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晋慈一贯擅长解决问题。
按她的人生经验来看,只要她能发现问题,问题应该就能被解决。
她决定解决一下“傅易沛”这个问题。
林晋慈先是提交了课堂作业,确定离下课还有半小时,拿出手机搜索“女生第一次约会的必要准备”,然后点开认可度最高的一条网页,根据文章所示的“形象管理”“活动安排”“话题准备”这三大点来逐步处理。
第一,选择符合约会场合的服装……
林晋慈另起一条搜索:意式餐厅适合怎样的穿搭,春夏,女。
下课铃响起时,林晋慈已经梳理完了一场常规约会的大致流程,一些细节,例如“了解对方的兴趣爱好、准备相应话题”还有待完善。
她不急不忙地收起个人物品,跟室友去另一栋楼的另一间教室准备上后两节专业课。
换教室途中,林晋慈一边走路,一边给披萨店拨去电话,预定外摆餐桌的位置。
旁边的室友听到,不明所以:“今天什么日子,怎么忽然订餐厅啊?”
“我打算请我的老同学去吃那家披萨餐厅。”
“啊?真的?”室友比波澜不兴的林晋慈激动百倍,“你们进展好快啊,什么时候决定的啊?为什么要你来订餐厅啊,这种事不应该男生来吗?他呢?”
“他还不知道。”
林晋慈这才想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没有通知约会对象。
不过问题不大。
她刚刚看过的约会tips上写了,提前半小时给对方准备就好。
她决定给足傅易沛准备的时间。
在教室入座不久,林晋慈就给傅易沛发去一条信息。
[你今天晚上有时间吗?我有事想找你,大概在晚六点到八点这个时间,我在杏林路那家便利店门口等你,看到请尽快回复,来不了也没关系。]
傅易沛那天下午后两节没课。几个朋友约他去打球,他看到林晋慈发来的信息时,刚离开球场,出了一身汗。
而更衣室的窗外,橘红晚霞沉入地平线附近,太阳已经落山。
傅易沛立马回复一条:[有时间。]
又担心地编辑一条:[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林晋慈可能没有关注手机,傅易沛等了两分钟,没有得到回复。
傅易沛又发过去一条:[我很快就来。]
傅易沛洗了人生最快速的一个澡,出来的第一时间就是看手机。
林晋慈回了信息。
[好的。]
傅易沛又发出去一条,告诉林晋慈他大概十分钟后能到。
短发没有彻底吹干,额头还有好几绺碎发半湿成小尖角,傅易沛只草草抓了两下,让其松散开,便问唐德要自行车钥匙,把碍事的运动包扔给他。
出了崇电的校门,到达杏林路时,果然小摊夹道,人潮拥挤。
傅易沛庆幸自己的明智。
如果是开车过来,这会儿估计会卡得动弹不得,哪有自行车见缝插针这样行云流水,前进飞速。
还没到便利店门口,傅易沛就远远看见了林晋慈,视线一顿,脚下的蹬速也停了。
车轮依旧在惯性中滑行。
傅易沛的表情却顿住一般。
好天气的傍晚时分,杏林路的确喧闹非常,可纵有再多的行人来往,也不妨碍穿裙子的林晋慈从人海中毫不费力地显现出来——一抹海底珊瑚般的颜色,明亮而柔和的粉橘。
丝质的长裙,袖口和裙摆都很飘逸,挽在耳后的长发也被晚风丝丝缕缕吹动。
她好像不晓得自己多引人注目,低头捧着手机,那么专注,不知道在给谁发信息。
傅易沛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看,是林晋慈跟他说让他慢慢来,她可以等他。
追分赶秒地在旁边停好车,傅易沛抓起搭在车把上的薄外套,既纳闷又紧张,迎着林晋慈的目光,走到她面前。
林晋慈从来没有主动约过他,无论高中还是大学。
来的路上,傅易沛一直在担心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在熟人不多的崇北,只能求助老同学。一路飞奔过来,却见她穿得这样漂亮,傅易沛一头雾水,又平添忐忑。
“出什么事了吗,这么着急?”
林晋慈没回答,忽然问:“你洗澡了吗?”
傅易沛抬胳膊,朝肘间闻了一下:“我下午在打球,所以没有第一时间看到你的消息,洗了澡过来的,”刚刚的确洗澡洗得很快,所以有些自我怀疑,“没洗干净吗?”
林晋慈摇头,看着他说:“不是,应该很干净吧。”停了两秒,声音低了一些,“是你太香了。”
刚洗过澡和头发,自然免不了一身被体温烘散的洗剂香气。是傅易沛用惯的香调,气味并没有什么特别,可能站得太近了,才感到浓烈。
“你不喜欢这种味道吗?”
他差点要朝后退步,离林晋慈远一点。
“不是,很好闻。”林晋慈说,“有点喜欢的。”
内在仿若有一种闷闷的热度,由心脏的跳动,弹到面部最薄的表层皮肤上,傅易沛的四肢连同神经微僵了一瞬,语言系统似乎也故障了,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来接林晋慈的“有点喜欢”。
林晋慈看到傅易沛耳尖红红的,视线又移到他脸上,好像也有点泛红的迹象,可能是刚刚骑车过来很赶吧。
林晋慈也没想到傅易沛会骑着自行车出现——单薄的白t背部迎风鼓起,像一面划破熙攘人潮的帆。
微微沉了一口气,林晋慈抿住嘴,过了一小会儿,仍不是特别自然,但已不想再耽搁,便切入正题问傅易沛:“你吃过了吗?”
觉得问句拉扯起来很麻烦,林晋慈果断换了一句陈述。
“我想请你吃饭。”
傅易沛持续发愣,有些不可思议,下意识朝四周看了看。
夜幕将至,崇大和崇电之间的杏林街道热闹如旧,不远处的小吃摊夹道排列连成一条灯火闪闪的夜市巷子,共享单车依然见缝插针地随处乱停着,两校的学子三三两两地走过或在某处摊口停下,谈天笑闹。
周遭跟过往的每个夜晚都几乎一样。
但是此时此刻的林晋慈,傅易沛从来没见过。
有种近乎晕眩的不真实感受。
放在文艺片里,此刻身边这些稀松平常的街道景象应该做适当的色调处理,以便日后揭晓伏笔,此为梦境。
林晋慈垂落的手指,也在裙摆上无端划了划,实操比计划要困难许多,起码此刻无由来的紧张,是她不曾预料到的。
好在林晋慈并不是一个畏惧困难的人。
“你要是吃过了,就算了……”
傅易沛的长久不语被理解成一种回答,她想说那我下次再请你,但被傅易沛更快一步地截去尾声。
“没——还没吃。你想去哪儿?”
“我想请你吃披萨。”
意识到可能没有人请客会说这种话,选择权应该交给被邀请的人,并没有什么请客经验的林晋慈,又换了说法。
“我可以请你吃披萨吗?或者你想吃披萨吗?别的也可以,你想吃什么?”
不习惯自己主动散发暧昧信号的状态,一说话,仿佛就成了一台电波不稳的初始化机器,冒出许多问题,她期待傅易沛可以来按她的启动键,却也惴惴不安于启动之后,将要发生的未知的一切。
可傅易沛,好像就是接收到了。
“就披萨吧,我想看看你想请我吃的是什么披萨。”
林晋慈预告:“就是普通披萨。”
傅易沛朝她笑了一下,“肯定普通不了了。”
他那个笑,很灼人。
忽然就让林晋慈心里烫烫的,她也没忍住,望着傅易沛,嘴角也克制地弯了弯。
披萨店离崇大几公里,在收到傅易沛很快就来的回复后,林晋慈已经约好了专车,杏林路这一截路不好开进,也不好掉头,便把上车地点定在前面的路口。
他们从便利店门口顺着砖道步行。
初初降临的夜幕里,沿路开着一树树的大朵玉兰。
傅易沛好像明白了这顿突如其来的饭是什么意思,又好似不确定,目光一直落在身旁的林晋慈身上。
行人太多,不留心走路,容易碰撞。
林晋慈便这样一把握住傅易沛的手腕,将他往更安全的自己的身边拉了一下,提醒道:“傅易沛,你看一看路。”
傅易沛看着林晋慈,眼睫扇动,然后说:“哦,好。”
林晋慈觉得傅易沛可能根本没听见自己说了什么,只是一味答应,于是稍稍叹气,有点无奈:“算了,我负责看好了。”
为了傅易沛的安全着想,决定不把手松开。
傅易沛看着抓着自己腕骨的手。
他在男生里也算白,但和林晋慈仍有很明显的肤色差,从两人连接的手腕处,又看向林晋慈的脸。林晋慈目视前方,很负责地拉着他,安稳穿行人海。
晚风一次次扬起林晋慈柔软的裙摆,扑在傅易沛灰色的裤子上。
像涨潮的浪。
侵袭早就被浪潮蚀化的岸岩。
他们离得太近了。
傅易沛的视线落回手腕处。
好像确定了什么,又好像感到加倍的不真实。
他的手指在发麻,血管里似有碳酸迸发,腕骨那一片被紧握的皮肤,正制造着小剂量的溽热。
可能领先于整个崇北,傅易沛的左侧手臂先一步体会到了真正的夏天。
上车后,林晋慈提醒傅易沛不要期待太高,在傅易沛没有回复消息的时间里,林晋慈去某软件里搜了这家披萨店的餐后评价,也是有差评的,好像是因为某些融合了泰式风味的创意小食,顾客并不喜爱。
傅易沛说,好。
林晋慈问了他平时是否吃得惯泰餐,因为这家店只有几款披萨支持外送,很多菜品林晋慈也没有尝过,所以还是建议第一次先点口碑好的菜品。
傅易沛说,好。
林晋慈看着傅易沛,更加怀疑了,他好像真的没有仔细听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味的答应。
傅易沛又开始很奇怪了。
但现在的林晋慈好像并不讨厌奇怪的傅易沛。
她偏头看了看傅易沛,看他被风吹起的额发末梢,在眉心起落,看他高挺的鼻梁,唇形好看的嘴巴,以及同样存在感十分明显的喉结,脖颈的皮肤很干净,能看到少许表皮下的竹青色血管……
因傅易沛喉结不自然地滚动,颈侧的硬筋忽隐忽显,林晋慈才察觉自己的窥究可能有些无理,让对方紧张不适了,她便收回了目光。
但没过一会儿,林晋慈还是想看,于是又偏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很短,却不偏不倚被傅易沛捕捉。
不知为何,迎着林晋慈的目光,傅易沛反倒像是偷看者一样,神情别扭,语气也不同往常。
他对林晋慈说:“你发信息给我没说是要吃饭,我以为有急事,就着急过来了,所以嗯……”
微微拖了两秒声,傅易沛的手掌在身前划了一个短弧,像是略过部分自认为意会即可的东西。
“就着急了。”
林晋慈听完,附和地“嗯”了一声,实则并不清楚傅易沛为什么要强调着急。
观察到傅易沛的耳廓还是有些红,林晋慈便试着猜想,顺带尽一尽作为约会对象的体贴义务。
虽然傅易沛面庞清爽,此刻脸上没有任何流汗的迹象,但林晋慈还是照葫芦画瓢地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一小包餐巾纸,朝傅易沛递过去:“你是不是很累啊?下次不要那么着急,我可以等你的。”
她不记得是小时候在哪个青春偶像剧里看的这个片段,如今模仿起来还算趁手,但很快也记起后续,男主角接过纸巾十分感动,好像说了一些“为了女主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会觉得累”之类的话。
光是想想,林晋慈几乎都要为这种酸话皱眉。
还好傅易沛没有这样。
傅易沛与林晋慈好似不在同一个片场,愣了片刻,还是把纸巾接过去了。
然后看了看并无用武之地的纸巾,捏了两下,醒悟林晋慈不可能跟他意会,就把刚刚省略的部分挑明了。
“我洗完澡本来打算回宿舍 ,所以穿得有点随便……”
闻声,林晋慈的视线从傅易沛说话的脸孔上,移下去,这才注意到傅易沛此刻穿的灰卫裤和白t恤,的确有点居家装扮。
不过模特架子普通睡衣也能穿出高级质感来,于傅易沛而言,没有什么影响,只有那双可能经过鏖战的白球鞋,白边有些许剐蹭的污灰,细看能察觉,略略有损他的王子形象。
跟林晋慈通过着装推荐选中的宫廷风灯笼袖纯色长裙比起来,貌似是有些随便,跟傅易沛之前每次出场能作穿搭模板的ootd相比,今天也是过分简单了。
林晋慈为自己的仓促邀约道歉,傅易沛都没有穿他心爱的破洞牛仔裤。
虽然在后面的聊天中,傅易沛否认了对破洞牛仔裤的钟情,并好像暗暗埋怨林晋慈对他缺乏关注,说林晋慈对他,只是有三两次比较深的印象而已,因那三两次穿的都是破洞牛仔裤,才有这样的误会。
其实不然。
林晋慈承认:“好吧,我的确没有你高中穿其他衣服的印象,我不知道你其实不是很喜欢穿破洞裤子。”
她的实话好像没有作用,反而让傅易沛有点不高兴了。
林晋慈只好坦白:“你那样穿很好看,我没见过男生像你那样会搭配,可能我才印象深刻的。”
傅易沛听了,低声嘟哝:“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以后肯定很喜欢了。”
重逢后,即使是那日在酒店再会,林晋慈眼神刻意忽略,也清楚记得傅易沛坐在灰绿色的沙发上,穿着浅色柞绸长裤和垂感很好的长袖衬衫。
以及之后每一次见面,傅易沛的衣着。
虽然一直衣品在线,但傅易沛换了与学生时代完全不同的穿衣风格,稳重得体,低调矜贵。
会穿好看的破洞牛仔裤的傅易沛,林晋慈已经完全错过了。
又一次将两百四十七张照片翻到尽头。
周遭安静到连鼠标点击的声音也消失了,林晋慈坐在亮屏电脑前,忽然明悟,罗德之妻忍不住回头,是一种眷恋;而林晋慈不许自己再回头,则是另一种眷恋。
或许上帝早已知晓,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变成因眷恋而受罚的盐柱。
送走林晋慈,傅易沛回房间后,又接到一通电话。不是他爷爷打来的,是他父亲,说的却是同一件事。
他父亲说,跟傅易沛打完电话,他爷爷没有回房睡觉,在客厅叹气叹到现在,担心不婚主义的孙子走上歧途,日后老无所依。
傅易沛的父母劝他保重自己的身体要紧,他便叹气叹得更深,一边感慨儿子媳妇对他很好,一边忧虑等傅易沛七老八十,孤苦寂寞,就不会有他这样的好运气。
傅易沛不得不尽些孝道,在电话里保证,先前开玩笑的,他不是不婚主义。
大概是他在他爷爷那里没有信誉度,老头儿不信他,埋怨他二十多岁的人到现在都没谈过恋爱,这就是不想结婚的样子。傅易沛听到他妈妈章岫在电话那头为他说话。
傅易沛大学谈过的。
还带着女朋友去他舅舅舅妈那儿吃过饭。
他爷爷问,怎么没带回来给他看看。
章岫说,她和傅易沛的父亲也没见过,好像是很快就分手了。
傅易沛没想到,他的那段恋情,他妈妈只是从他舅妈那里听过只言片语,居然还记得。
是很快就分了。
快到分手前不久傅易沛还毫无经验地担心一周年纪念日要怎么过,林晋慈认识当时他身边所有的朋友,担心这些人口风不紧,一时说漏嘴,失了纪念日的惊喜,他找了人不在国内的魏家兄弟出谋划策。
人如果能有预见能力就好了。
那么那时候的傅易沛就会知道,他跟林晋慈之间是没有一周年纪念日的,就不必一场空欢喜地忙碌。
结束这通电话,再想到今晚一连发生的种种事情,因酒店前台告知林晋慈在楼下等待,而体会到熟悉的开心,又因出乎意料的烟味,一瞬有了时过境迁的清醒。
过快叠换冷热会让身体不舒服,容易生病,人的精神也同理。
傅易沛慢慢环视空有他一人的套房,仿佛不久前林晋慈的出现,只是一场幻觉。他无意义地打量一件件陈设,内心感到疲累,以及一丝茫然。
好像置身于一片辽阔荒原,四面八方都是路,但他就是被困在这里了,被困了很多年,不知道该去哪儿。
傅易沛不知道林晋慈当初是因为什么跟他在一起的,她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他,甚至连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约会的,傅易沛也是被动知晓。
在后来他们多次光顾的披萨餐厅。
那天晚上,傅易沛赴林晋慈的约,是第一次去。在室外的餐桌入座,林晋慈跟他商量点餐,傅易沛对吃什么并不在意,一边心不在焉地看餐单,一边扫视四周。
外摆餐桌旁几乎都是一对对的年轻男女,互动很是亲密,如果有人来这里举办一场“发乎情止乎礼”的挑战,他跟林晋慈应该能一举夺魁。
如果有人按内心雀跃指数来评奖,寻常用餐的傅易沛应该也毫无意外地脱颖而出。
各色餐品饮料陆陆续续上齐。
没一会儿,傅易沛起身,说要去一趟卫生间。
对面的林晋慈眼睛抬起,她的眼仁很大且乌亮,仰视时,露出较多眼白的样子,有些罕见的天真,看着忽然变得很高的傅易沛,她说“好,你去吧”,傅易沛刚要挪步,又听见她说,“不过你不要偷偷去付钱,我的计划是这个约会由我来请客,你不要破坏。”
傅易沛站在原地,惊讶和惊喜双重交织——他的确打算去偷偷付钱,但他没想到会听到“约会”这个词。
“约会?”
这是约会了?
他跟林晋慈之间的约会?
约会这个词是怎么规定使用的,不是两个人随便吃顿饭就能叫约会的吧?
这些问题像一重重的礼物包装,解开一层困惑就更接近一点幸福。
林晋慈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他在思考什么,好心为他指明卫生间的方向。
傅易沛说先不用去了,坐回原处,继续用餐,目光频频看向对面的林晋慈,好似他正处于虚软云端,而林晋慈是唯一能确定这场夜会航迹的参照。
吃完这顿饭后,在餐厅外面,只喝了两杯无酒精饮料的林晋慈却像酩酊大醉一样,提出令人意外的请求:“我能不能摸摸你?”
林晋慈将手放在他的脸上,因她掌心的温度,傅易沛低着脸,按上她的手背,才确切地感受到了一点真实。
林晋慈仰头看着他,手心小幅度摸索着,却露出困惑,问他:“你怎么不笑了?”
那时候的傅易沛看着近在咫尺的林晋慈,好像说了傻话。
他说,我怕一笑就醒了。
美梦里不能太忘形。
是这样吗?因为后来他跟林晋慈在一起的日子过分快乐,傅易沛没有节制笑容,所以梦就醒了吗?
傅易沛强迫自己从冗长的思绪里抽身,放下手机,进了浴室,热水澡的功用有限,那股心理上的乏力仍没有消退。
看了两份文件,傅易沛渐渐觉得精神无法集中,也没有什么困意,只是思绪纷杂。
目光看向茶几上的烟盒。
蓝黑色的熟悉包装,是从林晋慈那儿“拿”来的蓝莓爆珠。
就像他不知道林晋慈当初因为什么跟他在一起,他也不知道林晋慈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却清楚想起自己为何戒烟。
某次带林晋慈去参加系里的聚会,两人去迟了,包厢里打过牌,一屋子烟味,林晋慈站在门口似乎被里头无论男女都
有烟在手的景象惊讶到,迟迟没有进去,傅易沛便喊服务生来换了一间包厢。
玩笑中,有人说,完人无法创作,绝妙灵感好像总需要一点癖好支撑。
林晋慈看向傅易沛,才知道原来傅易沛也会抽烟。
林晋慈有些闻不惯烟味。
傅易沛没什么烟瘾,之后说戒也就戒了。
那时候他抽的好像也是蓝莓爆珠,包装不太一样,傅易沛递给林晋慈说:“给你没收,以后不抽了。”
林晋慈并不像那种男友做了甜蜜事件就立马开心起来的女生,怔怔接过来,似乎又想还回去,面露担忧地看着傅易沛:“那你没有灵感了怎么办?”
傅易沛不曾想到,她那样聪明的人,居然肯信唐德的鬼话,不那么机敏洞察的林晋慈,为傅易沛着想的林晋慈,叫人望之心软。
“你还真信啊?他骗你的,没道理的话,我舅舅没有抽烟这种癖好,也不影响他创作。”
林晋慈对他的家庭情况并不了解:“你舅舅?”
“我舅舅就是导演。”
林晋慈没有深入去问他的舅舅是何许人也,傅易沛也没有继续说,只是看着她,她望着手里的烟盒,过了一会儿,问他:“对你也没有影响吗?”
傅易沛深深地看着她,说,不影响,他不止这一个癖好。
那时候,他看着林晋慈轻垂下去的睫毛落在瓷一样的清透皮肤上,阴影忽闪,一下下扑着眼尾下方的小痣,白皙鼻尖下,唇瓣淡红薄润。
他想去亲她的。
但犹豫了片刻,便错失机会,林晋慈已经抬起眸,对他说:“那我拿走了,如果你需要,我再还给你。”
傅易沛应了一声,手垂落在暗处,按了一下手指关节,也将心里烟絮般萌生的念头一并打消了。
可能是睡觉前傅易沛想了不少有关林晋慈的事,这些事件,零零散散分布于他们不满一年的恋爱时期内,却有微妙的共性,是隐含懊丧又或是甜蜜却不踏实的回忆。
将烟盒搁置在床头,关了灯,进入睡梦中,傅易沛少见地梦到了林晋慈,仍在重温过去。
那是他们第一次接吻的场景。
在傅易沛工作室负一楼的放映室。
他将她困在壁灯昏黄的墙边,攥着她的手腕,紧张地盯着她。好像知道她不会拒绝,又好像怕她会拒绝,于是,带着一些隐忍的不满,稍显用力地吻了林晋慈。
林晋慈可能有过小幅度的抗拒,但很快她朝外推他肩膀的手指,卸了力,手掌仍贴在那里,只是慢慢聚拢,抓握着傅易沛肩膀处的衣料。
在身前倾覆过来的浓郁阴影里,在渐渐发闷发沉的呼吸里,承受另一个人的莽撞侵略。
那个吻比想象中长,因傅易沛停下来时,林晋慈淡色的唇,透出以往没有的鲜红。
他倏然清醒过来,有些自责。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林晋慈没有说话,只是很慢地一下接一下眨着眼睛,双颊染了缺氧般的绯色,唇上还有接吻后的湿痕,懵懵的,慢慢低下脑袋,靠近过来,将额头抵在面前高大的男生的胸膛上。
傅易沛心口一紧。
像柔软的海绵塌陷了一块。
喉咙空空的,很干涩。
何止不敢出声说话,连自己的心跳傅易沛都嫌,没出息地狂蹦,他都怕自己的心跳吵着林晋慈了,于是微微仰头,呼吸都小心起来。
不知她靠向他却不看他的行为是什么意思,是害怕吗?还是害羞?但他心里隐隐地漾起甜蜜的意味,只想将林晋慈抱紧,觉得只要不是讨厌他的意思,应该都是好意思。
之后梦境里的画面,是他们在放映室里。
虽然第一次在披萨餐厅约会,林晋慈主动跟傅易沛聊过有关电影的话题,讲得颇有主见和条理,但实际上,她好像对电影的兴趣不大,看过的电影也非常少,平时傅易沛身边的朋友聊起相关话题,她一次也没有主动参与。
不知道是工作室里谁先起的头,有一阵子,这帮人一见到林晋慈,就热衷于问她对各类爱情片的看法。如果林晋慈没看过,就口头描述电影剧情给她听,然后问她对男女主曲折爱情的看法。
林晋慈的看法总是很一致——这对不要在一起,那对也分开。
唐德开玩笑,说以后《四大名捕》如果再翻拍,可以让林晋慈去演里面的“无情”,实至名归。
那晚在放映室,傅易沛也问过林晋慈,为什么无论古今中外的爱情故事,她听了,每次都会说“最好还是不要在一起”。
工作室租在一栋独立小楼里,地面两层的装修费用都不及负一层观影室的一个零头,这是属于傅易沛的个人空间,从设备到软装,什么都是最好的。
林晋慈半靠在一张造价不菲的深棕色真皮躺椅上思考许久,出声说:“因为电影通常只有两个小时。”
傅易沛没听明白,误会了,以为是因为时长太短,她看不懂主角的情感,或者做不到深入了解。
林晋慈说,不是。
“看得懂,我又不是傻瓜,怎么会看不懂。”
关掉声音的荧幕仍在放映剧情,一帧帧的光影变幻,反射在林晋慈眼瞳里,变成一瞬瞬的模糊不清的明暗切换。
看着她咕哝的样子,傅易沛的嘴角不自禁地挂上一抹笑,而后在林晋慈的话语中,又一点点缓释了笑容。
“我只是觉得,电影太浓缩了,两个小时交代完感情的起承转合,那些怦然心动的瞬间,不为人知的细节,被镜头的巧思捕捉,剪辑成慰藉的良药,观众的眼睛一经服下就会替主人公释怀、原谅,感动不已,可是人的一生,被牵绊,要顾虑的,难道只有那几个带着背景音乐的慢镜头吗?”
傅易沛的嘴唇轻微地动了几次,但都没有出声。那好像是林晋慈在他面前第一次说那么长的话,也是第一次打开了属于自己的一小部分,给傅易沛看。
她说:“真实的人生可能无法被视听语言表达,电影里合乎情理的部分大概是人类的理想寄托,两个小时太短了,讲不清一个人走进另一个人的命运里,可能需要承受的痛苦和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