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by一米花
一米花  发于:2025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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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更不明白,从来温润守矩的大?哥,从来疼爱阿邵与她的大?哥,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强硬,冷酷,寡情。到底哪个才是梁邺?是过去两?年她所认识的、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端方公?子,还是今日罔顾她心意、以奴籍威胁拿捏她的梁大?爷?
她颓然倚着?靠背,浑身气?力尽泄。唯有那张薄薄的奴籍文书被她紧紧攥在手中?,褶皱成一团。
晴月小心道:“说不定明天成敏来之前,吴坊主还会过来。到时?候我们求她想想办法,总能脱身的。”
能脱身么?
善禾目向掌心。
那奴籍刺眼地躺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善禾,她就是个贱奴!是个谁都能揉搓践踏的贱奴!只要梁邺想,她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他追回来,除非她死了!
善禾被这个字眼震得浑身一激灵。
凭什么死?她决然与梁邵和离,决然从梁家离开,就是为了好好活下去。最艰难的时?候她都活下来了。她不能死,她不该死,她答应过自己?的,要跟晴月一起蓬蓬勃勃地把日子操持起来,把日子过出花来。
腹部隐隐绞痛起来,善禾背倚白墙,半蜷着?身子,失神地看着?奴籍文书,怅惘地想着?来日。她像截木头,呆怔枯坐,只有不时?流下的清泪,证明这副躯壳里尚存一丝活气?。
从日上三竿到日薄西山,她便这般枯坐,脑中?混沌一片,竟想不出一条生路。她甚至弄不明白,为何?梁邺执意要她跟他回去。他并非急色之徒,平素又最是洁身自好,岂会真存了要前弟媳做外室的龌龊心思?这般下流不堪的心思,善禾甚至觉得自己?这样想是唐突了他。可若真是受了梁老?太爷的嘱托,他奉命照顾她,那又为何?如此强硬,不顾她的心意,决然要她跟他走?
到暮色四合时?,她心头那点芥豆之微的指望,落在了闻灯、闻烛身上。她开始企盼他们突然回来,企盼他们帮她拖住成安,而后她带着晴月远遁边陲,泯于茫茫人海中?。哪怕金陵府兵追索,一时?半刻也?寻不到她,她有足够的时间更名异姓。
可闻灯、闻烛毕竟不会来,他们说好三日来一次的。
晴月扶着?门框,忧心忡忡:“姑娘,用晚膳罢。”
与昨日差不多的菜式,甚至多了猪肚灌莲肉,善禾却觉得味同嚼蜡。
夜深时?,善禾仍是心绪如麻,左右难以入眠,索性推了木窗,想借着?山野夜景稍解郁结,偏偏成安坐在院内,双臂搁膝,正举头望天上的月。他闻得窗响,侧过脸,见是善禾,依旧笑得温厚,眼似月牙儿:“娘子,快睡罢。今夜我在这里守着?,娘子尽可放心。”
善禾的心彻底坠下去。
她赌气?似的猛阖上木窗,于桌案上拂开素纸,润笔运腕。可是笔悬中?空,竟不知写些什么,又不知能写给谁。好像只有吴天齐了。
同她告别吗?
善禾不甘心。
她真的太不甘心,不甘心她好不容易作出人生抉择,好不容易向前迈出一步,转瞬又被命运的狂风逼回原处。
翌日早间,善禾刚刚梳妆完毕,成敏已赶着?辆青绸骡车,逶迤而来。除成敏外,另有一生脸小厮——叫怀松的,今年刚拨入兰台轩伺候——亦随车同来。
成敏立在正屋门廊下,垂首恭声道:“请娘子上车。”
善禾抱着?包袱,坐在罗汉榻沿不动?。她想做最后的挣扎,哪怕是螳臂当车。
成敏略扬了扬声,笑:“娘子,请上车罢,大?爷在等。”他咬重了末句。
善禾不动?。晴月也?怵怵的,贴着?善禾坐了,不肯挪动?半分。善禾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别怕。”
成敏语气?有些不耐了:“娘子,别教小的们难做。”
善禾咬着?唇,当作没听见。
外头默了良久,久到善禾以为自己?挣扎成功了,却冷不丁听见成敏低声说了几句话,只是听不分明。
善禾尚未来得及深思,须臾间成敏已率先步入寝居,冷着?脸,同善禾略作了个揖:“娘子,晴月姑娘,得罪了。”
说罢,成安和怀松从他身后走出,一人攥晴月一只胳膊,轻轻一提,晴月两?脚就半离了地。二人如拎鸡一般,纵是晴月不断挣扎,依旧是轻飘飘将她拎出去,不费半点力气?。
善禾呆了一瞬,丢开包袱,忙去抱住晴月腰身。眼泪夺眶而出:“成敏!你做什么!她是我的人,她还没许人家,你们要做什么!”
成敏冷声道:“娘子忘了,她是老?太爷带回来的,她奴籍亦在梁家,她亦是梁家的人。”他特特咬重了“亦”字,顿了顿,他继续道:“你们先把晴月姑娘请到车上罢。”
善禾死死抱住晴月,不肯成安他们动?作。
晴月放声泣道:“姑娘,你别管我!他们不敢拿你怎样!你别管我!”话音刚落,怀松手一拧,掰了晴月的左手向后弯折。晴月吃痛,“啊”一声哭出来,撕心裂肺地喊疼。
晴月因痛而哭得脸色狰狞,善禾见她这样,再也?撑不住了。她一壁拼死抱住晴月,一壁扭头冲成敏泣道:“成敏,我走!我跟你走!求求你,放开她……我这就走!你们放开她!”
成敏一笑,同成安与怀松微微颔首,而后侧退半步,把善禾抛在罗汉榻上的包袱露出来,好言好语道:“娘子的包袱,小的们不敢妄动?。请娘子自取行李包袱,移步上车罢。”
成安和怀松闻言,立时?松了晴月。
禁锢晴月的力道陡然消散,她腿一软,跌坐在地,左臂软塌塌垂在身侧。她已痛得失力,只能虚扶着?手臂小声抽泣。
成敏笑了笑:“那小的们便在外恭候了。劳驾娘子快些,大?爷在等。”他刻意拖长?了尾音。
善禾哪里还听得进,直冲到晴月跟前,泪眼模糊地检查她的伤。她轻轻触了触晴月左臂,泣声问:“痛得厉害么?”
晴月咬着?唇,拼命摇头:“不疼。姑娘,你别哭,别哭啊。”
善禾将晴月右臂绕过自己?肩头:“我扶你起来。”她将晴月扶到罗汉榻沿坐下,自从包袱中?摸出一封留与吴天齐的信,迅速藏在靠枕底下,又摸出几张银票,看也?不看便塞晴月怀中?,压低声音急声道:“晴月,你不能去!你留在外头,跟着?吴坊主,好好活!要是有朝一日,你有本事了,好歹把我救出来。我……我也?想有朝一日能自己?活。”言罢,不由泪坠云腮。
晴月闻言心头大?恸,她扯住善禾衣袖急切道:“我不走!姑娘,我跟你一起,我不走!我死也?跟姑娘一块儿!”
善禾狠了狠心,掰开她的手,声虽颤,却说得决绝:“你在外面?,才是我唯一的指望!难道你也?要看我被人困着?,永世不得脱身吗!”她抹去泪,挎起包袱,头也?不回向外走去。
成敏、成安、怀松皆已站在青绸车前,敛眸静静等候。
见善禾只身出来,成敏挑眉:“晴月姑娘呢?”
善禾挺直脊背:“我跟你们去。你们……放她走。”
成敏却笑了:“娘子又说糊涂话了,晴月也?是梁家的奴。她走哪去?”他略侧过脸,同成安道:“你去请一请晴月姑娘罢。”
成安蹙眉,他望了望抱着?包袱、泪痕狼藉的善禾,终是长?叹一气?,正要抬步,身侧怀松已向前一步,同他二人抱拳作揖:“不劳成安哥哥,让小的去罢。”不待回应,怀松便已疾步去了屋内。不多时?,怀松终是拽着?晴月那条好胳膊,硬是将她拖出来了。
青绸车内,善禾与晴月靠在一处堕泪不语,成敏和怀松踞坐车前,成安策马护在骡车右侧。不时?有风吹来,卷起纱帘,如鸟翼扑扇。帘卷帘舒的开合间,露出成安沉默的半只身影。他瞥见车内两?张凄惶泪脸,兀自叹口气?,低声宽慰道:“娘子不必担忧,大?爷这番也?是要护娘子周全?。世道凶险,娘子和晴月姑娘孤身在外,莫说大?爷忧心,便是老?太爷泉下有知,也?必怪责大?爷未尽照拂之责的。”
善禾笑得苦涩:“他是我谁?凭什么照顾我?若他把我当作梁家买来的奴,那便是要奴役驱使我,何?谈‘照拂’?若他是把我当作亲人,那更不该这般逼迫我,罔顾我的心意!”
成敏听了,脸色一沉,扬起鞭梢狠狠抽了下骡臀。骡子吃痛惊跳,颠得车内善禾与晴月猝然后仰,重重砸在车壁。
成敏讥诮道:“娘子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昔日老?太爷从金陵把娘子带回来,逼着?二爷娶了娘子,怎不听娘子说甚么‘逼迫’、甚么‘罔顾心意’?如今梁家的照拂也?受了,与二爷也?和离了,倒端起架子来挑三拣四了?便真要离府,好歹也?得是个清白身子,是个良籍。单说一件,一个官奴贱籍的妇人,走到哪处不是任人践踏?人家瞧了奴籍文书,见是个官奴,难不成还要尊称一句‘官奴娘子好’,敬一敬娘子这出身不成?”
他冷然一笑:“晴月姑娘不知道,娘子应当记得。官奴出身的女子都是什么下场,娘子忘了么?如今大?爷处处为娘子打算,连新宅子都快安置稳妥了,娘子只需安安心心住着?,还要怎样?我替大?爷不值。”
实在是不知好歹。成敏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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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保为邵影,敏为邺副……

善禾听得脸色惨白。
她正要开口,骡子忽发出?一声长嘶,紧接着一支箭镞破空而至,半截箭杆直透入车内。
善禾与晴月皆怔住,尚未及问,成敏已跳下车板,喊道:“碰上路匪了!怀松,速骑成安的?马去寻大爷!”
听见“路匪”二字,善禾心一沉,抬手将车帘悄悄掀起一线,但见四五十步脚程开外,齐齐整整伫着一排蒙面汉子,扫眼看去约莫十来人,俱短打装扮,手持钢刀,跨坐棕马。为首的?路匪体形魁梧膘壮,下颌虬髯溢出?蒙面黑布巾,此刻正拈箭搭弓,觑准了青绸车的?方位。
那人目力极尖,瞥见帘后露出?的?半张粉面,眉眼清丽妩媚,不由同身旁弟兄笑道:“车上是位娘子哩!”说?罢,箭头下沉,瞄定车前骡子,弓开满月,撒手便是一箭。
“嗖”一声快响,容不得善禾反应,那箭已直直射中骡身。青骡受惊吃痛,嘶鸣着扬起前蹄,拉着青绸车左冲右撞,须臾间便已冲出?官道,闷头攮入道旁枯草丛中。
善禾和?晴月颠得七歪八倒,一会?儿磕了额头,一会?儿撞到脊背,整个人不能得个囫囵时候。可怜晴月左臂刚受了伤,尚未好全,眼下又受这些颠簸,慌乱间手臂早已狠狠砸在车壁,“咔擦”一声,紧跟着刀割般剧痛,是臂骨折了。晴月痛叫一声,头一歪,登时晕死?过去。
这厢成敏与成安刚从车板下取了各自兵刃,便见骡子拉着善禾横冲直撞,二人也?顾不上与那伙路匪周旋,忙要去救人。
众路匪见状,俱敞怀放声大笑。随着虬髯汉子一声唿哨,十来匹棕马扬蹄奔来。但见尘土蔽日如?雾障,钢刀乱舞耀银光。成敏、成安见此阵势,只得舍了青绸车,提刀与路匪斗将起来。
怎奈寡不敌众,成敏、成安仅只两人,不多时便负伤力竭,落了下风,各被四五条莽汉围得跟个铁桶似的?。
青绸车内,善禾低声急唤晴月名字,始终听不见回?应。她不敢出?去,亦不敢发出?多大响动,生怕招来那群凶神恶煞的?路匪。趁成敏、成安与他们缠斗,善禾急切地想唤醒晴月,好叫她跟着自己趁乱逃走。
偏偏晴月晕得死?,善禾没法,只好抬起她右臂搁在自己肩头,想将她拖出?去。尚未动身,车帘“唰啦”一声猛地飞起,如?瀑天光直直洒进来。
虬髯汉子钢刀挑着毡帘,瞧见方才那清丽娘子正背对自家,薄肩细腰,黑发如?藻,娇怯怯伏在车壁上,把浑圆玉臀和?那掩在裙袂下的?两只金莲对着自己,已然心头微痒。
见善禾僵着不动,显然是被吓得唬住了。他咧嘴一笑,大掌掰着善禾的?肩,硬生生把她拧转过来,要把脸也?看个真切。粉面黛眉,杏眼樱唇,他粗粗一扫,还未看得仔细,一道银光微闪,直直向他肩膀刺去。
善禾紧紧攥着翠梅簪,听这人闷哼一声,颤着手又把簪子喂进去一寸。
汉子略吃一惊,反倒朗声大笑:“倒有些气性儿!”说?罢,单手扣住善禾的?腕子,几乎要将她臂膀拗折。
善禾本以为至少能暂时击退此人,没想到他根本不在意肩头的?伤。在力量悬殊之下,善禾手臂又被他强扭着,痛得厉害,她只好松脱了翠梅簪,含泪哀告:“大爷,大爷!求您行?行?好!放了我罢!”
那汉子如?何肯松手?他一壁扣着善禾腕骨,一壁拔出?肩上的?翠梅簪,簪头滋啦带出?一溜血丝。汉子把簪子胡乱插到善禾云鬓中,道:“今儿遇着大爷我,是你?造化!我不怪你?无故伤人,你?也?莫要矜着了。到晚去我寨上,俺们俩好生亲香亲香!”话落,拽了善禾手臂就往外拖。
善禾另一只手死?死?扳住车窗,不住地饮泪哀求。
汉子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些,他见善禾秉花容月貌,虽穿着朴素,但清丽妍雅、气质如?兰,应当?是大家闺秀出?身,早存了霸占之心,而况她还伤了自家,更不肯轻易放过这小娘子了。他本想好声好气地把人带回?去,今见善禾实?在不识抬举,怒从心来,扬手就是一记狠辣耳光,重?重?掴在善禾脸颊。
善禾被打得头晕眼胀,整个人扑倒在晴月身上重?重?吐息。再抬眼时,她半张脸红得厉害,配着两只哭得红肿似桃儿的?杏眼,实?在楚楚可怜。那汉子一见,心头邪火更炽,不由分说?拖出?善禾,将她扛在肩上。善禾手脚齐用,胡乱踢打挣扎,却连挨了那汉子好几个耳光。那汉子见善禾挣扎不休,索性扯裂善禾衣裙,撕作布条,把她双手反剪着捆住了。末了,善禾整个人如?滩烂泥一般伏在他宽肩,脑子虽醒着,身却失了力,再难动弹分毫,浑似砧板上的?死?肉。
车外,成敏与成安俱被制伏,反绞着手跪在地上。
汉子冲兄弟们一笑:“车里还有一个!赏你?们了——”他话音甫落,虎躯猛地一僵,整个人滞住,紧接着呕出?一口浓血,顷刻间污了善禾破碎衣裙。
剑影迅疾,众人尚未来得及看清。只见一支雕翎箭已直直刺入汉子胸口,深深没进去。
梁邺踞着白马,缓缓放下雕弓,冷眼睥睨而来。他身后亦跟着十数位骑马的?护卫,俱佩软甲、握长刀,显见是行伍出身。
那些路匪见来者气象森严,为首者更是锦衣华冠、气派清贵,知其来历不俗,便都不敢造次。众路匪几下眼神交错,讨定主意,齐齐丢了成敏、成安二人,忙去救下虬髯汉子,再撂下几句狠话,策马乱糟糟如?鸟兽散。
当?中还有一莽汉要将善禾掳走的?,刚把善禾扛在肩上,又受了一箭,整个人翻滚着落下马。众路匪只得又救下他,舍了善禾,夺路而逃。
善禾趴伏在地,两手反剪,脸上早擦了一层黄土,狼狈不堪。她虚弱抬眼,见梁邺已驭马行?至跟前,翻身下来,神色焦切地替她解开缚手的布条,将她拢在怀中,拍着她背轻轻安抚。
善禾浑身乏力,半张脸没在梁邺胸前的锦衣中,嘴角已淌出?血。她瑟瑟抖着,见是梁邺,心底升腾起莫大的委屈,哽咽道:“大哥,我……”
还是大哥。
梁邺轻拍脊背的?手顿了顿,他笑得艰涩,自怀中取了帕子替她擦拭嘴角,稳声道:“好了,好了,那群歹人已被我赶走了。善禾,你?莫怕。”
善禾泪流不止,忽而鼻尖一阵馥郁馨香,她刚想开口教梁邺去救晴月,下一瞬眼前忽黑,神思停滞。善禾头一歪,晕死?在梁邺怀里。
梁邺渐渐收了笑,把浸了迷魂香的?罗帕信手丢开。
彼时护卫们已将青绸车拉回?官道,车辕处易骡换马。成敏、成安二人皆由怀松松了绑。梁邺打横抱起善禾,就要往青绸车去。
成安急道:“大爷,小的?去报官罢!”
梁邺脚步未停,低眸看着怀中善禾,并不理睬。反是成敏笑道:“报什么??把咱大爷也?送进去?”
成安摸不着头脑。
怀松把绑他二人的?绳索往枯草丛中一丢,狡黠一笑:“成安哥哥,那伙匪人是我引过来的?哩。”
成安怔住,怪道梁邺来得这般迅速。
他抬起头,只见梁邺已小心将善禾抱回?车厢中安置下了。
架子床上,帘幔松软垂落;脚踏之侧,青烟盘桓徐绕。
梁邺拨了拨安息香篆,待将熄的?香现出?复燃之势,他重?又回?到几案前,继续修补烧毁的?书画。
善禾醒来时头昏脑涨,身体乏力。她侧过脸,循光望去,只见双绣并蒂莲的?鹅黄床帐外似坐着个人影,影影绰绰的?,看得不甚分明。
此为何处?此乃何人?
她歇了歇,待神思聚拢,才慢慢感受到所躺之处飘荡晃悠,像睡在船上一般。
睡在船上!
善禾猝然意识到这里是船舱后,忙支臂起身。只是起势过速,眼前不住发黑,她抬手扶额,摇了摇头,尚未甩脱那缠着她的?晕眩,手背已教人轻轻握住。
“善禾。”梁邺坐在床沿,温声关切道,“这样只会?教头更痛的?。”
善禾彻底呆住。霎时间纷纷扰扰的?旧事涌入脑海,有她逃离梁邵,有她跟随吴天齐去了农屋,还有她被逼跟着成敏他们离开,半道上却遇路匪。最后是她睡在梁邺怀中,看他满脸焦色安抚受惊的?她。
梁邺握住她的?肩,轻声:“再歇会?儿罢。”他力道不重?,但容不得反抗。
被他按着重?新躺下后,善禾才发觉自己依旧是浑身乏力,手脚发冷。她用力咽了咽口水,张开嘴,声音却哑得不成样子:“怎……怎么?回?事……”
梁邺替她把凌乱的?碎发一一捋好,修长指节轻轻触到她面颊,若有似无地抚着她面上肌肤。他道:“善禾,你?们回?来路上遇到路匪,幸好我及时赶到,救下你?。你?记得吗?”
善禾微微偏脸,躲开他的?触碰。嗓子实?在是哑得难受,她便“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梁邺并不在意她此刻的?抵触。
人,已经到他的?地界了。他有许多时日和?精力,慢慢与善禾建立情意。
床头的?小几上置了一只青花盖碗。盛了瓷秘色汤药的?汤匙递到善禾唇边,梁邺继续道:“先喝药罢。”
善禾抿着唇,不发一言。
他耐心得很,汤匙递在她唇边,并没有收回?去的?意思。梁邺悠悠说?着:“听成安说?,那帮路匪要掳你?回?去做夫人。”他轻轻笑开,“善禾,这就是你?一门?心思求来的?自由。”
仅此一句,两行?清泪瞬间滑落脸颊。
她明白梁邺的?意思。这遭若无他,她或许已被那群歹人霸占了。
善禾闭上眼,任眼泪挤出?眼眶,艰难地“嗯”了一声。她想说?自己不用他管,可那虬髯汉子狰狞可怖的?脸孔似乎又在眼前,正攥着她的?胳膊,把恶臭黏湿的?汗味贴到她身上,与她说?:“小娘子俺们亲香亲香!”在这世道之下,她确实?护不了自己,也?护不了晴月。她已经没有底气再与梁邺说?甚么?“我自己能活下去”的?话了。
梁邺见她如?此光景,也?不刻意勉强,只温声道:“纵是你?怨我怪我,好歹把自己身子保养好,才是正理。犯不着与我怄气,把身子亏了。再不济,晴月也?伤着。你?若不肯吃药,我也?只好把她的?药停了,毕竟你?只把她当?成亲人,把我的?心意当?作歹意。”
他眉眼容淡,目光落在善禾隐隐啜泣的?脸上。她素着一张脸,左颊仍有些肿,两瓣唇更是毫无血色,再往下,衣领掩映出?枯枝般的?肩骨,胸脯随着哽咽一起一伏。枯瘦无光的?身躯,实?在是太瘦了。郎中给她诊脉后亦说?:“娘子气血太亏,还是速速调养,以免亏了身子,日后悔之不及。”
可他并不着急,他深知善禾的?软肋。只要他捏着她的?软肋,他总能有法子让善禾主动。
果?然,听到晴月的?名字,善禾慢慢转回?脸,饮泪望他:“你?何苦这般逼我!”
声音依旧是哑的?,依旧不好听。
但没关系。
来日方长,他有很漫长的?岁月陪她变好,陪她变回?那个常入他梦的?、那般那般美好的?薛善禾。
“逼你?的?不是我,是这世道。”梁邺笑得温润,“我从来都是为了你?好。”
药勺近了近。
“真不喝么??”
善禾咬住下唇。
“当?真不喝?”
善禾不动。
“那晴月——”
善禾倏而松齿,泄尽浑身气力般,她紧抿的?唇线终于露出?一丝缝隙。
梁邺的?笑溢到眼底。一勺接一勺,直到碗底见了空,他方伸出?手,用那因常年?习字而略生薄茧的?指腹,压着她惨白的?肌肤,缓缓抹去她嘴角瓷秘色的?药渍。
“善禾,”他似乎心情大好,“待会?儿有人来。”
梁邺顿了顿,“你?要在心底,好好同他道别,知道吗?”
说?罢,梁邺放下帐幔,将善禾严严实?实?藏在账内。他唤来彩香,低声吩咐了一句。彩香便端着搁药的?彩漆方盘,福了福身,自退出?去了。
梁邺回?到桌案前,重?新执笔,继续修复那些被烧毁的?书画。
不多时,舱门?被哗啦推开,天光渗进来。
“哥哥唤我来,所为何事?”梁邵绷着脸色,话音疏离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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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翠梅簪!!大家记得翠梅簪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每章都能写到将近四千字……

第35章 “大哥,求求你,放了我……
梁邺噙笑抬眸。他搁下?笔,两掌虚虚摊开,随意搭在画卷两侧,含笑道:“你来了。若我不喊人请你过来,你当真要一辈子不见?我了么?”
梁邵坐他对面,并?不看他,只垂眸瞥眼桌上的?残画,硬声道:“我早说过是有人故意纵火。”
梁邺一笑:“无?妨,要紧的?都被我收好了。想必是船上伙计无?心之举,既然损失不重,也就松松手,莫与他为?难了。”
梁邵闷闷“嗯”了声,不再理他。他捻着?腕间的?红麝串子,目光落在掌心。
“阿邵。”梁邺收了画卷,提壶斟茶,“我听人说,你要去寻那薛氏。”
梁邵满不在乎:“哦,是了。我要寻她,与你何干?”他缓缓转过脸来,审视梁邺双眸,静默半晌,方道:“莫非你知道善善的?下?落?”
架子床内,善禾急欲张口,唇瓣翕动,却惊觉喉间喑哑,自己竟发不出一丝声响。嗓子似哑了一般,只见?唇动,不闻声音。善禾又奋力抬手,想掀开床幔,可她竟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她猛地想起方才梁邺喂她的?药。
她不甘心,凝神聚气,拼了命要弄出些动静,末了皆是徒劳。她说不出话?,亦动弹不得,偏偏耳力清明,头?脑清醒。梁邵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她都听得分明,他在找她,他要找她,他同梁邺置气,他满心只想着?如何寻到她。
绝望漫天席地,几乎将她淹没。她悲戚地发现自己处处束手无?策,她张了口,说不得;她抬了手,动不得。她拼命地想叫出声来,却只能在心中?震耳欲聋地呐喊。没人听得见?她的?声音,没人看得见?她的?眼泪。
不大的?架子床,如蛰伏的?巨兽静静伫在梁邺身后,梁邵不偏不倚正好面对着?它。可它一点响动都没有,浑似口深潭,吞了无?数生灵精怪在里头?,尸骨都没有的?,潭面却如银镜无?波,唯有风吹时,才肯漾开一丝涟漪。
善禾就被吞在里头?。
梁邺面不改色:“我如何知道她的?踪迹。那晚她下?了船,便带着?那个小丫鬟夤夜离开了,想来她早已找好落脚之处,就是不想要我们知道。不过——”他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
梁邵忙忙道:“不过什么?”
梁邺一笑:“不过,我心里有个猜测。”
“什么?”
梁邺垂眸,将斟满茶汤的?青瓷莲花盏推至梁邵跟前,温声:“阿邵先与我说说,为?何这般要寻到她罢。薛氏决意与你和离,你又何必执着?。”
碧色茶汤氤氲着?白汽,望得久了,眼睛也朦胧了。梁邵盯着?自己模糊倒影,一叹:“虽说和离,但总归有两年夫妻情分。就算破镜难圆、覆水难收,能知晓她音讯,不时获悉她境况,她若有难,我也好帮一帮;她若过得舒心顺遂,我心里……心里也快活些。”
梁邺脸色陡然沉下?来,握着?茶壶把手的?指节顷刻攥紧、泛白。
善禾绝望阖目,两行清泪迅速滑落。
良久,梁邺沉声:“我若是薛氏,我现在最想做的?,应当是回家。”
“金陵?”梁邵抬眸,喃喃道,“我不是没想过金陵,可她会从哪条道去……我怕我走错了,又生生与她错过。”
“我若是她,为?了躲避你的?追踪,应当先取道兖州,再往南去儋州,而后天杭、姑苏,最后才到金陵。如此?路途迂回,时日迁延,所经州县繁多,你要找起来,也便难了。并?且,她外祖家在姑苏,那算得是她唯一的?亲眷了。姑苏你是势必要去的?。”
梁邵沉吟着?,细细思忖梁邺这番话?。
梁邺顿了顿,继而取过夹在垒垒书堆中?的?一只信封,搁在桌案:“阿邵,金陵城的?徐维之子是我同年。你若想去金陵寻薛氏,可先去徐府。”
梁邵不解:“徐维?”
“东南军奉命镇守大燕东南四?州,以金陵为?据地,徐维是今东南军统领。你若去了,正可投徐维门下?。待来年武举之期,你再以徐维门下?幕僚身份去应武举,应当容易得多。”
账内,善禾已是泪痕狼藉。
梁邵颤手接过,指腹把信封捏得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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