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太扬声道:“唤她进来?罢。”
本垂眸静坐的梁邺,这会子?也不由不抬起眼。只见大红猩猩毡帘一荡,很快转出一抹藕荷色身影,上罩回纹锦对襟袄,下系鹅黄缕金裙,裙下隐隐露出两只素缎云头鞋。待善禾垂首走近,方见她满头墨发绾作单髻,斜插一支翠梅簪,贴着枚小小的莲花状花钿,再无其它珠翠。打眼看过去,只觉她身形清减,气质婉约袅娜,不似丫鬟,倒像哪家?出来?的闺阁小姐。
善禾立在下首,屈膝行礼:“奴婢给老爷、太太请安。”
周太太便笑:“起来?罢。来?,走近些。”
善禾依言挪近两步,依旧低眉顺眼的模样,端的小心恭敬。
周太太道:“抬头,容我细瞧瞧。”
善禾只觉自己如那戏台上的猴儿,别?人要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
她抬起脸。周太太等人俱看过去,但见一张润白鹅蛋脸上,两道平细的眉,中间略弯,下头镶一对含水杏眸,清明干净。鼻头含肉,鼻骨也细挺,是?有福之象。唇瓣红润,微微抿着,又透着些拘谨。
周太太目光如尺,在她面上盘桓过两轮,方笑道:“果是?个齐整孩子?,看着就稳重。”
善禾心中不由冷笑。两年前施家?人嫌她卑贱,这会子?却?是?赞她齐整稳重了。
那厢施茂桐、施元济父子?略看了一眼,早收回目光,兀自吃酒用饭。
梁邺目光始终凝在善禾身上,他见她面色容淡,指尖攥着衣衫,知?她心头紧张,因笑道:“虽是?家?中丫鬟,但善禾性子?沉静,也读过书识得些字。从前她在荣禧堂伺候,祖父一直很喜欢她。”
周太太听了,心头细细思忖,品着他的意?思应道:“既是?你祖父的意?思,那更是?好了。”
善禾一愣,恍然意?识到梁邺这是?要拿故去的梁老太爷给她做身份,暗示她是?梁老太爷予他的,她是?他房里?来?历干净的通房丫鬟!她咬紧唇,忍不住恨恨瞪他一眼。
梁邺恍若未见:“祖父原就极疼惜我们兄弟两个。”
周太太已让盛妈妈取来?一只红玉髓镯子?,笑着拉过善禾的手,一壁要把镯子?给她,一壁忽见她腕上已有两只金镯,不由咦声笑道:“这两只金镯黄澄澄的,倒显得我这红玉髓不入眼了。”
善禾忙垂头要说?话,帘外却?响起一阵笑声:“什么?不入眼?嫂嫂快说?与我听!”
众人转头去看,却?见一华美妇人领着两个女孩儿打帘进来?。这妇人穿金戴银,行走间环佩叮当,流苏摇曳。身后两个女孩儿,前头那个圆脸丰鼻,容色娇美;后头那个尖脸削肩,把眼眸低着,不敢看人。
梁邺见是?生女眷,起身要避嫌。施太太笑着按住他:“这是你两个表妹,不必拘那些礼。”她含笑引孟持盈、孟持锦近前,温声道:“这是?持盈、持锦。午间你来?,她两个念书去了,不曾得见。”
梁邺只得上前与她二人厮见。
盛妈妈已唤人增设座椅,周太太起身挽施太太入座。行至善禾跟前时,施太太上下打量她一眼:“这是?哪儿来?的丫头,从前不曾见过。”
周太太一笑:“邺哥儿房里?的人呢。”
施太太莞尔含笑的脸僵了僵,不由深望善禾一眼,声气淡淡:“哦,邺哥儿房里?的人。尚未娶妻,这么?早就在屋里?放人了么??”
周太太一听,又见她这会子?特特把自己生的持盈、陪嫁丫鬟所生的持锦都带来?,心里?不得不细忖她的用意?。周太太笑道:“也不早了,邺哥儿今已弱冠,身边放个知?冷知?热的人,才是?常理。而况,这也是?他祖父的意?思。”
施太太落了座,眸光落在善禾身上,声气冷淡:“既是老爷子的话,那倒也罢了。你叫什么??多大年纪?家?在何处?爹娘做什么营生?现在是邺哥儿身边的丫鬟,还是?有名分了?”这一连串的问题抛下来?,她顿了顿,缓缓捏出个笑,端的慈爱体贴:“你别多心。邺哥儿是我小妹的孩子?,如今梁家?只剩他与邵哥儿两个人。我与老爷、太太是不能不用心待他们的。”
梁邺心下冷笑,默默饮酒掩住神色。
施太太这一番话扔下来?,在场诸人也无甚心思好好用饭了。梁邺早间下船,白日里?先?后拜访孟家?、欧阳家?,特特是?欧阳家?。原是?他自家?去拜见欧阳侍中的,偏施茂桐说?,今日周太太与施元济接梁邺家?来?,令林大管家?空返,扫了林大管家?颜面,便是?拂了欧阳侍中。林大管家?回禀,欧阳侍中免不得动问。故此,施茂桐父子?另备厚礼,竟同梁邺一道往欧阳府“赔情”去了。
明面上是?赔礼,实?则是?结交。施茂桐如今官居兵部侍郎,属尚书省管辖,素来?与门下省、中书省泾渭分明。如今梁邺攀得门下省侍中的高枝,自是?给施家?父子?结交欧阳家?开了条路子?。这也是?施家?如今这般快与梁邺修复关系的另一根因。
除了座师欧阳老大人之外,梁邺身上可利用的,便是?他的婚事了。周太太的施明蕊,施太太的孟持盈、及妾室所生的孟持锦,如今皆是?如花似玉、正觅良姻的年纪。像梁邺这样的儿郎,样貌是?不消说?的,前途么?,哪怕他是?个蠢的,欧阳老大人与施茂桐也会尽力扶持,更何况他本心上进、且聪颖勤谨。更难得梁家?门庭清简,梁邺上无翁姑需奉养,下只一个捐纳虚衔、前程有限的兄弟,虽则娶了个女奴为妻,到底远在密州,碍不着什么?。将女儿许他,不必侍奉公?婆,无需烦扰家?事,二房又必定势弱,这实?是?满京城打着灯笼也寻不着的良配了。
唯一有些缺憾的,是?当下立在众人跟前的这位善禾姑娘。
按理,梁邺这般年纪,有个通房算不得什么?。偏偏这位善禾姑娘,是?梁邺主动在饭桌上、当着舅舅舅母的面提的。周太太顺势让人把善禾喊过来?,见她通身气质如兰、容貌妍丽,便知?不是?寻常的丫鬟;周太太又借着赏红玉髓镯子?的借口,本意?是?看她皮肉,却?见十指纤纤,莹白如玉,显是?平素不操劳的,说?不定还有些见识;待要替她套镯子?时,更见其双腕各戴一只金镯,雕镂精细,赤金足色,绝非她这等身份该有。周太太细细忖来?,猜这两只镯子?要么?是?从前梁老太爷赏的,要么?是?梁邺赏的。无论?是?哪种,足见善禾姑娘在梁邺房中地?位不俗。
有这样一位美妾放在屋里?,后来?嫁进去的主母便不得不小心了。
周太太心下这般想?来?,面上不动声色,但看善禾如何应付施太太。
善禾先?是?恭敬作礼,而后才温声答道:“奴婢名叫善禾,今年十七,从前是?梁邵之妻,如今被梁邺抢过来?,做他一个人的妓.女。”
但,她到底没这样说?。这样的场面,倘若她那般说?,非但又得惹那厮动怒,只怕日后她连死也不知?自己如何死的。她觉得自己已深谙彩香之道了——活下去才是?顶顶要紧的事。
于是?,善禾仅是?恭敬作礼,而后温声道:“奴婢名叫善禾,今年十七,父母早亡。如今在大爷跟前听差使唤,不敢奢望别?的什么?。”
梁邺坐在对面,眼梢被酒意?煨红,声气却?坚定:“如今祖父丧期,不好纳妾什么?的。”
施太太深看善禾两眼,明了梁邺的意?思,眯了眯眼,慢声道:“如此,方是?正理。”
接下来?的家?宴,话头被施太太夺过去,除了梁邺的事,便是?听她与孟持盈说?话。孟持盈长得娇,说?话儿也娇,尤爱热闹,是?最讨喜的性子?,施茂桐也甚为喜欢这个外甥女。善禾则被冷落在旁,被周太太安排做个布菜的丫鬟,立在旁边伺候。只是?席间,众人总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上看去。待家?宴毕,众人各自回屋,各自说?着自家?的体己话。因天色太晚,施太太与其两个女儿皆歇在施家?了。
回得苍丰院来?,梁邺因吃了酒,脑中有些混沌。彩香等人来?伺候他,皆被他斥退了,只要善禾独自侍奉。热水皆是?烧好的,善禾抱着他换下的衣裳正要出去,浴桶里?那人撑额望她,饧眼含笑:“去哪?”
“不知?道伺候爷沐浴么??”
善禾背对着他,垂下头:“大爷何必骗他们。”
“骗?”他轻笑,“哪个字骗?”他知?道善禾在执拗什么?,也懒得与她打哑谜,“祖父生前确实?喜欢你。因在丧期,我亦确实?不能纳你为妾。哪个字有骗?”
善禾声气渐低:“那太太说?这是?祖父的意?思时,大爷也不该默认下此事……”
梁邺撑额靠在桶沿,默然看她背影,唇线绷直。蓦地?,他自水中抬出手,和和气气地?:“善善,近前来?。”
抱着衣衫的指节暗暗攥紧,善禾不想?动。
“过来?。”
善禾只好转过身,朝他走去。待站到梁邺跟前,她才轻声开口:“大爷,我们说?好的。我甘愿在你身边做个丫鬟,只要你给个容身之处就行,别?的虚名我都担不起,也不敢担。”
梁邺听了,轻轻笑开。他朝善禾伸出手,含笑看她:“善善,为什么?呢?给你一个名分,还委屈你么??”
善禾把手搁在他掌心,垂眸:“不是?的,大爷。妾室可入族谱,我不想?我的名字——”
“好了。”他强硬地?截断她的话,“不要让我在你的口中听见他的名字。明白吗,善善?”
他握住她的手,将她往怀里?拉了拉。善禾胸前的衣襟很快吃饱了水,沉甸甸的。待得吻毕,梁邺恋恋松开她,手落到她的腰间,轻易解开她系紧的腰带。
他的手抚进去,话音不停:“你放心,纳妾这些事,一时半刻也做不了。不过是?应付这府里?的人的说?辞罢了。善善,你没看出来?么?,周太太和施太太都很有两个女儿呢。”
善禾感受那游移的大掌,禁不住微颤。
“她们千方百计地?想?给女儿觅个如意?郎君,你呢?善善?你不想?么??”
衣衫已松松垮垮挂在善禾身上。梁邺忽地?使劲一扯,善禾跌入桶中。他轻易剥开那些扰人的衣衫,只剩下件轻薄白纻衫湿.淋淋地?贴在莹润肌肤上。他低头望着缩在怀里?的人,颇有些爱怜地?抚她湿发,喟叹:“善善,无名无分,什么?都没有,等日后主母进门,你该如何呢?”
善禾一双染了水汽的清明眸子?亦回望着他。她心道:“等主母进门时,我早就离了这樊笼,忘了你是?谁。”
她口中说?道:“我不是?有大爷么??”
梁邺满意?地?翘了唇瓣,俯首在胸尖,又烙一吻。
“所以你每日要按时进药、用饭,好生将养身子?。”他耐心吮咬,齿缝慢慢溢出话,“在主母进门之前,你得有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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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下章是梁邵打野去了,是他的个人成长戏,没有与善善的对手戏(重要!),只会间接地与善善、梁邺有关。字数也比较长。他回来再遇善善时,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隔日更。
第54章 (梁邵个人戏,慎入)从……
却?说那?日梁邵与成保策马回府。不远的?距离,他二人竟生生走了半日之久。待至梁府门?前,岁茗早候在?门?后,焦心望着远处渐现?的?两道人影。一见梁邵,岁茗急步迎上,含泪道:“二爷可?算回来了。岁纹说二奶奶走了,这是?……是?真的?吗?”
梁邵慢慢抬眼,望了望她,略一点头。
岁茗身形一顿,踉跄后退半步,被赶出来的?岁纹扶住。岁茗口中喃喃:“怎么会,怎么会……前儿?二奶奶还吩咐奴婢收拾画房,开了一长串单子叫奴婢去采买画具。”她不禁哭出来:“那?样多、那?样难买的?画具,费尽周折才买得?齐全……二奶奶怎么会走呢,她怎么舍得?走呢……”
梁邵无力笑了笑:“许是?她想出去玩一玩,过些日子便回来了。”话落,他又觉得?自家可?笑。毕竟和离书正安静睡在?他胸前。
他与善禾,终究是?要陌路了。
梁邵失神落魄回到漱玉阁。
空荡荡的?院落,抵今他才发觉这屋子竟这般大。明明她是?最安静的?性子,怎么她一走,这漱玉阁竟空得?如此吓人?
他跌跌撞撞回到正屋,陈设依旧,但细看,善禾把自己的?东西都归整带走了。妆匣上犹置着他送的?首饰,那?些金贵珠翠,她一件未动。
梁邵半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觉得?胸口塞了团棉絮,堵得?慌。他索性坐到从前善禾睡卧的?那?张脚踏板上,两臂松松搭在?膝上,沉目看这处处残留善禾气息的?屋子。只消一眼,热泪忍不住流下?来。
他恨恨地?一拳捶在?脚踏板上,而后情绪溃乱,将头埋在?两膝之间,极力抑住呜咽。
为什么脚踏板这么硬?
为什么薛善禾愣是?睡了两年?从来不说?
为什么他像个瞎子、聋子、傻子,对她的?沉默与委屈视若无睹?
为什么……
太多的?为什么了,积压在?怀,最终悉数化作热泪,滴滴洒落在?木制踏板上,洇出一颗颗深色水渍。
自这日起,梁邵性子陡变。原是?最爱热闹、最怕孤单的?人,如今竟终日枯坐家中,常望着流云发呆。到了府衙上值的?时间,也?是?成保提醒着、催促着,他才愣愣地?披衣跨马,神色恹恹地?过去上值。衙役们?看出梁邵的?性情巨变,悄摸儿?探问原因,梁府的?奴仆们?无不三缄其?口。但薛善禾与梁邵和离的?风声,终究还是?传了出去。
然衙役们?觉得?这是?好事,皆道薛娘子本配不上梁邵,纷纷宽慰。连府衙的?陈大人亦特特召了梁邵过去,语重心长同他说:“老大人病逝,你兄长往京都去了,你娘子……罢了,不提。我知你家中如今只剩你一个,你心里难受,这也?在?所难免。你且好好休养一阵子,出去散散心,也?未尝不可?。等来年?武举,你莫要错过。梁邵,你这身好功夫,岂可?埋没?”梁邵只唯唯称是?。
在?外头还好些,梁邵昔日朋友无不请他饮酒作乐,他尚能暂借烈酒麻痹思念之意。到了夜阑人散之际,梁邵独归府邸,总想起从前善禾在?家等他的?模样。
其?实也?不是?专等他,只是?每每回家后,善禾都在?,都能温一碗醒酒汤搁在?茶几?上,屋里都能有她的?呼吸。他早已习惯漱玉阁有个薛善禾,偏偏如今回去,什么都没有了。
自从不去府衙上值后,梁邵镇日坐在?梁老太爷生前经常坐的?那?把太师椅上。从日头慢慢攀上他的?身子,再慢慢褪下?去,一坐就是?一整天。时近暑夏,闷湿燥热,仿佛能蒸死人。梁邵望着空荡荡的?正厅,忽而有些明白了梁老太爷生前的?孤独,明白了梁老太爷生前说的?那?句“再没有人同我说得?上话了”。
梁老太爷出身于书香门?第,祖上是?陪伴太祖打天下?的?开国?功臣。他少时读书科举入仕,一帆风顺。中年?时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却?在?最如日中天时选择退出朝堂的?漩涡,毅然回到密州开办义学。此后几?十年?间,他教了一批又一批的?寒门?之子往京都去。他们?延续着梁老太爷的?路子,读书、科举、入仕,而后在?宦海沉浮中四散飘零,有些甚至在?梁老太爷之前便离世了,譬如善禾的?父亲薛寅。于是?,梁老太爷的?晚年?,就是?用自己最后的?余温四处救人。去海陵县领回梁邺、梁邵如是?,去金陵救回薛善禾亦如是?。他的?孩子们?离开了,他只能用最后的?力气尽量去救孩子们?的?孩子们?。
那?会儿?梁邵不懂祖父镇日坐在?这把椅子里,究竟在?看什么、等什么?现在他似乎有点儿?明白了,他在?等那?群抱着破布包、穿着破布衫、喊他“梁阿爹”、求他教授知识的?孩子们?。就像此刻的?自己,他坐在?这,光影流转中,他恍惚间竟看见善禾娉娉婷婷地立在那儿。他知道这不是善禾,但他不敢出声,怕戳破这场幻梦。
也?许那?时的?梁老太爷会在?心中诘问:他把一个个成器成材的?孩子送给朝廷,为什么临了了都回不来了?
莫大的?孤独吞噬掉他,也?吞噬掉如今的?梁邵。他头一回懂了祖父。
也?是?在?这个时候,善禾攒钱给他买的软甲送来了。
软甲铺子的伙计不住夸赞:“这件软甲非金非铁,非革非皮,乃是?我铺巧匠,不知耗费多少心血,采炼多少珍稀之物,千锤百炼,方才织就而成……”他还要说下去,却?被梁邵打断。
梁邵垂头看这细密如鱼鳞的?甲叶,薄如蝉翼,硬胜寒冰,心头微动。他捧着软甲,径往祠堂去。一个飞身,轻易摸到了藏在?房梁上的?红缨枪。右手提枪,左手抱甲,他重回书房,取下?悬在?墙上的?青霜剑,搁在?紫檀书案之上。青霜剑的?熠熠寒光下?,是?善禾所留的?一首诗:
一卧连理二载春,今朝自剪系丝纶。未许微尘蔽云衢,沧海珠明各显珍。
他低吟道:“未许微尘蔽云衢,沧海珠明各显珍……”只觉心头阴霾渐渐驱散。
梁邵干净利落地?收拾了两套换洗衣裳,腕子上带着红麝串,荷包里放着善禾的?这首诗,还有一幅画——他从那?本《新编绣像长生殿》里发现?的?、善禾画的?画。画中,一对男女?交叠仰睡在?浴桶中,男子精壮手臂搁在?桶沿,腕间松松垂一条红麝串珠,正滴着水。
他铺纸舔墨,匆匆修书,方唤来成保、岁茗、岁纹。他对成保道:“明日你把这封信寄给大爷。”
成保点头应着。
梁邵又从他搁田契、地?契的?匣子里取出好几?张银票,泰半交予成保:“祖父从前有个书院,只收读不起书的?贫苦子弟,已关了许多年?。这里是?张提刑予我的?五百两银,你且拿去,把那?书院再办起来罢。”
余银分作两等份,一份予岁茗、岁纹:“我从来没管过家计,很多事不明白。从前听二奶奶说,你们?都十五、六岁了,再过两年?,应是?成亲的?年?纪。可?惜家中再无主母,我亦不知如何安排。这三百两,你们?拿去,就做自己的?嫁妆。府里还有几?个适龄的?丫鬟,你们?……你们?自己想想办法罢……”他越说越不敢看岁茗她们?。
岁茗与岁纹愣了一瞬,泪水迅速涌出眼眶。
成保小心开口:“二爷,您要去找二奶奶了么?”
梁邵抿抿唇:“我往北川去。”
成保一听,立时哽咽了:“北川凶险,二爷胸怀壮志,不若去武举。”
梁邵却?笑:“你是?最知我心意的?,何必劝我?”他望了望案上软甲,喃喃道:“或许这一切在?几?个月前便已注定了。这是?我的?心愿,也?是?……她的?意思。”
成保急忙说:“那?二爷就带我一起去罢。”
梁邵回望他,笑意灿烂:“成保,家里的?事,需你来打理;义学的?事,也?得?靠你了。不是?你,我不放心。而况,万一哪日善善回来了,你得?帮我拖住她。成保,都交给你了。”说罢,他背上红缨枪、青霜剑,提了包袱就要走。
成保扑通跪下?,抱住他腿儿?。岁茗、岁纹亦跪着哭泣,求梁邵三思。
岁茗劝道:“施家舅老爷就是?兵部的?!二爷参加武举,必定能中!”
成保亦泣曰:“二爷!二爷!您好歹想一想老太爷和大爷!此去北川,老太爷在?天上看着也?焦心呐!还有大爷,大爷独自在?京都打拼,若知您去往京都,他必定心急如焚,您教他如何、如何安寝呢!”
梁邵淡淡笑开,攥着成保的?膀子将他提起来:“他们?会明白我的?。”他回望岁茗、岁纹:“等我回来时,要是?你们?有孩子了,记得?找我讨个恩典。以后不做奴仆,做个本本分分的?良籍百姓安稳度日罢。”
话毕,再不顾身后三人哭泣,梁邵径去马厩,牵了常骑的?那?匹白马,背了两年?不曾耍过的?红缨枪、青霜剑,披了暖融融残阳余晖,一路往北去了。
此一路冒风荡雨,披星戴月,日行百里。梁邵身揣三百两银票,早兑作可?日常使?用的?碎银小票,倒也?不曾吃得?多少苦。他本是?爽利疏朗性子,为人又侠义,赶路时竟也?结交了不少同往北川投军之人,皆出身寒门?而志向高远。因知这些人盘缠匮乏,梁邵便散银与他们?解决差旅之费。等到得?北川时,已聚有十来条汉子了。
这十几?人中,却?有一旧相识,名唤庄一兆的?。原来那?会儿?月坨村的?案子,梁邵起先误缉庄一兆,使?其?蒙冤。后察其?冤情,梁邵迅速重审、擒获真凶。只是?因庄一兆下?过狱,村人皆看不起他,梁邵背地?里予他四十两银,教他离了月坨村,认真寻个买卖生意做做。偏这庄一兆是?个极本分老实的?人,四十两银赔了泰半,再不敢做这些贩货生意了。他想着自家有些武功本领,就别了妻子儿?女?,想到北川闯荡,不意路遇梁邵。他心中原是?恨毒了梁邵,后见梁邵亲自登门?赔礼,气已消了大半。如今再遇梁邵,知他当下?境遇,又见梁邵慷慨解囊、一视同仁,更是?感激,颇有一种不打不相识的?感觉。现?在?十几?人的?小队伍中,梁邵虽则年?纪最轻,但见识多、有主张,又做过两年?提刑官,庄一兆主动推其?为长,众人也?都信服。
初入北川瓜吉县内,梁邵等人本欲揭榜投军,却?看到一旁官府檄文正在?缉拿凶犯。梁邵阅过两年?卷宗,主动请缨替那?李知县理清案宗、寻出凶手。李知县要留他作幕僚,他说此行只为投军报效朝廷。恰好北川军裴大将军手下?的?魏参军是?李知县的?岳丈,他便给梁邵写了封荐书。梁邵持荐书谒见魏参军魏如海,终是?顺利投入北川军,编入朱咸将军麾下?。
朱咸此人,出身康州朱氏,性爽朗仗义,日常与兵士们?同饮同寝,于军中甚有威望。朱咸得?知梁邵身世与其?过往经历后,甚为喜爱,对梁邵也?颇为照拂。
朱咸的?看重、魏参军的?关照,以及梁邵本身的?高强武艺和提刑官时期养成的?机警,让他在?军中如鱼得?水。不消两月,他便成了朱咸身侧最有力的?臂膀。朱咸巡边伏寇,也?常命梁邵随行。
八月末,边境有察台国?敌寇出没,抢夺财物、毁坏农田。梁邵跟着朱咸将军追击外寇,擒得?三名俘虏后,梁邵本欲再追,要把那?头目也?捉了,却?被朱咸拦住,以“见好就收”的?名目迫他放弃追击。
梁邵不解,仍欲追踪。朱咸冷然道:“凭你的?本事,擒了那?头目自然不难。可?擒住之后,如何呢?那?头目名叫阿其?隼,在?察台军中亦有些威望。你捉了他,杀了他,察台必要与他报仇。届时又有一场大战,你是?立了军功、显了威风,可?打仗劳民伤财,且必有人牺牲。不如高抬贵手,放他一马。下?次他来,只擒他部下?小兵罢了。”梁邵只能作罢。
又过半月时间,梁邵跟随人出去巡逻,再遇阿其?隼率众占田夺女?。可?怜那?女?子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被阿其?隼拖入屋舍之中,其?状凄惨,哀呼不绝。女?子的?老父上前阻拦,竟被阿其?隼直接枭首。梁邵等人赶到时,便是?女?子父亲的?头颅咣啷啷在?地?上滚了几?滚,鲜血淋漓。
梁邵气极,提枪与阿其?隼斗将起来。梁邵年?轻气盛,阿其?隼已过不惑之年?。斗了百余回合之后,阿其?隼力衰渐败,落了下?风。梁邵觑准时机,一枪.刺穿阿其?隼喉管。阿其?隼的?部下?见其?殒命,立时四散逃窜,但终是?困兽穷寇,皆做了梁邵等人的?俘虏。
回营之后,梁邵提着阿其?隼尸身,惴惴不安地?面见朱咸。
出乎意料地?,朱咸得?知他一枪.刺死阿其?隼后,先是?瞳孔骤缩,而后朗笑着揽过他,于众将士面前夸赞:“阿邵勇谋兼备,真大燕血性儿?郎!”他又附在?梁邵耳畔道:“你既杀了他,倒也?罢了,暂不追究。绞杀阿其?隼之功,我会亲自为你上表,你且等着晋升的?信儿?罢!”
梁邵自是?满心欢喜,当夜庆功宴,狠灌了几?杯劣质酒水,坐在?漫天星辰之下?,摊开荷包里的?那?幅画,静静地?把温柔夜风当作她坐在?身旁。
可?朱咸承诺的?晋升迟迟未到,最终只送来一贯钱、一匹布。
梁邵忍不住去询问主簿,这才发现?军功簿早已写明:密州梁邵阵斩敌酋,然违令冒进,功过相抵,不予擢升。赏钱一贯,布一匹。望其?日后谨守军规,恪尽职守。
前线的?仗又打起来。
梁邵沉默地?收拾着自己的?软甲与佩刀,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亲临战争,虽然这场战争是?因他而起的?——自他去询问主簿缘何自己不能晋升后,将士们?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年?秋后的?这场大战,起因竟是?梁邵杀死阿其?隼。
察台人要为阿其?隼报仇,扬言此番要活剐那?个使?红缨枪的?毛头小儿?。
梁邵并不惧怕。这几?次与察台人的?交手,他已大略摸清察台兵士的?招数。他决定这次务必要立个头功,务必要在?军功簿上留下?他梁邵的?晋升之路。
朱咸身边的?副官亲自来寻他:“将军知道你骁勇,这次要交予你的?任务,比上战场杀敌更为重要。”
守哨塔。
这是?整个北川边境最远最高的?哨塔,站在?上头能看清整个战场。
副官拍了拍梁邵的?肩,低语:“将军也?是?为了你好。察台那?边扬言要生擒你,那?个哨塔远离战场,可?保你性命无虞。”
梁邵本想拒绝,副官却?道:“你还要再违抗军令么!”
于是?,梁邵提着红缨枪、背着青霜剑、身穿软甲,独自策马前往哨塔。
夜幕降临,此地?更显得?孤寒,梁邵望着远方军营,如散落在?黑暗中的?点点萤火。忽地?,夜幕下?现?出一只身影,骑马而来。待那?人近前,竟是?那?日他救下?的?姑娘。
姑娘攀上哨塔,从包袱里取出好酒好肉。她两颊早冻得?通红:“小将军,多谢你救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