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过了多久,背上的伤不再疼,她吸口气,想坐起来,方听晏云深道:“下回再遇到这种事,我可不管了。”
话说得赌气,字里行间却满是关切,清芷不傻,寻思到底是六爷,采芙说过,待下人都好,自然对自己这个棋子也不错,想必怕被打坏了,以后的事没法进行。
她挺直身板,急着表忠心,“六爷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答应你的都能办到,这会儿虽疼,上药就好多了,修养几天肯定没事,不耽误六爷的筹算。”
一大长串说出来,晏云深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方才指尖触到伤口,好长的几条。
“查事情要紧,命更重要。”
“对,对——”今晚上说了好几回,清芷忙附和,将衣服穿好,“六爷说的对。”
突然温顺,晏云深也没脾气,清芷瞧他不再肃着脸,果然自己没猜错。
只是双眸还蒙着纱,竹子般直挺挺坐在春凳上,红烛晕出金色的光,勾勒出高大清梧的身形,她忽地想到他御前持笏板,入阁议政的模样,亦狂亦侠亦温文,这会儿倒委屈了。
伸手松开红纱,发现原是她放到榻边的主腰①,登时脸又红了。
赶忙两三下塞好,手搅在后面,“六爷,多谢!”
晏云深知她不好意思,抬腿下床廊,踩到个东西,软绵绵的,竟是个金丝鸡心荷包,上面绣着交颈的鸳鸯,一看便是新婚夜用来存放夫妻结发之物。
他反手扔回去,啪嗒一声,清芷吓了一跳。
“你是想回大狱还是教坊司!”
声音如点了炸药包,晏云深可没对人发过火,清芷三魂没了七魄,伸手去捡,原是她与书允新婚夜用来存发的荷包,一直挂在身上,与杂佩连在一起,小东西难发现,忘记取掉。
“知道了,一定仔细,再不让人发现。”
瞧瞧,人家不想扔,还要仔细放着呐,晏云深没吭声,两步走出碧纱橱,砰地关上。
坐着榻上,心火烧得旺,唤丫鬟打洗面水,又喝茶,方才躺下,夜深了,睡也睡得不安稳,鼻尖荡起若有似无的香,到后半夜才反应过来,是来自蒙眼的红纱。
与清芷身上的味道一样,有时离得近,便扑面而来,不是花香,更不似脂粉味,说不出来的清甜。
想到那年在碧萝寒,夏花嫣然,他摘下院里的海棠,捧着与三姐姐说话。
对方的疯病时好时犯,常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他记得她穿妆花大红袖衫,湘裙碾绢纱,梳高发髻,笑盈盈地:“我——好不好看啊?”
三姐姐原本就生得好,细长瓜子脸,粉扑扑双颊,不笑的时候唇角下坠,显出一丝清苦,但笑的时候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院里开的水仙花,温柔又凌厉。
“好看,三姐姐最好看。”十几岁的少年认真答:“比春天的花都美。”
听的人自然也欢喜,怔了怔,羞赧万分,“那云深也大了,该娶新娘子,找个像我一样的好不好。”
静静坐着,大红袖衫映得脸也红扑扑,窗外悬着午后骄阳,朝飞暮卷,云霞翠轩,全落到她身上,如一副点金的小像。
再好不过的女子,娴静温柔,只有晏云深知道三姐姐又发了疯。
小的时候,他在她身边长大,虽是姐弟,年岁却差得远,有时也恍惚,觉得对方像母亲一般。
往前几步,蹲下身,少年郎抬头看,满眼亲昵,“好呀,我若娶媳妇,定要个像姐姐的。”
她笑了,心满意足。
眼睛湿漉漉,含着烟丝醉软,生生燕语,全在那双眸子里。
“书熠,总归记得我吧。”
喃喃说着,仿佛在看他,眼里又没有他,晏云深拿帕子给她擦脸,晓得姐姐已完全进入迷离状态,掉入另一个世界,与自己隔着不可跨越的千山万水。
书熠是谁!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搞不明白,试着去问家里老人,婆子丫鬟也都摇头,偶尔遇到有印象的,也只是咂咂嘴。
“哦,以前府上曾来过一个少爷,听着叫书熠,日子太久——倒也忘了。”
他还问过母亲,老太太一边喝着梅桂白糖粥,嘴里含半天没说话,等到粥完全化了,才长出一口气。
“咱们在青县的时候,有户人家的公子叫这个,你问他干嘛!那人早没了。”
想继续追根究底,对方却闭口不言,也便不再问了。
云深扶着三姐姐躺回榻上,唤婆子热点心,怕对方起来喊饿,午后天气舒服,想来是睡不久的,他便坐在边上等。
迷迷糊糊也趴着睡了,梦中有人在摸自己的脸,想着应是三姐姐,并不介意,又过了一阵,才睁开眼,却见三姐姐红唇就在鼻尖,离得越来越近,冷不防在他额头亲了下,又顺势往下滑,口里念着:“书熠,你想不想我啊,我挺想你的——”
手臂婉转如蛇,直往他腰间伸,转瞬便解开汗巾子,绸袍散开,露出胸膛一片白,她竟扑到他怀里,嘤嘤哭起来。
不过还是个少年郎,哪里经过这个阵仗,吓得腾地站起,跑出去,惊魂未定时又有个小丫头从天而降,将他砸个底朝天。
玉凤簪划过臂膀,疼得撕心裂肺,正要发怒,抬眼见小姑娘穿着青布衫,头上还装模作样蒙了纱,一边拽一边笑,“书允哥,我就知道你会接住的,我——做你的新娘子好不好呀?”
他愣了愣,听对方娇娇糯糯的话,一声一声,方回过神。
小姑娘身上散着香,比自己熏得青灵髓还好闻。
晏云深睁开眼,窗棂外依旧一轮明月,银白洒下,屋里的花罩泛起流光。
他很少大半夜还干瞪眼,莫非生气,可又生哪门子气,原本人家就是一对,侄子书允为何新婚夜不归,别人不晓得,他可早派人查过,对方根本没养歌姬,可能性只有一个,已经知道安家出事。
青梅竹马又如何,遇事不过各自飞。
他本可以告诉清芷,把两人最后一根摇摇欲坠的情丝斩断,可又不愿枉做小人,难道没有那些枝枝蔓蔓的往事,自己还比不过侄子。
除了年轻几岁,毛头小子一个,哪里更强,越寻思越火冒三丈,像个吃醋发疯的夫君,完全忘记自己只是个挂名的,全然压不住火,生气对他而言也很可笑,在官场纵横捭阖,什么时候生过气。
翻个身,忽听外面响起敲门声,满春儿偷偷进来,低声道:“六爷,人来了。”
晏云深本就清醒,直接起身穿衣,随小厮一路走了。
里面的清芷迷迷糊糊,一会儿醒,一会儿睡,也听到敲门声,晓得晏云深半夜出门,抬头看月光如水,离天亮还有一阵,大晚上去哪里,公务也不至于如此急切吧。
心里一揪,想起那夜大婚书允也走了,接封信,灌醉自己,偷摸去见老情人。
难道六爷也去找相好的。
不由得冷笑一下,他找相好的,与她有什么关系!左右不过是个假夫妻,有意中人不是更好,再说晏家外面看着正经,实则还不是偷鸡摸狗,哪个又能例外,还用大惊小怪。
才不要管他。
心里发狠,腿却不听使唤,穿上衣服,偷摸出门,外面早空无一人。
虽是夏日,夜晚也凉,又刚下过雨,风吹起来,寒意四起,清芷打个哆嗦,寻思回去也睡不安稳,索性漫无目的在园子里逛悠。
穿廊过阁,花儿都睡了,树木也在风中瑟瑟发抖,小虫子却还啾啾叫着,倒有种格外的静谧。
这里走走,那处荡荡,仿佛幽魂般,若让巡夜的看到,肯定也要吓一跳。
小半个时辰过去,方觉无聊,想必对方早就出府,谁还把相好的养家里,六爷素来谨慎,才不会像三爷似地在府里找丫鬟。
院里丫鬟除了成绮便属采芙模样最俊,守在身边都不吃,哪会去偷别人房的东西。
清芷困得打哈欠,才意识到自己大半夜乱转,其实还是想着晏六爷,越发觉得自己可笑,拢了拢衣服,决定回去,偏巧晏家新修不少地方,依着以前的记忆,四拐八弯反而迷路。
站在一片竹林里琢磨半天,看着两三个月洞门不知该往何处走,突然想到此地翠竹茂盛,应是翠萝寒所种。
本就对那地方充满好奇,尤其牵扯到三姑奶奶,白天不好去,如今都来了,不如转一圈。
问问婆子路也行。
径直往前走,一路绿竹猗猗,围出院落,上面挂着牌匾,翠萝寒。
墙内外一片萧条,花/径上铺满层层叠叠的落叶,清芷叹口气,心生凄凉之感,往里走也不见下人出来,想来根本没人伺候。
前面三间正屋,左右两个厢房,顺着游廊往里进,突见一点火光,三更半夜也够吓人,习惯性往边上躲,幸亏身量小,黑漆漆看不到。
对面打着灯,她倒瞧得一清二楚,穿着短裤蓝衫,靠在廊下打哈欠的——不正是满春儿。
第24章 桃叶春渡 “谁冷落谁啊!”
三更半夜,竹子被风吹得乱了影,千杆翠摇直打在白墙上,落得清芷满眼凌乱,她屏气凝神,寻思屋里肯定是晏云深,居然躲到家里幽会,还选在翠萝寒。
难不成瞧三姑奶奶疯了,没人管,地方偏僻也不会被打扰。
这样一盘算,对方极有可能乃家里人,心扑通跳,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忽觉脚下有毛茸茸的东西凑过来,差点叫出声,低头见一只蓝眼睛的狮子猫,咬着她腰间丝绦玩,喵喵叫,可爱得紧。
不远处响起脚步声,满春儿大喊:“谁!快出来,别让我揪到。”
她急中生计,将狮子猫抱起扔出,转身往廊下的野花架后躲,猫受了惊,长尾巴打在灯笼上,火光乱晃,满春儿啐了口,“该死的,大晚上吓人!”
清芷在一边拍胸脯子,幸亏没被发现,顺花架往后,从游廊穿过,绕到翠萝寒北面的小门,轻轻推了推,发现压根没上锁,可见此地无人问津,就算贼都不会来。
轻手轻脚进去,见堂屋里亮着灯,悄悄蹲在纱窗下。
里面有人说话,冷如初春的薄冰,音色却异常好听,“我来给你通个信,说完也该走了,六爷刚新婚,不要冷落新娘子才是。”
晏云深抿口茶,不回话,谁冷落谁呐,他倒眼巴巴惦记着,可人家还在为青梅竹马牵肠挂肚,一个破荷包都不舍得扔,他也是少年得志,打马御阶前,星汉宴琼林,依栏杆,红袖招,什么样的女人没往跟前凑过,偏这小丫头傲气,简直不把他当回事。
“说什么怪话!今夜别走了,不如在家睡,我也懒得回去。”
对面笑起来,“才新婚就冷落人,倒和我一块歪着,让别人知道岂不乱套,六爷连徐阁老的孙女都拒绝,也是亘古未有。”
烛火噼啪响,柳翊礼抬起薄眼皮,明白六爷今晚心不顺,不知为何,但肯定不是由于他刚说的事。
郭肃英的总督府让锦衣卫抄了,原本是徐砚尘与沈庆丰暗地里打主意,捐监赈灾既然行不通,便以宋自芳的财产补上国库亏空,哪知对方屋里干干净净,倒是抄出来一堆织造坊官员贪墨的旧账,这两人急了,又进言宋自芳妻子携家财回娘家,一道旨下来,郭家被翻个底朝天,他今夜正为此事而来。
“话说回来,咱们以后可要长相守了。”
柳翊礼往束腰椅上靠,慢悠悠地:“江浙受了灾,又有蛮子作乱,乃要紧之地,我如今接任总督的位置,那边只由副指挥史看着,陛下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守好,想来三四年之内不会动,刚好你也在,互相作伴。”
“我待不了多久,很快就有着落,如今他们的眼中钉郭肃英给端了,你坐上这个位置,准备与那二位同条船,还是变着法拦船阻截,可要想好,柳总督。”
柳,姓柳——清芷在外面听得三言两语,也反应过来,里面乃锦衣卫掌事柳翊礼。
原来六爷与柳翊礼私交至此,大半夜还能凑一块谈天说地,语气亲昵至极,还说要一起睡,长相厮守。
清芷愣愣地瞧着纱窗上荡出的火光,身子往后退,自己当初能轻易逃脱锦衣卫,跟了六爷,原来是仰仗二人的关系,灵犀一动,福至心底,仿佛开了窍似的!
暗忖不过如此,采芙长得如花似玉,六爷都不动心,当上三品大员,京城又有多少名媛垂青,连徐阁老的亲孙女都不愿意,竟有龙阳之好,心上人乃柳翊礼。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自信,此等念想来回一转,稀里糊涂全接上,长出一口气,悄悄退出,快步来到湖边,站在湖心亭中,心魂未定。
以前听说过不少男子,尤其内廷高官好这口,如今想来,晏云深的两个小厮满春儿,秦桑,哪个长得不俊俏,若是峨眉梳妆,比女子还娇媚勾人,清芷不得不叹。
竟嫁个分桃之礼的人,可算开了眼。
吓得掏帕子擦汗,夜风从湖面吹来,冷森森直让她发抖。
但话又说回来,这个秘密非但与自己无关,甚至还有好处,她当初嫁他,最怕男女之间相处久,生出是非,如今可好,反正人家不喜欢女子。
豁然开朗,又寻思那夜在画船指定没事,肯定药自己散了,晏云深素来守礼,新婚之夜搬褥子去外面睡,一直以为乃大家公子的规矩,哪知是不喜女人。
琢磨得起劲,沾沾自喜,转身遇到查夜的婆子,谎称太热,那婆子提着灯,催她快回去,“姨娘仔细,今晚风吹得奇,怕是有暴雨。”
果不其然,没两步便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打下来,敲得人疼,她与婆子往回赶,进院瞧见采芙也在寻她。
“哎呦,姨娘到哪去了!”
天已蒙蒙亮,又被乌云遮住,一瞬间仿若落入深渊,烛火打在煞白的脸上,荡出笑容,“我起的早,到院子里转,这会儿也困了,咱们接着睡吧,六爷出去办事,不用伺候。”
扭腰进屋,窗外暴风骤雨,她却心神舒畅。
五月的天气总也说不准,雨势渐大,屋檐下的滴水连绵不绝,凭空画出万条丝河,全落在未开的芭蕉上。
晏家侧门飞出一匹骏马,上面坐着锦衣卫掌事柳翊礼,行了两步,自有轿子来接,他坐上去,吩咐道:“先去申府丞家。”
车轮滚在泥水里,一路飞驰。
黑压压的街道空无一人,水汽浸润马蹄,一路溅起青烟。
突然马悬蹄惊叫,车夫拉住缰绳,只见前面荡出个黑影,细看却是位蓬头垢面的女子,双臂紧紧抱在前胸,瞪着乌眼珠子,怔怔望过来。
雨倾盆而下,将她淋个透湿,长发凌乱,杂乱无章地覆在脸上,身条细得像个影,车夫的手直哆嗦,怕是遇见鬼。
“对,对不起。”
女子却开了口,声若蚊蝇,车夫听不清楚,壮胆子问:“你,从何而来?竟敢打我们车前过,不想活。”
那女子好像梦呓一般,不说话,也不动,只直直地看着他,忽地趔趄几步,咚一声倒在地上。
绝对是个魂,车夫深信不疑,要不是侍卫拔出剑,真想扔下车,先到庙里上三炷香。
侍卫肃着脸,用剑挑了下,转身对轿内道:“掌事,有女子昏过去,属下认为——是郭家的人。”
此地离郭府不远,大半夜忽然冲出个女子,想必与抄家有关,柳翊礼问:“身上带了什么?”
“包袱里有些金银细软,不值钱,想必趁乱逃出来,不如让属下把她送回去归案。”
雨还在下,轰雷翻滚电如蛇,烈焰蒸云,金光炫出柳翊礼的侧脸,那是一笔勾勒的剪影,在天地悠悠的幕布上,春光乍现的惊艳,然而眸子是冷的,唇也没有温度,“不用管,赶路。”
马车掉头,飞奔而去。
天渐渐亮了,雨却不停,四处一片灰蒙蒙,柳翊礼半闭双眸,轿帘翻飞,无意间瞥见女子乌黑长发飘在雨中,扣白衫紧紧贴着细条身子,如被狂风摧下的花瓣,在无月之夜,倒是比鬼魂还恐怖了。
郭家也是无辜,郭肃英乃一个堂堂正正的好官,可又有何用,卷入如今世道,跟徐阁老作对,简直自寻死路。
他也是皇帝的鹰犬,杀伐决断,手上沾得鲜血淋漓,脚下踏着白骨成堆,没那份好心去救人。
“停下。”
轿内传出声音,车夫与侍卫顿住,只听里面淡淡道:“回去,把人带上。”
第25章 桃叶春渡 “乱了他的心。”
过了很多年之后,人们还总是谈起这场雨,突然狂风大作,倾盆而泄,雷雨银河,水箭万点,直到第二日中午才透出一线金黄。
江浙总督被抄了家,上下好几百口人,除老太太蒙先皇隆恩被赦免外,只在外面找个房子居住,其余家眷一律入狱,不知生死。
清芷还睡着,不晓得外面已天翻地覆,直到半下午才睁眼,看到窗帘透出淡光,以为天刚亮。
懒洋洋起身,瞧见采芙慌张端着洗面水,俯身道:“姨娘可起来了,出大事,郭家竟被抄,六爷早早就出门。”
清芷一时没回过味,“哪个郭家?”
采芙将银盆放到春凳上,无奈回:“姨娘睡糊涂了,还有几个郭家啊,就是怜生的本家,咱们才去过。”
郭肃英!
清芷愕然,身为江浙总督,官居二品,手下掌管着天下最富庶的省份,又肩负抗倭重任,居然抄了,半点风声没有,与自己家一样。
采芙端茶给她漱口,忿忿不平道:“今早我们都吓一跳,好端端突然就没了,罪名简直离谱,非说萱娘子把宋家财宝偷运回娘家,私藏赃款,堂堂总督难道需要那些银子,谁信啊!”
她们家不也是说没就没,父亲只不过一个国子监祭酒,都能卷入朝堂纷争,何况江浙总督这种刀刃上的官,谁也脱不开关系。
清芷叹气,“你可知她家的人关到哪里?”
若仍在金陵,或许还能探视,萱娘是朵娇弱的花,几经摧残,只怕要完。
“听说关在咱们这里的大狱,过几日落罪,不知真假。”
这种话问采芙也是犯傻,不如直接去找有本事之人,昨晚晏云深不是才见过锦衣卫掌事,亏两人公务在身,还偷偷幽会。
清芷咬牙问: “六爷今早用饭没,交代去哪里。”
“早饭没吃,看着脸色不好。”
瞧瞧,情人来抄家,他脸色还不好呐。
晏云深正坐在马车上,往柳翊礼住处去,昨夜已知晓郭家事,徐阁老派少公子到金陵捐监赈灾,大家都明白为敛财,好填补去年国库亏空,他身在户部,掌管财政大权,心里自有一笔账。
今年补上,明年就还会亏,年年如此,贪墨无度,徐阁老在朝堂一手遮天,三省六部形同虚设,早就被清流诟病,也该收手了。
郭肃英挡住路,被清除乃意料之中,他本想拉他一把,可惜没来得及。
若别人接替总督之位,倒可以事不关己,但此人乃故交柳翊礼,朝堂动荡,对方绝不能出事。
昨天深夜来访,肯定也为找自己商议,只是当时心烦,没做出任何筹划。
这个小丫头啊,闹得他乱了方寸。
官场变化,瞬息而动,不出手便会被人挟制,他可不是温吞性子,纵使盘子再大,也要做操盘者。
柳翊礼昨日睡得迟,中午才起来,正穿着睡袍在屋里吃茶,瞧见晏云深直乐,“我与桐君果然难舍难分啊!”
晏云深坐下,要碗茶接着吃,“可不是嘛,才分开几个时辰,想的慌。”
四目相对,玩笑开得过分,实在是关系太亲近,比亲兄弟更深一层①。
晏云深伸手捻个金桔,慢眼环视一周,正房连侧间,再无他人,门口只有心腹守着。
方才开口,“如今的事,说白了都是宋自芳家产惹出来,背后原因,你我都清楚,宋自芳家财没剩多少,但十几个丝绸坊还在,落在织造坊手里也是块烫手山芋,按照旧时规矩,倒下个宋自芳,自会找别人接手,可又怕抄出来受贿的凭据在你手中,为撇清关系,两边作难。”
“织造坊连着司礼监,我没想过动那帮太监。”柳翊礼冷笑,满眼轻蔑,“总归圣上身边的人,贪得多,进贡也多,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也不想惹司礼监,可对方心里没底,你不如给个示下,大家都好过。”
“六爷的意思,让织造坊私下卖了宋自芳的店,可此乃朝廷的东西,纵然咱们不管,又有谁敢接,贱卖的话——”
“贱买,我何尝说过,价格非但不能低,还要贵。” 他弯起漂亮的眉毛,乌浓眸子寒光点点,“俗话说物好价贵,卖得贵了,那些贪钱的人自然会来搏一搏。”
柳翊礼不明所以。
“如今咱们这地界谁最缺钱,就卖给他。”
要说缺钱,再没有比范庆丰与徐砚尘更甚,为弥补徐阁老挪用的国库银子,疯狗般乱咬人。
“让他们拿走,倒是个把柄。”柳翊礼抿唇,凤眼微挑,“不过徐砚尘也不是傻子,手上又没钱,郭家为何被抄 ,他最清楚。”
“有织造坊参与,算过了明路,自然与郭家不同,何况这次拉徐阁老下水,织造坊那边也乐意,钱嘛,可以先立字据,分年还,再加上免赋税,条件诱人,等合约签好,织造坊再变卦也不晚,与咱们就算有张底牌,保你平安。”
好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家拴在同条绳上。
“最好避开那两只老狐狸,以免节外生枝。”晏云深压低声音嘱咐:“沈庆丰有几个兄弟,近年仗着他的势做生意,顺风顺水,全是贪财之辈,好下手。”
柳翊礼点头,“这个说客,我可要选好了。”
适逢申府丞摆宴,唤人来请,晏云深避嫌离开,侍卫走前两步,欲言又止,柳翊礼不耐烦道:“怎么?”
对方拱手,“回掌事——昨夜那个小娘子,她醒了。”
“醒了,如何?”
侍卫铁青着脸,“醒了,又跑了。”
柳翊礼简直快气笑,一个弱女子居然在锦衣卫的手里跑掉,千古奇闻。
倒不关心对方去何处,只对手下的办事能力产生怀疑,满眼肃杀,吓得侍卫直叫苦,自己只是来回话而已啊。
“掌事,她拿着掌事的牙牌,谁敢阻拦!屋外看守本是新来的,昨晚抄家,大部分兄弟还没回来。”
柳翊礼愣住,低头看向腰间,果然牙牌已无,身为当朝武状元,什么时候被那小娘子拿走,浑然不知。
大概是昨晚,他看她奄奄一息,用大氅裹着带回,本想着自生自灭,却被一只沾满污泥的手紧紧拉住袖口。
瀑布长发遮住脸,隐约能看到秀气的下巴尖,“大人救救我!我不能——”
声音细细碎碎,满屋只有他能听到,犹豫了下,吩咐丫鬟帮着擦净身上,换好衣服,方又进来。
这回瞧见容貌,极清秀的一张脸,头发随意挽着堕髻,两边零散打在肩膀,月白毯子搭在身上,好似雨打梨花,散落满堂。
女子还在梦里,一个劲地喊:“别,别——”
身子翻来滚去,眼见从榻边跌落,柳翊礼身手矫健,伸手接到怀里,又被对方抓住革带,柔热气息扑面而来,樱唇若血,“大人,大人救的我。”
他低头看她,眼睛半睁,含着水般,也不知是不是清醒,随口回:“不算救,只是遇到了,歇着吧。”
起身要走,那只柔软的手却不松,还在腰间游走。
柔媚迷离的眸子,仿若画本上书生遇到狐媚的绮丽,可惜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满肚子春花秋月的书生,冷冷直起身,挣脱开来。
一言不发地走了。
想必就在那一瞬间,被拿走了牙牌,他很肯定对方是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弱女子,也晓得自己并没有色/欲熏心。
可牙牌,终究是没了。
第26章 桃叶春渡 “同榻而眠。”
七月酷暑, 烈日炎炎,众人都躲在屋里避暑,独晏云深依旧繁忙, 早出晚归,清芷想问一下郭家的事都找不到机会。
眼见来到盂兰盆节, 家家设食祭祀, 诵经作?法,以超度孤魂野鬼,老太太带各房到地藏庙上香,日头下落, 采芙又在院里点地灯, 竹签插起蜡烛燃, 祈求地藏王菩萨保佑。
清芷惦记三姐姐,不知何处荒草埋娇魂,想给对方烧包袱, 又怕让人瞧见。
左思右想, 自己?偷偷折五彩衣服,等夜深人静, 与采芙在后院树下点火,一件件往里扔。
她泪水涟涟, 小丫头在旁边也不敢问,半晌才怯怯递上帕子, “姨娘给家里烧钱,早该告诉我,让满春儿到街上买,外面什么?都有,咱们又不短银子, 幞头帽子,金犀假带,全?挂在纸糊架上卖呐。”
“算了吧,搞得兴师动众不好?。”清芷用帕子抹脸,双眼熏得直发?红,帕子擦两下,更如桃子般,“一会儿别忘记收拾干净,风起来怪冷的。”
正说着话?,却听前院怜生喊,“六爷回来了。”
今日倒早,看看时辰,还没到后半夜,清芷从后门回屋,晏云深正推开碧纱橱。
她还没开口,他便抿唇笑了笑,“穿件衣服,跟我出去?。”
清芷以为要?应酬,慌着回,“哪有这样急得,总要?给我打扮的时间,胡乱穿件衣服怎么?行!”
晏云深却取下一件柳绿披风,暖洋洋罩她身上,“不用麻烦,晚上冷,重要?是暖和,别带丫鬟了,太多人招摇。”
她被?他裹得粽子般,不由分说带出屋,才看到院外有顶小轿等着,俩人从侧门走,又换马车,一路哒哒出府,在夜色中不知晃了多久,恍惚似来到城外。
清芷在幽暗的轿子里问:“六爷要?去?哪,赴宴也不在荒郊野外吧,今天的日子乱跑,怪吓人的。”
悄悄掀开轿帘,能?看到外面有人烧纸钱,风一吹,火星乱闪,河上飘着招魂灯,林子张牙舞爪,传来幽鬼哭嚎,心头一紧。
“我还没见过你胆小的时候。”晏云深抬起手臂,很?自然搂住她的肩,“别怕,白天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