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院落不大却也别致,墙角植着几竿翠竹,一旁还有座小小的假山流水,靠近便是潺潺水声。
善禾因一路上马背颠簸,这会子歪在榻上,扶额闭目养神。梁邺沐浴归来,见善禾还歪着不动?弹,不由坐在榻沿,捏着她手背皮肉,催她快去。善禾懒懒应了?声,然又懒得动?,也就羽睫颤了?颤,算个响动?。梁邺见了?,心底好一阵爱怜,他贴上来笑问:“究竟去是不去?”
“去的呀。”善禾把脸转过去,声气愈发?懒怠软绵,尾音拖得也长,但仍旧丝毫没有动?弹的迹象。
梁邺轻轻一笑,打横抱起善禾:“薛娘子身子乏累,我来伺候娘子便是。”
善禾陡然被他悬空抱着,吓得面色一白,眼睛也睁开了?,十指捏紧他胸前寝衣,哀求道:“好了?,好了?,我这就去。大爷,你放我下来罢。”
梁邺听了?,把眉一皱,却不理她,抱了?善禾径去浴房,丫鬟们早将?香汤备在桶内。梁邺将?她搁在玫瑰椅上,伸手替她解腰间绦带。善禾霎时只觉脊背僵硬,手脚发?麻,忙抵住他的手:“我自己来。”
梁邺笑看她:“若你再?拿假话哄我呢?”
“这遭绝不会了?,我这就沐浴,一炷香便好——”
善禾的话尚未说完,梁邺的唇已堵上来。他一壁吻她,一壁托了?她臀,分她两腿,教她跨坐在自家腿上。
少顷松开,善禾的两瓣唇已煨得粉润。
梁邺勾着笑,眼色也渐次迷离:“我伺候娘子沐浴,不好么?娘子不舒坦么?”
善禾两手抵着他的胸,稍稍与他分开些:“我……大爷,我不惯如?此……”
梁邺却拧了眉:“顶厌烦你唤大爷,没得生分。”
“哪生分呢。何况你本就是梁大爷呀。”
有大爷就有二爷。梁邺蹙眉说:“上次不是教你唤我名?”
“哦……阿邺……”她小声嗫嚅。
他面色稍霁:“既如?此唤了?,你也不必拘礼。横竖在这,你我就是夫妻。”
善禾一惊,“夫妻”二字像根针,硬生生扎入她心。
“奴婢不敢……”
梁邺捏着善禾的臀肉:“你可是又来了?。奴婢、奴婢,你真把自己当丫鬟了??人往高处走,就你偏要当个丫鬟,难道不想换个身份?”
善禾猝然抬头,声气急慌:“什么?”
梁邺还以为她是激动?的,笑着:“善善,今晚上你不是说,怕主母容不下你么?若你是个丫鬟,就算有我撑着,也难保暗地里?不被人使绊子。不若——”
“我不做妾。”善禾截断他的话。
梁邺愣怔住,因眼前的善禾眸清目明,神色平静,她直勾勾地望着他,而后又重?复了?一遍:“阿邺,我不做妾。”声音比刚刚更坚定。
“善善……”他脸上笑意渐逝,指尖亦无意识收紧,“不做妾?善善,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善禾迎着他渐次冷锐的目光,话音清晰,“我说,我不做妾。你的妾,不做。任何人的妾,都不做。”
非但因为妾室身份于?女?子是道枷锁,于?善禾而言,做了?梁邺的妾,更是把自由彻底让渡出去。她不想自己身上彻彻底底烙上梁邺的名字。
梁邺也把目光放在她面上逡巡,不禁冷笑道:“善善,你不要这身份,有的是人上赶着。”
“那你纳别人去。荷娘,还是谁?你自管纳你的妾去。”善禾从他身上直起身子,“横竖我不做。”
见她挣扎着要动?,梁邺箍紧她,一声不吭,只把目光钉在善禾脸上。善禾也不惧,直接迎上去。夜风把外头那丛翠竹叶吹得簌簌响,梁邺面无表情,就这么静默了?好半晌,二人皆不说话。善禾心底发?怵,心跳如?擂鼓,她这样明晃晃撅了?梁邺,又与他僵持不下,也不知他这遭得动?多?大的怒,又得骂她?还是怎样?可她不想把所有东西都让渡出去。
梁邺却陡然泄了?气一般,手劲松了?,虚虚地握着善禾的两只腕子,指腹在腕上的两只金镯上慢慢抚摩。声气也不似方才冷硬:“罢了?,牛不喝水岂能强按头。你自甘当个丫鬟,自甘当个奴婢,自甘卑贱一辈子,我也省得自讨没趣。”他拍了?拍善禾手臂:“去罢,早些沐浴就寝。明儿欧阳二郎来请,万莫迟了?。”
善禾一时愕然,这厮从来都是拿强硬态度逼她、拿狠戾手段迫她,今日却先?自让步。善禾迟疑地从他身上下来,眼睛还带着惑色看他。岂料善禾刚站在地上,梁邺霍然起身,拍了?拍善禾的肩:“早些睡。”说罢,立时转身阔步出去,自回屋安寝不提。
翌日早间,天光穿透林间薄雾,将?无有园的画栋飞甍照得清晰了?些。因是敕造园林,规制严谨,站在楼宇间,更有一股皇家气象。这厢善禾与梁邺梳洗更衣完毕,欧阳同扬已遣人来请。
早膳设在一处临水的敞轩。欧阳同扬早候在那里?,身旁还伴着一位穿绿的女?娘,想必就是昨夜他所提及的绿珠姑娘。绿珠眉眼灵动?,言笑晏晏,是那活泼飒爽的性子,一见善禾,立时迎上来,亲热地挽住善禾手臂,一口一个“姐姐”,一壁赞她身段气度不凡,一壁又嗔怪欧阳同扬昨日不曾说明有女?伴同来,害她呆在屋里?烦闷无聊。
善禾与绿珠并?肩站着,早闻见绿珠身上一股淡幽清香,丝丝缕缕往鼻尖钻。
欧阳同扬已从主位上站起身,笑着为众人引荐。待入了?席,又与梁邺聊着京中趣闻、风物景致,再?是极力推崇此地的温泉,说午后定要再?去泡上一泡,方能尽兴。
膳毕吃茶时,绿珠已与善禾很是融洽,当下挽着善禾的臂弯就要带她游园。同扬听了?,也笑道:“合该是我来引稷臣兄与薛娘子游逛,倒教你这小蹄子抢了?先?!”
绿珠也不着恼,冲他飞了?飞眉毛:“你?你也是个客,我日日住在这儿,今儿我才是东家哩!”说罢,挽着善禾的手就离席。
同扬仰头大笑,撩袍追上来:“好个你小绿蹄子,明儿就把你带回京都,教太太好生给你上上规矩!看你还敢不敢在爷跟前耍威风!”
见他这样,绿珠笑着松开善禾,与同扬前跑后追,嬉笑着玩闹在一处,到了?仍不忘招呼善禾:“善禾妹妹,跟着我们呐!这园子里?阔大,奴仆也少,跟丢了?,且找好一会子呢!”
善禾只得跟在后头,见前头那俩人扯衣攘带地笑闹,早臊红了?脸,别扭地转过头,去欣赏沿途景象,偏见到梁邺。
梁邺已行至她身侧,低头,嘴角噙笑看她。他伸出手,轻触善禾薄红的脸:“怎的面皮发?烫了??”
善禾一掌拍开他的手:“热的。”
梁邺笑了?笑,放下手,与善禾并?肩,负手前行:“侍中大人两个儿子,这是小的那个,比我还大了?五六岁,从来不曾入过仕。”
“从来不曾?”善禾不禁惊住。大燕官宦人家子弟,纵使才疏学浅,家中至少也会给孩子捐个虚衔。欧阳侍中坐镇门下省,属三相之一,他的儿子竟从来不曾入过仕途?
“是啊。”梁邺呼出一口浊气,“欧阳侍中一生清誉,险些儿教这个小儿子毁了?。”
“这话如?何说?”
“欧阳同扬自十四岁上便狎妓赌博,曾为一妓女?豪掷千金,也曾欠下赌债,将?他亡母留下的体?己私房尽数变卖赔还。这个绿珠,今年才十六岁,是他从教坊司带过来,悄悄养在这边的。”
善禾不由抬头看前面那二人:“我还以为绿珠她……”
“不是妾室,是外室。欧阳侍中早断了?同扬的银钱,也不许他领外头女?人进门。他便只好把人分散养在老人家名下的宅邸里?了?,横竖老大人过来了?,只说是这里?的丫鬟,本来又没名分,也看不出什么。”
善禾抿唇:“那你还与欧阳二郎交好。”
梁邺一笑,刮了?刮善禾鼻尖:“小善禾,你想一想,侍中大人的亲儿子非但不成器,还常在外头惹祸,他会如?何呢?”
善禾听得呆住,原来梁邺在这事上亦有算计。她道:“我记得欧阳大人的长子,可是那康州司马。”
梁邺淡淡道:“是了?,欧阳同甫现?已升任太常寺少卿。不过,”他话锋一转,“同甫兄虽是个端方正直之人,可惜读书上并?不勤谨,于?政务也无甚建树,为人也不够活络,在那康州司马的位置上一呆六七年,此番若不是我帮他把那赵家的料理了?,只怕他还得在康州再?窝几年。”
善禾听明白了?,欧阳侍中两个儿子,一个刚介耿直却非从政的料子,一个赌博狎妓常惹祸端,皆难以撑起欧阳家门庭。老大人担忧自己百年之后,二子会将?家业败落,故此才着力扶持梁邺,估计便是想让梁邺从旁辅弼。这倒不虚了?,这些日子以来,善禾也听过些风言风语,说欧阳大人有意教梁邺与礼部尚书苏家结亲,若非如?此,何以襄助梁邺至此等地步?
二人各怀心事默行良久,等回过神时,前头已不见同扬与绿珠身影。善禾心底慌起来,梁邺却笑,握起她的手,指向前方一座浮在水上的八角亭:“且去那亭子等等罢。他们完事了?,自会来寻我们。”
完……事……
善禾张了?张嘴,更是面生粉晕,垂头跟随梁邺疾走,直往那八角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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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章过渡,情节略碎。下章小诗会,伏梁邺结局。
后面还会有一次大诗会,各人的诗伏各人的命运。诗会后立马就是善善跑路了。
诗会上的诗我后面可能会改,因为有些配角具体结局还没有想好。
第67章 诗会(一)
约莫一个时辰后,同扬与绿珠才姗姗来迟。善禾与梁邺已?把六安茶喝了半壶,见到同扬二人时,绿珠鬓上的垂珠步摇都歪了半只身子?,鬓角也毛躁了。
善禾凝眉,把头低下,继续垂首描摹无有园的景致,笔尖却比方才涩重了些?。
同扬大剌剌跌坐石凳,提壶斟茶,洒脱问?道:“稷臣,你们才刚往哪处逍遥了?这园子?实在大,我还怕你们走迷了。”
梁邺云淡风轻抿口茶,眼皮都未抬:“就在这儿?。善善画画儿?,我陪她。”
“就在这儿??”同扬略带惊讶,环顾这水上亭台,“枯坐着?就只画画?”
善禾握笔的手更是攥紧,头更是垂低,恨不能躲进画里?去。
那厢绿珠凑过来,伏在善禾身边,眉眼弯弯看?善禾,笑嘻嘻道:“善善?原来你叫善善呀?真?个好?名儿?……”
善禾却觉得,绿珠身上那股清香散了,没味了,只余下微汗的暖腻。她抬起眼,微微颔首,正好?瞥见坐在对面的梁邺。他已?沉下脸,眼风扫过绿珠,声音不喜不怒:“二郎身边的人,规矩倒是别致。你唤她薛娘子?便是了。”
绿珠见他是个硬钉子?,笑容一僵,咕囔了一句:“哦。”讪讪转头朝同扬撒娇道:“怎的你就只唤我绿珠?”
同扬正大口咕嘟咕嘟饮茶,这厢听了,搁盏笑道:“不还有绿丫头、小绿蹄子??怎的?绿绿?珠珠?”说罢,他自家先抑不住拊掌大笑起来,绿珠也忍不住笑,扑上去作势就要打?他,同扬一壁箍住她手,一壁告饶:“哎哟!绿姑奶奶,珠珠娘子?,您可饶了小的这一回罢!”
梁邺早听得不耐,这会子?见他们这般嬉笑,声气陡然冷冽下来,他面朝善禾:“今儿?这景有趣,待会儿?可记得把八角亭唱戏画上去。”
绿珠不由问?:“唱戏?什么唱戏?”
同扬一怔,登时住了玩闹的动作。这是梁邺点?他。从前他为着?那会唱戏的妓子?,豪掷千金,硬从永顺老?王爷手上把人抢来,害得他兄长教?言官捏住错儿?,替他背了黑锅,这才被赶到康州。今番若无梁邺替欧阳同甫周旋,把那处处与同甫作对争先的赵家料理了,又助他还清赌债,只怕他的这些?烂事迟早要把老?爷子?气得两腿一蹬。梁邺虽比他兄弟二人年轻几岁,但手段老?练狠戾,谋算百步。眼下老?爷子?正预备把人荐入门下省去。同扬于政务上虽不大通,但也知道老?爷子?此?举何意,是要培养下一任门下省宰辅了。梁邺这尊冷面菩萨,他岂敢开?罪。
门下省,参总政务,掌诏令审改、封驳之责。
这实在是个好?前程啊,又有老?爷子?帮他。欧阳同扬在心底暗暗咂舌,他实在不知,为何那梁邺一门心思?要往大理寺去。
见梁邺面色不快,同扬赶忙与绿珠使了个眼色,嘴上笑着?斥她:“我这梁家贤弟最是个端方规矩人,见了他,还不收收你这轻狂样儿?!”
这刺耳的“贤弟”二字落在耳中,梁邺轻轻一笑,随着?一口浊气呼出去,自去眺望红萼拂碧水、莲叶接蓝天。
绿珠见同扬这般,心下怄火。听了那“贤弟”二字,更是没来由地气。这梁邺既小他几岁,家世远远不如他,怎的他还惧梁邺至此?,反教?这初出茅庐的小子?给训了?再?看?那薛娘子?,伏首作画,俨然是把他们隔绝在外的仙女儿?似的,好?一股清高劲儿?。绿珠心底不由冷笑:都是给人做小老?婆的,谁又比谁高贵!你男人有魄力有能为,训我男人跟训孙子?似的,我可不能够!
原来这绿珠从前在教?坊司,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皆学了,今见善禾这画,笔意胜过她,她心下更是不服,当即收了笑:“是了,是了,我是个最散漫粗鄙的,怎比的薛娘子?稳重端方。这无有园奇巧,既然薛娘子?的画将成,瞧着?短了几句题诗,不若就以画为题,也算结个诗会,岂不比在这枯坐着?强?”
同扬却拧眉,他于诗画上不通,更何况梁邺的才学他是知道的,绿珠此?番,岂不是在梁邺跟前班门弄斧,没得打?自家脸面。正婉言要拒,但见绿珠吊着?细眉瞪他。他平素又最爱绿珠这娇嗔作怪儿?的模样,想着?也罢了,毕竟绿珠素负诗才,也很?有一肚子?好?墨水,梁邺再?怎么着?,难不成还要跟个涂脂抹粉的小女人抢风头么?于是同扬转了话锋:“既如此?,倒也罢了。横竖时辰尚早。”他想了想,唤来旁边伺候的丫鬟,“你去把我书房博古架第三层第二个格子?里?的匣子?拿来,雕莲花的那只。”又吩咐丫鬟们请来文房四宝,责令小厮们搬几张长桌过来。
待那丫鬟小厮们应声去了,同扬才道:“虽则只有我们四人,但既然要作诗会,也得有个彩头。我那尚有一柄嵌金片云纹青铜匕首,早前进宫祝宴,先皇赏的,正合作配。”
梁邺见同扬三两句便将这诗会安置好?了,本想拒绝的话也只得咽回肚子?,更何况是给善禾题诗。这些?时日他偶见善禾画画,末了都是她自家题的,大多是前人佳作,没给他机会。今儿?赶巧被绿珠提出来,梁邺早萌了与善禾共题诗画的心思?。故此?,梁邺颔首应允。
善禾见梁邺也肯了,自己更无甚么好置喙的,抿唇道:“我诗才疏浅,愿代为评析,择佳句入画。”
绿珠听善禾自谦的话,料想自己撅到善禾短处,如何肯依善禾的话?绿珠嘟嘴撒娇道:“拢共就四个人,再?少了薛娘子?,只剩我们仨,可有什么意思?依我的意思,薛娘子?也得一起!”
同扬忙附和绿珠。
梁邺不置可否。
善禾见画已?大略成了,只好?点?头应是。
说话间,丫鬟、小厮们已经诗会所用物件搬来。四张长桌依次排开?,上头陈设文房四宝,丫鬟们铺纸研墨,端的周到。善禾的画则拿一方玉山镇纸压在亭心八仙桌上,由众人观览。此?画绘的是无有园之景,远天近水间夹着?群峰座座,画栋飞甍处藏着人影绰绰,更纳罕的是左下角的八角亭,周遭尽是接天的莲叶,葱葱茏茏,用了浓淡不一的绿色、翠色层层渲染,又调了泥金洒在上头,充作晶莹露水。此?画最妙之处,正是这满池浮光跃金的碧色莲叶。
同扬也很?是赞道:“这画的巧思?别致!”
善禾正要福身,那厢梁邺已?淡淡开?口:“这倒算她朴拙之作。上回那幅《夕照染枫图》,以四分之三篇幅尽绘红枫,亦是用朱砂调赭,层层铺染,上头也洒了金粉,光华璀璨更胜过夕照晚霞。装裱挂在墙头,生生把别的画都压得失了颜色,教?人只看?得见她那幅《染枫图》。”
同扬听了,忙道:“光听稷臣这描述便已?觉神往不已?,也不知可有机缘赏鉴赏鉴呢。”
梁邺脸上虽是淡漠的,但唇齿开?合间,唇瓣早已?微微上翘,心中俨然得意得紧。他瞥眼同扬,见同扬这软泥浊物难登大雅之堂的模样,眉心微皱,正要开?口,那厢绿珠已?拧了细眉,酸溜溜地调笑:“梁大爷贵妾的画,哪能教?你这个软泥巴给瞧见呢。”
同扬假作恼怒,扬手上去拧绿珠,实则二人又缠作一团。善禾与梁邺对视一眼,皆收回目光,各自择案研墨,细细构思?开?来。
绿珠见梁邺、善禾默不作声,已?开?始构思?诗句,也便推开?同扬,小声骂了句:“好?了!你这梁家贤弟最是个端方规矩人,见了他,还不收收你这轻快样儿?!”说罢,自坐到亭边栏杆处观荷,再?不理他。
同扬见那三人俱咬笔凝神,自家也好?没意思?,踱到八角桌前先看?了会子?善禾的画,长叹一息,再?站到绿珠身后,追她目光眺望莲叶接天,长叹一息,最后方行至长桌前,把那松烟墨磨得又润又亮,这才提起笔来,长叹一息。
一炷香毕,同扬大作已?成,抬眼,绿珠仍趴在栏杆边咬笔,善禾已?写了半阙,梁邺文思?顺畅,粗粗看?去已?洋洋洒洒有七八行,还在往下头写。同扬只得斟茶歇神,翘着?脚又等了两炷香时辰,善禾与绿珠的诗作才成了,唯有梁邺还在凝思?。
善禾立在一旁,静观梁邺神色,见他先是面色容淡,胸有成竹,而后全副身心渐渐投入进去,像入了物我两忘之境,眼尾含情眉梢带笑,应是写得极好?。只是到了这会儿?,他却凝眉苦思?,脸上笑意也消散了,眼底似有化不开?的愁。善禾抬脚欲过去看?他的诗,却听得那厢同扬已?不耐烦地开口:“等这许久,稷臣之作想必还要好?一会子?,我们的先评了才是正理。”
善禾只好?撂开?梁邺那边,细声问?道:“既如此?,先评谁的呢?”
同扬未等她问?完,先站起来朗声笑道:“自得是我!”
于是绿珠捧起同扬之作,笑道:“我来读他的。”说罢,绿珠低头略略扫一眼,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笑什么?”同扬斜她一眼,“快念与薛娘子?,请薛娘子?好?生赏鉴赏鉴。”
绿珠咬紧唇,待把笑憋回去了,方絮絮开?口:
“诗题《玉蟾》,诗作如下:一蛙两蛙三四蛙,五蛙六蛙七八蛙。九蛙十蛙无数蛙,噗通噗通跳莲花。”
善禾早已?掌不住,弯了唇瓣,与绿珠一齐掩面笑起来。
见这两小娘子?取笑,同扬瞪起眼来:“笑什么!我这是雅俗共赏,又押了韵,意思?又通俗简明!”
绿珠笑得弯腰捧腹:“不必评了!你这首必是末等!”
善禾也笑着?:“倒是极有童趣。”忍不住回头望了眼梁邺,见他还在凝眸深思?,善禾心底隐隐生了困惑。
同扬面上挂不住,佯怒道:“我这诗返璞归真?,强似那些?矫揉造作的!”他急急要把这篇翻过去,“你们写得好?,也叫我赏鉴赏鉴!”说罢望向善禾,“就先赏鉴薛娘子?的罢!”
善禾忍住笑意,取了自己的诗笺,递予绿珠:“也请绿珠姑娘代为诵读。”
绿珠接过,也是先扫一眼,方才的笑渐渐收了,先赞了句:“这才是正经诗。”接着?细细读来:“诗题为《题无有园》,诗作如下:远天近水万峰攒,画栋飞甍隐玉阑。”
同扬道:“起得平平。”绿珠横他一眼:“你又懂了。”
“虚实同观皆妙理,色空一转有还无。
风掀翠盖千重浪,亭立清波八角珠。
棹短舟轻横古渡,回看?天地两模糊。”
绿珠与善禾尚还默着?,同扬已?叫道:“了不得了!这是要参禅了!”
绿珠浅笑道:“这你是真?明白了。”
同扬一笑:“如何不明白?别的我不知,但这‘色空’二字,最是我家老?爷子?常挂嘴边的,说甚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绿珠因问?道:“那你觉得这首如何呢?”
同扬脱口而出:“不好?。”
绿珠与善禾皆不解:“这又如何说?”
同扬正色道:“什么都是‘空’,什么都是‘模糊’,倒不如死了算球。”
绿珠正要开?口讽他,善禾却点?头:“确是写的不好?。现?在想来,我心底想写的,也只有最后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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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哥的诗在下章。把哥的诗写在这章,篇幅太长了,我写得头疼。
我写得不好,仄起平收都没管,大家将就看,只看意思就行。
欧阳同扬的诗化的是乾隆《飞雪》。善善的诗也是我翻了一些诗作模仿写的(我参不了禅,但是善善现在的心境应该是开阔向往真正的自由的,所以请大家将就看看吧)
第68章 诗会(二)
绿珠今见了善禾这首,更是胸有成竹。因善禾的句子写得虽好,然合在?一首诗中,意思却不甚连贯了,显得全诗气脉不畅,却也符合善禾所说的“因想写最后一句,才写了整首诗”。这是诗家大忌,故而?绿珠现下心?中暗喜,只待一展自家诗才。
当?下,绿珠掩口笑道:“你自家招了,倒也罢了。作诗最重浑然天然,这般拼拼凑凑,看来?薛娘子与那彩头?无缘。”
善禾复望了望自己的诗,心?中并不在?意那彩头?,而?是笑道:“愿闻绿珠姑娘佳作。”
绿珠便也取了自己的,请善禾来?读。
善禾捧着?诗笺,平声读来?:“诗题曰《无有园词》,诗作如下:水晶帘卷夜迢迢,芙蓉帐冷寂长宵。”
同扬叹道:“哎!我如何不知你一人在?此独守空闺,好歹我现在?不是来?看你了么?”
绿珠斜了他一眼,同善禾道:“别理他,继续继续。”
同扬忙道:“是了是了,这便住嘴!”
善禾道:“枕边点点袖斑斑,鲛绡裁就锦书条。”
同扬又惊又喜:“绿儿,你还与我寄过信儿?怎生我一封未曾见着?!”
善禾垂下诗笺,蹙眉:“欧阳二爷,不若您来?念好了。”
同扬忙告罪噤声:“没?耳性!这便住嘴!”
善禾这才继续读下去:“深宫月落蛛丝瘦,暖阁香沉兽篆销。十二阑干都?倚遍,远望星河鸳鸯翘。”
话音刚落,同扬已拍手喝彩:“好极!妙极!”
善禾也忍不住赞道:“好一句‘十二阑干都?倚遍,远望星河鸳鸯翘’,人景俱在?,特特是末句,连天上星河都?做了你鬓上的鸳鸯翠翘,实在?是浪漫!又说尽了相思苦,又写尽了相思人。这首自然为?尊了。”
绿珠得意笑着?:“才刚我起诗时,便料到你们要写这满池莲叶。果真教我猜中了!我偏不写莲叶,我偏要另辟蹊径!”
善禾亦点头?:“是了。我们以景起笔,反倒落了俗套。”
三?人皆推绿珠此诗为?目前最佳,唯独缺了梁邺的。齐齐回望,只见梁邺锁眉沉思,整个诗笺已教他洋洋洒洒写满了,密密麻麻全是墨迹,众人无不纳罕,围拢至梁邺桌案旁,垂首细观。起笔一句是“初破春泥怯怯生,一弯新绿卷还平”,绿珠轻喃:“起得别致。”
恰好梁邺写完最后一句,他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信手将笔丢至一旁,凝目望着?这首长诗,竟不觉额角冷汗涔涔。善禾站在?他身侧,却不观诗,只细细瞧他神色,梁邺自写这诗来?,先喜后悲,先笑后叹,到这会子竟生了一额角的汗,实在?是怪。她塞了素帕在?他手中,捧起诗笺:“大爷的诗也成了,一并品评了罢。”
绿珠与同扬点头?称是。
善禾垂眸读之:“诗题《荷叶》,诗作如下:
初破春泥怯怯生,一弯新绿卷还平。
蜻蜓未立波先颤,游鱼曳尾触叶惊。
东风夜赠琉璃色,晨露朝匀翡翠茎。
自傲清圆轻百卉,元是草木本无情?。”
绿珠笑道:“这写的是荷叶初生,倒是末句有趣,‘自傲清圆轻百卉,元是草木本无情?’,好个孤傲无情?的荷叶!”
善禾点头?:“我也觉得把荷叶写得太过孤傲了。”说罢,继续读来?:“忽承天泽沐恩光,万柄参差立南塘。”
同扬笑嘻嘻说:“噫!怕不是稷臣借物喻己了,写的是自家金殿对策摘得探花的好事罢?”
绿珠和善禾俱笑起来?,而?梁邺却已负手行到旁边,默看池中荷叶亭亭。
“荷盖亭亭叶作城,十万貔貅列阵横。
锦帆蔽日遮云幕,红萼扶肩庇苍生。
雨击青盘明珠迸,风翻翠盖飒沓声。
团团叶叶燃烈魂,送我烧尽九霄层!”
绿珠也不由惊呼出声:“好大气魄!不过一池莲叶而?已,连天也要教你烧破了!”
善禾莞尔笑着?:“且看他底下如何。”于是继续念道:
“敢教来?日蒸霞蔚,我披仙衣驾鹤腾。
飞鹤踏碎凌空日,银河揉作赶路灯。
明月借我一壶酒,三?千莲客参星斗。
一念通天万法明,点化玉宫齐天圣。”
同扬已拍手叫好:“妙!妙!一念通天,点化孙猴,真乃古今第一人也。不读前面,谁知这是首写荷叶的诗?”
善禾也含笑点头?,偷眼去看梁邺,那厮仍旧独立栏杆边,背对他们,独自出神。善禾又念起方才梁邺那愁思模样,收住同扬的话:“我继续了。”
她低头?略扫一眼,细眉也微微蹙起:“接下来入秋了。”于是朗声念道:
“秋风乍起凝雨露,霜天暗来?换节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