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花娉婷by春潭砚
春潭砚  发于:2025年03月14日

关灯
护眼

采芙点头,又讳莫如深地摇头,附耳过来,“姨娘待我好,我也当姨娘如亲人,六老爷交代过,府里大小事务一应全要给姨娘说清楚,平时也常提醒,我越性讲句话,本来姨娘说的没错,大老爷是府丞,大太太管家,天经地义,老太太只在边上帮衬,但这些年大太太总出错,也有对不上账的时候,惹老太太生气,便生出要把管家权交出去的心思,姨娘想想,这不等于扔条虫子,引来满院的鸟嘛,二太太心痴意软,成不了事,四爷与五爷也没成亲,三太太才是最机灵的。”
晏家三太太本就在家里几房媳妇出身最好,乃御史之女,虽是庶出,上面只有两个哥哥,一个才当上监察御史,并不比晏云深官低,一个乃太子詹事,可谓门丁兴旺。
大太太不过是晏老爷在做县丞时的通判之女,家里没几口人,若不是晏家当时实力不济,才不会联姻。
老太太出身高贵,据说曾与宗室连亲,因此对大太太并不十分喜爱,倒是钟意二太太与三太太,可惜二老爷去得早,二太太成日里只想着教养慧哥,不管事。
清芷听个大概,三房想管家,老太太也有意,但大爷近日平步青云,大房水涨船高,大太太不想撒手,成事也难。
“这与咱们无关。”清芷笑着打趣,“看你,好像自己要管账。”
采芙瞧她一副不关心的姿态,心里着急,“姨娘别太天真,既嫁到晏家,如何撇清关系,大房与三房斗,二奶奶一天到晚从中调和都不成,如今咱们进来,六房只有姨娘一个人,可要想想如今这家里谁的官最大呀?今年不同往年,为何京都赠的东西比平素多,还有一个玛瑙枕。”
玛瑙枕自然是由于晏云深当上三品大员,皇恩浩荡,清芷明白,晏云深把她弄进府,为的是打探外面打探不到的消息,如今三房大房生出嫌隙,白送来的机会,没理由不握住。
只是这些年历经沉浮,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愿把自己的想法宣之于口,借以试探小丫头的心,看她满心满意为自己,深感安慰。
“ 知道了,我会与六爷商量,多谢。”
“奴一身一心都是姨娘的啊,若姨娘不嫌弃,奴可以帮着绣荷包,就选喜鹊登枝的图样吧。”
小丫头转身出屋,兴高采烈到针线房拿绣棚,留下清芷一人,靠在窗棂上发了会儿呆。
江南的夏天,湿漉漉得潮热,廊下萱草长得却旺,顶着金橙色的花,被艳阳打得没了精神,偏偏还叫忘忧草,自己的愁还散不开呐。
白日里晏云深全见不到人,宴请的太多,十顿倒有九顿在外面吃,又少不得喝酒,总是夜深人静,她已睡下,才听见他推门。
虽是假扮的夫妻,到底还要做出个样子,只得起床穿衣,把人迎进来,俩人在碧纱橱里装模作样说句话,方才散开。
他有时吃得醉了,夜晚懒得叫人,清芷便自己温着葛根汤,坐在烛火里等。
一日又一日,难免心烦。
晏云深瞧她脸上一股恹恹之气,自是明白,便会带些零嘴回来,日子久了,好像自己养着勾人心的小东西,生出牵肠挂肚之感。
尤其瞧见那映在窗上的烛火,暖融融的,直到人心里去。
她喜欢坐在床廊的春凳上,觑眼瞧他穿丁香色绸直身,头发披着,烛火泥金了利落凛冽的侧脸,一笔勾勒的轮廓遒劲有力,倒是活脱脱的美人样。
“六爷——” 清芷笑嘻嘻地叫了声,“六爷若托生个女子,求亲的人肯定特别多。”
他微醺,嘴里的葛根苦得咋舌,半阖起眼,“所以说容颜美不见得是好事,总会被人偷偷惦记。”
“有人惦记还不好,依我说人和人之间就怕惦记,好似牡丹亭,柳梦梅若不记挂杜小姐,哪里来的千古绝唱啊。”
果然还是个小丫头,满脑子画本里的事,他官场纵横,杀伐决断,绝不信这档子缠绵悱恻,但听她说得欢心,也是不易,清芷要在人前应承,需做出新娘子样,独自时便郁郁,暗自伤心,晏云深不是没见过。
“你想听戏,过几天老太太做寿,可有的听了。”
清芷嚼着松子糖,心里爽快,忽地哎呀一声,险些咬住嘴唇,“六爷,老太太过生辰,家里人都要来吧,那——书允!”

第14章 桃叶春渡 “情种。”
晏云深没回话,眼见着脸却冷下来,想必是酒上了头,只觉一搓火冲在心口,“书允前一段与大爷在外面办事,肯定要回来,你怕见他,还是盼着——”
清芷倒糊涂了,“盼着,盼他做什么!我是担心别人都好骗,他可不成,烧成灰也认得。”
青梅竹马,感情笃厚。
晏云深一言不发,玉骨筷子般指尖敲在梅花桌面,太烦躁,动作太大,丁香直身袖口随即荡开,拂身往外走。
“六爷——”
她忽地叫他,脚步也随之顿住。
不知何时,人已来到身后,拉起他的手臂,定睛瞧手臂肌肤,方才恍惚,还以为是道血痕,仔细看,原是旧疤。
“吓死我了,人吃过酒便不小心,再摔坏了!”
晏云深怔住,那条疤,十几年前接她落下的伤,其实早不在意,但如今始作俑者就在眼前,还娇嗔地冤他不小心。
那会儿他不过十来岁,少日拏云志,杏花吹满头,可在官场泡久了,也学会明推暗就,尔虞我诈,而她也变了,变得却不多,虽是极力撑着,眸子里的烂漫依旧,胆子大到敢去行刺当朝大员,又与自己来到晏家,还有胡摸乱碰的毛病,始终未变。
“哎呀,挺深的。”清芷咬紧嘴唇,满屋烛光吻上桃花面,语气里全是关切,“什么时候伤的?还疼吗!”
“疼——”
他任由她拉着手臂,眉尖松开,又改了口风,“也不太疼。”
心情七上八落,太不像他,烛火温柔,夜极静,晏云深顿了顿,终于抽回手。
肯定喝多了,话都颠三倒四,也不知哪里又得罪人家,清芷楞神,本来还想与对方商议贺礼,看来不成了。
再过三五日便是端阳节,清芷与采芙一直窝在屋内绣荷包,阳光明媚,一天赛过一天热,小丫头洗好果子摆上,抬眼见老太太房里的竹羽笑着过来,福了福道:“各房太太都在老太太屋里,叫姨娘呐。”
清芷放下手里针线,略作打扮,与采芙一并跟去,进屋时听里面叽叽喳喳,笑声不绝于耳,不知讲的什么。
刚转过峦嶂屏风,老太太便笑着唤,“苏姨娘,快来,眼见着过节,我也分你们几样好玩东西。”
她还没应声,只听三太太牙尖齿利地接话:“老太太发善心,我们哪里见过好东西,屋子里有一说一,但凡像样的都是老太太赏的,一到逢年过节呀,我的心就跳得厉害,又要得新鲜玩意了。”
一番话说得满屋人笑,老太太满脸喜色,瞧面前丫鬟银盘里捧的绫罗绸缎,拉清芷坐下,“你新来,今年先选,别管规矩不规矩,我们家不讲究那些,只求一个和和美美,你敬我,我爱你,内里和睦,他们爷们出去才能有所作为。”
清芷特意挑了几批纱罗,三两件首饰,不算最好也不算差,笑道:“多谢老太太,各位太太,今年可让我拔尖儿了。”
老太太连忙让人包好,一并交给采芙,又对旁边的庆娘使眼色,对方出去进来,手中已捧着个流光溢彩的玛瑙枕,骄阳下熠熠生辉。
满屋人的目光都落到上面,啧啧称奇,老太太直接放到清芷手中。
“我本想选个吉利日子接你进门,知你也是好人家姑娘,世事浮沉,岂是个人能做主,我家历来明理,不像那些爬高踩低的,既进门,我便待你们都一样,这个玛瑙枕就算作贺礼吧。”
三太太眼光一挑,乖声做样,“老太太真偏心,六妹才进门就得好东西,我是知道我平时多讨人嫌了。”
话里真真假假,语气却可爱,如小孩在撒娇,老太太笑道:“快煮一碗百合蜜来,封住这丫头的嘴,她刚进门时,我给的东西难道还少!这几年上上下下若说我偏心,也都在她那里了。”
大太太一边摸着锻子,挑了个飞眼,懒得理,二太太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忙跟着笑,起来打圆场,“可不是嘛,人都说有福人偏还祈福,就是三妹妹了。”
屋子里又笑开来,其乐融融。
清芷手中捧着玛瑙枕,却是好中又好,贵中又贵的东西,等大家静下来,朝老夫人拜了拜,“多谢老太太,我年纪小,父母又不在了,如今再得了亲人,真是造化,前几日六爷说屋里太热,晚上睡不安稳,刚好给他用。”
话是要说的,母亲总归疼儿子,谁会真惦记儿媳妇。
老夫人满意,果然晏云深说的没错,读书人家出来的明事理,心里越发得意。
清芷拿东西回屋,阳光火辣辣,照的午后直犯困,她试着将玛瑙枕放到榻上,躺了躺,果然清爽,迷迷糊糊便睡着。
醒来时夜幕已临,采芙在外面摆饭,探头道:“姨娘,六爷晚上回来。”
自从那天两人闹了些似有若无的别扭,这些日子她都是一个人,连忙起来,身上的白银条纱衫儿太薄透,又披上银红比甲才出来,果然见晏云深进屋,听小丫鬟一下下报菜名。
油炸烧骨,水晶膀蹄,斟满荷花酒的小金菊杯。
“再弄两碗莲子羹,天热,不要大鱼大肉,吃了腻。”
他一边吩咐,将茶碗放下,起身过来迎她。
清芷暗忖六爷做事果然滴水不漏,外面看来俩人密不可分,谁知道他们隔着心呐。
屋里只留采芙伺候,晏云深才问她最近做什么,有空多到园子里逛,省得一个人烦闷。
“等我忙过这阵,咱们就出去,快过端阳节,各处有不少喜庆活动,挺有意思。”
清芷没应声,心里另有盘算,人家大费周章让自己进来是为查事,如今也有小半个月过去,连门都没摸到,再想着父母仍在受苦,无半分玩乐之心。
“我怕热,你不如带采芙。”
小丫头登时变了脸色,忙福了福,“奴去看看菜,栗子鸡也该好了。”
一溜烟跑走。
清芷不过随口说,看对方诚惶诚恐,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忍不住乐,“看把这丫头吓的。”
“你说得吓人,还不许跑。”晏云深加块蹄花放她碗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主仆连心才好办事,等我回京,把满春儿也留下。”
清芷还想辩白几句,忽地想他要走了,倒生出怯怯之意,虽然俩人谈不上情谊,却是坐在同条船上,有风波也好商量。
兀自低头吃饭,屋里气氛沉闷,等到采芙端上莲子羹,晏云深才问:“对了,今日可有给我的话,或是得到好东西。”
清芷立刻想到那个玛瑙枕,真了不得,连在老太太屋里的话都清楚,如今问自己来要啊,方才还说主仆连心,采芙大小事全给对方交底,自己反被监视一样。
将莲子羹放下,转身去拿琉璃枕,塞晏云深怀里,“给你用的,我这种人本来也不配。”
其实她气得没缘由,采芙原就是晏云深的丫头,人家向着自己主子,再正常不过。
如今已不是千金万金小姐了,留着气性只会坏事。
可她仍旧不服,这夜入了梦,又站在高高屋檐上,抬眼却是碧海金波,脚底软绵绵,荡悠悠,忽地落下,竟没觉得怕,被人一下子拥在怀里,舒服柔软,一股子熟悉的香。
竹子的影落下来,在金光中,一水碧绿的翠,她躲在树荫里,浑身清凉。
不知睡了多久,天已朦朦亮,转个身,指尖触上一片冰冷,忽地愣了下,起身看,竟是流光溢彩的玛瑙枕。
如何又回到自己榻上,思忖半分,将枕抱起,蹑手蹑脚下床,打开碧纱橱。
目光落到青枝花屏上,窗外鸦青色的天,月色荡进来,满屋青白色的光,把人的眸子也映上一层雾蒙蒙的白。
她瞧他睡得熟,身上只穿件白稠衣,领口散开,露出的皮肤太干净,吓得人不敢看。
犹豫再三,还是将玛瑙枕放下,临走时替他盖上被子,一臂却被拉了去,晏云深挑眼,暗压压道:“好个胆大包天的贼!”
原来在装睡,清芷也不怕,哼了声,“贼又如何,你见过送东西的贼啊!”
晏云深抿唇,前几日借着酒劲闹脾气,倒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事后也觉得可笑,今夜便越发温存。
轻轻拉她到榻边,“别回去了,天快亮,丫鬟一会儿就叫门,省的我还要跑。”
清芷不敢离太近,只往床杆上靠,眼睛盯着窗棱透过的月色,鼻尖又弥漫起那股喜欢的香,越来越熟悉,想却想不起来,好似回到梦中,不由痴痴问:“六爷身上熏的什么香啊?”
“青麟髓。”他轻轻地回。
这可不是她第一次问了,但只有他记得,没心没肺的丫头,不知在暧昧的夜里,一句轻柔娇语多勾人。
还是胆子大!
将来怎么成,尤其自己在外面的时候,也不知对方能不能应付。
想得心热,眸子越发入了秋水,比夜空的月色还要潋滟动人。
他看不见自己的样子,分明有了情谊,或许情种早就扎下根,只是浑然不觉,也未可知。

第15章 桃叶春渡 “风流性。”
晏云深把软枕拿来,垫到她腰后,笑道:“你身上又熏得什么香?”
声音落在耳际,滚热呼吸烧得清芷直往后靠,“我从来……不用香。”
玉人体自生香,借三分迷迭,助成佳趣,他不禁想到这句诗,只是太过于侧艳纤巧,此时说出来岂不狂浪,转而问:“昨日得了好东西,还有没有别的趣事,说出来听听。”
清芷摇头不言语,晏云深又道:“老太太端午七十生辰,每房都要备礼物,你可寻思过呀。”
他还来问,不是早把蛔虫放到自己肚子里,多此一举。
“我如何知道,不过是个傻子,都听六爷的。”
晏云深方才明白,缘何人家晚上闹不顺心。
“别误会,我从没辖制你的意思,那个玛瑙枕原是进屋时瞧见,因知道上面赏的,所以打趣几句,采芙是你的人,以后由你派遣,不必顾虑我。”
清芷被猜中心事,脸上红白一阵,她并非小心眼,实在是经历太多,不知何人可信,何人能靠,总要多寻思几层才行。
顿了顿,语气放低,“我不是那个意思,怎么只许你玩笑,别人不行,老太太生日,采芙说各房都送荷包,可我不会弄,让她帮我绣一个,如何?”
晏云深不觉轻笑两声,昨日在廊下绣箩里瞧见的花样实在不成图,鸳鸯绣得还不如鸭,“采芙的绣攻根本上不了排面,不如让满春儿在外面找个人吧。”
这样也好,省去不少事。
清芷又想到老太太大寿,府里的老爷们一定都回来,三爷,四爷,五爷倒也罢了,并没有见过自己几次,就连大爷也混得过去,但书允无论如何躲不过。
到时闹出来,后果不堪设想,心慌慌试探:“端阳节过寿,家里摆戏台,我要不要找借口躲——”
“不能躲,没必要。”晏云生斩钉截铁答,“必要这样的大日子,过了明路才好。”
一边已起身,整理着散落的白稠衣,屋里已是大亮,能看见他紧实胸膛如玉般皎洁,明明文官,倒生得宽肩窄腰,劲瘦有力,清芷忙收回目光。
“早跟你说过,但凡我在,没什么可怕,过了端午这一回,等我离家才能放心。 ”依旧言之凿凿地讲,忽地顿了下,语气沾上几分讳莫如深,“除非你心里还有放不下的,只怕是书允,实话告诉你,他即便认出来,也不会揪着不放,如今已搭上徐阁老的亲孙女,过两天就办事,后院可起不得火。”
清芷心里轰然一落,还不到半年功夫,对方就再找了人,那位在新婚之夜让他跑出去的女子又该如何。
然而这一切与她有何关系,竟还会隐隐揪着不舒服。
转眼来到端阳,满街飘起艾草香,家家户户,热热闹闹,准备过节。
晏家尤其人声鼎沸,无论大小事宜皆放下,要给老太太贺生辰。
戏台子搭在园中水榭,男眷落座在湖边假山廊下,女眷则陪老太太在正中的狮子楼上听戏。
金红灯笼坠在挂落边,远处的御风楼上已是生旦净末丑,敲锣打鼓登上台。
老太太点了出满床笏,戏本便扔给晚辈,大太太粗圆指头挪来挪去,拿不定主意,顺着老太太的心吧,未免太殷勤,自己喜欢的又不应景,笑了笑,还是递给二太太,“妹妹想听什么,托老太太的福,咱们也洗下耳朵。”
二太太素来最孝顺贤惠,顾不了别的风言风语,直接又点出白蛇传,都是老太太的最爱。
三太太樱桃小口嗑着瓜子,抿唇笑,不言语。
花旦声音柔美,水墨调飘过湖面,辗转入耳,惹起怜爱,连老太太都忍不住百转千愁。
“哪家戏班的小花旦,比往年的都好,扮相也伶俐。”
大太太一边剪着莲蓬一边接话:“倒把我问住了,难得老太太喜欢,不如去问三妹,她最精于此道的。”
三太太心里不屑,缘何这种下作问题要问她,大太太掐尖要强,一点事都要压住自己一头,若不是只有三爷在外面玩得花,哪能挑出来现眼。
抬头见大老爷与奴仆端贺礼来,小嘴一努,“哎哟,我们都没见过世面,哪能晓得呀,要说有眼光,还的是大老爷,老太太赶紧问。”
话音未落,晏大老爷已迈腿进了红木厅,吩咐仆人将檀木托盘呈上,摆满金银首饰,各色避暑香珠,琳琅满目,躬身道:“都是外面客人的贺礼,他们不便进来,叫儿子带给母亲瞧。”
老太太笑着摇头,“过个寿竟这样劳烦,原是大家凑着玩乐,只收咱们家的礼便是了,快散出去,若他们不愿,就施舍给穷人,也好增福添寿。”
大太太忙给旁边的梓娘使眼色,对方立马将备好的荷包奉来,“老太太看看吧,大夫人学了好久,今年比往年绣得都好。”
二太太也将自己绣的青枝缠花荷包拿出来,紧接着是三太太像模像样端出个金匣子,缓步到近前打开。
里面放着副珠子箍,中间一个珠子方胜,两边飞着金镶宝花朵,珠子穿的折枝花纵横其中,极其精致。
三太太低声道,“媳妇晓得老太太最会疼人,原是想弄荷包最简单,不让我们劳烦,今年我越性做主,送老太太一副珠子箍,想着老太太前面那个坏了,纵然不喜欢也收下吧,多担待我些。”
凭她与人不一样,大太太心里不乐意,脸上却不敢显露,只见老太太放到手中,脸上堆笑,喜不自禁。
“你倒是巧,惯会讨人欢心。”
各房都送上礼物,只剩清芷还未向前,因瞧见大爷来了,刻意低头,装作盯着桌上的酒注子瞧。
如今轮到自己,再沉着脸不成,只好挪到老太太身边,接过采芙递来的荷包,“我手艺不好,第一次绣,老太太收下吧。”
但见那香包以青蓝为底,左右别无他物,唯中间一朵粉嫩荷花,乍看上去不像绣的,仿佛被人绘上般,栩栩如生。
老太太见多识广,也没看过如此绣法,戴上西洋镜仔细端详,“奇了,与别家都不同,又不知哪里不对。”
众位太太纷纷涌上,七嘴八舌,也说未瞧过,三太太眼珠子一转,“咱们闹什么,问问苏姨娘不就行了。”
满屋人的目光又落到清芷身上,直叫她心里扑腾,荷包是晏云深的小厮满春儿今早才塞来,绣工如何,出自何处,一概不知。
余光瞧三太太满眼得意,心下一沉,肯定是冲着自己来的,等着看笑话。
都怪晏云深,找个差不多的就行了,非要出风头,把她往火堆上架。
正在踌躇之际,却听后面有人说话, “我看着倒像松江的绣法,某户人家的私绣,叫什么——对了,顾御史,他家夫人尤擅刺绣。”
清芷立刻想起以前听父亲讲过,忙笑着接话, “此乃半绣半画,讲究的是以名画入绣,不妨老太太说,我女红不好,但画画还会几笔,所以用了这个法子,确实也是松江那边流行的,母亲曾跟着学过,今天献丑了。”
原来如此,怨不得荷花如水墨晕染。
“看来也是有出处了——”
老太太意犹未尽地问,眼睛眯着,透出难得的慈祥,清芷点头回:“仿的是明可生的荷花图。”
众人皆赞叹不已。
老太太越发满意,送的雅,方衬出她书香世家的身份,唤清芷坐身边,拉着她的手上下看着喜欢。
清芷脸微红,听出插话的人正是晏书允,不知他何时来的,一句轻飘飘的话便化解自己的尴尬。
可她无心谢他,只琢磨对方认出自己没,依旧侧着脸,垂眸低首。
晏书允也未多话,跟随老爷又离开。
台上的戏已落幕,吱呀呀粉墨又登场。
庆娘端了碗水灵灵的樱桃,一颗颗沉在冰盆内,阳光一照鲜若血,“六爷给的,孝敬老太太。”
又从身上掏出锭子药,“六爷嘱咐昨晚太热,苏姨娘中了暑,今天又是火辣辣,因而拿药与老太太与各位太太冲水喝,好解暑。”
老太太直说知道,看着清芷笑,“他呀,是惦记你,又怕我们吃味儿,所以才给每人一份,我们家老六就是心细,别人都不行。”
清芷一片红霞飞上脸,大庭广众之下做恩爱,实在轻佻,也与他身份不符,但晓得晏云深的用意,趁着还在家,让她做足脸面。
喝下汤药,清凉润喉,目光顺着红木楼的窗楞荡出去,瞧见男人们正在廊下吃酒,晏云深身穿湖蓝织金蟒直缀,含笑与人说话,如此远的距离,按理看不清脸,可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也在朝自己望,慌得别过头,暗忖不过做样的夫妻,竟比真的还好呐。
若今晚吃多了酒,又少不得要给他熬药了。
不知有人也在看她,站在假山湖石之后,远远瞧着她耳边坠着一对宝石坠,银红比甲托着白璧的脖颈,阳光下粼粼可爱。
“芷妹,竟还活着,又回来了,能说能笑,风采依旧。”
晏书允轻轻念着。
耳边飘来娇娜音,“你是个天生后生,曾占风流性,无情有情,只看你笑脸儿来相迎,我也心里聪明,脸儿假狠,口儿里装作硬。”
听人唱《琴挑》,却不是来自台上,只怕荡在心里,不知她是不是假意把他忘,大堂之上,竟没瞧来一眼。

第16章 桃叶春渡 “青梅竹马。”
几场戏一直唱到半下午,老太太听得倦,让庆娘扶着回屋休息,众人皆散开,清芷也起身。
晏云深住在花园东边的居无竹,与其余三房太太皆不在一处,免去同路而归的麻烦,离开戏台,胃口也突然起来,吩咐采芙去熬碧粳粥。
“方才惊涛骇浪的,吓得我吃不进去。”
丫鬟笑说好,转身去小厨。
一个人闲庭信步,看着满园团花锦簇,枝叶缤纷,绕了个圈,又来到狮子楼后的幽碧湖,想着就在半年前,自己要与书允和离,还在湖边悲悲切切一番,如今反而平淡,俯身坐到石岩上看落花,忽听有人唤芷妹。
愣了下,假装没听到。
那声音又响起,越发近了,简直就在耳边,“芷妹——”
太熟悉,只能是晏书允。
绝不能应,拔腿往月洞门外走,身后人却几步向前,一个转身,拦在去路。
“芷妹……你,没想到还能见到,我以为你已经——”
他还以为她死了,或是被卖进教坊司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去,无论如何料不到还有机会四目相对,竟转眼成为六叔的妾,简直不敢细想,仿若炎炎夏日陡然入冬,北风呼呼刮着,一张口,便吹了满心满身。
清芷心烦意乱,无心叙旧,淡淡道:“ 晏少爷说什么?我不明白。 ”
纵然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别人与她相处短,或许听不出来,晏书允如何能忘。
他本是与父亲拿贺礼来,远远瞧见一女子峨眉嫀首,姿态柔美,身形举止十分像清芷,心里一惊,脚步一顿,便迟了进来,恰巧听见三太太问绣法,存心难为,所以才开口替她解围。
前尘往事瞬间涌上心头,那夜洞房花烛,他也想与她白头偕老,却在中途接到信,说安家出事,让他好自为之。
乃是阁老的少公子徐砚尘亲笔,他因与对方前年殿试上打过照面,有些交情,不敢擅作主张,才编个理由连夜出家,事后听到清芷要和离,心里不忍,便与父亲通气,想重归于好。
依照隶律,安家出事,分嫁出去的女儿不受牵连,哪知父亲当面训斥堂堂男儿,应以仕途与晏家声誉为重,绝不可收留罪臣之女,他迫于威力,只好就范。
夜深人静时也暗自内疚,自认对不起她,说来也奇,以前清芷高高在上,他对她敬畏多于爱慕,心里还有一丝嫌弃,如今瞧她落魄,又涌出无限柔情,见对方不搭话,抽身要走,一个箭步向前,伸手拦住。
“你别怕,我知你有难处,不认我也就罢了,只要我在这里一日,必然替你遮掩着。”
温润儒雅的少年郎,尾音都带着春日露水的轻柔,情真意切,直唬得清芷心里七零八落,咬牙道:“大少爷吃醉了,尽说胡话,我如今去,别跟着,让人瞧见不好。”
一溜烟从他臂下钻过,转眼进入园中,戏台上又荒腔走板唱起来,却是悠悠远远,无人在意。
她如何能信他,若真有情义,也不会大婚之日跑出门,可又本性觉得他没那样坏,总不至于致自己于死地。
如今她已是名正言顺的晏家人,若东窗事发,谁也脱不开关系。
何况人家要与徐阁老的孙女成亲,据说也是个美人,父母早年不在,别提阁老有多宠爱,何必与旧人纠缠不清。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