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邺笑开:“这几日我躲在这儿修补字画,你也不肯来见?我。我知道你心里恼我,你与薛氏的?事,实属兄长不对,不该骗你。但你今番要寻她,想暗中?庇护她,这很?好,我没什么置喙的?,便是祖父泉下?有知,也会夸你。”
“阿邵,你去罢。若需要人手,直接与成敏说一声就是。我帮你一起寻薛氏。”他重新执笔,“补画枯燥,我知你耐不住性子,也便不留你了。明日早间下?船之前,好歹再来见我一遭罢,阿邵。亲兄弟,总不该生分的?。”
“……好。”梁邵声音暗哑,“我会的?。”他霍然起身,捏了荐书就往外走。推开门,梁邵忽地顿住脚步。他迎光而立,半偏过脸,留下?一侧剪影,直鼻薄唇,端的?是清逸英朗。他稳声:“阿兄,她不叫薛氏,她有名字,她叫善禾,薛善禾。”
善禾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
待足音愈来愈远,善禾最后一点希望终于破碎。
床帐教人由外掀开一角,紧接着?半幅罗幔被银钩松松挂起。梁邺重新坐回床沿,静静端详她的?脸。
“他又让你哭了么。”他执帕给她拭泪,“以后再不会了。他要去金陵了,你的?家。你们不会再见?面了。”
善禾哀切张嘴,作出口型:放了我罢。
又一行泪滚落。
“不行。”他执拗地把新泪拭掉。
求求你。
“不行。”
为?什么?
梁邺忽而愣住,他又想起了初见?善禾的?那晚,她就那么坐在阿邵身边,烛光把她的?脸映得温和缱绻,像画里走出的?人。他唇瓣弯了弯:“善禾,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她明白,但她不敢明白。她害怕,亦畏惧,她自知承受不起这份心意。他是大哥啊,他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他从小被人夸耀受人敬重,他从前处处庇护她一如庇护梁邵。他岂可能!
她好想逃。
到了这会儿,善禾已有力竭之感。这两日她常哭,现下?心中?仍悲凄着?,泪却流不出来了,眼睛涩得厉害,还?有些发痒。她索性把眼闭上,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
梁邺瞧见?她这般,心头?不由冒火,她就这般厌烦他,连看都不肯看一眼?这几日自己的?心意一直被善禾践踏着?,她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她要自由,他也给她看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奴籍女子是遑论自由的?,随便一个路匪就能治住她。她还?在执拗什么?是因为?阿邵吗……
他眼中?翻腾着?化不开的?阴戾,四?肢百骸仿若被烈火灼烧。梁邺唇线绷直,深深地望她,恨不能要看穿她这张芙蓉面下?到底藏的?是何等心思。
但他终究按捺下?来。来日方长,他不必急于一时的?。等明早梁邵下?了船,她便只能依附于他了,他会是她唯一的?归宿。
梁邺走后,善禾才缓缓睁眼。半幅帘帐钩起,她轻易便能将室内陈设打量清楚。周遭堆满大小箱笼,其上又堆满各色书画。唯有架子床周围干净得紧,只设一方桌案,一只蒲团,一架博山炉。
她凝目望去。博山炉内,一缕白烟袅袅盘旋,徐徐护榻。善禾盯着?那线白烟,不觉神思滞涩,困乏得很?,她闭上眼,竟又沉沉睡下?了。
翌日晨间,朝阳破开斐河河面,洒下?万道刺目金光,直直射入床帐。
善禾被一阵吵闹声扰醒,她慢慢恢复思绪,忽而发现指节已能动弹。她忙张开嘴,声音虽低,但好歹能发出点动静了。
她哑着?嗓子急唤两声:“来人……救我……”
门应声而开。
彩香端着?彩漆方盘入内,方盘上搁了一只青瓷盖碗。
善禾猛然想起昨日之事,她咬紧下?唇,这次她绝不会再喝那哑她口、泄她力的?毒药!
彩香似是知道她的?顾虑,轻声道:“二……哎,娘子,从今天起,这些药不会再搀什么别?的?东西了,一应都是郎中?针对娘子气血亏虚所开的?补益方子。娘子从前就气血不足,过去在漱玉阁二爷也教娘子喝过这些的?,真真是补身子养气血的?好方子。娘子若不信,且闻一闻。”她盛了一匙递到善禾鼻间。
善禾犹不敢信,仍旧抿唇。
彩香见?她这样,便把药碗搁下?,又折身出去。不久,捧着?一只搭了白布巾的?铜洗进来。她坐在床沿,双手将布巾浸入水中?反复揉洗,水面浮溢的?几瓣玫瑰粘在她手背。她轻轻将花瓣拈下?,绞干布巾,方为?善禾擦拭脸颊。
力道轻柔,一点一点从额头?到眉眼,再从鼻骨到下?颌,处处细致温存。善禾的?心又皱起来,酸楚上涌,只是再也没有泪。这段时日她碰到许多以强硬手腕逼迫她的?人,因而彩香的?这一点点温柔,浇在她慢慢干涸的?心瓣上,竟有久旱逢甘露的?滋润。
彩香是最初跟在梁邺身边的?大丫鬟之一,历事久因而品性沉稳,善禾素来敬重她的?妥帖周全。她一行给善禾擦脸,一行道:“娘子,你听见?了吗?外头?好热闹。”她语调轻柔,只作家常说体己话?儿的?模样。
彩香把布巾搁回铜洗中?,抬眼望向隔扇门的?方向,淡笑:“是二爷要下?船了。大爷说,等二爷下?船,就不会再关着?娘子了,娘子就可以出去走走了。这利于娘子养病。”她转回脸,一叹:“我明白娘子的?心,可到了这步田地,有什么法子呢?不若好好活下?去。人只要活着?,只要有一口气儿在,万事总有转圜的?余地。而况,大爷并?非那等浮浪不肖之徒,他会待娘子好的?,这是不消说的?。”
善禾一怔,原来她亦是梁邺的?说客。她忽然不想听彩香说话?了。
她艰难张了口,用哑得不能再哑的?声音尽力说道:“可人还?要活得体面……活得有尊严……否则与牲畜无?异……”
善禾顿了顿,歇了一大口气:“彩香,我们都是人下?……但哪怕是奴,也该有尊严,也该不被玩弄强迫到连发声都不能……”她忽而唇瓣绽开冷笑:“彩香,你可是当奴婢当得久了……忘了自己先是个人了?”
彩香瞳孔骤缩,惊得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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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哪怕是牛马也该有尊严,有体面,下班就下班,双休就双休,不该被玩弄强迫到连放假都在处理工作……(这绝对不是我的心声……
第36章 在他面前疯狂提梁邵。……
外?间熙攘人声渐渐歇了,偶有?足音踩在甲板上,踢踢踏踏地?在耳畔纷扰。
善禾盯着帐顶的并蒂莲,船身轻摇晃荡,她感觉自己仿若真的躺在水中似的。她已渐渐平复心绪,似是接受了这般难熬的命运。她面容沉静,两?目也宽和,彩香喂她药,她便?吃,给她更?衣梳妆,她也由着摆布。只?是非必要不愿开口讲话了,这是她小小的、最后的、摆在明面上的抗争。
当船舫驶离码头时,梁邵便?站在岸边,一手牵着马,一手垂在身侧,目光沉沉目送这只?载着他万千清愁的船舫稳重?缓慢地?向?天际航远。他该如往昔般招手同阿兄作别的,可今遭却抬不起手。
善禾被彩香半扶半夹峙着,行?到?船舷栏杆边恰可见到?梁邵模糊不清的面容凝成一个玉色的小点。
远去了。梁邵远去了。梁二奶奶远去了。密州的种种,都远去了。
她却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密州。
善禾攥着栏杆,指节泛白,心摇摇欲坠,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梁邺立在她身侧,沉目打量她此时此刻所?有?的细微表情与动作。
她知道他在看。
于是,善禾转过脸,扬了笑?靥,轻声道:“多谢大哥允我来送他……”而后,她蓦地?高高举起手,冲着岸边招手,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哑着嗓子高声呐喊:“阿邵!”
无数双手惊惧地?从她身后伸出,一只?只?掰住她瘦弱的肩、手臂、腰,强逼她向?后仰倒。
“珍重?……”她跌在彩香、彩屏与一众看不清脸的小丫鬟身上,笑?意盈盈吐出最后这句话。眼前,是碧天云静、皓日东悬。
空阔的苍穹,云卷云舒,她闭了眼,享受河风习习拂过面颊。不过几息之间,她再睁眼时,梁邺已据住半侧蔚蓝的天,脸色阴戾对着她:“把她关起来!”
岸边,梁邵沉默地?看着船舫愈行?愈远,心头百味翻腾。他说不出,只?觉随着这只?船的驶远,他身体中的一部分似也剥落脱离了。他单手牵着马,与成保一齐转身默然往梁府走去。
忽听得一声高喊,哑得不行?,是唤他的名字,仿佛是她。他猝然回?首,可船上照旧是那几个墨色的人点,远远地?望着岸边的他,应是告别。
成保不解:“二爷怎的了?”
他终于泻了力,以为是幻觉,静静地?伫在那儿,鼻尖涩得难受。他默然看船,也看船上的人,而后目光向?上,移至苍穹。碧天云静,皓日高悬,好个晴朗天气?啊,可惜她不在身边。一阵暖风自河面腾腾而来,带着势如破竹的气?势,扑进他怀中。他周身衣袍翻飞,像鼓足胸膛的燕子。待这阵巨风吹过,河风习习又拂过他面。他竟想起从前与她的吻,好像也是这般柔软缱绻的。
船,已近乎看不见了。宽阔的河道,撑开粼粼的刺目天光,望得久了,人也有?些晕眩。他吐纳出一口浊气?,颓然一笑?:“回?罢。”回?到?那窟洞里去。堪堪几个月的光景,他便?什么都没有?了。他自嘲笑?着,看上去像在哭。
彩屏与彩香待善禾倒客气?,一人扶着她一只?手臂,把她推到?一间簇新的舱室里。
鹅黄帐幔,水绞凉簟,暖香浮溢乱人心。她被她们?推进屋时,荷娘刚把那对鸳鸯珊枕铺摆好。
见是荷娘,善禾蓦地?扬起唇瓣。
这个与她颇有?几分相似的丫头,她差点忘了,梁邺屋里还有?个她呀。她从前怎么就没想过呢?她还当是他可怜荷娘,原来是早有?根因。
她被彩屏、彩香扶到?床榻上坐了,荷娘敛眉低眼,小心退开。人还没走出去,梁邺已走进来,正正好好挡住她的路。荷娘忙蹲下身行?礼,声音仍旧娇怯怯地?:“大爷好。”
梁邺愣了一下,淡淡“嗯”了声要她退下,眼风已扫到?善禾脸上。她笑?吟吟地?看着他与荷娘,伸手指向?荷娘,歪头一笑?,声音哑得像个男子:“阿邵知道她吗?”
梁邺登时沉了脸。他一行?步来,一行?道:“都退下。”彩香等三人便?都依言退出去。
彩屏最后一个走的,深深望了眼屋内二人,才悄悄把门掩上。刚转过身,就见彩香与荷娘站在拐角,叽叽咕咕地?垂头不知在说什么。彩屏走上去,只?见荷娘擒着帕子轻轻拭泪,彩香正宽慰她:“诶,你莫哭了。日后好好留在这,用心服侍大爷和娘子,也是一样的,不必想那么许多。”
荷娘只?堕泪摇头,咬着唇儿把脸别过去,不肯出声。
彩屏把她打量一番,心下不住冷笑?。不过是长得像薛善禾一点儿,便?生了这样僭越的心思。大爷屋里又不止她一个丫鬟,便?是要收用,哪里轮得到?这个平康坊出来的小倌儿,身子清不清白还两?说呢!彩屏冷哼了一声,直接越过她二人,自去做自己的活计了。
那厢舱室内,善禾据住架子床,梁邺则坐在太师椅上,随意取了本书在看。只是今日他心不静,字落在眼底,却入不得心。他有些恼。
“你敢教阿邵知道吗?”她又问了一遍,嘴边挂着笑?。
梁邺卷了书握在掌心,自方才送别梁邵便生出的那口恶气滚沸翻搅着,几要喷薄而出。他紧紧攥住书册,强压着滔天怒焰。
善禾笑?起来,因声音沙哑而笑?得有?些像聒噪的雏鸭。她听着自己不堪入耳的笑?,越听越觉得可笑?,越笑?越觉得悲凉,她怎么变成这样了呀!她双目酸胀得厉害,仰起脸想歇歇眼睛,不偏不倚扫过帐上的并蒂莲,盛放地?触目惊心。恶心!善禾呼吸渐渐急促,气?愤愤转身,叠得整整齐齐的锦衾是鸳鸯交颈绣面的,连铺在床头的珊枕都是一对儿的头挨头肩并肩。她银牙暗咬,抄起一只?鸳鸯枕就往他面门砸去。
枕芯松软,力道却大。梁邺猝不及防被打得头一歪,半张脸陷入阴影。
“小人!伪君子!”善禾哑声道,“我是你弟媳!”
被打的那半张脸火辣辣地?烧,梁邺冰凉的手背贴上去,才稍稍舒服些。他缓缓转眸,眼风如刀剐过善禾的脸,森然冷笑?:“弟媳……那跪在我腿下,哀求我帮她跟阿邵和离的又是哪个?”
他立起身,步步逼近。
善禾胸脯剧烈起伏,眼见他欺身逼近,她身不由己朝床榻深处躲去。
疯子!这厮是彻彻底底的疯子!
她按住心口说得迅速,一句句扎进他心窝:“是你弟弟的前妻,是同你弟弟拜过高堂喝过合卺酒睡过一个被窝的女人,是白纸黑字上了族谱、梁氏一族都认的你梁邺梁大进士的弟媳!”
话音未落,梁邺已狠狠扣住她的下颌。
善禾艰难磨动唇瓣,绽开个笑?:“她连你弟弟都不要,岂会……岂会要你?”
他指间力道骤然加重?,几乎要把她颌骨捏碎。
梁邵梁邵梁邵!她满心满眼,便?只?塞得下梁邵!那既然只?塞得下梁邵,又拼了命与他和离作甚!既然只?塞得下梁邵,又巴巴儿找到?他跟前,求他帮她和离作甚!
他目中赤红一片,压了许久的妒恨终于破土而出,再难抑制。梁邺扬臂猛力一掼,善禾整个人被攘得扑倒在榻上。霎时间钗钿散乱,青丝委顿,善禾从鸳鸯交颈的锦绣堆中抬起脸,一片巨大的阴影当头压下。
他将善禾双手反剪扣着,另一只?手掐住她下巴颏儿,扯起一抹笑?:“你配提他的名字么?你拖累了他多少,你忘了?他就是个糊涂种子棉花心,到?这会儿还一心想着去寻你。若没有?你,他现今早已去了京都立下一番事业了!你也配提他!”
“看来是我太纵着你了,纵得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他径直解开善禾腰带,迅速捆住她两?手,而后攥着并在一处的腕骨将她整个人带起来,利落扛在肩上。
善禾吃痛惊呼,她伏在梁邺宽肩,拳脚胡乱踢踏。但听得身下人一声闷哼,他顿了半刻,善禾以为他要放自己下去了,却不想紧接着臀肉就被他狠狠掴了一巴掌,打得肉.波儿似雪浪,眼中立时逼出泪来。
梁邺阔步而出,一脚踹开舱门,三两?步行?到?栏杆边,把善禾整个身子压在横木上,斥道:“这般舍不得他就游回?去找他!告诉他你不和离了,告诉他你这几日的经历,说说你是怎么逃的,又怎么回?来的,怎么被几条汉子拦在大道中央,差点又干回?你官奴的老本行?的!”
船已行?至河道正中。善禾半只?身子悬空,眼前就是翻滚汹涌的斐河河水。泥黄色的水翻着滚儿腾腾而来,溅到?脸上便?是一层极薄的泥沙。眼睛嘴巴张不住,只?得紧紧抿成细窄的三条线。另半只?身子虽架在栏杆上,但实则全由梁邺掌控。他松松手,她便?离河面近一分;他紧了紧力道,她又被扯回?去几分。不安漫上来,对于死亡的惊惧瞬间袭卷善禾全身。
这厢动静甚大,一时间彩屏等丫鬟忙忙赶来,成敏等小厮亦听见动静,以为出了什么事,抛了手中活计就跑来,却见善禾被梁邺拎着,前半只?身子都要坠下去。
屈辱、愤恨瞬间攀上心尖,眼泪禁不住,善禾立时没口子地?骂梁邺“寡廉鲜耻”“下作胚子”“狎弄弟媳”等话,骂得他额角青筋直跳。
又一道大浪扑卷过来,硬生生打过善禾的脸,泥水钻入鼻腔,呛得她咳喘不止,脸也皱成一团。待稍稍好了些,又呛着嗓子继续骂:“烂了心肠……的小人……”
彩香见了,忙扑过来,跪在梁邺腿边哭道:“大爷,大爷,娘子身子骨弱,禁不起这般惊吓折腾啊!”
梁邺见善禾如此,心中早有?悔意。只?是见她这般拧着,莫说软话,反而骂他骂得更?甚。他是万没想到?善禾这样柔弱女子,拧起来竟是油盐不进。梁邺便?只?暗中箍紧她的腰,面上仍旧冷笑?道:“今儿不好好煞煞她的性子,日后你们?也要吃亏。你还替她求情?”
善禾一听,啐出口中泥水:“索性你撂开手,把我丢下去,免得我日后教你屋里的人吃亏!”
梁邺恨得牙关咬紧,尚未应答,又听善禾道:“死了我一个也不打紧!横竖你屋里还有?什么蘩娘、荷娘都能伺候!再不济,写信求求你弟弟,他也能帮你物色物色!信上就说:庶愿吾弟觅三五女子入京,须索肖似汝之前妻也!他寻不到?,就给梁家族亲们?瞧瞧,总归能有?!”
在场人无不听得倒吸一口凉气?。成安呵斥着众小厮退下了,成敏多看了几眼,亦垂首离开。荷娘闻得善禾话后猝然抬头,眼圈红得更?甚,捂着脸踉跄跑开。蘩娘本只?看戏,心里虽听得不舒服,但也不多在意,这会儿见荷娘模样,忙忙去安抚她妹子。
彩屏原本只?挑着细眉静静看善禾,听她这般骂,不由噗嗤一笑?,紧接着梁邺眼风扫来,彩屏急忙敛住笑?,近前几步,同彩香一样跪在梁邺腿边,亦噙了泪:“大爷再气?,莫气?坏了自己身子!娘子昨夜烧得厉害,这会儿脑子不清楚也是有?的,何必置这么大的气?!”
彩香亦是眼泪汪汪:“大爷,娘子脸都白了,再这样是断撑不下去了。大爷好歹想想老太爷,莫教老人家在天上看了伤心啊!”
这台阶给到?梁邺脚下,莫若饥时饭、渴时浆。他冷哼一声,立时把善禾提回?,将人扔在甲板上。
善禾上半身早已湿透,匍匐着趴在梁邺脚前,抖得牙齿咯咯作响。彩香见了,一壁上去抱住善禾扶她起来,一壁扭头又同彩屏道:“还不拿件外?衣来!娘子身上都湿透了!”
彩屏被她使唤,冷冷“哦”了声,自返身回?屋寻衣裳。
善禾哆嗦着从彩香怀中站起,恶狠狠盯住梁邺。她脸色苍白,唯一双杏眼赤红,仿若从地?狱而来。善禾抱住双臂,慢慢挪至栏杆边,而后猛地?转身,作势便?要跳下。
梁邺早看出她心思,而况她此刻浑身虚弱,连带动作也滞缓了许多。他长臂一展,捞住善禾的腰,把人整个儿圈起来,咬牙道:“你就作死罢!”说罢就将人打横抱在怀中。纵管善禾哆嗦着挣扎,他反倒越抱越紧,终又把善禾抱回?去了。
彩屏捧着衣裳就要出来,正好撞上梁邺与善禾。
梁邺眉宇戾色不散:“都滚。”
彩屏愣住,她服侍梁邺这么许多年,从没在他口中听过一句重?话,当下就瘪了嘴,把衣裳往榻上一抛,“咚”一声就关了门。
彩香本要进去,却被彩屏拦下,冷哼道:“你进去做甚?那儿有?大爷一个人伺候就成,你进去,没得讨臭脸子。”
彩香皱眉:“胡闹,哪里有?教爷伺候的道理,合该是我们?的事。”
彩屏拽住她手就走:“爷嫌我们?碍事,教滚呢!”说罢,生拉硬拽将彩香拖走了。
彩屏气呼呼冲回?自家屋内,饶是彩香在后头怎么教她?松手,她?也不肯放。
路过蘩、荷二女屋门?口,彩屏眼角一溜,正觑见荷娘坐在榻沿,举着?帕子擦眼睛。彩屏一口气咽不下去,抬腿把半掩的门?踢开,尖着?嗓子叱道:“好?没廉耻的小?蹄子!这般思春想汉还来我们这做什么?早晚滚回?你平康坊卖笑去,免得白?天哭夜里嚎地?叫魂,腌臜了地?方!”
彩香一听这话魂飞魄散,反握住她?手,急道:“你昏了头了!都是爷屋里的人,你嚷什么?”
彩屏冷笑着?:“谁要跟她?‘都是’?你自甘堕落,你跟她?‘都是’去,我管不着?,横竖我清清白?白?!”说罢,丢了彩香的手,把她?往屋里搡:“去去去!跟她?们一块去!赶明儿在平康坊也给你挂个花牌子。可惜你比不上人家,人家会弹琴唱曲儿,你只好?给爷们汉子缝袜子裤包!”
彩香登时臊得脸红。她?素日?不是逞口舌之?人,这会儿被彩屏骂了,也只是两片厚唇不住地?磨动,竟吐不出一个字儿来。
那厢蘩娘听得这一篓子的话,早就气得吊眉竖眼,她?把拭泪的帕子往荷娘手里一塞,立时站起身,夹枪带棒地?刺她?:“是了!大爷屋里就数彩屏大姑娘一个清清白?白?的玉人,可惜大爷偏不爱清白?的,专拣那不干净的往屋里拽。要不,怎么连自家兄弟的媳妇都巴巴儿地?往屋里塞呢!”
蘩娘拿一双美目刀子似的狠狠剐了彩屏:“现放着?有薛娘子,又有我们姊妹两个,这屋里脏的丑的马上能凑队,实在污了彩屏大姑娘的眼。姑娘受不住,趁早辞了大爷,免得来日?受气,又怪我们头上。”
彩香跺足气道:“你们两个吵架,胡乱拉扯大爷娘子作甚么!”
这番话犹如?火上浇油,彩屏当即斥道:“你也配编排大爷!”撸了袖子就冲上去,扬手一巴掌把蘩娘打得一个趔趄歪在榻上。蘩娘如?何是肯吃亏的人,立时把那十只修得又尖又漂亮的指甲露出来,在彩屏脸上狠狠一抓,立时划下五条红印子来。二人登时扭打在一起,骂声愈来愈响。彩香急得左拉右劝,荷娘年纪小?,见此光景,也只得堕着?泪上去虚虚地?劝,实则是帮她?姐姐拉偏架。
这厢闹得沸反盈天,躺在隔壁养伤的晴月也被惊动了,端着?伤臂慢慢踱过来。还没看?几眼,身后噌的冒出两条藏青影子,当先的成敏飞起一脚,把厮打在一处的彩屏、蘩娘直踹在地?上,成安跟在后头,皱眉喝问彩香:“闹什么?!”
原来梁邺房中与别家不同。因他对女色寡淡,身边常伺候的是成敏、成安等小?厮,对几个丫鬟都是淡淡的一视同仁,丫鬟们也只管些衣物器用。故而,尽管二彩伺候梁邺弥久,但终究比不得二成说话有分量。而小?厮之?中成敏素来为人机警有谋算、办事也老练,最得梁邺心,因此兰台轩中一应财账月例,俱是他掌管,实为内宅总管。
这会儿见成敏过来,众丫鬟心下惴惴,抹着?泪不言语,唯彩香蹙眉走近,替她?们遮掩,赔笑道:“不过是几句闲话绊起嘴来了,些许小?事,怎么把成敏哥就惊动了。”
成敏冷笑:“好?大动静!当人耳朵塞了屎不成!彩香,你不必替她?们遮掩。来时倒有几句话落在我们耳里,亏得是大家大户出来的体面丫头,那两个倒罢了,刚来,不晓得规矩。彩屏,你是大爷身边的老人,有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倒教人寒心!今儿不罚你,实在显得咱大房没个规矩体统,可若罚了你,你面子又大,大爷知道了少不得又要过问,你那些话可怎么说给爷听?你说说,该如?何呢?”
彩屏捂着?被刮花的脸,坐在地?上垂泪哽咽:“我说什么,也是为了大房好?!为了爷好?!”
成敏睨了她?一眼,声气冷得瘆人:“哦?照你说来,还得赏你了?”
彩屏被他这语气吓得浑身一哆嗦,垂了脸哀泣道:“是我错了……我领罚。”
成敏一笑:“那就革一月银米月俸!”转而同彩香:“带她?去把脸擦擦。”
待得二彩离去,成敏方拾眼看?蘩娘。
方才成敏发落彩屏,蘩娘心头好?不畅快。这桩事原本就是彩屏有错在先,她?与荷娘待在自家屋里,是彩屏莫名其妙打上门?来,那就怪不得她?保护好?自己与荷娘。因此成敏罚彩屏时,蘩娘暗暗啐了口:“该!”
声音虽小?,但成敏与成安俱是习过武的,耳力异于常人。当下成安就蹙了眉,狠瞪她?一眼,她?才讪讪住了口。
此刻见彩屏走了,蘩娘忙堆起笑脸,朝二成盈盈一福:“多谢成敏哥、成安哥作主。”
成敏一笑,扭头同成安道:“去喊怀松、怀枫,让他们拾掇条小?船出来。”
成安瞬间知他意?思,拧眉道:“人是大爷留下的,你要这样办,总得知会过大爷。”
“你不必管,有什么,我一力承担。”
蘩娘听得云里雾里,只见成安抿着?唇出去,朝廊下一招手:“你两个过来。”怀松、怀枫忙不迭跑到成安跟前,成安吩咐:“去拢条小?船来,要干净的。”
成敏又扬声:“桨橹一概不用,光板船就够了!”
蘩娘听得不对,忙问:“这离京都尚远,要小?船作什么?”
成敏睨她?一眼:“蘩娘,大爷待你姊妹不薄。”
蘩娘心一坠,指尖攥紧衣裙。
成敏继续道:“你走近些。”
蘩娘此刻已心跳如?鼓,浑似揣了只兔儿在怀中。她?小?步轻移,刚站稳身子,成敏一记耳光劈头盖脸就落下来。
蘩娘捂着?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动弹分毫。
成敏冷笑:“大爷心善,把你姊妹俩留在兰台轩,你就这般报答大爷的?什么叫大爷屋里脏的臭的编成队,什么叫大爷不爱清白?的?”彼时屋门?口已挤满丫鬟小?厮们,皆探头探脑地?偷瞧这边动静。成敏敛住眼风,特?特?地?把声音又扬高几分:“都听真?了!这就是以?下犯上、言语无状的下场!”
蘩娘半张脸已肿起来,可怜巴巴地?跌坐在地?。听得成敏此话,她?忙不迭流泪告饶:“成敏哥!是我错了!原是我不对!我一时犯糊涂,求成敏哥看?在我这些日?子尽力侍奉的份上,饶我一回?罢!”
成敏并不理她?,反是转了身,面朝看?热闹的一众丫鬟小?厮道:“日?后如?有再犯者,便别怪我不留情?面,今日?蘩娘就是个例子。”
怀松、怀枫这会儿溜着?墙角跑来,道一句“备好?了”。成敏点点头,朗声:“好?。凡有言语不敬、以?下犯上者,即刻逐出兰台轩。怀松、怀枫,请蘩娘姑娘下船罢!”
一时间嘈杂四起。不明事理的互相问告,怀松、怀枫上前同蘩娘做个请的手势,蘩娘怔了怔,立时哭倒在成敏脚前,荷娘更是哭成泪人,与她?姐姐一起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