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梁邵孤零零站在马前,慢慢地抚着马鬃,静静地听?别人的好?消息,失落与悲望全?浮在脸上。她?与梁邺各站一边,心疼地望着梁邵。也是那会儿,善禾下定决心,一定要跟梁邵和离,一定要让他?实现抱负。
原来、原来……
梁邵曾经种?下的善因,如?今在她?与梁邺身上结果子了。
第75章 提大刀梁邺复仇
善禾与梁邺坐着张县令的马车回京都时,半道儿遇见了赶来救他们的施元济和成?敏。等到了苍丰院,施茂桐、周太?太?、施明蕊俱坐在正厅焦急候着,文阳伯孟府亦遣人来探。闻梁邺负伤而归,没多?久,施太?太?并孟持锦、孟持盈俱坐着马车亲自赶来慰问了。
因梁邺伤势较重,施茂桐便递了自己的帖子往宫里请太?医。这么一来,到午间时,莫论皇帝,泰半个?朝堂都知道探花郎梁邺于无有园遭袭重伤,几近殒命京畿县。翌日?早朝,天子震怒,下令封禁无有园、无极场,敕大理?寺、刑部共查无极场,更特遣大理?寺、刑部与御史台五臣专司此案。门?下侍中欧阳文晟教子无方,入养心殿请罪。陛下并未治欧阳文晟老大人的罪,反倒宽慰他许久,只是一转头,欧阳同扬却教大理?寺给拿了。
京都城的勋贵一时人人自危,因这无极场牵连甚广,大半个?京都权贵多?少与之有所?勾连。东宫亦受波及,太?子门?下两宾客被查出与无极场有涉,皆下大理?寺狱。众人这才慢慢反应过?来,皇帝这一番动作,不仅仅是替梁邺讨公道,大抵是早盯上无极场,如今趁机发难罢了。
外头闹得轰轰烈烈、震天动地,苍丰院内却一派祥和。晴月能下地走动了,卫嬷嬷关禁闭出来了,连荷娘也安分许多?,一心只做自己分内的事。因梁邺与善禾的伤,仆人间的龃龉在此刻轻如鸿毛,众人皆扑在负伤的梁邺与善禾身上。来往探望的宾客,每日?的换药熬药……光这些,就够他们忙活的。
善禾与成?敏的伤轻一些,在床上躺了一旬便能下地。梁邺的伤则较重,太?医让其至少静养两个?月,也不许有人打扰。当天晚上,善禾沐浴完毕,就径直去了晴月与妙儿住的屋子。三个?人躺在大通铺上,刚吹了灯,正要说?些体己话儿,彩香站在门?廊下,轻轻叩响门?:“娘子,你睡了么?”
善禾支臂起身:“没睡。有什么事吗?”
彩香犹豫道:“大爷唤你过?去。”
善禾把眉一蹙。白?日?里已然说?定,梁邺、善禾皆需休养,梁邺房里的守夜轮值从今日?起由彩香、彩屏和晴月轮替。于是,善禾迟疑道:“今晚上不是你守夜么?”
彩香答:“大爷说?……娘子不在,他睡不踏实。”彩香复述着梁邺的话,脸也慢慢臊红,“爷说?他一闭眼?就想到昨夜的惊心动魄,手?也抖,心也跟着突突跳,哪哪都不爽利,恐怕只有娘子在身边陪着,才能安睡。”
梁邺没有抹掉善禾救他的所?有事迹,不过?一天的功夫,施府、孟府皆知道善禾是他梁邺的救命恩人了。他当着施茂桐、周太?太?、施太?太?的面,把善禾如何急中生智将?他藏在莲池里,如何拖来板车,如何与老汉周旋,一五一十说?得明白?。是薛善禾救了他,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救了他,没有委身任何人,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梁邺的事,倒是他拖累了善禾很多?。施茂桐赞了善禾一句有勇有谋,周太?太?、施太?太?面色有些僵,不过?临了,还是赏了善禾许多?东西。
这当下善禾听了彩香的话,知道自己躲不过?,只好起身,随她往主屋去。
梁邺倚着靠背,捧了卷书正在读。甫听得门?廊动静,立时游目望去,一双眼?粘在善禾身上,看她垂头进来,看她走近,看她在床沿坐下,看她拧着眉嗔他:“我都睡下了。”你还把我喊起来,还让我来陪你。
梁邺却不说?话,只望着她笑?,熠熠含光的星目,温温和和的笑?,很有些柔情缱绻。
他拍了拍床内侧:“那?你睡在这里,我不闹你。”
善禾叹口气,越过?他,爬到床内侧,翻了身背对他睡下。
梁邺看了会善禾的背影,心底又满又实在。他噙着笑?把脸转回去,继续读书,才看了三两行,自家又忍不住开口:“善善……”
善禾已有些困,懒洋洋应道:“嗯?”
“我们生生世世在一起罢。”
善禾睁开眼?,但没吭声。
梁邺索性把书合上:“我已教成?安继续去物色府邸了,等过?了年,我们就搬走。”
善禾打了个?哈欠,慢慢道:“那?是之后的事了,之后再说?罢。”
“也快了,就三四个?月的光景。”
善禾小心把话捏合圆了:“昨夜里你还说让我走呢……”
“那?是我以为?我自己要死了。”
善禾把心思藏在玩笑中:“所?以,你活下来了,就不放我走了吗?”
“这是自然。”梁邺挑眉。
善禾转过?身来,含笑?看他:“那?我偏要走呢?我现在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你跑不掉。”梁邺也侧过?脸,也笑?着回望她,“善善,你心里想着离开我吗?”
他眸光里忽地带了审视,一寸一寸地在善禾脸上逡巡:“是啊,晴月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你能带她走了。所?以你想离开我吗?”
善禾被他这骤然狠厉的眼?神看得心底发毛,咬了咬唇,莞尔一笑?:“好没良心的话!我要是想走,昨夜里为?什么不走?我要是想走,把你丢在路边任你自生自灭,岂不干净?”
梁邺仍旧冷眼?审视她,待过?了好一阵,他噗嗤一笑?,目光立刻又变得柔情缱绻。
话可以骗人,但生死时刻的选择骗不了人,善禾因救他而留下的伤骗不了人。
梁邺道:“善善,你睡罢。面对着我睡,我要一醒来就看到你。”
善禾只得转过?身,侧卧着,面朝梁邺。闭上眼?,善禾听见他吹了灯,把灯座搁回床头矮几上,听见他把书卷一并搁过?去,而后支臂撑着身子,躺下。他紧紧握住了善禾的手?,执拗的十指相扣。黑暗中,善禾能感?觉到他在看她,目光婉转流连,但她不敢睁眼?。
善禾被梦魇惊醒时,手?仍被梁邺紧紧攥着。
她浑身冷汗涔涔,绸裤、寝衣皆湿透了。屋里漆黑一片,柔顺垂下的床帐、吊在透雕落地花罩下的纱帘、浮在窗纸上的婆娑树影,影影绰绰地在黑暗中晃,浑似京畿县那?个?老汉怨恨恶毒的一双眼?,诡异地镶嵌在被滚水烫毁了的老脸上。善禾抚着胸口,梦中老汉凄厉的哀嚎犹在耳畔,紧紧揪着她所?有的神经。
“善善……”梁邺也被她吵醒了,揉着眼?睛闷声问她,“你怎么了?”
“没事,我没事……”善禾勉力挤出笑?靥,“应该是渴了。”她下了床,走到桌边斟茶,抬头时却见角落里立着个?人,幽幽地望着她。善禾吓得尖叫一声,才发现是置铜盆的木架子。
梁邺扬声问她:“怎的了?”
“没事,我没事……”善禾饮茶润了口齿,往回走,“是放脸盆的架子,我还当是个?人站在那?儿。”
梁邺声气发冷:“你当是谁?”
善禾重新躺下:“就……昨夜那?个?老汉……”
梁邺没作声,重新攥紧了她的手?:“那?睡罢。”
一连半个?月,善禾半夜皆被梦魇惊醒,每次都是四更天,苍丰院里的人都睡得没声响了,只有善禾吓得浑身是汗,梁邺也被她梦中的惊呼吵醒,却没办法,只好安安静静地陪她,拍拍善禾的手?,宽慰她说?都是梦,说?那?个?老汉找不到这里来。善禾想跟晴月、妙儿一起睡,说?三个?人的话,人气旺,说?不定就好了,他却不肯,夜夜攥着善禾的手?睡,每次醒来,二人掌心皆是汗。
十月中旬的时候,秋风萧索,京都外沁园里的枫叶却红似火烧。施明蕊、孟持盈等邀善禾同往赏枫。善禾本不想去的,偏生这日?梁邺竟破天荒的劝她:“自那?日?之后,你也不曾好好出去逛过?,正好有她们陪着,你且松泛松泛罢。等我大好了,也该同你出去逛逛。”
兼之施明蕊三邀四请,善禾实在却不过?,只得换了衣裳与施明蕊往沁园去了。
善禾一走,二成?、二怀四个?小厮立时悄步踱进来。梁邺点了成?敏:“今儿不必你过?去,你且去新府督工,等开年过?了上元节,我们便都搬去了。从现在到来年上元,你只管这件事,别的你皆不用问。”
成?敏点头称是。
梁邺再点怀松,想了想,却喊了成?安的名字:“按昨日?说?的,你去库房里拿五十两银子和谒礼,去把大师请过?来罢。”
成?安亦点头称是。
梁邺这才点了怀松、怀枫:“今儿就你们两个?随行。”
二怀垂首应是。
时近十一月,京中已寒,梁邺的伤尚未好全,成?敏便寻了件披风给他披着,襟口还细细密密锁了一圈雪白?兔毛。风吹时,兔毛便柔柔地抚梁邺脸颊。怀枫去套了辆马车来,怀松则收拾出门?行装。二人扶梁邺登车,方坐上车板,扬鞭往城外去。
到得京畿县时,尚未到正午。张县令接了梁邺,一壁恭贺梁邺新近擢升大理?寺少卿,一壁邀他往自家赴宴。梁邺把礼奉上,却道:“今日?要见个?故人,只怕来不及。等改日?身子大好了,我必携内眷到你府上,叨扰个?不醉不休才是!”张县令见留不住他,只好放手?任梁邺去。
梁邺等人便又赶车一路往无有园方向去,等到了老汉家里时,又已过?去半个?时辰。
那?老汉正躺在家中土炕。
怀松与怀枫把他拎出来,丢在院落的黄土地上。老汉趴伏梁邺脚前,见是梁邺,开始没口子地破口大骂起来,泪却涌出来,他亦觉得自家委屈。
梁邺坐在于黄梨木圈椅内,双手?搁在扶手?上,敛眸静静地打量这老汉。秋风瑟瑟,把他领口那?圈兔毛吹得窸窸窣窣地晃动。他半眯着眼?,看老汉被烫毁的脸狰狞可怖,看老汉身上这套簇新的衣服——善禾因被梦魇惊扰,连日?寝食不安,自觉犯下不可饶恕之罪业,三日?前她自拿出二十两银,教晴月购来两套御寒衣裳和治疗烫伤、刀伤的药,托人捎给老汉。
梁邺冷冷一笑?,丢个?眼?风给怀松。
怀松即自车中取出一壶酒、一柄刀。
刀锋凌厉锃亮,喷了口酒在上头,寒光可鉴。
老汉见状不妙,挣扎着爬起来,却被怀松一脚踹倒在地上。
怀枫叹口气,上前把老汉捆好,看他倒在地上扭动身躯挣扎,不忍心,转过?身面朝篱障,不敢再看。
梁邺睨了眼?怀枫,不作声,转而朝怀松微一颔首。怀松得了令,当即把刀高高举起。
正要落下,却听梁邺一声:“慢着。”
怀松垂下刀,不解看他。
怀枫以为?自家主子后悔了,长长呼出一口气。
老汉一个?哆嗦,挪到梁邺脚边,转而哀哀求饶。
梁邺一脚踢开他,指了指靠在角落的钉耙,对怀松道:“先用那?个?。”
寒秋旧荆扉,风刃凋树摧。横撕血云破,老鸹空徘徊。
枝头歇着三两只老鸹,正朝着院落里的血肉模糊嘎嘎厉鸣。梁邺襟口下那?圈雪白?兔毛已染成?朱红,他自怀中取出锦帕,缓缓拭净双手?,随意掷于老汉身上。
等得怀松、怀枫把最后一抔土覆上,那?个?差点杀了梁邺、夺占薛善禾的无名老汉便彻底化?作天地间的一丘黄土了。
他们驱车赶回苍丰院,正是下午日?光最好的时候,善禾尚未回来。梁邺特意交代过?,让施明蕊赏完红枫,就带着善禾去密楼用晚膳,他已找人订了桌席面,善禾不会这么早回来的。
成?安早把马道师请来,这会子正候在会客的东厢房饮茶。庭院内,各种作法的物件已摆得整整齐齐。梁邺含笑?接待了马道师,告诉他自家娘子被歹人吓到,连日?梦魇,请老人家务必要驱赶邪祟,救他与娘子一命。马道师连连应下。怀松便捧着锦匣,双手?奉上。
正要作法之际,怀枫急急跑回来,高喊道善禾回来了。
原来是施明华这会子胎动发作,施明蕊着急忙慌被周太?太?喊去苏府,照顾她姐姐生产去了。善禾便被提前送了回来。
那?厢善禾与晴月、妙儿下了马车,并肩走过?施府后门?、苍丰院正门?,彼此正说?着沁园的红枫景致,但见院子里干干净净的,地上却有一两只黄纸。
梁邺站在东厢房门?口,像早早等候着她,含笑?问她今日?何故早早归来。
善禾便将?施明华生产的事说?与他听。
梁邺笑?道:“我这里有客,善善,你先回去休息罢。”
善禾应了一声,自回屋去。晴月、妙儿亦回房休息。
荷娘正擦琉璃花瓶,见善禾回来,忙恭敬作礼。
善禾点点头,坐下来斟了盏茶慢慢饮。
荷娘絮絮说?些家常:“娘子,沁园好玩吗?”
善禾嗯了一声。
荷娘便叫苦道:“哎,我也想出去玩。”
善禾因上次那?件事对她还有点提防,没吭声。
荷娘继续道:“今日?娘子和大爷都出去了,彩香姐姐、彩屏姐姐和我把屋里重新收拾了一遭。娘子看,是不是比昨日?干净整洁了?”
善禾四下一看,果真?处处翻新,她笑?道:“等下回有空,让大爷放你们一日?假。”
荷娘笑?起来:“那?敢情好!”话锋一转,“哎,等会子还要把被罩换了,真?个?处处都是忙不完的活。”
善禾听了,站起身:“罢了,你好好擦你的花瓶,换个?被罩而已,我去就成?了。”
于是善禾往库房去,路上却见怀松、怀枫觑着眼?看她,心底不由起疑。等入了库房里头,善禾正要走到搁床帐被褥的大衣橱前,却发现旁边架子上放了只锦匣,从前不曾见过?的。善禾走近,想要打开看,怀松已跑到库房门?口站着,急急道:“娘子找什么,小的给你找就是了。”
善禾疑窦丛生,嘴上却说?:“那?床撒花被罩,织锦缎面的。”
怀松忙走到衣橱前,嗤啦打开橱门?:“娘子出去玩了一天,想必是累了,小的找给您。”他一壁说?,一壁忙乱地翻找。
善禾站在他身后看:“对了,彩香、彩屏呢?还有卫嬷嬷今儿好像也不曾见到。”
怀松答:“下午那?府里清算账面,把咱们院的也混起来了,太?太?就把卫嬷嬷和彩香姐姐都喊过?去。彩屏姐姐也跟着过?去玩。娘子,是这一床罢——”
怀松抽出一床撒花被罩,尚未来得及转身,身后善禾已尖声叫起来。
锦匣被她打开了,当中血淋淋的赫然是老汉首级,两目半阖,乜斜着看她。
哗啦啦。
被怀松和怀枫藏在柜子顶上的法铃、金钱叉、宝剑、宝镜等物滚落一地,还有梁邺那?件被血染了的披风,也晃悠悠飘然坠落。
善禾吓得跌坐地上,怀松丢了被?罩,忙上前扶她。
梁邺亦闻声赶来,把?锦匣匣盖一阖,格开怀松,扶善禾起身。
善禾吓得全?身发抖,心也突突乱跳,浑似在?怀里揣了只极不安分的兔儿。她颤声道:“梁邺,你……我……”
梁邺揽着?她的肩,温声宽慰:“嗯,别?怕,善善。有我在?,别?担心。”他扶着?善禾回寝屋去,行路时却回头睨了眼?怀松:“把?东西摆好,请大师继续。”
一直将善禾扶回正屋坐下,梁邺斟了盏清茶递到她面前。善禾仍有些愣愣的,颤着?双手接过,惊恐问?他:“他,他怎死了?他的头……”
梁邺贴着?善禾坐下,揽过她的肩,声气温和:“善善,别?怕,与你无?关。”
善禾汗透衫衣,额角碎发都湿了,紧紧贴着?肌肤。见梁邺如此冷静平淡,她眸中尽是惊怖:“是你、是你干的?”
梁邺一笑,取了帕子?给善禾拭汗:“善善,他自己死的,与你无?关,与我也无?关。今日?你去沁园,正好我想着?应当?去京畿县答谢答谢张县令,这才往那边去了。因你连日?梦魇,我寻了马道师探问?解法,马道师说,须得我或者你亲自上门,与这老汉分解清楚,教他心里不再怨恨,善善你的梦魇才会好。故而我便想着?趁今日?拜访张县令时,亲自过去看看,谁料他已?死在?家中了。”梁邺作出很无?奈的样子?,“他既死了,我也没办法。我又?问?马道师,马道师说,他是怀着?怨恨死的,只怕灵魂不安,更?会上门搅扰。让我带他尸体回来,由马道师做法超度了他,也算是件功德。偏他尸身已?腐,整车运回不便,过城门亦难,这才……”
善禾听得怔怔的,两目发直,只仔细观梁邺的脸。
梁邺见她这般,心底更?是爱怜,他捧起善禾的脸,轻轻吻了她一下:“你放心,真?真?是给他超度。等过了今晚,你再不会教噩梦魇着?了。”
善禾一个激灵,挣开他:“那、那他的头,是谁割的?”
梁邺抿了抿唇。
善禾磕磕巴巴继续道:“就算是超度,也不能、也不能枭首!你们把?他头发、牙齿、旧衣裳,带一些回来,不行吗?”
梁邺面色有些不好看了,他缓缓道:“皆是马道师吩咐的。”
善禾猛地握住梁邺的肩,神色有些崩溃:“是你吗?大哥,是你吗?”
梁邺的脸立时沉了下去,他松开揽着?善禾的手,面色不快:“善善,你唤我什么?”
善禾只觉一颗心如坠深渊。到了这份上,他不在?乎人命,不在?乎良心,不在?乎因果报应,却只在?乎这些虚妄的称谓。方才那一眼?,那老汉分明是睁着?一双惊惧眼?死的,自家死在?屋头,会这么害怕么?善禾干笑两声,垂下头,两只手也自他肩上滑落,轻飘飘落在?他膝上。善禾捧起他的右手,紧紧攥着?:“阿邺,不是你罢?真?的是马道师吩咐的罢?他早就死在?屋里了,是罢?”
梁邺唇线绷直,默然不语。他望见善禾目中惊惧愈盛,恍如惊弓之兔,些微动静便能吓破其胆,冷硬心肠终究还?是软下去。他一把?拥善禾入怀,把?她按在?自家肩头,大掌抚上她的后脑,轻缓地抚摸着?。梁邺声气暗哑:“善善,你放心,与你无?关,与我无?关,与苍丰院无?关。他果是死在?自己家中了,死了好几天。这一切的后事,也全?是马道师按规矩旧例吩咐的,皆为了超度他的魂灵,不是别?的。”他感受着?怀里善禾不自觉的颤栗,“善善,你别?怕,有我在?。前日?你还?拿钱接济他,你这般良善的人儿,我岂会做那些事,毁你的功德吗?”
善禾忙道:“我不是为了功德!”
“我知道,我知道,皆是你不忍心,皆是你为了自己的良心好过的缘故。善善,你太良善了,他那般对我们,险些害我们性命,你还?肯宽恕他。连你都能宽恕他,我又?有什么置喙的呢?我有大好前程,我有良田美宅,我有娇妻在?侧,前些时候我的授官文书也下来了,我实在?犯不着?专专跑去京畿县杀他,脏了我的手,是罢?就算我怀恨在?心,我又?何?必亲自过去?嗯?成敏、怀松,哪一个不是顶顶得力的,哪一个不能代劳,还?得我亲自去?”他感觉到善禾慢慢平复下来,吻了吻善禾的耳垂,把?唇贴在?她耳畔,继续轻声说,“更?何?况,他死了也好,不是吗?他受的那些伤,实在?是缠磨人。他一没钱,二没人伺候,镇日?里挺尸般躺在?床上养伤,自家也难熬,对不对?就算那日?他没遇到我们,他早晚也得死,孤零零死在?那儿,等人发现时,说不定只剩一具白骨了。如今他死了,不必再受病痛折磨,我更?请人给他超度,也算是个归宿,对罢?”
善禾听得愣怔。梁邺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但又?好像不对。
“可是、可是……”
善禾的话尚未说完,庭院里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法铃、符咒声流水般响起来,淌过苍丰院的每一处。
善禾把轩窗支开一条五指宽的缝儿,跪在?罗汉床上,趴窗边悄悄向外看。梁邺轻轻一笑,站在?善禾身后,两手撑住窗沿,把?她罩在?自家怀里。他贴到善禾脸边,稳声道:“善善,你看,马道师开始作法超度了,你放心了罢?”
善禾没吭声,只拿眼?睛死盯院里。
默了一会儿,她方开口?:“梁邺我也恨他。可是,他已?受惩罚了。阿邺,恨是一回事,杀人又?是一回事,更?遑论枭首这样……这样狠绝、这样尸首分离的死法……”
“善善。”他有些不耐烦,“我已?说过,他是自家死在?屋里,与我无?关,你不必胡乱猜测。”
他叹口?气,单手挡住她的眼?:“好了,好了,你再看,只怕晚上又?要魇着?了。你要是担心,过两日?,我陪你去承恩寺,如何??咱们把?道家、佛家皆求了,好不好?”鸦睫在?他掌心簌簌微颤。
善禾闭上眼?,吐纳出一口?浊气,轻轻嗯了一声。
梁邺因身上的伤,如今抱不得善禾。故此,他只把?她掰回身子?,温声笑着?:“你今日?累了一天,我也累了一天,上.床陪我歪会儿,如何??”
善禾点点头。
法事持续了半个时辰方歇。善禾枕着?梁邺的手臂,侧卧在?床,整个身子?蜷起来,呆呆地啃食指指甲,心下始终惴惴。梁邺侧过脸看怀中的她,知道她心里不舒服,也不说话,由着?她自家慢慢接受。横竖人已?死了,一切已?变成如今这般了,善善除了接受,还?能怎么办呢?而况死的又?不是亲近之人,她很犯不着?这样伤心。
他屈指慢慢卷着?善禾的一绺长发,也自沉思着?。
蓦地,善禾开口?道:“我阿耶就是这样死的。”
梁邺瞳孔一紧。
“那天挤了好多人,都来看砍头。我站在?人堆里看阿耶,他也看着?我,他还?跟我笑呢。刀起刀落,大家都说阿耶脖子?硬,死不低头、响当?当?的一个人物,偏偏一刀就砍下来了。咕噜噜在?地上滚了几滚,大家又?说,再硬的骨头也没有刀硬……”
“善善!”梁邺搂紧她,“不要想这些了。”
他心里却叹:原来善禾骨子?里的那种硬气和执拗,是从薛寅那儿继承的。
善禾仰起脸,冲他一笑,把?泪挤出来:“然后我就被?带回牢里了。做了半个月的梦,全?是阿耶砍头的景。”她急忙攀住梁邺的手,“阿邺,我们不能做那样的人。我害怕……”
梁邺长叹口?气,将她搂得更?紧,声气放得又?轻又?软:“我知道,我们不会的。善善,那些都过去了,你再不会经历那般事,有我在?,谁都伤不了你。非但是你,你在?乎的,我也替你保护好,行吗?晴月,妙儿,她们也不会有事的。”
善禾哽咽应了声。
梁邺望着?怀中人的柔弱与惊怯,爱怜之情如石击深潭,漾起圈圈涟漪。他低头衔去坠在?桃腮的泪珠,见她乌睫簌簌颤动,梁邺心一软,开始吻她的眼?。待吻得善禾有些喘了,待她蹙眉看他了,他淡淡一笑,而后慢慢往下,衔住唇瓣,压到了善禾身上。
善禾蹙眉:“你身上有伤,还?是、还?是别?了罢……”
梁邺只道:“差不多好了。”说罢,他抬手将帘帐放下,严严实实地遮住帐内光景。因善禾情绪低落,兼之他负伤在?身,这遭亦是缱绻温柔的。
他将两条修长的腿儿架在?宽肩,一颠一颠恍若檐下风铃。素了一个多月的心,此刻顿觉餍足。他握住善禾的脚踝,低低地笑:“合该打一对金铃铛的脚链套上头,荡起来也不知什么响动呢……”
善禾教这番浪.话臊得面颊生晕,忙忙把?头埋进软枕中。不过一忽儿时间,善禾忽觉脚心湿痒,她心头一紧,忙要抽回腿,那头却已?紧紧攥住她的脚踝了。
转回脸,但见他轻吮慢吻,见她匀了眼?风过来,梁邺笑得放.浪。
等得雨歇云收,善禾趴在?他左胸膛,听他咚咚沉重的心跳,手搁在?右胸缠绕的绷带上,目光直直。
她忽然很想笑。才刚梁邺安慰她,她还?以为他是真?心的,原来是为了这事。自无?有园回来,他为着?养伤,已?素了一个多月。他也没说什么,善禾还?以为他变了。毕竟这些时日?,他待她很是体贴,仿佛有些尊重。结果还?是没变。
善禾闭上眼?。
自这夜起,善禾果真?不再梦魇。其实还?是会梦到的,但不像前些时那样在?梦里又?喊又?叫,也不是浑身出许多汗,常常是她自家安静地被?吓醒,身侧梁邺睡得安稳,紧紧攥着?她的手。她躺在?床上,瞪着?眼?看夜色里的每一件家具,似乎都带了点鬼魅之气,最后看向梁邺,怅惘地叹口?气:怎生是他呢?明明梦里是阿邵呀……如果是阿邵,他会如何?呢?他也会这样报复老汉吗?想得多了,善禾便想问?问?梁邺,阿邵在?北川如何?了,可她不敢。梁邺从不在?她跟前提阿邵,像没有这个弟弟似的。
梁邺又?歇了半个月,方去大理寺赴任了。上任前一日?,皇帝还?特意召他入宫,显见得是看重梁邺。因这一份看重,善禾也炙手可热起来。那些在?梁邺跟前走不通门路的,往往派了自家女眷与善禾打交道。各色各样的礼,戏园子?里最好的戏,从来不曾去过的宴会,俱摆到善禾跟前,好言好语地让善禾收下。善禾这才知道,梁邺负责的,是监察百官。刑部主管天下刑狱,大理寺则专司百官刑罚。凡大燕官员犯法,皆走大理寺审查。便是梁邺的恩师欧阳侍中,名义上也要受梁邺监察。
善禾心中便想,陛下为何?会把?这样重要的职位,交给初入仕途的梁邺呢?后来也是在?那些女眷们的闲话里,善禾方才得知,梁邺自从替欧阳同扬还?赌债起,他便开始查无?极场了。按理,他这样的身份,是难以查出什么的。偏一切顺利,查得轻轻松松,这也直接导致了金安福铤而走险,去无?有园追杀他们。众人起初不明白,后来才慢慢回味过来,是有宫里的人在?帮他查。现在?更?是确定无?疑,暗中帮梁邺的,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