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官人意味着从未接客,徐砚尘满意,伸出手招了招,“过来。”
杏春的心提到嗓子眼,以往也有客人看上,根本等不及到后院,直接散了人就要,自己拼上命都救不来。
忍不住挤眉弄眼,却瞧对方微微一笑,站起身,坐上榻边,一股幽香直冲面鼻,惹徐砚尘眯起眼。
他模样不差,称得上玉树临风,眸子不大但炯炯有神,笑起来眯成条缝,温柔可亲的神色。
伸手要拦清芷的腰,被她侧身躲过,娇滴滴端酒,“公子请啊,良辰美景不能辜负。”
“我遇见你,哪还能辜负!”徐砚尘一饮而尽,眼睛直盯盯,已满是欲/望之色。
旁边人识趣,默默退下,杏春佯装不懂,想赖着不走,也被范大人一把拽开。
她心里直念我的乖乖,如何是好啊。
清芷自然注意到人去舱空,也好,便于行事。
歪头甜笑,“公子不觉得我面善吗?”
徐砚尘半靠在圆枕边,听她说得有趣,仔细打量,“你不提,我倒想不起来,确实好像在哪见过,难不成我与小娘子早有因缘。”
如此轻浮的话,正配此般龌龊的人,清芷冷笑一声,侧过头,露出发际间别的凤簪,暖光打在耳边,顺着直鼻梁向下,樱桃口一点,垂眸瞬间,忽地让徐砚尘心里发了颤。
他应是见过她的,又好像不是同一个人,可这些日子以来,却被这张脸所折磨,那是安家的三小姐,娉娉婷婷,姿容绝美,他早就想聘,偏安睿儒那个老家伙不愿意,死活给了个都尉将军,这下可好,婚没结成便抄了家。
怪也怪三小姐死心眼,若当日肯跟自己,他保管留她一条活路,傻丫头拼着跳了湖,也没让自己尝到鲜。
到底是条命,曾经惦记过的人,徐砚尘心里不舍,梦里常见,醒来便失神,如今瞧见几乎一模一样的侧脸,浑身发软,难道三小姐借人还魂。
他并不知道安家最小的女儿还活着,当时由于在气头上,吩咐手下,安家人见一个杀一个,哪能猜到底下人贪钱,将清芷卖到风月场。
徐砚尘开始恍惚,眼神涣散开来,没注意清芷从发尖拔下簪子,紧握手中。
门外起了阵喧哗,仆人大喊:“啊,大人,我家公子——”
俩人都回过神,清芷忙将簪藏入袖中,心口狂跳。
徐砚尘满脸不耐烦,大声呵斥,“是谁不长眼。”
仆人连滚带爬进来,趴在地上回:“公子,是——锦衣卫的人。”
话音未落,后面显出个身穿鱼服的侍卫,向前几步拱手,“徐公子,属下冲撞了,想请这位小娘子——”
“混账!”
一个小小的侍卫居然也来抢他的人,徐砚尘差点气笑了,桌子一拍,“锦衣卫欺人太甚,不看看是什么地方,我若犯罪,尽管缉拿,人现在我这里,不管那边是谁都不放,有没有先来后到!”
侍卫面色不好,还想再说几句,船舱外又响起脚步声,一个高大身影挡住悠悠水光,披着皎洁月色,走了进来。
眸子含笑,气质出尘,紫色直裰上麒麟玉带环绕,显得整个人飘逸飞扬,徐砚尘看得愣了愣。
他张张口,“晏,晏侍郎。”
晏云深拱手,“徐公子,多日不见了。”
第9章 无处不飞花 “六爷,我骗了你。”……
徐砚尘再也想不到,竟在桃叶渡口的风月场遇见户部侍郎晏云深,对方名号他早听过,莫不说别人,就连祖父也常挂在嘴边。
左右都是夸人的话,年少有为,开朝最年轻的探花郎,不吝于溢美之词,倒把他显得像个傻子。
虽然心里不服,却不敢造次,官大一级压死人,只好挤出笑容,“我以为侍郎清雅高洁,才不会到烟花地,无非是我们俗之又俗的人来玩一玩。”
晏云深坐下,余光瞧见清芷神色恍惚,面向徐砚尘道:“我是个顶无趣之人,无福消受好东西,今日本是与柳掌事喝酒,可惜他有事离开,我无聊时听到船舱里传出的曲子动听,才让人来请。”
“早说啊,既然侍郎想听,让她过去就是,还劳烦你亲自走一趟。”
徐砚尘敬酒,听出话里话外的意思,柳掌事不就是锦衣卫的第一把交椅,两人有一说一全不好得罪,祖父回去要骂的。
晏云深并不喝,将翠玉杯放下,“多谢徐公子成人之美。”
半点不推却,甚至有些盛气凌人。
侍卫一个箭步向前,“小娘子,走吧。”
清芷方才七魂八魄归位,呆呆地哦了声。
稀里糊涂来到另一座船上,她恍惚记起似乎看见晏云深,抬头唤:“大爷——”
侍卫脸一红,慌神回:“小娘子别乱叫,在下就是个锦衣卫的缇骑。”
锦衣卫,原本闻娘就要把自己卖给锦衣卫,对方来也合理,那晏云深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闲得慌,凑热闹。
说来也奇,偏在人生的当口上,总能碰见这个人,若不是对方,也许早得手了。
她不觉冒火,脖颈发汗,拿起炕几上的金绢扇摇。
珠帘挑起,晏云深露出半个身子,瞧见清芷气鼓鼓坐在榻上,手中团扇翻飞,全然没有方才失魂落魄的神色,让他想起那位跳火盆的新娘子。
原该这样,生龙活虎得才对。
信步走到桌边,端起酒盏,自斟自饮,半句不言。
真沉得住气,清芷端着不理,心里却怯,今非昔比,他是官,她是妓,凭自赌气也不好,因此灭了心性,福身道:“大爷想听什么曲子?”
“秦王入阵曲吧。”晏云深闲闲回:“正和小娘子此时的心情。”
清芷一愣,曲子倒是听过,能不能弹出来可另讲,烟花之地多是靡靡之音,谁会听入阵曲!
存心为难自己,火又往上冲,压住性子回:“此曲高雅绝伦,小女子听都没听过,如何会弹。”
晏云深不觉笑了,“依我看小娘子的气势比秦王也差不多。”
清芷不信对方晓得自己心思,狠狠回:“大爷说的话,奴不明白。”
“那就弹一首浔阳萧鼓。”
清芷乖乖坐到藤心凳上,捧起琵琶,几下拨弄,婉转出声。
她挺喜欢这首曲子,含有绵长之意,不似情/色之音,郎情妾意听着发腻,何况以如今身份还能与谁互通款曲,别人不过当她是个玩物。
弹得百转千回,眼眶湿润,落在舱内仅有的两盏微火下,一派楚楚可怜。
晏云深掏出帕子,她也不接,晓得人家嫌弃,便将帕子放到桌面,“也不是我的东西,船上原有的。”
清芷方才捡起来抹脸,悄声试探,“大爷若没有别的曲子想听,不知奴能不能回去。”
忽听外面传来女子喊叫:“绛桃姑娘可在!徐公子还等着呐。”
烛火登时灭了,舱内一片黑暗。
清芷一惊,“怎么?”
腰间搭上手臂,一个打横将她抱起,黑暗中来不及言语,又被放回榻上,晏云深嘘声,“别说话。”
清芷屏气凝神,只听外边侍卫高声回:“还用问啊,姑娘自己瞧,灯都灭了。”
至此再无声响,唯有水浪漫漫,来回激荡。
她睁大眼睛,月色下还能瞧见对方清俊面容,第一次离男子如此近,即便小时与云允打闹,也不曾亲昵至此,除了那次从屋檐摔下,落到一个人的怀中。
心口越发跳得厉害,怕被听了去,伸手推,“现在——能起来了吧?”
对方没回应,清芷开始胡思乱想,幽闭船舱,男女独处,虽说晏云深不像个贪恋女色之人,可如今形势所逼,酒过三巡也难保,急中生智,支支吾吾,“六爷,你官居三品,高洁清雅,千万别破了戒,我虽是清倌人,其实早跟过人,恩客可多了,身上不干净。”
晏云深知她想歪,手松了松,清芷迫不及待,翻身下榻,只听身后道:“还想去找徐公子啊,再来一次我可不管,到时把自己搭上,也杀不了仇人。”
清芷陡然一僵,“你……说什么!哪里来的仇人。”
晏云深在黑夜中起身,清清嗓子,“安家小姐——安清芷,我早说过咱们迟早要见,你家被锦衣卫抄了,三小姐清宛由于受不住工部员外郎徐砚尘的欺辱,当场自尽,据说他前几年还求娶过你姐姐,对不对?你方才往袖口里藏东西,想与对方同归于尽。”
他说得慢悠悠,却让清芷心生寒意,她晓得对方的本事,能让锦衣卫校尉留下做侍卫,必然清楚发生的一切。
正中下怀,何必再装,随即冷笑一声,“六爷果然好手段,难道你与徐阁老乃一丘之貉,尽做些丧尽天良之事。”
晏云深听她说得发狠,反而被逗乐,“我才救你,怎么落埋怨!你以为有本事杀了徐砚尘,就凭那三脚猫的功夫?无非让他受点皮肉伤,可你就别活了,纵然不为自己,也要为流放的父母兄弟着想。”
整整大半年过去,她从未听到过有关家人的消息,急急问:“你——晓得我父母兄弟的去处,他们还活着。”
“活是活,不过也吃了苦,流放在广西,女眷一部分入教坊司,一部分充军做苦役,你母亲也在其中。”
塞外苦寒,千山暮雪,父母已是年近六十了,清芷浑身一软,终于俯身榻上,放声大哭。
晏云深松开帷幔,好将人拢在帐中,幽幽哭声隔着水音,直飞向外,他也不拦,索性让她哭个痛快,但没想到对方如泄洪的江水,简直水做的骨,泪做的人,比桃叶渡还汹涌澎湃。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不见有停的意思,只好又掏帕子,“再这样哭下去,船要淹了,既有为父报仇的决心,不如先把自家事查明白,这会儿死了岂不可惜。”
清芷哭得口舌发干,伸手接过,胡乱抹了抹。
“我查!我有什么本事,连罪名都不清楚,自己也被卖了,今日不知明日事,人如蝼蚁,命若浮萍,还不如——早早走了干净!”越说越伤心,把近日的委屈都化作泪水,簌簌而下,“本来好好的,三姐姐过些日子便要出嫁,如今我却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哭得覆水难收,晏云深听的心烦意乱,安祭酒的小女儿,今年不过十六岁吧,姐姐也就十七八的样子,确实太小了。
可她撕心裂肺得伤感,对整件事也不会有半点用处。
晏云深叹口气,“说的也对,只是方才为你得罪了徐公子,倒是挺冤,你临寻死前总要谢我一谢吧。”
清芷啜泣道:“多谢,多谢——你。”
就这样啊!语气中还带着不甘,倔强的模样怪讨人喜欢,晏云深又笑了,“眼下就有个能还人情的法子,不知你愿不愿意。”
“什么?”
“叫——两下吧。”
她怔住,忽地想到身处花船之上,烛火已灭,一时顾不得伤心,吓得直往后退。
晏云深瞧她精神了,耐心解释,“既跟了我来,外面肯定有人听着,不做得真些,到时连我也麻烦。”
“我,我不会。”她咬住嘴唇,“要叫你叫!你不是经常来喝酒。”
话音未落,一个浪头打来,直冲得船身晃动,她本就俯在榻边,整个重心不稳,险些跌落在地,却被晏云深一臂扶紧,指尖不偏不倚落到腰间痒肉上,清芷素来最怕的地方,忍不住喊出声。
待她坐稳,面颊早已绯红,这个晏侍郎,倒底是谁在夸他清风明月,人品高洁啊,还不是与杏春说的一样。
“要不你也没个终了。”晏云深假装没听到,兀自接话: “哭太多伤肺腑,再说我何时常来了,更没留过宿。”
她面皮薄,心又乱,只感到一团火从下往上烧,寻思再待下去会出事,夜深人静,酒香阵阵,笑声无意飘来,全是郎情妾意,男欢女爱。
欲再起身,脚底竟发软,扑通又倒回去,正跌在晏云深怀中。
自己素来体质好,从小到大没闹过不舒服,今夜为何颠三倒四,慌张去扶,又不偏不倚摸到对方腰下,不是好地方,吓得打寒颤。
晏云深无奈,瞧她模样,真像被自己欺负了般,摸黑将坑几上的灯点燃,回头望,心里一惊。
美人云鬓已斜,娇眸点点,一边扯着衣衫,喃喃道:“怎么——这样热!”
转瞬前襟敞开,露出粉嫩肩膀,玉腰隐隐若现,为不使她把自己扒个精光,晏云深伸手拦,却被对方顺势扶住臂膀,攀上肩头。
“还是你——身上凉快。”
方才还清醒,瞬间就糊涂,再不能是别的,肯定被下药,风月地为图玩个痛快,服用媚药已不是新鲜事,只是清芷没经过,在与徐砚尘拉扯时,让对方做了手脚。
晏云深拉开锦被,将她整个裹住,看这丫头在里面卷来卷去,眼巴巴瞧自己,“六爷,你熏得什么香啊?”
他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轻声回:“青麟髓。”
“名字好听,也好闻。”腾地又跃起来,环住他脖颈,“六爷,我好像以前也闻见过,在何处呐——想不起来了,也许梦里吧。”
她痴痴笑着,今日特意画的碎妆,满颊云母花纹,像枝上开出的花,活脱脱幻化出句唐诗来,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娇滴滴,妖艳艳,是个人也受不住,晏云深没打算考验自己,起身唤侍卫,寻药。
锦衣卫的人办事快,一会儿药便煎好,褐色汤汁盛在青玉碗中,小心奉上,侍卫进来时连头也不敢抬,生怕窥见春光,小命交代,只听清芷喊苦,死活不碰。
晏云深哄不住,又让端来一碟蜜饯,好说歹说才灌下去。
喝下药,果然安静许多,手却仍紧紧抓住晏云深的衣袖,不让他动。
“六爷,我骗你的!”
“你骗我什么。”晏云深将她的头摆正,好整以暇地问:“说的话太多,不知哪句真,哪句假。”
清芷满脸认真,“我说我恩客多,是骗你的,你看我都不会乱叫。”
晏云深好悬没笑出声,“知道了。”
“你笑什么!”她来了气,眼底泛红,从被子里挣扎往外爬,“看不起我,对不对,要不是我家没了,姐姐没了,你以为我愿意做任人采撷的野花!”
晏云深晓得对方还未清醒,只想让她老实躺着,小丫头劲却大,皮肤又滑,一条鱼似地往船板窜,他只得把她圈起来,用外衣罩住。
清芷咬牙低喊,“都怨你,怨你们这帮衣冠禽兽,黑心的官,杀人不眨眼,一个家说抄就抄,一条条活生生的命啊!”
她碰上他的胸膛,听着里面强有力的心跳,颤抖如惊兔,“六爷,六爷,我姐姐死得好冤啊,我要报仇,报仇,为她讨回公道,把那些坏人全杀光!下狱!”
晏云深说好,一臂将人搂住,低垂下潋滟的眸子,“你好好活着,仇就能报。”
他捡起滚落在地的玉凤簪,别上她蓬松发髻,胸口传来一阵隐痛,那是她哭喊着拍打的地方。
等清芷再度睁开眼,天光已大亮。
耳边水鸟鸣叫,春光打在帘幕,她翻个身,全然不记得昨夜事,猛地想起使劲往一个人怀里钻,暗叫坏了!忙揭开被子,果然衣衫零落。
心轰轰然塌下半边,难道破了身,仇还没报,先把自己搭上,她竟是个傻子!
第10章 无处不飞花 “你的底气是我。”……
清芷慌忙寻衣服,趁四下无人,赶紧离开这个是非地。
恍惚中意识到被下药,媚药,据说无解,除非行苟且之事,仿若晴天霹雳,竟是晏家六爷!脚底触在船板上,站都站不稳。
听船外春波涌动,又恨又气,天下再没有比她更可笑之人。
抬头却看晏云深提着鸡翅木食盒,一边挑开帘子,“醒了,刚好吃东西。”
一碟蓬蓬鼓白面蒸饼,一盅木樨莲子汤,并两盏蜜饯金橙子泡茶,满屋飘香,可她如今哪有心情吃饭,连正眼都不敢瞧。
目光落到一对红枕上,偏偏绣的又是鸳鸯,赶紧移开视线,对着重重帷幔道:“我不饿,大爷容我去吧。”
晏云深坐在桌边,“别急,还有话。”
他还有话,能有什么话,千万别提昨夜,清芷心里七上八下,端起金橙子泡茶,抿几口,清甜润喉也咽不下去,都怪那个徐砚尘,太可恨!
晏云深瞧她,眼含春水。
她感觉到他的目光,浑身不自在,忽地想依对方人品,兴许昨夜没发生任何事,自己运气好,毒便散了,朝堂大员总不至于趁人之危。
而且身上并无异样,不似出嫁前母亲叮嘱得可怕,心内豁然开朗,正要出口气,余光见晏云深捂了下胸口,脸色不佳,又开始闹腾,晏六爷看着身体挺弱啊,那昨夜——似乎也合理。
这一寻思,心情再度跌入谷底,想开口问,又臊得很!眼见快成为无头官司,却听晏云深闲闲道:“昨夜的事一出,后面会有麻烦,不如跟我走。”
清芷以为自己幻听,“什么!”
“赎身,与我回家。”
回家——晏家,这人肯定疯了!
“六爷酒还未醒吧,莫非忘记我是谁,而且安家的事,你就不怕受连累。”
她倒是坦荡,晏云深笑了笑,“我当然有把握,不用顾虑太多,到晏家与咱们都有好处,一来可保你平安,二来省去我许多麻烦,徐砚尘不好再来找,我也有需要你的地方。”
他需要她!清芷更糊涂,晏云深耐心解释,“我新任户部侍郎,许多旧账都不明朗,如今圣上派特使赈灾,其中又出来不少事项,我是明着休憩,实则看这件事办得如何,公务繁忙,抽不开身查另一件要紧事,便是二十几年前户部尚书顾大学士的案子,你父亲当年状告顾言笙贪赃枉法,使得顾家被抄,如今有人认下这笔账,证明乃诬告,徐阁老才禀明圣上,安家因而获罪。”
“不可能!我父亲素来为人清明,绝不会做此等龌龊事。”
“安祭酒已经认了罪——”晏云深抬起眼,目光凌冽,声音却温柔:“不过我也认为此案蹊跷,想弄个水落石出,当初顾家获罪,圣上念在顾大学士乃前朝重臣,只贬官到青县,不成想那年县上闹盗匪,烧杀掳掠,一把火烧了顾家,又发现他在后院私藏军火,才被满门抄斩。 ”
清芷听得脸色煞白,猜到这件案子不简单,“可——和去晏家有何关系!”
“当时的县丞经手办完此案后,忽然平步青云,当上应天府丞,你猜是谁?”
“晏,大老爷——”
晏云深赞她聪明,“要替安家翻案,必先查清顾家的事,牵扯众多,顾家,安家,晏家恐怕都在其中,再把话说得明白些,我也不只是为这件案子本身,那场大火中,我最重要的亲人——疯了。”
疯了的亲人,她依稀记得,乃晏三姑奶奶。
他把她弄进家,打探消息,正是由于本人不好出面。
清芷在心里暗自盘算,若答应,对自己并无坏处,但将来一旦查出晏家有问题,晏云深可也是晏家人啊!
思前想后,话还要提前说清楚,“六爷缘何不顾自家人,我——不懂。”
“你不用知道太多,只需做就好。”
晏云深压下眸子,如乌云密布的天空,风雨欲来,“一个人顾虑太多,成不了事,除非你不想弄清自家案子。”
清芷被那双眸子看得害怕,深吸口气,“六爷,如今不比往日,奴身不由已,干娘早将我献给锦衣卫,也不好惹。”
看她紧张得额头冒汗,晏云深又恢复云淡风轻,“多谢你为我想,咱们一年为约,之后无论事情有何进展,都可一别两欢,你的家人纵然不能翻案,我也会暗自照顾,在我身边时,我也不会越界。”
他倒想啊,自己还能再被下药,清芷听得咬牙,“我没那么傻!总被人欺负。”
晏云深怔住,看她粉颈通白,突然明白有误会,想解释,却被羞愤的清芷堵住话。
“六爷想好,晏家上下不少人见过我,到时闹出来,不只我完了,你也活不成。”
晏云深哦了声,满不在乎,信手端起燃尽半边的红烛,“转过来瞧瞧。”
又不知干什么,清芷撑住脸,一副奈我若何的表情。
只见对方手点红蜡,轻轻触她眼尾,一颗红痣跃然而生,他又拿镜子来,“这不就和过去不一样了。”
清芷快气笑,“六爷纵横官场,竟连小儿科的把戏都信,你给我点个痣就有底气了,能说不是安家小姐。”
晏云深瞧镜里的美人如花似玉,却在撅嘴闹脾气,眸子里的笑意更浓。
“你的底气可不是痣,是我。”
他是操盘者,她便是他手中的棋,他若是虎,她只能做他的伥,清芷不敢有任何奢想,晓得面前是张摸不透的网,但没得选择。
柳眉蹙起,内心挣扎一览无余。
晏云深也不催,转身继续吃金橙子茶。
身陷囹圄,还能保留理智,权衡利弊,反倒让他另眼相看。
今年不过十六七岁吧,他又开始琢磨她的年纪,小着呐。
半晌,清芷才直起身,一脸肃然,“六爷方才说要结约,最好白纸黑字写清楚,免得日后生事,我一定保管好。”
看来对他不放心,晏云深颔首,“好。”
五月的金陵,草场莺飞,花团锦簇。
茶楼客栈,市井巷口,尽是人声鼎沸。
人多的地方消息便灵通,除圣上颁旨改稻为桑外,闹得沸沸扬扬的便是户部侍郎晏云深纳妾。
新到任的年轻俊才官还没做稳,就想拥美色入怀,何况晏家自诩门风清明,家中各位老爷从无纳妾之事,如今却要开先例。
“听说是桃叶渡口的船妓!”一个满脸落腮胡的掮客笑道:“还以为什么人家,竟能迷住户部侍郎,早知我也该去那船上荡荡,与侍郎做回同道中人。”
言语放肆,引来周围一阵低低嗤笑,坐在楼梯间的赵成玉拍桌而起,“谁给你的胆子,敢私下议论官员家事!”
茶杯翻滚,褐色热汤洒了满地,伙计忙来伺候,小声道:“各位大人,各位爷,原是来寻开心,生什么气。”
众人窃窃私语,那络腮胡却不甘示弱,“赵大人急什么,我说的又不是你,只要做,何必怕人讲,若真是船妓,你可别忘了,咱们明文隶法规定,官员不许去风月场,到时谁有事还说不准呐!”
赵成玉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一拳过去,被柳芸瑞拉住,冷笑道:“你既有证据,便去告,告不下来就是诽谤,我先捉了你再说。”
对面一时被唬住,他无非呈口舌之快,并不清楚那位妾室的来历,即便真船妓,历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哪个官员后院不养上几个,还能为此拽下户部侍郎。
好汉不吃眼前亏,满脸讪笑,“两位大人别动怒,我与户部侍郎无仇无怨,何必作孽。”
赵成玉看他突然卑微屈膝的样子,愈发厌弃,一甩袖子径直离开,柳芸瑞付完账,赶紧跟上,“赵兄,还是火爆脾气啊!”
“不是脾气。”赵成玉理着袖口,天太热,浑身是汗,一边急急掏扇子,“你说说这个老六,到底要干什么,如今晏家属他官最大,大家都急赤白眼着着,要娶妓女,我看他不想干了。”
柳芸瑞摇着洒金扇,替对方扇风,笑道:“晏老六绝非简单人物,历来心思深,咱们瞧着就行了,不管娶谁都挡不住他的青云路,有句话叫做水至清则无鱼,浑身上下没一点错,如何在场上混。”
赵成玉听得直犯傻,官路简直七拐八扭再加十八弯,一辈子难懂。
外面闹得欢,家里更不太平,晏云深此时正在老太太屋内,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瞧对面母亲的脸色难看。
老太太也吃茶,素来最喜欢的四明十八雷含在嘴里却没了味,还有一片茶叶粘在舌尖,十分不爽快,冷冷质问,“早跟你说过冲几次才出色,必然偷懒,应付一下让我喝。”
茶是沏过好几番的,但丫鬟明白老太太气不顺,连忙回:“奴疏忽了,现在就去重新弄,六爷也别喝了。”
晏云深抿唇,“我尝着倒好,不用麻烦。”
竹羽脸一红,捧茶盅出门,寻思晏家上下,若论模样性情,还是六爷最好,本想着对方枕边人一定是位千金万金小姐,没料到——她也愤愤不平起来,一个烟花女子竟如此好运。
“柏君,终身大事不能马虎呀。”
老太太也深感不值,叹着气,就差拿帕子抹泪,“你虽是我养的,总觉得不亲,这样大的事,自己就下决定。”
晏家这一辈按照梅,兰,竹,菊,松,柏起字,由于中间有个三小姐,独唤丹华,晏云深最小,便叫做柏君。
平素老太太很少喊,反而愿意叫老五,老六,忽地出口,可见着急,晏云深乖巧得很,“孩儿怎能与母亲疏远,老太太早告诉我要往屋里放人,再说只纳妾,不必搞得兴师动众。”
“你还知道纳妾啊,咱们家从没开过先例,再说那女子出身不好,我看你是官当得烦了,准备回家种地。”
晏老太太提起一个官字,心如刀绞,她家祖上也曾辉煌,与王族沾亲带故,一场政变后失了势,才嫁给官职不高的晏老爷。
偏偏丈夫一心问道,早早出家,幸好老二不错,进入北城兵马司,谁能料到一场战乱却没了,老大之前只是个县丞,在任上办个大案才升至应天府,总算兴旺起来。
但老太太心里没底,她享过荣华富贵,对官场上的门路也清楚,老大的官来得不明不白,根基又浅,不是长久之计,因此才让后面兄弟都考科举,走仕途,进士倒是中不少,往上走的只有云深一个,十六岁的探花郎,二十六的户部侍郎,扳扳指头,天下也没几个呀!
老太太心里得意,如今孙子书允也大了,虽然殿试没进三甲,也算有成绩,再让云深帮衬一把,指不定还能前程似锦。
如意算盘打得响,对方居然要娶一个船妓,若耽误仕途,做母亲的可不能做壁上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