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by一米花
一米花  发于:2025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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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今天?这事,倒也并非全为坏事。等都教邺哥儿知道了?,端看他如何?。”
卫嬷嬷便笑:“自然要恼她的。她如今这般行事,咱们再推一把,苍丰院必教她搅得乌烟瘴气,届时不必咱们多言,邺哥儿自会厌弃她。”
周太太长叹:“若真如此,倒也好了?。这丫鬟是真怪呢,瞧着文弱沉静,行事亦有分寸,本该是个宽厚能容的,怎如今却使起性来。”
卫嬷嬷想起善禾倔驴似的脾气,尤其是前?时在船上时,不由?暗暗叹息,但到底不能将梁邺强占善禾之事禀明,只?得道:“许是昨日?姑太太话说重?了?,她脸上挂不住,借题发挥罢了?。”
周太太点头称是:“年纪轻,脸皮也薄,又不曾见过大阵仗。就是委屈妈妈您了?。”
却说善禾被明蕊一路引至邀春馆,但见月洞门后三间精舍,正中悬一泥金匾额,题着“邀春馆”三字。小路两侧各是花圃,如今花早谢了?,留下两圃葱葱茏茏的绿叶丛。明蕊笑说:“是芍药花。上个月正是花期,可惜善禾姐姐来晚了?,不曾得见。”
明蕊挽着善禾胳膊,一径步入屋内,只?见屋内陈设雅致,花香馥郁,处处透着闺阁小女?儿的情?调匠心。二人到得会客之屋,又见临窗一架罗汉榻,铺了?雨过天?青色锦袱,后头是海棠春睡玻璃炕屏,中间摆只?小几,几上置着汝窑美人觚,插几枝才摘的百合,花瓣上还凝着露珠。
明蕊叫善禾坐了?,一壁吩咐丫鬟看茶,一壁又叫丫鬟把梳妆匣子取过来,想了?想,添补道:“云琴,把多宝格右边第三只?格子里贴红条儿的药瓶子拿来。”她自坐在善禾对面,望了?望善禾的脸:“从前?我爱玩,常磕了?碰了?的,故而阿耶阿娘特特给我备了?许多止血生肌的药。阿娘说,女?儿家脸面最重?要,那些药专敷在脸上这些柔嫩肌肤处,比别的都强。”
善禾忙下榻作礼:“多谢三小姐。”
明蕊笑呵呵请她起来坐好,正好丫鬟把梳妆匣子取来,她便自然地?接过,取出牛角梳等?物?,熟络地?坐至善禾身?后,笑:“姐姐想必是早起来不及梳头,正好便宜了?我,我梳头的手艺,没人不夸的。”
善禾这才想起来,自己头发还散着,见明蕊这般周全体贴,心里也着实感动?。偏偏这一感动?,落下颗泪珠,打在手背,又觉得心口发涩,声音也发颤:“奴婢多谢三姑娘。”
明蕊不说话,垂头认真给她梳发。一掌拢起善禾脑后所有青丝时,也不由?看到春衫后隐隐约约透出的红印。明蕊蹙了?眉,只?道是卫嬷嬷暗地?欺凌,不禁有些气恼,咬牙道:“我知道卫嬷嬷是我们家出去的,是阿耶这一辈的老奴,很有些体面。可姐姐如今算我半个嫂嫂,她怎能这样欺你。”
善禾一惊,忙道:“不,不……奴婢只?是大爷跟前?侍奉的丫鬟。”
“我知道,我知道,”明蕊抿嘴一笑,“姐姐这就臊了?。”她抬手抚上善禾颈后的红痕,“她们那一辈的,很有些刻薄无情?,我知道的。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怎能这样欺负你呢?善禾姐姐,你背上这些红痕看上去实在刺目,你怎不告诉邺表哥?”
明蕊小心开?口:“表哥他,不护着你么?”
善禾愣住,旋即想起来她身?上的红印子,皆系昨夜梁邺床上所为?。眼前?不由?浮现那厮从后趴在自己身?上,抬起她一条腿儿,一壁顶送,一壁在颈后留下印子的模样。
搁在膝上的手指绞动?不停,善禾垂了?脸:“不是卫嬷嬷,与她无关。是……是烂虫子咬的。”
“虫子咬的?”
“嗯。我们走水路来,船上总有蚊虫,夜里睡觉忘记关窗,被咬了?好几口。如今涂了?药,已?经好了?,就是这些红痕还未消退。”善禾随口诌道,心中却想,那梁邺就是条烂虫子,梁大虫!梁烂虫!烂虫队伍里的奸雄!
明蕊便道:“是了?,前?头池子旁也很有些水虫子,扰人得很。”说罢,她继续给善禾梳头。明蕊也是爱说爱笑的性子,但与孟持盈不同?,更无骄矜之气,言谈常为?人着想,不露丝毫恶意。因见善禾闷闷不乐,明蕊便喊了?云琴几人过来,坐在一起做针线。几位姑娘你一言我一语,饶是善禾再怎么冷情?冷意像块冰,也教她们感动?化了?,慢慢地?肯搭腔,也肯笑。
其实善禾的心意很简单,她知道这世间人活着,总得先为?自己,然后再匀一点好心善意给旁人,这是惠而不费的事。譬如成敏、怀松当初抓她与晴月回来,很用了?些腌臢手段,她虽恨他们,但亦知真正的罪魁祸首,应当是梁邺,而后才是他们。譬如今日?明蕊对她的好,言语中悄悄探问梁邺如何?待她,她都不介意,毕竟昨日?承恩寺母女?三人谈心,善禾懂明蕊心中的惶惑,也羡慕明蕊有这样处处为?她操心的母亲和姐姐。可卫嬷嬷不一样,她处处展示出刻薄的恶意,非但是对善禾,对苍丰院里其他丫鬟小厮也是如此。卫嬷嬷一味地?强调规矩、拥护梁邺,却不管奴仆们心中所想,对善禾的难受委屈更是视而不见。她亦是女?人,难不成她看不懂善禾的悲望?
善禾想起早间与卫嬷嬷的那场冲突,她原是想趁机摔倒,给身?上裂个口子,好有理由?问晴月讨要药膏的。总归今日?是她先用言语刺激卫嬷嬷,便是梁邺问罪,也不会把错一股脑盖在卫嬷嬷头上。善禾自认为?自己是足够宽容待她的了?。
可那会子卫嬷嬷捂着她的嘴,她才发现卫嬷嬷的气力如此之大。当善禾向盆景歪过去时,卫嬷嬷是有足够的理由?和时间拉住善禾的,然卫嬷嬷并没有。她搭在善禾腰间的另一只?手,甚至暗暗推了?善禾一把。善禾额前?,才会裂开?这么深一条口子。
卫嬷嬷到底在讨厌她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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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明日加更哈~[竖耳兔头]
明天有梁邺和善善对手戏……

第61章 (营养液加更)明蕊芳心……
到午时,善禾与邀春馆的丫鬟们已有些熟络了。云琴去叫饭,体顺堂却遣了个丫鬟过?来,同明蕊说:“太太喊三姑娘一起去用饭。”
明蕊笑道?:“我同善禾姑娘在这里吃罢。”
那丫鬟道?:“邺大爷来了,老爷、太太都在,姑娘不去,怕是不好。”
明蕊只得应是,回房中换了套衣服,重新篦了头,才跟着那丫鬟一起去了。临走前,明蕊同善禾道?:“善禾姐姐在这儿等我,用完膳,我再回来找你玩。”
善禾含笑点头。
那厢明蕊随着丫鬟一路走到体顺堂,盛妈妈正带人布菜,捧酒馔盘盏的丫鬟鱼贯而入,周太太便?站在一旁督看?。见明蕊打帘进来,周太太忙团起笑,上上下下细瞧明蕊一番,微微蹙眉:“我就知道?你要穿这件旧衣服。”
明蕊任周太太前前后后把她看?遍了,笑:“在家里,可不是穿这些家常衣裳么?”
“你梁家表哥要与我们一起用膳。说起来,你们头一回见呢,不好生妆扮一下么?”
明蕊收起笑,把脸偏过?去,赧然道?:“本就是一家子亲戚,我若特特打扮了,倒显得上赶着似的。”
周太太沉吟一回:“罢了。盛妈妈,你把妆台上梅花匣子里那套嵌璎珞项圈取来,给三姑娘带上。”
“阿娘……”明蕊迟疑开口,“我才十六呢,还能陪阿耶阿娘两年。而况……我总觉得这梁邺并不是你们所看?到的那般好。”
“你又不曾见过?他,如何知道??”
“才刚与善禾姐姐说话,我看?她闷闷不乐的,并不开心。”明蕊添补说,“不仅仅是因?为早间的事。”
周太太仔细给明蕊理鬓上的花钿,毫不在意道?:“她不开心,自有别?的缘故,与梁邺无干。更与你无干。”
明蕊见她母亲这般,忙道?:“娘,你可是暗地里给她下绊子了?娘,她又没做什么,又不是咱们府里的人,你不能那样做。”
周太太睨她一眼:“傻丫头,我与你阿耶,怎就生了你这么个实心眼儿的傻丫头?我为难她做什么?就算我为难她,还不是为了你?”她拍了拍明蕊的手?,“好了,好了,去盛妈妈那儿把项圈戴上。不管合不合眼缘,待会儿都要识礼大方的,可明白了?”
明蕊瘪了嘴:“你们都说他好,可我今日?见了善禾姐姐,她又怎生那般模样?他若真是好人,善禾不该活得跟朵花儿似的?你们这哪是为我选夫君,分明是给你们自己?选带出去好看?的女婿!嘴上说要我合眼缘才能选,实际上我合不合眼缘,也得先合了你们的眼缘,才能作数!”说罢,赌气?扭身?往里间去了。
周太太默然看?明蕊背影转入花罩门后,有些心灰意冷。她把蕊儿养得很好,懂礼知趣,妥帖大方,连蕊儿悄悄看?那些不好的书,她都不曾刻意苛责过?,甚至丈夫跟前也帮着遮掩。那是蕊儿如花似玉的心事,她要帮着蕊儿好好呵护、珍藏。
周太太今年刚满四十一岁,尚记得二十多年前自己?藏在闺阁里的少女心事,所以她希望自己?的两个女儿,能过?得比她好,能做那时她不敢做、不能做的事。可现今,周太太发?现蕊儿读的书太多,心也野了,眼光也变高了,她明明已给蕊儿这般多的自由,连不曾议亲的郎君,她都想着让蕊儿先看?一眼。蕊儿为什么不知足呢?难不成,蕊儿要效仿那些烂书、禁书,学那些伤情?困情?的杜丽娘、崔莺莺不成?思及此,周太太浑身?一激灵,她不能让蕊儿误入歧途。华儿和蕊儿,恰如她左右手?的掌心肉,坏了哪个,她那条手?便?废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般好的一个女孩子,就那样长毁了!
周太太望着花罩门后垂头戴项圈的施明蕊,平顺的眉渐渐拧紧。
菜肴布妥时,前院才传话说老爷与邺大爷回来了,待换件衣裳立时就过?来。
周太太坐在铺了竹垫的梨木太师椅内,听盛妈妈等人回禀府中琐事。明蕊坐在一旁,捧本词集在看?。周太太看?她如此,不禁蹙了眉,教人寻来绣绷子,硬逼着明蕊做那温婉贤德的淑女。
明蕊捏着针,越想越气?,绣花针插入绷得紧紧的绸布里,再不想拔出来,索性重重置在腿上,撂下句:“不想绣了。我要看?书!”
周太太也恼了:“蕊儿,娘的话你也不听了吗?”她把绣绷子塞进明蕊手?里,“拿稳了!便?是装,也给我装个样儿出来!”
明蕊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绣绷子,只觉心火上涌,直烧到嗓子眼。阿娘从来都宽厚,待她也好,为何一谈及亲事便像变了个人?为何非要嫁人?为何不能在阿耶阿娘身?边呆一辈子?为何不能自己?寻觅良人?明蕊的心恨不得劈作两瓣,一瓣是忿怒,一瓣是委屈。她手颤起来,再看?这绣绷子上的折枝海棠,越来越刺目,仿佛这不是朵花,而是她的婚事,谁都能绣一针。旁人绣好了,是好是坏尚不知晓,临了还跟明蕊说一句:“这可是你自己绣的,合你自己?的心意。”明蕊抬头环视屋里,丫鬟们挨墙站着,嬷嬷们也垂目屏息。处处都是伺候的人,人人都看?她妆扮一新,巴巴儿地凑上去讨那个梁邺的好。讨一个陌生男人的好!
明蕊目光定?在那道?大红毡帘上,唯此处没有站人。她扬起绣绷子,使力朝那处砸过?去,她道?:“我偏不装!”
绣绷子凌空飞越众人,直冲毡帘而去。
恰恰此时,帘子从外掀开。一只骨节分明、指甲修剪齐整的手?挑起帘子,不偏不倚地生受了这一击。
帘后传来吃痛后倒吸凉气的一声“嘶”。
那只修长的手?颤了颤,迅速消失在毡帘处。旋即响起施茂桐的声音:“这是怎生回事?”
而后又是一声强笑:“无妨,舅舅。”
众人无不着了慌,知道?这是打中梁邺了。周太太忙站起身?,指了明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压低声音,说道?:“你呀!你怎么也学那孟持盈了?你从来都是最听话的那个呀!”说罢,匆匆迎了出去。
明蕊这会子悔得要死?,怕得要死?,她也不知方才自己?怎的了,胸膛里存着股气?,好像不发?泄掉就涨在身?体里,能把她撑炸。她更不知自己?怎会用这种?方式发?泄那口气?,她从不打人、从不乱砸东西的呀。明蕊这般想来,忽对自己?万分失望,竟忍不住流下泪来,刚执起帕子拭泪,那厢毡帘一荡,施茂桐、梁邺、周太太已先后入内了。
明蕊睁着泪眼朦胧望过?去,只见父母中间走着位昂藏七尺的郎君,穿着件鸦青罗绸锦服,腰束一条沉香色绦带,悬着枚白玉蟠螭佩。待他走近些,方看?清他面目,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顾盼间自有清华流转。鼻若悬胆,唇薄色淡,行止间常带温文之气?。
梁邺扶着伤手?进来,手?背上已渗出血珠,系方才扎在绣绷子上的绣花针所致。伤手?之下,却是明蕊方才绣的折枝海棠。他面色容淡,对周太太的歉疚和施茂桐的愠怒,只是淡淡地温笑,仿佛伤的不是他自家,疼的也不是他自家。
明蕊只觉得他看?上去眼熟,搜索枯肠,确认自己?从来不曾见过?他。眼见他因?自己?的过?错伤了手?,明蕊又羞又悔,把脸低下去,却瞧见膝旁安静搁着的词集,忽而如电击灵台。确实不曾亲眼见过?,但她在书中读过?,在赋诗填词时幻想过?。书里那些清逸疏朗的郎君,便?该是他这般模样。
明蕊为这念头更是臊红了脸,不敢抬头。
施茂桐见明蕊坐在一旁,垂着脸,也不见礼、也不说话,愈发?着恼:“蕊儿!你犯了错,连礼数也忘了么!”
明蕊匆忙站起身?,莲步走上去,心跳愈速。她低头福身?:“梁邺表哥好。”
梁邺也笑,颔首还了一礼,唤了怀松捧出一套蓝布函套、黄绫签题的诗词集子。他望向搁在椅上的词集,笑意不减:“前日?听舅舅说起三妹妹素爱诗词,常自填词玩赏,今日?一见,果真不虚了。恰我手?上正有几?套前朝名家集子,如今也算是寻到真正的主人。”
明蕊闻言更是羞愧难当,偷眼瞧去,只见梁邺手?背上的血珠已凝,他却浑不在意,依旧从容自若。她小声道?:“方才是我不小心,误伤了表哥,实在是我的错,请表哥恕罪。”脸更是烧得厉害。
梁邺微微侧身?避过?全礼,将手?中的绣绷子递还给明蕊,含笑应道?:“无妨。”
施茂桐见梁邺如此大度,面色稍霁,仍沉声道?:“蕊儿今日?实在失仪,还不快请你表哥上座。”
周太太忙招呼众人入席。桌上皆是冷碟,待入席了,丫鬟们才鱼贯上前挨次捧菜斟酒,一时只听杯箸之声。
席间,梁邺与施茂桐论?及朝局经济,皆颇有见地。周太太越看?越喜,不时瞥向明蕊,却见女儿始终低头默默,心中暗暗着急。正好梁邺与施茂桐谈及先帝朝时入仕又主动请辞的隐逸诗人杜温,周太太适时开口,她笑道?:“旁人我倒不知,但这杜温,我却知道?的。蕊儿那里,可不是有好几?册杜温的集子?前年昭仪省亲,蕊儿化了首杜温的诗,被昭仪娘娘点为头筹了。是杜温的诗罢?”周太太面向明蕊,含笑问她。
猝不及防被人点名,明蕊一惊,抬头,只见父亲母亲俱望向她,梁邺也望过?来,温温含水的一双眸子,亮如明星,他声气?有些轻,还带着化不开的笑意:“是么?”
明蕊心跳如擂鼓,话像烫嘴巴似的,直往外蹦:“是,是写玉兰的。风前香散浮金缕,月下魂游逐星斗。肯将浮生化萍絮……”明蕊忽而意识到自己?或许不应当在外男面前,把自己?写的诗悉数说出来。最后一句堵在喉头,明蕊隐隐蹙眉,不知是该开口、还是该缄默。
梁邺垂眸思忖片刻,方道?:“是化的那首《咏梅》罢?杜温最末一句写的是‘烟霞煮尽千古愁’,委实是超然脱俗。我若是你……肯将浮生化萍絮……”他想了想,忽而轻轻一笑,“也许会写‘不委人间立泥舟’。”
明蕊听了,登时两眼放光,急道?:“我写的是‘不向人间沾泥走’。”
于是桌上四人俱笑起来,施茂桐与周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皆露笑意。
施茂桐适时开口:“到底是探花出身?的才学,这‘不委人间立泥舟’着实比‘不向人间沾泥走’更脱俗飘逸,也更决然了。蕊儿,且跟着你梁邺表哥好好学学这诗词上的功夫。”
“探花?”周太太忙追上话,“不是明日?才放榜么?”
施茂桐捻须道?:“陛下昨夜已排好次第,这会子金榜已交由礼部?和学政,教他们着人誊抄了。”
周太太向梁邺道?喜,梁邺颔首低笑:“多谢舅母关怀。”
这顿饭吃得气?氛融洽。施茂桐与周太太俱看?出来,明蕊对梁邺应当是有好感的,只是女儿家脸皮薄,不好意思讲明,眼角眉梢的娇羞却瞒不了父母。在梁邺与施明蕊各自回房后,施茂桐同周太太道?:“抓紧些罢。欧阳侍中得意苏家那个苏犀照。”
周太太攀住丈夫手?臂:“那梁邺心底如何想呢?”
施茂桐沉吟道?:“他?他面上不说,我想他应当更乐意走欧阳侍中那条道?儿的。对了,”施茂桐望向周太太的脸,“他今日?与我说,梁邵去北川投军了。”
“北川?”周太太恨不能惊呼出声,“他自己?一个人去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句?这糊涂孩子,他屋里不是还有娘子么?实在是太没规矩!”
“谁能懂他?这二小子可比梁邺麻烦多了。梁邺再怎么着,好歹是懂礼守规矩,道?理他能听得懂的。那个梁邵,呵!离经叛道?的糊涂小儿!”施茂桐抿唇道?,“听梁邺说,他已与那薛氏和离了。如今入仕也使得。按梁邺的意思,他似乎是想我出面,把梁邵调回来。兵部?目今确实是有空缺,可哪有他梁邵的位置?”
周太太疑道?:“这话怎说?随意给他个小官儿做做罢了,哪怕是侍卫也使得。明年推他去武举,岂不好?”
施茂桐眯了眼:“我倒是想!你忘了,如今兵部?尚书是谁了?”
“裘宏远,怎么了?”
施茂桐冷笑:“那你忘了,他家三郎的脸是谁揍的了?”
周太太心冷了下去。
施茂桐继续道?:“罢了。如今元济也还略可,梁邺前途似锦,有他们俩,尽够了。我先应下,到时梁邵调不回来,全当是裘宏远的阻拦了。”
周太太垂眼想了想,点头:“是了。梁邵那孩子,他祖父从前就管不住他。咱们把他拢过?来,谁管得住?更莫论?京中勋贵遍地,他要是在京都把人打了,可不是我们救他的道?理了!别?把咱们家牵连进去,已算得好事。这番去北川,若是能学好,也是他的造化。若是不好,也算是为我大燕牺牲,好歹有个好名声在身?上,也不亏。”
“正是这话。”说罢,施茂桐自回前院书房了。
明蕊回至邀春馆时,善禾正与云琴对弈。明蕊坐在一旁看?她们下棋,心底各色滋味说不出来。棋子黑白分明,落盘后却交错纠缠,黑中有白、白中有黑,浑似人心。明蕊攥着袖口,忽而问道?:“善禾姐姐,你在表哥身?边,开心么?”
她今日?把善禾请来,就是想看?看?善禾待在梁邺身?边,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早间善禾闷闷不乐的模样,她以为善禾是不痛快的。因?此,那会儿她并不想把自己?的一辈子交在梁邺手?上。
可午间见了梁邺,明蕊忽而觉得,自己?或许对梁邺有偏见。论?样貌,清朗英秀如云间霞;论?行止,谈吐不俗,待人和善宽厚;论?才学,文采斐然,更是新科探花。母亲说他是千里挑一的人物,明蕊再找不出话来反驳。俗话道?,百闻不如一见。明蕊觉得,自己?或许有被谣言迷惑的嫌疑。可她还是觉得,善禾的反应状态应当是真实的,她还是想问问善禾。
善禾执棋的手?顿住,夹在两指间的黑色棋子被她吞入掌心。
善禾抬眼望向明蕊,这张只比她小了一岁的脸,温婉明丽,眼尾是含笑的、唇角是柔和的,不曾被风刀霜剑压迫过?,是从小生长在簪樱之家、备受父母兄长姊姊宠爱的千金小姐。今日?明蕊话里话外悄悄探问梁邺,善禾如何不明白?才十六岁的姑娘,前十六年并不曾见过?外男,那点如花似玉的小小心思如何藏得住?可善禾不知如何同她说。
“大爷待我们一视同仁,也不随意苛责丫鬟小厮。”善禾犹豫道?。
明蕊却听不出善禾的弦外之音。再聪慧的姑娘,动情?时也会糊涂。她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的芍药圃,仿佛能看?见一个月前芍药开遍的热闹景象:“那这样说来,表哥待人表里如一,御下也很宽厚。”
善禾踌躇道?:“三姑娘,我……”话却堵住,她看?出明蕊眼中熠熠的光辉,如春花般美好。她有些不忍破坏这份美好。
善禾告诉自己?,她不必替明蕊担忧,这是施明蕊的因?果。善禾心想,明蕊出身?好,又有强势的父母,她不会吃亏的。或许,明蕊这样的人,才是梁邺的良配。这样想下去,善禾不觉想到自己?的前途。如果明蕊与梁邺订亲,他们必要经常相处,那梁邺岂不是少了许多折腾她的精力?那她是否有更多的时间与机会,去筹划逃跑?
于是善禾轻轻开口:“嗯,大爷很好,从前在密州就是如此。人皆道?梁家大爷克己?复礼、温润如玉,家中仆役无不夸赞。”这是实话,没有人不夸梁邺,除了善禾。善禾有时觉得,梁邺好像把自家身?上的恶,全倾注在她一人身?上了,旁人只见他好。
明蕊听了,唇瓣微微上翘,她含着笑意,眸光缱绻地望那圃绿叶。
至黄昏时分,善禾仍在邀春馆。明蕊强要善禾留下,三邀四请,善禾这才同意了,苍丰院却派彩香来请善禾回去,说是主屋丢了东西,梁大爷急着要,连卫嬷嬷也找不见,务必请善禾回去。
善禾问:“在找什么?”
彩香却笑:“我也不知,姑娘回去看?看?罢。”
善禾只得起身?与她回去。二人回得苍丰院时,主屋正摆晚膳,彩屏立在一旁布菜伺候。善禾不愿进去,便?站在廊下问荷娘:“丢了什么?”
荷娘摇头,跑回自己?屋里去。
梁邺端坐主位,正垂头看?书信,听得屋外动静,不由冷声道?:“爷不使人请,你今夜是要宿在邀春馆了?”
善禾只得入屋,作礼:“三姑娘特特喊我留下作伴,我本是要拒的,她却不肯。”
梁邺教彩香、彩屏等人退下,又让她们关了门。待屋里只剩得他与善禾,他搁下书信,眸光在对面座椅上一点:“坐罢。”
目光始终落在善禾身?上,直到她落座,他才笑起来,只是笑得冷:“额头怎的了?”
善禾无意瞒他:“我摔了。”
“一个人摔的?”
“与卫嬷嬷争执,一起摔的。”
梁邺讶于她这份从容的坦白,正要开口,善禾打断了他:“我记得你昨夜的话,得罪她就是得罪两位太太。但她骂到我头上,我不能不还手?。”
梁邺淡淡看?她的脸,缓声:“她骂你什么?”
“没什么。”
“说罢。”
“她说我破落身?子充千金,连名分都没有,还在她面前耍性儿。”
梁邺脸色有些不好看?了:“那你如何回她的?”
“我……”
“说。”他抿紧唇。
“我说,我就是破落身?子——”
善禾断了话头,因?她看?见梁邺额角蹦起的青筋,与尽力克制而握紧的拳。
“继续。”
善禾服软了:“没了。”
“继续!”梁邺唇线绷成一条直线。
善禾垂眼不敢看?他:“我说,大爷偏就爱我破落身?子。”
梁邺气?笑,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良久,他霍然起身?,这动静吓得善禾浑身?一颤,她又想起昨夜这厮的狠戾,见他走近,善禾眼神躲闪着,两肩瑟缩着。
“抖什么?”梁邺吐纳出一口浊气?,立定?在她身?侧,抬手?抚上那泛着黄水正预备结痂的伤处,闷声道?,“午间回来时,她们说你去邀春馆了。呵。我还当是你想通了,乐意与人相处。向晚也不回来,才知你不是去玩的,又是与卫嬷嬷生了龃龉,这次竟连脸都花了。”
“善禾,你究竟在闹什么?嗯?”
善禾把头低下。
“昨夜同你讲过?的那些话。你忘了?”
“还是说,你前时与我说的那些话,说愿意安分地待在我身?边,皆是做戏?”
善禾轻声:“没……”
他猝然沉下脸:“那到底闹什么!非要我罚你是不是?把你扔到庄子上思过?是不是?”
善禾咬着唇,含泪抬眼。楚楚可怜的一双眼,含着泪水,清润盈透像细细潺潺的春水。善禾鼻尖酸涩发?红,唇瓣咬得紧,竟有些染上霜色。梁邺一怔,才刚冷硬的心像被风吹软了似的,剩下的伤情?话儿堵在喉咙口。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罢了,饶过?她罢。
眼前这妮子就这么饮泪望他,倔强得很。声气?又委屈得紧:“庄子僻远,我一个人害怕……”
还剩下半句:你让晴月和妙儿去陪我吧。
她不敢说,否则要逃的欲望太明显,他这般聪明,定?然一眼看?出。只好用这旁敲侧击的话,暗暗提醒他。
梁邺一笑,方才的怒焰已教善禾蕴在眼底的两汪泪浇熄了,绷紧的声线松下来。
“善善,天底下怎生有你这般又倔又蠢的人?”
求情?也不会求的,还要借口“一个人害怕”。
他心情?总算有些好起来,大抵是昨夜对她太狠了,她早起难免有气?。是了,昨夜最后那次时,她似乎哭了。可他那会儿头晕得很,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只想要她,仿佛要了她,那些难受就会悉数消解。
梁邺捧起她的脸,屈指将挂在眼尾的泪珠抹掉,轻叹出声:“没事了,善禾,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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