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洋洋的态度,愈发使书允内心翻云覆雨,他错过,是他愿意的吗!他如果像对面人一样官居三品,又需要看谁脸色。
对面终究站着说话不腰疼,船大不怕浪。
车夫拉紧缰绳,马车停在总督府前。
晏书允还没反应过来,云深已撩跑下轿,也不找人伺候,直接到前面接清芷。
书允站在原地,呆呆看清芷挽上六叔臂膀,眼睛弯弯笑,像被水润着。
“瞧我这个傻儿子,待在那里干嘛!”大太太一边让千语帮着整理衣襟,一边挑眉,“还不快去。”
晏书允深吸口气,眼前全是方才那个温柔如水的笑,她以前也曾这样对着自己笑,恍惚就在昨日,浑身上下,一片冰凉。
第20章 桃叶春渡 “六爷。”
江浙自古繁华地,河湖众多,土地肥沃,据说国库里四分之一的银子都来自江南,两江总督又手握兵权,可谓权势滔天,贵中之贵。
今日郭老太太做寿,赶来庆贺的官员络绎不绝,皆以能成为座上宾而沾沾自喜。
男人们在前堂吃喝,女眷则分在后花园,清芷跟着大太太拜会各位人物,满眼花红柳绿,人山人海,直晃得眼花,也不知面前是谁,该拜拜,该见见,忙了一圈才坐下,疑惑道:“怎么——没见萱娘。”
旁边跟着的小丫头月华轻声回:“姨娘说的谁,郭小姐吧!前一阵嫁给富商宋自芳的那位,可惜她夫君犯官司了,恐怕不好出面。”
清芷近日光在后宅,不知外面翻天覆地,想来萱娘的命真不好,本就是养女,如今又出这档子事。
戏台上荒腔走板地唱,周围叽叽喳喳,清芷听得心烦,抿口茶起身,吩咐月华有人问就说天太热,她到后院散心,实则想去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萱娘。
花园秀丽别致,凿池堆山、栽花种树,正叹庭院深深深几许,转眼又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清芷逛得迷了眼,半晌来到一片碧湖旁,正欲坐下休息,假山后却传来啜泣声。
她挪了挪,倚着一棵梧桐树,探眼望去。
两个女子坐在攒尖亭子里,一个拿着帕子哭,另一个丫鬟打扮的则在旁边劝。
那女子杨柳细腰,侧面柔美,正是萱娘。
终于见到了,总算没白费功夫,她拎起裙摆,刚走几步,忽听一阵噔噔脚步声,还伴着尖厉的哭喊。
眼见一个小姑娘从廊下冲来,直接跪到萱娘跟前,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可怜兮兮,“小姐,小姐,快救救我吧,干娘要扒了我的皮,还要把我卖了配汉子。”
萱娘被突如其来的场景吓住,用帕子抹两下眼才看清,原是自己屋内的三等丫鬟——怜花。
她因嫁出去,不便带太多人,只选贴身婆子与丫鬟春莺,记得当时留对方在大小姐身边,应该不会吃亏呀,怎会如此落魄!
还来不及问话,后面又跟出三五个气势汹汹的婆子,一个个满脸横肉,比外面买来的打手还凶狠,口里嚷嚷着:“小蹄子犯贱,卖去配男人已是大小姐心善,要不将你扔到外面,看还闹腾。”
见到萱娘在前,也不收敛气焰,敷衍地福了福,“哦,二姑娘也在呀。”
春莺气得蹦起来,“好些个不长心不长眼的东西,白白坏了规矩,老太太在前边做寿,你们在这里扬铃打鼓干什么!一个小丫头就往死里弄。”
“姑娘消消气,别只听小蹄子胡说。”
管事的婆子撑住腰,咂着嘴,“春莺姑娘也是老人,怎么忘了怜花一向手脚不干净,前一段还偷大小姐的耳坠子,小姐心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知她蹬鼻子上脸,竟趁着马公子唤茶喝,扑上去了,关到柴房训两日还不服气,直往外跑,能怪谁!”
马公子乃都司衙门指挥使家的小公子,与郭大小姐才定亲,也是自小相识,一对佳偶。
那位大小姐当宝贝似的,提起来便欢心,打她心尖人的主意,可不是找死!
但谁人不知马大少爷乃烟花巷常客,清芷也见过几次,若不是姐妹们护着,早就对她上了手。
怜花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小尖脸往上一抬,眼尾挑起,“干娘当我乐意的,他那样大的人,急赤白脸扯我裤子,干娘没看到!”
婆子当时脸就绿了,“少胡说,人家侯门贵公子能看上你一个贱丫头,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清芷一边听不下去,寻思萱娘竟如此能忍,堂堂总督千金,就算是养女,也不能任由下人胡闹啊。
果然萱娘起身开口,却还是柔柔弱弱的声音,“干娘不要生气,小丫头不懂事,总有错的时候,干娘看在我的面上,饶了这一遭吧,姐姐那里我自会去说。”
伸手扶住怜花,掏帕子擦脸上被打出的血痕,“这会儿打伤了脸,配出去也难,要养她一辈子呀。”
对面婆娘还想辩白几句,转头见一个穿真红大袖袍的女子由一左一右两个丫鬟扶着,立刻谦卑躬身,喊了声:“大小姐。”
郭大小姐生了一张方圆脸,五官大大咧咧,只有一对眼睛长得好,只是鼻子太平,嘴太长,虽也算个漂亮人,却离美相差甚远,里里外外透着一股粗枝大叶感。
往前走两步,一张口傲气十足,“妹妹不在前面陪老太太看戏,到后院坐着干嘛,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那样疼你,一溜烟就不见,白白让他们担心,你看……我只能来找了。”
萱娘连忙用帕子擦干泪,挤出个笑容,“姐姐说的是,这就去。”
一边伸手拉怜花,只见大小姐给了那婆娘个眼色,对方立刻来了精神,为虎作伥,一把将怜花拽回来,力气太大,连带的萱娘一并摔到地上。
春莺欲去扶,已被两个婆子架到亭外。
大小姐冷笑道:“妹妹真是我见犹怜,轻轻碰一下就倒了,这可怎么行!还不快起来。”
萱娘被几个婆娘用胳膊狠狠压住,试着站直,几次无果,只能与怜花相互依偎,跪在亭内。
明摆着欺负人,清芷气不过,索性走出来,当路过似的,“诶,院子真大,竟迷路了。”
众人皆朝外望去,见一个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女子穿花拂柳,飘到面前。
清芷笑盈盈,先福了福,“这位是……大小姐吧!你没见过我,我是陪家里老爷给老太太庆生的。”装作无意一瞥,看到萱娘,满脸惊奇,“哎呀,小姐怎么跪着!正找你呐。”
大小姐不认识她,看清芷与萱娘乃旧识,又生得柔美婉转,想必也是勾人的小妖精。
因而心里不爽快,鼻子里哼了声,“昨晚下雨地滑,妹妹便摔了,你既迷路,不如扶她起来,一道走吧。”
清芷应声去扶,对方却死死拽住怜花,虽不记得来人是谁,却觉得面善,低声道:“姑娘千万帮帮忙,留下小丫头,活不下的。”
清芷也想啊,可没法子,到底只是个丫鬟,面前乃正儿八经的大小姐,连萱娘自己都怕,一个八竿子打不到的外人又能如何。
犹豫了下,忽地腰上揪着一阵痛,双腿直发软,直接跪在地上,原是那婆子用鞭子抽打怜花,因三人在一起,噼里啪啦,全落到身上。
清芷从小到大还未挨过打,纵然在闻娘那里都没人碰过一个指头,皮薄肉嫩,两下便抽出血痕,疼得直叫唤,“大小姐,我与你无冤无仇,这是做什么?”
郭大小姐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今日发狠要惩罚怜花与萱娘,顺便打个人不算什么,她想她也不是正牌头脸的夫人,要不怎会没见过。
鞭子如雨点落下,萱娘的身子比清芷还弱,眼见就要晕倒,怜花被两人压住,闭眼睛吸气,使劲翻身,想挡在前面,可惜做了无用功,一个叠着一个翻不得身。
一时间哭哭嚷嚷,惊得两边鸟儿乱飞,花枝乱颤。
清芷拼死抓住其中一个人的袖子,吸口气喊,“大小姐,别怪我不提醒你,我可不是平白无故能被人打的!你可知新上任的户部侍郎最近纳的妾就是我,他必不会饶你。”
郭小姐蹙起眉,婆子立刻停下手,互相低声问:“今儿户部侍郎来了。”
其中一个馒头脸的婆子道:“听说晏侍郎近日纳妾,莫非……麻烦了。”
“麻烦什么!”郭小姐气性上来,还是一副无所畏惧的神色,轻蔑道:“户部侍郎无非是个三品官,我父亲乃从二品,还怕他不成。”
偏那婆子是个不长胆,又没眼色,怯怯回:“小姐,话不是这样说,那户部侍郎不简单呐,皇上钦点,还是徐阁老的门生,如今手里可有实权。”
郭大小姐听得脸红白一阵,心里不服气,何况全凭对方一张嘴,万一哄自己的呐,冷笑道:“我管你是谁,既是侍郎的妾,为何一个人偷偷摸摸到花园来,进了我家,就得听话,今日把你们三个一起全打死,又如何!”
“你敢!”
声如洪钟,劈天盖地,只见一众小厮急匆匆往前跑,后面跟着人,正中间的人虎背熊腰,满脸肃穆,郭大小姐的脸立刻耷拉下来,竟是父亲,江浙总督郭肃英。
旁边还站着个身形秀挺,极为俊美风流的男子,户部侍郎晏云深。
婆子们立即吓傻,扔鞭子,扑通跪满地。
郭小姐额头也冒出冷汗,仍旧咬着牙,轻轻唤了句父亲,清芷仿若得来救星,看着晏云深的盘纱金袍,别提多心潮澎湃,顾不得许多,一溜烟爬起来,扑到他怀里,“六爷,我要被打死了。”
新买的衣裳落了半边,头上的发髻蓬蓬乱,围髻已被扯断,他亲手挑的南珠滚落一地,脖颈全是血痕,晏云深乌浓的眸子也沉了,眼尾凌厉,一开口彷如炸冰,半点没留情面。
“郭大人,下臣来为老夫人庆生,如今算怎么回事,兴许大人府上金贵,不是晚生能踏足之地。”
这是要绝交啊,众人怔住,郭总督深知事情严重,又是自家不对,赔礼道:“恐怕是场误会,侍郎不要生气,咱们多年的情谊还在啊。”
第21章 桃叶春渡 “你别管。”
郭肃英听闻晏云深近日纳妾,不过与这等人家而言实在算不得事,无非一时新鲜爱几日,若无子嗣也就撒了手,并未放在心上。
可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家后院被欺负,显然也说不过去。
对方职位虽比他低,如今只在户部任职,前一段却被皇帝钦点入内阁议事,上承天子,下制百官,掌管拟票大权,想来户部尚书年事已高,指不定过几年退官,位置自然也会留给眼前人。
他正为捐监赈灾之事烦心,天天应付徐阁老家的小公子,又有数不清的官员到跟前聒噪,好不容易碰到晏云深,可以商议,偏出这档子乱,哪怕最疼爱的女儿也不能无法无天,坏了大业。
“恒兰,过来!快给侍郎赔礼。”
一边儿又温声道:“侍郎别气,我这个女儿素日里淘气,今天一定是个误会,肯定姐妹俩怄气,打闹起来,才不小心伤到你的人。”
“恒兰!”郭总督又喊了声,不免气急败坏,“没听到我的话,站在那里干什么。”
郭大小姐本来见到父亲面色铁青,心里也怯,但她素来被骄纵得天不怕地不怕,越是被压着,越是生出一股强硬的劲,扭了扭腰,眼睛直翻到天上去,就在原地福了福。
“侍郎见谅,我不是有意的,也不知姨娘为何跑到后院来,不说是谁,怎么知道呐,还以为家里新买的丫头。”
“大小姐别乱讲,明明人家报过名,你压根不管,故意往身上打。”怜花满脸是血,匍匐在地上抖个不停,嘴里的话却清楚,“大小姐恨奴,打奴就是了,没必要拉着别人。”
好个怜花,简直不想活,旁边的婆子不等主人开口,恶狠狠拿起皮鞭,噼啪两下,小丫头已是奄奄一息,萱娘满脸泪,想护住,却无半分力气。
还是清芷挣扎着从晏云深怀里直起身,愤愤道:“我倒不知这是哪里的规矩,主人在说话,婆子在那里打人,就算有缘故也要先弄清楚,稀里糊涂算怎么回事!那小丫头说的有什么错,刚才我使劲喊,想必鞭子声太大,大小姐听不到——”
“对,就是没听到呀,声音那么小,谁能听到。”郭大小姐肃着脸,全然不在乎。
清芷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冲上去扇她一巴掌,瞥眼看到郭总督那张狰狞的脸,寻思还得给人家留面子,要不晏云深的官不好做,生生把气又咽下去。
火气却往脸上冲,搞得两颊红彤彤。
晏云深一臂将她搂住,冷冷道:“郭总督,内人本来近日受了热,气性大,我带她来贵府纯为散心,如今却被打了,火上浇油,如何算!”
显然人家不满意,根本敷衍不过去,只恨自己女儿没眼色,郭总督的心里也是满肚子吊桶,七上八下。
“恒兰——”又怒吼了声,“给我跪下。”
大小姐愣住,下跪,跪谁!跪那个侍郎还是跪他的妾!要是跪侍郎也罢了,只是他怀里搂着人,不是一起都跪了,她赖好一个高门小姐,却要跪一个下贱女人,万万做不得。
但父亲青筋暴起,从小到大还没如此愤怒,大小姐也不是傻子,只得服软,往前挪了挪,依旧是福了下,语气已变得软绵绵。
“今日我唐突,请侍郎莫怪,我前日摔了下,腿不好,跪不得,想必侍郎也不会与一个小女子计较。”
晏云深忽地笑了,幽深的眸子暗潮汹涌,让人瞧着害怕,郭小姐不觉往后退,竟有种要被摄魂之感。
“大小姐此言差矣,我何来饶不饶呐,你又没打我,也不是跟我犯的错,大小姐错打了谁,罪就该给谁赔,既是摔了腿,跪着确实不便——”扭头对旁边的满春儿道:“去拿个蒲团来,别让大小姐为难。”
满春儿应声,一溜烟儿跑走,郭大小姐的脸登时绿了。
众人皆屏气凝神,郭总督心里亦觉得有些过,毕竟只是个妾,但不好言语,还是赈灾之事最重要。
总要顾大局。
蒲团落下,郭大小姐求助地看着父亲,对方垂眸,并不与她眼神交汇,顿时也泄了气,再也闹腾不起来。
双腿一软,有气无力,“我错打了姨娘,下回再不敢。”
清芷万万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以现在的身份,让一个二品大员家的小姐下跪,属实不可思议。
忙不迭去扶,却被晏云深狠狠箍着,半点不放,这是让她受的意思。
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道:“大小姐看来不喜欢那个丫头,不如把她给我,身边正愁没人用。”
郭大小姐不得不低头,“姨娘喜欢就带走,与我不算什么。”
满春儿机灵,忙唤仆人将怜花抬起,送到后面看伤,萱娘终于缓口气,泪眼婆娑对清芷点头,那是道谢的意思。
清芷仍被晏云深搂着,心里生出感触,今日虽带走怜花,只怕萱娘在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上次瞧着还是千金万金小姐的派头,如今竟落到如此田地。
“六爷,你说郭总督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她坐在马车里问,百思不得其解。
“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晏云深将软垫靠她身后,心不在焉,“总是担心别人,倒不想着自己身上还疼不疼,回去先让采芙找药敷,若不行,还要请大夫,那丫头也不知去哪里,该打!”
清芷却笑了,“采芙有事,我让她干大事去了,你别管。”
瞧对方的机灵样,晏云深哭笑不得,“我让她原是伺候你的,办什么大事。”
“咱们的大事啊,六爷怎么忘了,你接我到晏家干什么,闹着玩啊。”
满脸兴奋,晏云深不想扫兴,“那你说说,咱们的大事进行到哪一步了。”
“现在还不能讲,等有眉目,我自然会告诉六爷,总之放心,一定把家里的秘密都查出来,到时你不要杀我灭口就好了。”
说着笑出来,没心没肺,又成为他记忆中那个无所顾忌,从树上跳下来的小女孩,这才是本来的心性吧。
“灭口啊,说不准,要再胡来,弄得浑身伤,我可不依你。”
他伸出修长手臂,宽厚肩膀放在她身后,街边灯笼的光黄澄澄,透过云纹小窗打进来,泥金了半边脸,显出无与伦比的温柔缱绻,看过来,却不吱声,瞧得清芷低下头,“六爷,怎么知道我挨了打啊。”
晏云深顿住,是啊,他哪里会晓得后面发生的事,还不是有人通风报信,这个人嘛,恐怕还是那个甩不掉的晏书允。
心里不顺,自己的宝物被人觊觎,可若不是书允私下跟着清芷,今日打坏了,他可把郭家翻了的心都有。
他的宝物,想到这层,仿佛夜晚生的露水一般,滑腻腻,湿漉漉,却上心头。
马车轱辘碾在青石板路上,摇摇晃晃,吱吱呀呀。
清芷瞧对方一脸阴沉,心里疑惑,不知自己哪句话讲得不对,吸口气,又嘶嘶叫出声,“疼——”
晏云深回过神,转头向外喊:“去医馆,珍和堂。”
“不用,就是一下子碰到了。”清芷咬牙拦着,手强撑住车壁,“满春儿,咱们回家。”
不想兴师动众,传出去让晏云深落个轻狂的名号,与自己也不好,今日在郭总督家已是够了,她还要为将来打算,人不可势头太劲,风必摧之。
满春儿作了难,探头问:“六爷——”
晏云深无奈,“听姨娘的吧。”
他低下头看她,显然不太高兴,“要你查事,没让把命搭上,若把自己也弄没了,做个鬼魂,倒是能查了,如何告诉我呐,我可怕鬼。”
“世上还有你怕的啊。”
清芷忍不住乐,身子一抖,那皮鞭打得伤痕火辣辣往上烧,又疼得呲牙咧嘴。
“叫你逞强,别人家的事也往上冲。”
清芷眼睛红彤彤,吸着鼻子,“我晓得对于你们这些人来说,丫鬟的命不是命,可我觉得命都一样,我以前也是尊贵的小姐,如今还不是受人唾弃,名利身份不过身外物,今日有,明日无,唯独命就是命,怎么能被人胡乱杀了,打了,卖了,我偏看不过去。”
语气虽倔强,还是疼得往后靠,“六爷别提了,越提我越疼,快告诉我郭总督是什么人,为何郭大小姐那样欺负妹妹,他竟不管,就因为是收养的?”
晏云深心思不在,低声吩咐满春儿请大夫到家来,方回头道:“郭总督这个人不错,刚才不管那位收养的小姐,另有原因,他把这位小姐嫁给宋自芳,乃制造坊下的丝绸大户,前几年还捐了个闲官,本来也是一对佳偶,不过最近出事,整个家被端掉,按理要连坐,不过看在郭总督的面上,又是新婚,才送回娘家,如今乃戴罪之身,自然凡事不敢争强。”
又一个戴罪之身,女子天天在后院,半步不让出门,还要担男人前朝的事,简直不可理喻。
清芷悠悠叹气,“唉,人若浮萍,一任漂流。”
“你怎么成浮萍。”他低低应着,把后半句——难道没在我这里扎根,咽了下去。
平白无故表什么情啊,再把对方吓着,就连自己也还糊涂,不知何时被这个小丫头勾了魂。
“那宋自芳的案子还有转机吗?”清芷仍旧惦记萱娘,不死心问:“不过一个生意人,也值得闹出大动静。”
“生意人如何,生意人也要看朝堂行事,自古以来权总大于钱,他依靠制造坊才能做大,如今制造坊要抄家,用来填上面的亏空,不是很正常吗,家被抄了,钱收于国库,那些丝绸坊又可以被收了再卖,两全其美,身为一个生意人,天天在利益上打滚,想抓个错实在容易。”
听他说得轻描淡写,清芷咬了咬牙,“可不是嘛,对于你们做官的来讲,我们算什么,随便找个错,天下谁没有错!”
满脸认真,眉间蹙起,看样子又疼了,晏云深哭笑不得,“还轮不到你给他喊冤,保护好自己吧。”
如今在眼皮子底下都能被人打,将来他回京,闹出事还了得,别人地盘都敢出头,怎能放心。
回到家,珍和堂的大夫早侯着,因伤到身上不好瞧,特意寻了个女官来,仔仔细细查了遍,方说只是皮肉伤,用黎洞丸加上特制的蜡丸便可,饮食需清淡,顺便开了滋补的方子,晏云深等不到明日,立刻吩咐去拿,瞧清芷喝下才罢。
蜡烛燃在春凳上,帷幕低垂,采芙将两剂丸药在烛火上融化,手心揉开,一边清芷脱了上衣,怀里抱着引枕,好敷药。
“黑心的种子,竟下如此狠的手,瞧把姨娘打的——”
小丫头眼眶湿润,但见一道道红痕横七竖八裂在白净皮肤上,谁看了都心疼。
清芷却觉得好许多,心里温暖,“行了,我又不是纸糊的。”
“话不能这样说,姨娘白白挨打,要让六爷看见伤成这样,还不知多气呐。”
清芷噎了下,连忙转话题,“别操心没用的,我让你做的事可有结果?”
采芙抿唇,一边儿将膏药顺着肩膀往下涂,一边附耳,“姨娘真聪明,一猜一个准,我从小待在晏家,竟不知还有这档子事,姨娘说的对,成绮姐姐的鸳鸯坠果然是三老爷给的,他两人趁着郭家外面热闹,在后面眉来眼去,还到假山垒成的雪洞里——总之见不得人的事。”
“你——见到了!”
“没亲眼见,却听到了呀。”
清芷翻个身,瞧着小丫头定定道,“他们看到你了吗?”
采芙脸一红,连忙摇头,“没有——我照姨娘吩咐,没敢露面,等他们走了才进去,瞧发现什么了。”
从袖口掏出个香囊,打开竟是一男一女贴着纠缠,春宫图样。
“姨娘看,针脚落着绮字呐。”
真是色胆包天,这样的东西也敢绣名字,送来送去,清芷顺手放到枕下,笑道:“你办的好,不要声张。”
采芙点头,继续给她揉着背,一边叹气,“人真是说不准,前两天还给姨娘信誓旦旦讲晏家规矩大,出不了事,没想到三太太那样精明的人,也管不住自己丫头。”
清芷笑道:“今日六爷说了句话,天下乌鸦一般黑,难得有干净之人,本来嘛,谁还没点错!我也不想抓别人把柄,只是初来乍到,手里没东西怕被欺负。”
皮肤上的药油发挥作用,仿若火在烧,说是消炎去肿,弄得更难受,清芷刚想说别弄了,忽听小丫头起身,叫一声:“六爷!”
她可还赤着上身,下意识将衣服拉起,躲到帷幔深处,采芙已迎出去,瞧晏云深坐在桌边,福了福,“六爷,药才抹了半瓶,还没弄完呐,我先去给六爷弄茶。”
说着笑笑地看了眼清芷,将放着暖油的瓷瓶塞到晏云深手中,一溜烟跑了。
清芷想叫已来不及,尴尬地又往后移了移,心里别提多闹腾,慌忙穿上衣服,药油还未干,黏巴巴贴在身上,衣服和皮肤都粘在一处,只让她更难受,冷汗簌簌往下落。
“六爷——你怎么来了?”
晏云深知她没穿好衣服,并不往前,仍坐在桌边,“这不是我的屋子。”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来的不是时候。”
“我来还分时候啊,让下人笑话。”
晏云深不紧不慢倒茶,余光瞥见重重帷幔里坐着个小人,身子紧紧蜷缩在一起,直发抖,想她一定还疼,也是自己来得太早。
他不过操心,没想到药还没涂完,可如今来都来了,也不能再出去叫小丫头,采芙与满春儿虽是自己人,外面还有几个上夜打扫的丫鬟可未必,夫妻之间抹个药,难道还要别人插手。
晏云深犹豫一下,看着自己手中的半瓶药,开口道:“药还没涂完,明天发炎可麻烦,躺回去吧,我给你弄。”
清芷的脸都绿了,他给她涂药,那还得了,还没到如此亲近的地步,难道由于在船上的那笔糊涂账,所以无所顾忌,看晏云深也不是好/色之人啊!无论如何,不能被人看轻。
“已经不疼了。”故意挺直腰板,还颤颤笑几声,“只有肩膀没上药,刚好,都抹上黏黏得不舒服。”
将枕头放平,忍着疼躺下,咬的牙根直冒冷汗,“我睡了。”
骗术太拙劣,哪能瞒住人,他走过来,踏上床廊,“别强撑,身体重要,把我眼睛蒙住不就行了。”
清芷后背如火滚热油,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只恨小丫头不涂完就走,毛手毛脚,明日定要罚。
实在扛不住,人若到着急的当口,也顾不得那么多,半晌嗫喏道:“六爷,那委屈你了。”
晏云深听她声音越来越小,像蚊子哼哼,就知道又难受了,千金小姐长在深闺,素来身娇肉贵,什么时候被打过,顺手拿起榻边红纱,自己蒙在眼睛,“给我指个地。”
清芷瞧对方确实蒙住双眼,严严实实应是看不到,才小心翼翼将扣衫脱了一半,露出雪白肩膀,拉他揉了药的手往身后移,指尖悬停,“就——这里。”
话没说完,一股冷意触上肩头,那是晏云深的手指,凉凉的带着常年拿笔的小茧,将温药敷上,又轻轻揉开。
顿时舒畅,不由惊叹,缘何热油在他手上也冷却下来,采芙也好,自己也罢,总是不如六爷的手劲刚刚好,恍惚入了某个凉爽的夏日午后,微雨过,小荷翻,依在贵妃榻上,瞧碧纱窗下水沉烟。
清芷用枕头挡在前胸,心里噗噗跳。
烛火炸着响,人却沉默不语,她搜肠刮肚,没话找话,“六爷,今日吃的好吗?”
“一般。”
淡淡回,态度一般,看来心情也一般。
清芷抿唇,“那六爷玩的好吗?”
无人应声,唯有风吹过窗棂,烛火荡红了白纱,落到她眸中,屋内静得可怕,所有感受都在背后肌肤上,顺着他玉般冷润的指尖,缓缓游走。
她被这静默逼得发疯,又喊了声:“六爷——”
依旧没有接话。
清芷只好咧着嘴,再不敢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