得阵阵难受,恨不能把?头垂到地?上去。
那金安福见善禾这般情状,心底不觉痒起?来。他虽是?无极场的东家,平素男女不忌,也得过教坊司花魁行?首的趣儿,可谓是?阅人无数,好坏胖瘦照单全收。虽也有?清雅婉约的,可今日?见了善禾,又觉得从前那些终究比不得这样出?身清白的好。更何况是?探花郎梁邺看?中的人?
但金安福到底念着这是?梁邺的人,而况他今日?前来,除了销毁卷宗,更重要的,便是?尝试拉拢梁邺。只是?就这么放过这小美人,却也不甘心。
于是?,金安福笑着拍了拍裘茂的脸,转而抬眼同善禾道:“你,下水去。”
善禾脊背一僵,依旧垂头站着不敢动,装作?没听见。
金安福以为是?自家没唤她名字的缘故,便问同扬:“她叫什么?”
同扬谄媚笑着:“只知道姓薛。”
“哦。”金安福扬起?粗眉,“薛姑娘,我这弟兄多,实在站不下脚了。你先下水泡一泡罢。”他又补充了句,“不必脱衣。”说罢,一行?人无不哄笑起?来。
裘茂却剐了善禾一眼,暗暗翻了个大眼白。
善禾霎时觉到羞愤交加,眼泪啪嗒啪嗒坠落,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不吭声也不挪开半步。
金安福有?点不耐烦了:“聋啊?”
同扬赔笑着正要给善禾解围,忽听出?口处传来一声闷哼。众人转头望去,只见梁邺满脸是?血,正从金安福一位手下的身上,沾血带肉地?拔出?钢刀。
梁邺并指拭去刀上鲜血,眯了眯眼,沾满血的睫毛遮住泰半视线,他淡淡一笑:“好钝的刀,斩此等货色,倒也罢了。”
众人先是?一惊,而后剩余的七条汉子?立时挥舞着钢刀冲将上来,将梁邺团团围住。金安福忙丢开裘茂,掣住善禾以作?人质。
梁邺提刀迎上去,与他们斗在一处。但他此番回来,意?不在杀人,他只要救走善禾。
才刚与那二人往住处去,他仔细留意?,方寻出?良机杀了那两人,又夺了他们武器,这才一路小心赶回来。此一路,他又发现无有?园中路口皆被金安福的人占据了,等闲逃不得。梁邺知道自己?只有?一人,不能硬刚,唯有?带走善禾,埋伏起?来,悄悄溜出?去,才有?一线生机。
这厢梁邺与众人缠斗在一起?,那厢裘茂跌坐在地?,见梁邺英姿,早已看?得痴了。
善禾一壁观察金安福动作?,一壁寻所有?机会摆脱此人桎梏。须臾间,梁邺已飞身落在他们跟前四五步距离。善禾见此机会,抬起?手肘就往身后用力撞去,岂料金安福只是?闷哼一声,毫不动弹:“哈,这么点儿劲,还好意?思?跟爷爷面前使?”
他扬起?手掌,对着善禾的脸就要掴下去。
粗粝厚实的掌心,光看?一眼便觉得疼,善禾吓得闭上眼。
掌风却不曾落下,因善禾已被梁邺扯入怀中。她睁开眼,才发现梁邺所使的钢刀已深深陷入金安福手臂。
而失了武器的梁邺,搂着善禾,也被剩下的五条汉子?团团围住。

黑衣汉子们稳步逼近,金安福亦叫嚷着让他们活捉梁邺。
梁邺单手将善禾圈在怀里,一步步退后,直退到温泉边沿,已是退无可退,正是行到穷途末路之际。
他赤手空拳,对面皆手持冷刃,如?何斗?梁邺转了转心思,忽高声道:“欧阳同扬!我死在这,你那破事再也瞒不住!”
瑟缩不敢言的欧阳同扬一怔,而后猝然抬头。他望了望梁邺与善禾,又?望了望金安福,踌躇着道:“稷臣,你……你听金二哥的话……早早将东西交出,何至如?此?”他声气越来越轻,眼也不敢直望梁邺。非是他不救梁邺,实在是金安福人多势众,又?捏着他的把柄,他不能救。
见同扬如?此,梁邺与善禾的心无不沉了沉。梁邺才刚与人缠斗,耗费体力,现在手中又?无称手兵器,且又?带着善禾,更是强弩之末。
恰在此绝望之际,入口处传来一声响动。拾眼望去,竟是手持宝剑、匆匆赶来的成敏。同扬凝睛一瞧,成敏手中提的、背上背的,可不是悬于无有园书?房内、欧阳侍中珍藏的两柄宝剑?如?今玄铁再度现世?,寒光凛凛,眼瞧着是比金安福等人所使的钢刀厉害。
成敏一壁使剑与黑衣人缠斗,一壁慢慢往梁邺处移靠。等得靠近了梁邺,他取下背后所负的冷剑,往梁邺跟前抛去。
梁邺接了剑,与善禾道一句:“别乱动。”说罢,立时提剑上去,与成敏一起御敌。
二人奋力对抗,皆使出浑身?解数,好容易杀了泰半黑衣人,却听得身?后一声高喊:“梁邺!”
裘茂挟持住善禾,剑刃再度架在善禾脖颈间?。裘茂颤声喊道:“梁邺!把剑放下!”他没练过武,提剑也很费劲,但面对负伤的善禾,他还是在几个?招数之后占了上风。
梁邺望了,出剑也迟钝下来,不住拿眼看善禾。成敏见状,忙喊道:“先逃出去,搬来援兵再救娘子不迟!”
他二人皆有功夫在身?,奋力抵抗或许能逃脱出去。而善禾手无缚鸡之力,带着她,只?能是拖累。他们皆知道,此番只?有舍了善禾,方能有生机。
梁邺咬紧牙关?,与善禾四目相望,一时寂静无言。
善禾闭上泪眼,原本想呼救的话被她生生咽回喉咙。她知道,梁邺会放弃她的,他从来都是先选自己,再虑其他,更何况她这个?屡屡忤逆他的女人?
不过几息之间?,她再次听得利器相触的脆音,听得裘茂高声大喊着让梁邺速速住手,否则便杀了善禾等话。有那么一瞬间?,善禾在心底期望他能选择自己,能把她一起带走,可刀剑之声并未停息。
他并不会选她。
架在善禾脖子上的剑刃挪深了一分。
“我真个?杀她了啊!”裘茂再度喊道。
善禾感到脖子隐隐有些痛。
“梁邺你就?亲眼看着这女人死在——”裘茂的声音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利刃刺入肌肤的声音。
她忙睁眼,只?见梁邺已然一剑挑开裘茂持剑的手,而后又?有一刀从后刺入梁邺脊背,刀头贯穿至他的右胸。沾血的锦袍上,探出一颗小小的、凛着寒光的刀头,正对着善禾的面门。
她望见梁邺怔在她跟前,望见他的双瞳一寸一寸地失了神采,漫漫地把目光放在她的脸上,而后缓缓提起唇角,绽开笑?,露出一排沾血的白牙。
“别……”怕。
他刚开口说了一个?字,一大口鲜血立时喷涌而出,溅了善禾满脸。
透胸尖刃被嗤啦抽去。梁邺身?形晃了晃,倚剑跪倒在善禾跟前。
“天?啊!梁邺!”
善禾急忙撑住他两腋,可梁邺的身?量体格如?何是她承受得起的,只?好随着梁邺一齐跪下,手忙脚乱地解开腰带给他绕住伤口。
她忘了哭,眼泪却潸然不止,浑身?不停战栗,包扎的手在颤,浑身?在颤,连声音都在颤:“别死,别死,你别死……”
她是恨他,可她没想过要他死。
地上躺满了金安福的人,或死或伤,已无法挣扎着爬起来。梁邺那一刀砍中金安福的臂膀,深入臂骨,教他再提不起武器。裘茂的手也被梁邺劈开一条好长的伤口,此刻瘫在地上浑身?打寒颤。
成敏亦负伤力竭倒地。
善禾成了此间?唯一一个?能直立行走的人。
还有欧阳同扬。
“你还干看着吗!”善禾尽力要扶起梁邺,冲同扬骂道,“他是为了你,才惹上这等麻烦!他现在本该待在家中,等待陛下授官,他是为了你啊!”
同扬被骂得一愣,抬了头就?要骂回去,却见梁邺气息奄奄地靠在善禾肩上,大口喘气,浑身?是血,竟不似个人形。同扬生受一惊,踉跄退后半步。这可是梁邺啊,探花郎梁邺啊,他还记得放榜那日陛下御赐的银桂簪在他展尾幞头上,他骑着高头大马一路从朱雀大街逶迤走到施府门口,没一人不注目他,没一人不歆羨他。可现在的他,怎的胸前汩汩流血,怎的眼里没了精神,怎的像滩软肉趴在一个女人肩上?同扬忍不住浑身?抖起来,惊怖攫住他所有的理智与心神。
善禾抹一把泪:“他还比你小六岁!他把你、把你亲兄长欧阳同甫当自家兄弟的啊!否则他何必淌这些浑水!他自己弟弟在北川九死一生,他都没管,他帮你还赌债、帮你哥哥调回京都……他这么帮你们,他是信你才来这无有园!你才刚不帮他就?算了,可他现在要死了啊!”
“你怎么能就这样干看着!”
同扬痴痴看着,唇角颤抖嗫嚅:“他……他是为了自己前程……”
善禾忍不住泣声:“混蛋!君子论迹不论心,你哥哥调回京都了,你还了赌债了,你现在说他是为了前途了!混蛋!”
“薛娘子!”绿珠不知从哪冒出来,身?后跟着六七个?丫鬟、小厮。她越过地上躺着的人、尸,着人扶起梁邺与成敏,“你们跟我来。”
“绿珠!绿珠!”同扬踉跄上前,却被自己绊倒,他急道,“绿珠!我们走!快走!要死人了!这里要死人了!梁邺要死了!”
绿珠差人将善禾三人带出去,她自家留在玉清泉,回头望了望满地的狼藉,望了望这个?跌倒在角落里发抖的、主宰着她的命运、她当作天?一样倚仗的、懦弱无能的男人,绿珠头一次觉得,欧阳同扬他.娘的就?是滩软趴趴的泥!就?是个?畜.生!
绿珠深吸一口气,尽力放平声线:“圣上钦点?的探花郎,风头正盛,不明不白死在你这无有园里。你要圣上如?何?要侍中大人如?何?你想过欧阳家没有!”她又?望了一眼挣扎着爬起来的金安福,朝他作了作礼,冷声道:“金二哥,奴一妇道人家,不敢见血。您与梁大爷的恩怨,还是在外头解决比较好。此为御园,先皇下旨敕造,您在此斩杀梁探花,雷霆之怒自不必说,光是我们家侍中老大人,都是要过问的。到时候拖泥带水牵出许多事端来,您今夜来这一趟,反倒得不偿失。”
金安福冷冷一笑?,啐出一口血水,傲慢瞥眼欧阳同扬:“她心思倒比你伶俐。”
同扬却已蜷缩在角落,反复喃着“要死人了”“梁邺要死了”这两句话。
绿珠继续道:“金二哥,等会儿,我把人送出去。这外头群山环伺,你的人等半柱香的时辰再去追。荒郊野岭的死一两个?人,没人发现,更与无有园无关?。”
金安福朗声笑?起来,点?了点?头。
绿珠立时转身?追出去。梁邺等人已被扶上一辆二驾马车,丫鬟递上一个?鼓囊囊的包裹。绿珠同善禾道:“出了无有园,沿着大路一直走,就?是京都。他们半柱香后就?会追上来,你们也可以?在第二个?路口往北走,往京畿县县城里去,有县兵护着,他们不敢如?何,明日天?亮后再回京都。总之,一定要快!我只?能帮你们争取到这半柱香的时间?!”
善禾已泪如?雨下,哭着感谢绿珠。
绿珠想了想,仍旧道:“等平安回去,让梁大爷在老大人跟前说几句好话,帮我进欧阳家家门,就?是感谢我了。”
善禾咬唇饮泪,连连颔首。
成敏将马车驾起来。
绿珠的身?影很快被抛在后头,她扬声喊:“包袱里是伤药,准备仓促,你们且用着罢!”
车行愈速。绿珠的声音渐渐被抛在身?后,偌大的无有园也在马蹄声中逐渐化?成一颗朦胧的黑影。二马一车,披星戴月,沿着大路往东直走。
梁邺躺在马车中,身?体已开始发颤。
绿珠的包袱虽然准备得仓促,但止血生肌的金疮药生生备了三瓶,更莫论包扎所用的绷带。善禾颤着手将药粉撒在他的伤口,只?听得他尽力压抑、却如?何都克制不住的闷哼。
善禾一壁抹泪,一壁给他包扎。
梁邺哑着嗓子说:“你……你们先……回京都……”
善禾一怔。
“成敏……骑马带你……带你回去……骑马更快……我会……会拖累你们……”他一字一句咬得艰难。
马车陡然一个?颠簸,梁邺整个?身?子重重往车壁一撞,才刚包扎好的绷带立时洇出巴掌大的鲜血。
他满头冷汗涔涔,蜷了脊背靠紧车壁,浑身?不住打颤。
善禾饮泪扶好他,脱下外袍盖在他身?,而后猛地掀起车帘,同成敏道:“成敏!你行骑马回京都!”
成敏急得满头大汗:“娘子!你不要再说混账话了!我绝不可能丢下大爷不管!”
善禾此时却显出一分果?决来:“成敏,我们这样赶马车走,绝没有他们骑马快!”她望见前头一个?满是荷叶的池塘,约有两三亩那么大。善禾忙道:“成敏!成敏!你在这放下我们!我们躲荷叶池里头去!你骑马作速回京,让他们先追这空马车!”
成敏也知道他们这样逃跑,势必会被追上,听了善禾这话,他沉默不语。善禾急得又?要开口,成敏已勒住缰绳,将马车停在莲池旁。
二人一起背扶梁邺下车,慢慢行至莲池旁。
这莲池中如?今已教荷叶填满,可见并非野外无人管的,显见是私人池塘,栽了满塘莲以?卖应季的莲花莲蓬莲子。善禾沿着池边走了不过数十步,果?真见到泊在荷叶中的一只?小石船。
她与成敏合力将梁邺挪至石船中。而后,成敏驾了一马疾回京都,余下一马一车仍在大道上奔驰。
善禾回到池边时,梁邺躺在石船上,咻咻地喘气。见善禾回来,他先是一怔,而后把脸别过去。他张开嘴,声音却哑得不行:“走……走……”
善禾把眼泪鼻涕一抹:“那会儿你都没丢下我独自走!”
“走……走……”他始终重复这一个?字。
善禾瘪了嘴:“好!我走!”说罢,她却站在那儿不动弹,只?迎着风悲哀地与他四目相望。
他们已行到水穷处了。
她能去哪儿呢?她并不认识这里,更何况天?已大黑,更何况后有追兵,更何况她连匹马都没有。
善禾把石船往荷叶中塞了塞,自家也躺进小石船中。
颠簸的船,躺进去,人不住地晃荡。眼前遮住他们身?子的荷叶在晃荡,夜幕在晃荡,缀在夜幕上的星子亦晃荡。
梁邺粗重的喘气萦绕在耳畔,好像也在晃荡。
善禾侧过脸,才发现梁邺早把脸转过来,一直在看她。
他这会儿嗓子已哑了,发声牵动着胸膛的伤。他只?能以?口型埋怨善禾。
你走……不要管我。
“可是你救了我。”
我心甘情愿的……
“我也心甘情愿。”
不要你死……
“我也不要你死,阿邵也不要你死,祖父也不要你死!”
梁邺的眼下瞬间?流出一行泪,将脸上的血稀释成粉红,腥咸地流入嘴中。
他慢慢把脸转回去,望着夹在荷盖间?的漫天?繁星,闭上眼,又?一行泪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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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明天接着更一章,13号就不更了哈。
我不知道为什么从码字软件复制过来的文字,总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错误,大家将就着看吧,捉虫也行。
下章是善善的高光[爆哭]

第72章 她是普渡众生的神女
他们在船上躺了约莫半柱香时辰,方听见一阵震天动地的飒沓马蹄声,沿着大路,径往东去了,毫不?曾在意这满池荷叶。
等那马蹄声消失在大路尽头?,万物复归阒静,只剩下彼此心跳的喧嚣。善禾忙转过脸,笑起来:“他们走了!是荷叶救了我们!”
却?看见梁邺鼻息微弱,两目半阖静静看天的模样。
善禾心里着了慌。他要死了?
他要死了。
他进气少出气多,脉搏也比才刚弱了许多,连善禾支起身子看他,他也没有半分动静,只安然仰视星河。
悲痛涌上心头?,善禾忙抹掉眼泪,把船泊到岸边,仓皇上了岸。
月黑风高?夜,孤光萤火绝。天地一双人,死作流星灭。
石船上传来虚弱的声音:“善善……别?走……”
“别?走了……”
梁邺使尽力气,转了转脸,看向站在岸上的善禾。
他不?想孤零零地死在这里。倘若真?的要死,至少她在身边。及至此刻,梁邺心中方有一丝悲凉。他要死了。死在他刚刚成为探花郎之后。死在他被授官的前夕。死在荒郊野岭外?的无名莲池里。死在身边无人陪伴的无边孤独中。他身边只有善禾,可善禾也要走了。
别?走,善禾。别?走……
不?要把我丢下……
莲池里的风又冷又硬,他想在最后一刻能拥着善禾安然睡去。
善禾却?只是俯身替他把脸擦了擦:“你待在这儿,我去去就回!”
“别?……”他自知撑不?了那么久了。
而善禾已?迅速转身,遁入夜色之中。
梁邺望着她单瘦的背影,看着这世间最后一个与他有关?的人消失在夜幕,而他孤零零躺在此地,安静地等待漫长的死亡。
倘若当初他没有那样对?她,她如今是否会?留下陪他?
他脑海中没来由地现出这样一个问题。
紧接着,与善禾有关?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眼前回溯。有他初见善禾,她坐在梁邵身边,低眉顺眼;有善禾在荣禧堂伺候老?人家……当然也有善禾被他强掳至船上,日日憋着一口气,就是不?从他,偏是不?从他。梁邺低低笑起来,那会?儿的他,竟做了那么多伤害她的事,也难怪她现在毅然决然地离去。
她去哪儿呢?
找人来救他?还是趁机回京都,带着晴月离开他?
他的心颤了颤。因他蓦然发现,他与善禾已?算得上世间至亲之人,可他却?不?能在这样一个生死时刻,笃定地说善禾不?会?离他而去。
他至死孤独。
这份惊怖攫住了他。他的一生虽不?至浩浩荡荡,比之常人,却?已?算得圆满丰厚了。可临死之际,他什?么都没有。竟什?么都没有!
魂散骨枯沉极浦,不?栖泥淖栖雪冰。
真?的只有一副骨,一个魂。真?的死在水中,待冬日雪封莲塘。
他不?敢相信,亦不?愿相信,忙追忆这些时日他与善禾的点?点?滴滴。有他们躺在一处,夜叙闲话;有善禾燃灯作画,他捧书倦读……好像有了这些回忆,他便能不?孤单地离开,便能怀揣一团团盈润的珠玉含笑九泉。
梁邺的意识逐渐在过往的回忆中消沉,他自家仿佛凝成身体里的一颗烛火。其余皆死了,只有这颗烛火是活的。
他的一切都存于?烛火中,这是他的生命之火。
等今夜的风将火吹熄,世间便再无梁邺了。
烛火将熄之际,他从昏沉沉的梦魇中猝然惊醒。他的身子正被人一点?一点?地、艰难地拖离石船,拖到岸边。
是善禾。
梁邺恨不?能高?喊出她的名字!
这是后半夜,更深夜重,唯有枝头?的老?鸹聒噪。善禾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只板车,正背着他的身子,一寸一寸地往岸边挪移。
“善善……善善!”他哑着嗓子唤她,虚弱至极。
善禾应了一声,见梁邺全身已?到岸边,方松手跌坐池岸,一壁歇力气,一壁擦拭脸上血红的汗水。
都是他的血。善禾把手放进池中,洗了又洗,而后往旁边跑了几步,重新掬来一捧干净的水,又泼泼洒洒地跑回来,跪在他身边,将仅剩的水点?滴流入他干裂苍白的唇间。
她伏下身子,凑在梁邺耳边,轻声絮语:“两里外?有个独户,夜色太晚,他早睡了。我把他院子里的板车偷来,我们悄悄躲他院里去,说不?定有水有吃的。”
“梁邺,我们都要活下去啦。”
不?高?的声音,随风入耳,却教梁邺觉到分外的安心。
他微微侧过脸。善禾就这么跪在他身旁,清泠泠的眸子熠熠地望着他糊满血的脸,执起袖子、浸了池水,一点?一点替他拭脸。她自家脸上也不好过,鬓发毛躁得很,脖子上一线血痕,已?然凝固朱链,唯这双眸子清澄明净。他从来就爱她这双眼,以前觉得这双眼藏了婉约幽淡的情?意,后来又觉得这双眼里尽是不?识抬举的偏执,到此刻,他才发现,这双眼从来没变,是柔软里藏着坚韧、是包容里蕴着不?屈不?挠的力量,开天辟地的力量,在哪儿都能扎下根,在哪儿都能蓬蓬勃勃地生长!
女娲抟土、羲和浴日、西王母执掌昆仑……
洛神凌波、妈祖护海、观世音普渡众生……
普渡众生啊……
他从来不?信这些缥缈之说的。可到了此刻,他恍惚觉得,薛善禾便是她们,薛善禾就是她们,薛善禾是滴落人间的神女,普渡众生的神女!
亦普渡他一人……
善禾又站起身来,像刚才那样,纤瘦脊背负起他,一步一脚印地、艰难地将他背到板车上。他听到她愈来愈重的喘息,感受到她愈来愈踉跄的脚步。
乡间板车,中为木制平板,左右各一轮,前伸两根长木杆,或供持握,或套牲畜。
善禾把他背到板车上后,已?是大汗淋漓。梁邺说不?出话,只能悲望地看自家如何拖累她。她见他两目半阖,像要睡过去的样子,忙唤他的名字:“梁邺,你能睡吗?你别?睡罢,我怕。”
她怕他死。她不?敢说出那个字,也怕一语成谶。
梁邺用口型告诉她:我不?睡。
是“不?死”的意思。
这个软弱的、单瘦的、出身可怜的女人,这个柔软的、坚韧的、灵魂有香气的女人,他若死了,她该怎么办?他不?能死。至少得给她安排个好前程,教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他才能放心的去。
善禾已?把袖子挽起来,站到板车前头?,像村妇那样,将缠绕在车上的粗麻绳绕到肩头?,而后紧紧攥住车前的把手。
咬咬牙,没抬起来。
再咬咬牙,依旧没抬起来。
梁邺忽然特别?想哭。
善禾咬牙安慰他道?:“马上就好了。”于?是,在溢出几声闷哼后,板车终于?动了。
车轮滚动,善禾稍稍能歇下力,走到下坡时,甚至能乘着夜风小跑起来。
晚风拂过,梁邺的碎发在夜色中凌乱。过往每一次善禾在他身下的战栗,皆不?及此刻板车的颠簸悠扬;过往每一次善禾在他身下的呻.吟,皆不?及此刻善禾的喘气动听;过往每一次拥有她时的心动,皆不?及此刻把千言万语化入夜色的沉默令人安心。
路程太远,她又走的颠簸小路,行过一半时,善禾把板车停下,坐在木板上喘气休息。
梁邺转过脸,看见她正仰头?望天上的星子。没一会?儿,她抬起手臂,悄悄抹一下泪,重重吸一下鼻涕。
视线下移,裸露的颈后肌肤已?有一道?深深的、长长的红痕,系板车麻绳勒出来的痕迹。
梁邺终于?忍不?住:“你……走罢……”紧随着话落,是眼角流下的两行清泪,在脸上冲出粉红的血沟。
善禾装作没听见,但?抬手拭泪的模样出卖了她。
“善善……你自……去罢……”不?要管我。不?要死。也不?要哭。你自己走,好好活着。
善禾的声音越来越哽咽:“你看,月牙儿……月牙儿长毛了,小时候我娘说……月亮长毛,明天就会?……就会?下雨………”话毕时,她已?掌心握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善善……”梁邺唤她,“书房……书房里有印……信物……回密州拿钱……好好生活……”
“谁要你的钱!”
“写信给……阿邵……让他……让他扶棺……送我回家……”他吭吭哧哧地交代。
“你自己同他说!你不?是不?肯我提他么!你不?是不?肯我想他么!”
是不?肯啊。梁邺悲哀地想。可他要死了。从今夜起,他不?能没有薛善禾了,这辈子都不?能没有薛善禾了,可他却?要死了啊。
“别?忘了……我啊……”
他闭上眼,静静流泪。
片刻后,车轮继续转动。
善禾咬着牙道?:“才刚你救我,所以我救你,我们两不?相欠。”
“从前在密州时你帮过我,所以我帮你。”
“梁邺你知道?的,我最怕欠人情?,所以,你不?许死,更不?许因为救我死。你敢死,我就敢不?写信给阿邵,我任你尸身腐臭,任你被蝇咬虫噬,我也不?会?把你埋在祖父旁边……这样你就不?会?告诉祖父,你是救我死的了……”她把泪咽回肚中。
善禾一步步走得艰难,宛若从十五岁到现在的近三年日子里,命运的风霜雨雪始终压向她,然她总能在风停雪驻后奇迹般挺直脊梁。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薛善禾如是。
善禾停下时,掌心已?磨出血泡,脊背已?勒出血痕。
这会?儿的梁邺,剧痛已?过,喘息稍稍平稳下来,说话也没那么含糊,只是身上开始发寒。
善禾又要背他下来,他说他就躺在板车上。
善禾急了:“又没东西遮挡!那些人过来,第一眼就瞧见你,上来一刀就把你捅死!”
梁邺没吭声。
善禾张开满是血泡的手给他看:“你不?许死!我吃了这么多苦,你不?许死!你得听我的!”
他终于?点?了点?头?,自己用不?曾受伤的左臂慢慢支起身子。善禾忙扶起他,指向安置在角落的一口棺材:“我们躺那里去,没人看见,也暖和。”
住在此屋的是个年逾半百的老?汉,孑然一身,惟三间茅屋相伴。故而自中年起,他便积蓄银钱,置办了一口好棺木,为自家备好最后一件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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