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云深当然清楚其中利害关系,不等老太太发难,直接道:“儿子也知此事不妥,但必做不可,实话告诉母亲,她虽落魄,却是清清白白,本也是好人家女儿,母亲可还记得几年前北边发水灾,儿子跟去查看,差点被流民抓住,就是这家人将我救下,事后派人去寻,才知整个村都让水淹了,我当时曾向她父亲许诺,无论发生何事,定要倾囊相助,如今全家只剩个女儿,怎可留她在烟花地受罪。”
原来如此,老太太点头,“人家救过你的命,理应帮衬,那咱们就把她赎过来,在家好生养着,何必纳妾。”
“母亲想的太简单。”晏云深瞧老太太松了口,又接着说:“她在外边被不少人见过,放在家里也麻烦,何况儿子与她有缘,情投意合。”
眼见老太太仍想阻扰,晏云深一鼓作气,“老太太担心她的出身,好办,我叫人放消息出去,说是恩人女儿,至于船上那些事,找人封口也容易,只是我要做家里第一个纳妾之人,还要老太太多担待,实在不行,若能明媒正娶,儿子求之不得。”
最后一句话可谓是杀手锏,听得晏老太太浑身打激灵,堂堂三品大员娶来路不明的女子为妻,成何体统,心里直叹气,刚送走一个罪臣女儿,又来一个,简直没完没了。
第11章 桃叶春渡 “新娘子啊。”
晏老太太面色凝重,窗外残阳如血,映出她的脸也是一半萧瑟一半红,只得干笑,“这孩子又胡说,咱们家虽没先例,如今也算不得大事,既然决定,就选个日子接进来,我们自然不会亏待她。”
晏云深顺水推舟,“好,依母亲说的办。”
老太太深吸口气,瞧瞧,倒成她的主意了。
清芷是在第二日接到的信,彼时月色朦胧,正欲登船待客,抬眼见杏春笑吟吟从舱里蹦出来,“好妹妹,不知修得什么福,竟与户部侍郎对上眼。”
一臂拽过月琴,“可别进去弹了,不把里面的人吓死,他们哪敢受用。”
瞧对方不似玩笑,看来晏云深那边已办妥,闻娘与锦衣卫自不必操心,她挤出个笑容,“照你说的,咱们这样又能如何,有个归宿也不错。”
杏春一百二十分同意,唤英葵到街上买酒菜,今晚要与清芷不醉不休。
情不自禁拿帕子抹泪,“唉,好不容易有个姐妹,没处三五天又要散,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你别笑话,我心里不好受,可也不是存心拉着你,能走就走吧,这里是什么地方!简直不像人待的。”
清芷心里五味杂陈,此去晏家还不知如何,若不是无路可走,也不会冒险。
“不是还有小哲,你这样机灵,以后定能遇到良人,早日离开。”
杏春叹气不迭,“谈何容易,不过我也不是自苦之人,妹妹以后若打听我过得不好,千万搭把手,也不妨咱们姐妹一场。”
“放心,我不会忘记你。”
清芷真心实意允诺,倒杯酒,一饮而尽。
说罢起身,在木柜里取出包东西,里面是她之前戴的首饰,还有待客得的赏钱,分三份出来,两份推到杏春跟前。
杏春一脸茫然,只见清芷噗通跪下,“好姐姐,我如今再没有可信之人,嫁入晏家,听着虽好,却不知倒底如何,这些钱一份留给你,多谢姐姐素日里照顾,剩下的——若将来能遇到安家人,不管主子也好,奴仆也罢,施舍些,总归放条生路。
杏春急急来扶,“咱们姐妹理应帮衬,何苦给钱啊!即不知前途如何,身上更需要银子。”
清芷执意不肯,反手拽她手臂,“姐姐若不收,我就不起来,还有件要紧东西,需要姐姐保存。”一边从袖口掏出张纸,小心打开,“这是晏家五爷写的,答应一年之后若无所出,便放我出来,他位高权重,想来不会骗人,但世事难料,也要以防万一,请姐姐替我收着。”
去的人风雨飘摇,留的人孤单凄凉,一旦踏入风月场,再无康庄大道可言。
四目相对,哭做一团。
小哲跑进屋,看着满桌佳肴无人碰,却在那里哭天抹泪,捡起块油煎肉放嘴里,稚声稚气,“娘,干什么呀?有酒有肉还哭,没听那些读书人老念叨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
两人方才止住,事已至此,伤心何用,还不如一个孩子明理。
待到出嫁当天,一直晴朗的天空却乌云骤起,下起连绵不断的雨。
清芷由杏春打扮一番,待到黄昏时,晏家来了顶轿子,将她接入府中。
上次来时,凤冠霞披,敲锣打鼓,顶着晴朗秋阳,一路桂花飘荡,好不热闹,没想到还有再来的时候。
风光却大不相同。
可她的心出奇得平静,毫无波澜到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大概是半年来经历太多,潮起潮落,已不晓得害怕与紧张为何物。
晏云深敢明目张胆领她进家,可见其势力颇深,靠上他,纵然临时坐在一条船上,对自家案子也有益。
安家,顾家,晏家全纠缠在一处,索性顺藤摸瓜,弄个水落石出。
她实在没什么可让人家骗的,也不甚担忧。
一年时光而已,若不行,至少还能有个自由身。
胡思乱想,穿堂过巷,很快来到晏府。
悄摸生息从角门送至房中。
屋里原有两个丫鬟伺候,迎她进去,又默默退下,清芷不想兀自坐在榻上等,总会不由自主想起上次,索性到处晃悠。
屋子宽敞,一扇碧纱橱半开半掩 ,往外瞧,西侧间摆着八仙桌,上面落满红艳艳樱桃,粉桃子并一碟玫瑰饼,抬眼望,多宝阁格内皆是奇石古玩,中间悬扇镜门,头上插艾草菖蒲,满屋荡起一股子药草香。
她饥肠辘辘,捡起玫瑰饼放嘴里,听烛火噼里啪啦响,夜渐渐深了,月光打在绿纱窗上,落下院子里玫瑰与金腾花的影子,荡来荡去。
抿口茶,穿过东侧间,内书房墙上挂满琳琅满目的小玩意,花鸟鱼虫,一个个雕刻得栩栩如生,让她想起父亲的书房,总有许多趣味横生的物件。
忽听外面丫鬟喊,“六爷回来了。”
心里一惊,转身往回跑,捡起红绸,胡乱朝头上盖,坐在榻边惊魂未定。
寻思自己是不是太夸张,显得多重视似地,就在方才还摸不准他今夜会不会来,不如就干站着,喊声六爷多自然。
现在倒让人为难,万一对方没揭盖头的意思,本来不过一场交易,一场戏,只剩俩人的时候,何必还唱。
寻思到这层,又伸手去拽,也是运气不好,偏偏被头上的珠钗勾住,无论如何都弄不开,等到晏云深迈腿进碧纱橱,正看见她一半红绸盖脸上,一半撺手中,急慌慌地扯。
“还是我来吧,新娘子自己揭盖头,不吉利。”
听出来含着笑,心情不错。
清芷气急败坏,索性让那红绸挂着不管,站起来道:“我算什么新娘子,一个盖头都能作对,赶紧找把剪子来,剪掉得了。”
晏云深不理,缓步而来,他的身材高大,遮住背后红烛的光,在她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清芷往后退,被对方一臂拽回来,“别动,扯着头发不疼吗?”
一边伸手扭两下,那盖头便乖乖掉落,清芷摸着头顶,撅起嘴,“你挺在行嘛。”
“又不是难事,放心,发髻没乱,依旧漂亮。”
说着坐到桌边,悠闲自得喝茶,倒让清芷红了脸。
她还时不时想起那夜,越不晓得细节,越琢磨得耳红心燥,虽然对方与自己绝无情意可言,官做到这个地步,没娶妻纳妾,丫鬟总也收过,一夜春情哪能拴住心,何况她也不是非贴上去的人。
可忍不住担忧,毕竟成了亲,真真假假,男女之间最难缠。
因而对只言片语尤为留意,端着气性又坐回榻上,垂眸无语。
晏云深不晓得她在那里百转千回,把带来的食盒放在炕几,招手道:“过来。”
看清芷一径低头,扫了眼八仙桌上的糕点与半杯茶,“哦,我说呐,原来早填饱肚子,也不顾着我。”
一丝甜香飘到鼻尖,清芷闻得出来,是自小喜欢吃的赤豆粽,肚里馋虫闹腾,但抹不开脸过去,咬牙回:“六爷饿了,六爷就快吃,何必叫我,我又不是饿死鬼投胎的。”
晏云深也不让,自己夹一块放嘴里,他素来不喜甜,今日是别人眼巴巴来送贺礼,金银珠宝无意收,唯独瞧粽子莹白可爱,上面写着苏州产,记起安祭酒祖籍在此处,所以才带回家。
吃了半个,又将一对镂金景泰蓝杯倒满酒,端着道:“别靠着睡了,有风,先来喝合卺酒。”
清芷莫名其妙,“六爷,你见过谁家纳妾喝合卺酒,这里又没人,少做样子吧!再说我又不是没喝过,顶难喝。”
满脸闹脾气,他晓得她心里委屈。
“我没喝过啊。”晏云深不紧不慢道,手上一直端着杯子,“只当求个吉利,愿咱们以后顺风顺水。”
清芷推不掉,不情不愿抿两口,一股辛辣在舌尖散开,“怎么不是雄黄!”
“合卺酒哪会用雄黄。”晏云深一饮而尽,乌浓眸子泛起光,“我怕你喝酒现形,再把我吓死。”
清芷好气又想笑,寻思对面一定醉了,就算自己是条蛇,也逃不脱这方寸之间。
她口舌燥热,又开始担心酒里有问题,不是没听过侯门望族纳妾,添媚药助兴的。
如今喝口水都顾虑,怎比得以前在家中父母宠爱,兄妹和睦,坐在一处听曲吃酒,其乐融融。
晏云深探头瞧她,大概猜得出来,从袖口掏出个螺钿首饰盒,“本来不想给你,不过——还是看看吧。”
清芷疑惑,信手打开,心腾然揪起,里面放着一枚玉凤簪,与自己头上的一模一样,不正是三姐姐的东西,哆哆嗦嗦放烛火下瞧,但见金簪上有道裂纹,应是折断后被人修补过,眼眶一热,却再没有泪水。
她近日哭得太多,已经流尽了。
紧紧攥着簪子,勒出一道道血痕。
晏云深不得不伸手抓她腕子,顺势向前,他的手掌宽大温厚,与她交叠在一处,指尖强势地推开她的手指,将簪子渡回掌心。
不等清芷反应过来,回头唤丫鬟取山羊血拌的黎洞丸,放到火上融好了,拿来敷她的手。
他耐心地揉着膏药,抚摸过她手指弹琵琶落下的茧,侯门小姐素来娇贵,压根不会生出这种东西。
不觉蹙眉。
“六爷,别——”清芷方缓过神,使劲往回拽,“我自己来。”
“你比我小很多,不必凡事都忍着,想哭就哭,想怒就怒,我还能容不下吗。”他好像在生气,毫无理由地气,看不得她伏低做小,“只要外面留心就好。”
“六爷,我懂的,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
她挺着胸/脯子,满脸肃然,全然一副三堂会审的模样。
晏云深忽地又笑了,眸光柔和,忍不住引逗,“那你说说,你是谁。”
“我是六爷买来的人,要替六爷做事。”顿了顿,咬唇道:“也是为自己。”
“不对。”
清芷压低声音,“那——为三姑奶奶。”
“不对。”晏云深又摇头。
她凝神思考,全然忘记自己的手还在他那里,半晌丧气回:“我不知道了。”
“新娘子啊。”晏云深涂好膏药,用帕子擦净残余,“刚嫁进来的新夫人。”
两根红烛燃得紧,烘楼照壁全落在他身上,清芷才发现对方身穿绯色三品官服,补子上的孔雀粼粼生辉。
这样正式,她弄不明白啊,六爷的戏可真足!
恍惚间唇上发软,一块赤豆糕含在嘴里。
晏云深放下筷子,笑问:“甜吗——”
描金合欢床里的红帐子层层叠叠,两边锦带银钩,坠吊香球。
榻边点着盏灯,烛火透过纱帐子,满眼金红光,映着里面的人翻来覆去,柔软身体好似一条水波粼粼的鱼。
手敷上黎洞丸,热乎乎地散着,清芷睁双大眼睛,用另只手学晏云深的样子揉了揉,力度不对,一不小心,哎呀叫出声。
赶紧捂嘴,起身往外瞧,害怕惊醒睡在碧纱橱外的人,寻思晏云深如何按得就舒服,自己偏不行。
本来是她要睡出去的,或者屋里打地铺,但对方不让,又笑了起来,乌浓眸子被烛火照着,倒映出温暖流光,瞧的人心也像被点燃。
清芷不敢看过去,一不留神,他已从喜榻上拿起被褥,一边往外走,“安心睡。”
她根本来不及拦,他已经不见影。
烛火炸个响,不知哪只小虫子飞蛾扑火,清芷叹口气,只怕自己明日见了人,比那只虫子还凄惨。
后半夜起风,吹得满院子树木花藤呼啦啦不停,闭上眼,耳边飘起三姐姐的声音,“萧萧竹,漠漠苔,袅袅春,渺渺月,入梦来①。”
姐姐习惯哄自己睡觉,总是如此,也不知今夜能不能做个好梦,等着她来啊。
昏沉沉睡去,睁眼时天光已亮,帷幔打开,朦胧中看见晏云深坐在床围廊的春凳上。
顿时清醒,习惯性先看衣服,严丝密合,方装作不紧不慢理头发,“哦,是不是起晚了,今日要去请安吧?”
“可以再躺一会儿,我来得早。”
晏云深一边理袖口,起身去桌上倒茶喝,那是昨夜已经放冷的茶,他抿了口又撩回去。
“早点来,免得丫鬟看见,贫嘴多舌,不好弄。”
一语未了,果然听外面有人敲门,晏云深吩咐进来,便有两个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小丫头,捧水盆衣物到跟前服侍。
他从一个冗长脸的丫鬟手中接过茶色织金蟒花纱单袍,让对方出去。
屋里只剩下个小圆脸,长着双顾盼神飞眼睛的小丫头,端银盆来给清芷洗脸,晏云深道:“采芙以后跟着你,且对她放心。”
清芷明白是自己人的意思,看对面丫头生得机灵,心里也喜欢,在这座幽深大院,将来不知如何,等晏云深回京,还不是要留她自己应付,身边多个说话的人也好啊。
顺手想赏,才发现身上只剩一点银子,没任何像样的物件,正在做难之时,只见晏云深递来个碧玉镯,“新姨娘给的,收着吧。”
采芙不敢接,清芷做顺水人情,拉她的手往上套,“也不是好东西,尽管带着,以后咱们好好相处。”
小丫头又怯怯地看了眼晏云深,对方已出去换衣服,方点头,殷勤地帮清芷梳发,小嘴叽叽喳喳,倒有点影莺的样子。
“姨娘生得美,头发乌黑发亮,怎样打扮都好看,让我们省事了。”捡出条鹅黄素纱袍,领间袖口滚着水波纹,捧着道:“老太太不喜欢女孩家穿得太艳,姨娘看看。”
清芷附和着好,“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六爷又是个男人,以后家里的事还需你多提点,不知你在晏家做了多少年。”
采芙抿唇笑,一边帮她别簪子一边接话:“回姨娘,我待的时间可长了,从小养在晏家,不知父母是谁,反正打记事就跟着一帮丫鬟混,几年前做错事,打翻老太太喜欢的玉瓶,老太太发火,说是娘家带来的,天下独一份,要打发我嫁人,还是六爷跟前说情,便待在六爷房里了。”
清芷若有所思,“哦,原来你是六爷房里的人。”
小丫鬟立刻反应过来,“哎呀,姨娘别误会,我只在六爷房里打扫,看屋子,姨娘可别乱想呀!”怕清芷不信,扑通跪下,信誓旦旦,“六爷人品矜贵,从不收人,一直都清风明月,半点没花花心思。”
清风明月都扯出来了,清芷不由的想笑,伸手拉她起来,“行了,有什么关系,他收不收你,咱们都要做好姐妹啊。”
采芙的脸越发红了,“姨娘不知道,晏家的规矩多,要是传出去,我可没法活了。”
晏家一直以门风清明自誉,若放到以前,清芷相信,但时过境迁,连书允都能外面找歌妓,何况别人,家里养着那么多大爷,不纳妾就罢了,丫鬟都不收,只怕做样子。
小丫头还在解释,“这么大的家业,几位老爷都没分出去,按理应有不少人伺候,可左右贴心的也没几个,老太太房里只有庆娘与竹羽姐姐,大太太带着梓娘与千语,二太太随身是婉娘,还是娘家跟来的,三太太身边有成绮姐姐,四老爷,五老爷都没娶亲,单说六爷吧,平素里都是小厮跟前应承,很少叫丫鬟,我都难得见。”
“那三姑奶奶呐!”
清芷笑嘻嘻问,指尖点玫瑰膏往脸颊抹,“三姑奶奶是家里唯一的女儿,身边肯定要多放几个丫鬟。”
提到三姑奶奶,采芙立马脸色变了,连声音都压低几分,“姨娘如何晓得三姑奶奶,别怪奴没提醒,三姑奶奶这几个字在家里万万不能出口,还有她住的翠萝寒,也不能提。”
说着又止不住叹气,到底年纪小没城府,不让别人提,自己反而打开话匣子,“奴记得三姑奶奶的模样极美,对下人又好,但不知为何疯疯癫癫的,只能被关在屋里,留个婆子看管。”
清芷对三姑奶奶毫无印象,虽说小时候常来玩,但没打过照面。
小丫头手脚麻利帮她穿戴好,又到大衣镜前照了照,晏云深推门进来,看着眼前人好似春天开出的花,娇娇嫩嫩,唇角勾起笑。
“走吧,太晚不好。”
五月的天,花树繁茂,直往碧青去,墙角落着奇石,有凌霄花攀岩而上,花瓣重叠似朝霞,走出花园,翠柏树下显出一方湖泊,鸟禽嬉戏,小船悠荡荡,一派春意盎然。
她记得那里,不久前还在湖边暗自伤心,如今想来恍如隔世,收回目光,眼底一片苍凉,仿若时空交错,又回到大婚第二日,去拜见老夫人与太太们。
“仔细脚下,昨夜有雨。”
晏云深瞧她神魂飘荡,脚踩在花/径上直摇摆,伸手让扶着,玩笑道:“不会是吓得发抖吧?”
“我有什么可怕的。”清芷飞了他一眼,“你都不怕。”
“这就对了,精神点,咱们还要过关斩将。”
语气戏谑,显然不在乎,反正拴在一起,她要被发现,他也完了,清芷也放松起来,仿佛现在就能看到老太太耷拉的眼皮睁得老大,大太太浑圆身体像个球似地飘来飘去,突觉好笑,扑哧乐了。
拉着晏云深的手臂往下坠,他低头,她抬头,眸光交汇。
她脸上笑意未散,他瞥过来一个饶有兴致的眼神,想知道何事能如此开心,清芷咬唇扭头,露出一副你管我的姿态。
走过狮子楼,穿亭过阁,清芷发现园子里许多地方与以往不一样,新添不少景致。
“你们家越发富庶了——”清芷故意揶揄,“想必都是托六爷的福,如今你是三品大员,等将来分了家,更了不得,只怕老太太,大爷舍不得你出去呢。”
晏云深也不示弱,“我上任没几天,哪能想着分家,再说我分不分家,也得夫人你说了算,想让我分,我便分。”
他存心戏弄她,还一口一个夫人,清芷气不过,“六爷想听戏,直接买小戏子放园里不就行了。”
采芙忍不住捂嘴乐,凭是天下之人,也是一物降一物,六爷素日里坐在云端上,任谁也亲近不得,竟有被挟制住的一天。
俩人一路斗嘴,很快来到老太太院外,远远瞧见廊下挂着金鸟笼,里面的鹦鹉叭叭叫唤,清芷顿住脚步,想把手从晏云深臂上收回,却被对方顺着指尖滑到手腕,又拽过去。
“一起。”他笑着说,使了劲,她挣脱不开,犹豫片刻,还是留下。
院里的婆子与丫鬟早在两边齐齐喊六爷,丫鬟挑帘,迎人进去,她感觉到有见过的婆子露出诧异神色,只是不敢言语。
越过六折青枝屏风,便是正屋,丫鬟拿蒲团放地上,晏云深笑问:“怎么只有一个,再拿个过来。”
丫鬟不知何意,犹豫下,还是应了声,又取来个蒲团,晏云深拉清芷一起跪下,不让她开口,自己道:“老太太,给你请安了。”
妾室进门,哪有老爷跟着一同敬茶的道理,一连串的举动让满屋人惊奇不已,寻思老六也太认真了,愈发不敢小瞧。
清芷一直垂眸低首,直到丫鬟把茶放手上,方略挑起下巴尖,轻轻道:“老太太喝茶。”
这一抬吓得晏老夫人三魂没了七魄,眼睛睁大又眯起,眯起又睁开,“你,你是——”
“不就是孩儿新娶的娘子。 ”晏云深闲闲接话,“母亲怎么忘了,想是太高兴。”
屋里人一并投来目光,都发现不对,神情大变。
清芷面不改色,心不跳,笑着回:“我姓苏,唤婉柔。”
第13章 桃叶春渡 “那——书允!”……
晏老太太茫茫然接过茶,却不往嘴边送,旁边的三太太快人快语,忍不住站起身,“哎哟,你不明明是安——”
话没出口,被大太太一个凌厉眼神顶回去,“三妹想喝茶,等等吧,还没轮到你。”
老太太方缓过神,寻思或是刚才眼花,再次瞧去,真真切切,明明是同个人,除了眼下有颗红痣,鼻子眼睛没有不像的地方,她虽上年纪,但脑子清楚,绝不会弄错。
不免心提到嗓子口,这个老六啊,竟如此糊涂,找什么人不好,偏是个丧门星,前后一大家子,丫鬟婆子都看着,若是传出去,都别想活。
眸光一转,对上心腹庆娘的脸,那可是个机灵人,哎呦一声,“瞧我们老太太喜欢的,都愣神,只怕新姨娘生得太美,面善啊。”
晏老太太灵犀一动,别管面前是谁,人已经抬进家,等于坐在同条船上,凭着打死也不能认!
安家被抄了,杀的杀,卖的卖,如清芷一般的小姐就算能活,也是收在教坊司,不可能跑到桃叶渡做个花娘。
何况云深早将对方来历说明,不信别人,也要信自己儿子呀,对!必需信。
权势好似迷魂药,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她得保住老六,护住他,才能有晏家的将来。
抬眼又望,眉眼艳丽,红唇娇媚,似乎又与之前那个孤芳自赏的前孙媳妇大相径庭。
俗话讲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保不准连相呐。
老太太将茶碗放下,嘴角挤出个笑,刻意提高声音,“婉柔啊,好个模样,虽是初见,竟像旧相识,可见人与人都是缘分,家在哪里,来金陵几年了?”
“奴家祖上松江,说不上来多久,总是这里飘,那里荡的。”
“家里再没人吗?”
清芷摇头,眉尖蹙起,倒也显得悲悲切切,“全让那年的大水淹死了。”
老太太叹口气,又问祖籍何处,兄弟姐妹,她娓娓道来,越讲越真。
众人只在心里犯嘀咕。
晏云深起身喝茶,瞧清芷一直跪着回话,又做出跪下的姿态,老太太连忙道:“好孩子,再跪可使不得,到这来。”
紧接着一番嘘寒问暖,屋里人皆知是给六爷面子的缘故,毕竟晏家做到正三品的人物只有晏云深。
六房又没正妻 ,自然不能怠慢,至于以前那个罪女孙媳妇,不过匆匆过客,老太太又明显是过了明路的姿态,谁还能去碰钉子。
轻松过关,清芷晓得乃权势两个字法力无边。
适逢端阳节,各房礼物早早分派,清芷吃穿用度皆与太太们一样,全然不是妾室的待遇,连小丫头采芙点着物件都惊奇,直拿起个小荷包笑:“这个绣得有趣,像只蝉。”
又捧着薄如纱的夏衣,一并艾草香包与芙蓉罩,一大堆在手中晃荡,“如今天气热,不如现在就把罩子用上,爽快多了。”
清芷点头,听外面有人敲门,原是晏云深身边的小厮满春儿,递过来个摆着五彩香囊的托盘,“六爷让姨娘瞧瞧,针线房才送来,不喜欢咱们再买。”
清芷顺手赏两件给采芙,摇着团扇回:“我平素里不爱带,留下一个便好,其余的赏给外面的丫头婆子吧,好过节。”
采芙在一边附和,“也是呐,咱们家这种东西也太多了,没得稀奇,我前日听老太太屋里的庆娘说京城的赏赐到了,还有玛瑙枕。”
瞧小丫头眉飞色舞,到底年纪小,喜欢漂亮东西,“到时要有咱们屋里的,你见着喜欢,尽管拿去。”
新姨娘不只好看,待人还亲,采芙越发心热,倒解暑的沉香水来,低声道:“姨娘,别怪奴多嘴,端午可是老太太生辰,往年要去道观打醮,回来摆台子听戏,三五日的宴席少不了,不过都与咱们都不相干,唯独一件,贺礼怎么办?”
清芷正为此心烦,不知该重该轻,如何才能送到心坎,只得反问:“你说呐。”
“往年各房送的礼都不贵,老太太收的荷包最多,一来自家绣的显心意,二来为端午应个景,也送荷包吧。”
“绣荷包倒不难,只是我哪有这个手艺。”
清芷无奈,恨自己当时没好好学女红,全顾着爬高上低玩。
采芙笑她心诚,“姨娘不用急,虽说各房自己绣,哪家又是自己一针一线呐,以前大太太房里的梓娘绣功好,但这些年上了岁数,也不行了,倒是三太太屋里的春梅姐姐手巧——”
忽地噎住声,眼神不觉蒙上一丝忧愁,竟要落泪似的,“可惜春梅姐姐命不好,前年没了,所以三太太也没得长脸。”
清芷捡桌上的蜜柑塞她嘴里,一边拉着坐,“好丫头,绣个荷包而已,还勾出你的伤心事,绣得好不好,总是一份心意,难道老太太还会介意不成!怎么你们家的荷包不像送礼,倒是赛龙舟拔头筹似的,莫非得了最好,粽子分的多?”
采芙扑哧一下乐了,“姨娘真会说笑,话原不是这样讲,本来一家人不该分个高低上下,但近年各房暗地里斗得厉害,哪怕小事也不敢疏忽。”
大族人家没分户,妯娌之间争强好胜也常见,清芷并未放在心上,“左右谁也莫不过大太太的强,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好像小孩子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