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花娉婷by春潭砚
春潭砚  发于:2025年03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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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睛一瞧,原是个五六岁小男孩,短头发乱糟糟,两只眼睛水汪汪。
杏春拍两下胸脯,“小哲!不听话突然窜出来,吓死人!”
男孩唇角弯弯,伸手指着蒸饼,“娘,有好吃的不给我?”
娘!娼妓还能养孩子。
清芷不解,抬头瞧见男孩坐在油灯边,狼吞虎咽吃东西,腮帮子鼓起,十分可爱。
小孩也在看她,长睫毛忽闪闪,突然顿了下,“姐姐是新来的吗?哦,对了,我有个东西给你。”
说着从破袖筒里枚簪子,双手撑开,满脸得意,“你的吧!我看那帮人拿着,他们要女人东西做什么,左右也是卖钱,换酒,就偷偷取回来了。”
看清芷不伸手,意识到对方还被绑着,又跑到后边将绳子松开。
一根金制玉凤玉簪,上面镌刻着行小字:“归隐寻芳芷,离怀对碧清。”
这是祖传之物,安家女儿独有。
旁边的杏春瞧着心惊肉跳,万一再拿簪寻死,如何交待。
欲伸手夺,却听小哲眨眼问:“姐姐怎么一直盯着簪子看啊,不是你的东西?”
清芷呆住半晌,轻声回:“是。”
眼眶又热。
小哲哦了下,好奇道:“那你的母亲和家人呐,怎会到这里来?”
杏春嘘声,示意别多话。
但见清芷眼神飘忽,对着簪子出神,愈发慌张,不知过了多久,却发现对方并无其它举动,只是双手轻微颤抖。
“玉凤簪,别发尖,家有淑女初长成。”
那年刚过及笄,母亲便将簪子插在她发髻,笑着喃喃自语,兄长与姐姐围坐四周,安家的掌上明珠,终是长大了。
恍惚就在昨日。
谁能料到有一日,这枚簪子竟刺向自己胸口,若双亲与兄长知道,该作何感想,自寻短见,有什么资格!家人生死未卜,姐姐被人欺凌,居然想一走了之。
她方才明白为何父亲会一改常态,不许和离,坚持自己留在晏家,或许那时,也许更早,在联姻之前便已料到会出事。
全府上下只送出去她一个人,却稀里糊涂,自投罗网,如今还寻死觅活,对得起谁!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虽是一句俗之又俗的话,却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她的手蜷在一起,凤簪划出血痕。
杏春砰一下蹦起来,“姑奶奶,别又想不开。”
清芷睫毛上悬着泪珠未干,却挤出个笑容,“姐姐放心,我只是饿了……”
她这样凄凉地笑,倒让杏春心里五味杂陈,还是小哲机灵,将蒸饼端到跟前,“姐姐快吃,我给你剩了好几个呐,可香了,吃饱了什么都好说。”
清芷将薄饼塞入嘴中,香酥满腮,几日没吃东西,方觉食物美味,即便在最落魄之时,还能带着柔软的温度,让人鲜活起来。
小哲天真无邪地问:“这么好吃呀,好吃的你都哭了!”
清芷含泪点头,“嗯,就是太好吃了。”

第7章 无处不飞花 “清倌人。”
清水河畔,碧波荡漾,扬柳依依,两边林立着当地最繁华的烟花巷,其中以松香馆最为有名。
掌事的虔婆名唤闻娘,正是那日清芷见到的妇人,十五岁便入了行,能一步步爬到如今地位,自是场面上的老手,背后势力不容小觑,谁遇见都得让三分。
她家的客人也非富即贵,姑娘倾国倾城,独占鳌头。
那日见人把清芷送来,瞧她花容雪肤,心里满意,才会由着闹几日,又派身边的杏春去劝说。
本来还担心女儿家性子烈,若铁心寻死,岂不是亏本,还好杏春聪明,因此十分高兴,随手赏下银子,改清芷花名为绛桃,督促对方去调教,近日不用接客。
杏春千恩万谢,随即搬去与清芷同住,只在松香馆后院一个偏僻的厢房里,衣食首饰俱全,拨了两个小丫头伺候,还有小哲在身边。
清芷才知那是杏春收养的男孩,看对方可怜兮兮被扔在路边,怕饿死了,索性横下心带回来,可见其心底纯良,心里又多出份信任。
说起调教,不过是察言观色,弹琴卖艺,琴棋书画她本也擅长,只不过素日里都是用作消遣,没想到如今却成为生活手段。
她因生出别的心思,想借松香馆势力查自家案子,若能打探到父母兄长,还有影莺与映寒的下落便更好,所以尤其尽力,不出几日便让杏春刮目相看,直靠在门边揶揄。
“哎哟哟,我可再教不了啊,你这样伶俐,岂不是要做馆里头牌,妹妹哪日飞黄腾达,千万别忘了我。”
清芷抿唇笑,笑中满是凄凉,杏春看得清楚,叹口气,“行了,既已决定,何须再想,我以前可没骗你,锦衣卫确实来要人,干娘要选绝色女子,你一定行,等到了那边,只要见到顺眼的官爷,赶紧抓在手心,伺候一个总比万人采撷得好,到时染上脏病,可麻烦了。”
清芷心思不在,好奇地问:“锦衣卫的人,不知是谁?”
杏春倒不在乎,午后阳光明媚,照得她直犯困,“管他是谁,锦衣卫出来的还能差,最起码是个同知,从三品呀,要不干娘能心热,还都选得干干净净的女子,清倌人。”
锦衣卫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以同知而论,都督同知与指挥同知便不可相提并论,清芷冷冷盘算,不觉有些失望。
对面的杏春笑起来,“你呀,心高得不成,前面还要死要活,如今却看不上啊!实话告诉你,锦衣卫来的人虽多,我还从没见过他们的掌事,听说极年轻,皇上亲自任命,什么文武双状元,哦哟哟,那样了不得,为名声也不会涉足咱们这种地方呀。”
锦衣卫掌事柳翊礼,清芷听父亲提过,行事果敢,雷厉风行,不只深得陛下喜欢,就连如父亲般的清流都赞赏有家,只是出身神秘,像个横空出现的人,无任何家底。
新官上任,正如杏春所说爱惜羽毛,绝无可能涉足松竹馆,再本事也与她八竿子打不到。
小院里起了阵骚动,两个丫鬟上气不接下气,推门直入,福了福道:“二位姑娘,干娘让出去迎客。”
杏春瞪大眼睛,“让我一个人去,还是绛桃姑娘也去?”
对面小丫头一起点头,“干娘让绛桃姑娘也去,还说要弹琵琶。”
说好的并不接客,如何有变!清芷脸色骤变, “前面坐的什么人?”
一个吊梢眼的小丫头怯怯回:“范大人,还带着朋友,我们也不认识。”
“怨不得,原来是他!”
杏春满眼不屑,转头对清芷道:“原本是个地方河官,仗着干娘年轻时受过他的恩,成日里大摇大摆,无所顾忌。”
一边说着起身,伸手拢头发,“我先去,你别来,要能混过去便罢了,若躲不开,就拿琵琶糊弄一下,少往跟前凑,他不敢怎样。”
该来的总也来,清芷心里明白。
月亮才挂上树梢,便有人来催,她不躲,换身素净衣服,简单拢住发髻,抱着琵琶出门。
已是秋末,晚风里还留有一丝桂香,淡淡吹到鼻尖,让她想起大婚那日晏家的金桂满枝,转眼已是恍如隔世。
一蓬蓬不知名的白花开在墙角,树叶落在熠熠星光中,丝竹管弦不绝于耳,伴着男男女女的调笑,让人愈发步履艰难。
夜色阑珊,她是那魅夜幽影中唯一洁白的魂,飘飘荡荡,袭了一身月光,吹进庭院中,门半开着,已能瞧见榻上坐着两三个中年男子,怀中搂紧优伶,喝酒谈笑。
她记得杏春的嘱咐,只在厅中驻足,俯下身,还未开口,卧在榻中央的男子便捋着八字胡,懒洋洋地问:“新来的?”
清芷咬牙低声回:“奴是。”
男子长长地哦了声,视线只在窈窕腰身上打转,好一朵开在水边的莲花,纵使在酒色之地 ,依然清丽无双。
范大人满意,手在榻边敲了敲,“过来,离那么远谁能听得到!在这边弹。”
清芷警惕地将手中琵琶握紧,并未动步,杏春有眼色,忙敬杯酒,笑道:“大人让她过来,我坐到哪里去!真够喜新厌旧,不过新来的一个雏,傻傻呆呆,有什么意思。”
撒娇卖痴,哪知对方脸色一变,大手一挥,正打在她手臂上,只听哎呀声,酒盏落了满地。
“你是什么东西?给脸就忘形,还敢拦我的事!叫她过来是她的福气,出来供人享乐,倒端起小姐的架子。”
扑通一声使出好大力,杏春整个翻身倒地,青芷欲去扶,却看对方使眼色,半躬着身爬起,“大人别气,我嘴笨,原是不会讲话之人,气到自己不值当。”
忽地话风一转,讳莫如深,“可我也是为大人着想啊,何不去问问干娘,为何养着如此美人,却不让接客。”
范大人听她话里有话,耷拉下来的胡须更像吊着两根绳,满脸不耐烦,“你乖,知道就讲——”
杏春方起来,又坐回榻边,附耳几句。
范大人的眉头更如拧着的八股绳,锦衣卫要人!当然不好惹,可咽不下这口气,前后左右还坐着几位同僚,让他难看。
随即扯开唇角,挤出个笑容,那笑意也不达眼底,皮笑肉不笑的,“行了,也没让她怎样嘛,若说调教,跟你们能出来什么样,不如交给我,如今得了好差事,圣上隆恩,去江南转转,顺便问你们干娘讨几个人,摆场面宴客,不如都跟我到外面见识一下。”
借着酒劲,真撂下不少银子,允诺两个月便归,闻娘本不愿,仔细盘算一下也不错,锦衣卫那边只递过信,后面就没下文,多赚钱总是好的。
精心挑选七八个倌人,又让膀大腰圆的奴仆看护,出发前嘱咐杏春管好人,范庆丰是个色/欲熏心的主,到那边出事可不成。
勾栏如浮海,人不过随波逐流,清芷无奈跟着,没多久便来到桃叶渡。
适逢刚入冬,四处银装素裹,河面结冰,却丝毫不影响人们寻欢作乐。
她已不是第一次来桃叶渡,小时常随大人到金陵玩,总在渡口来来回回,但那时乃千金小姐,众星捧月,自然没见到过此等绮丽风光。
一条条雕栏玉砌的画坊,载着满船悠扬乐声,漂浮在寒气凛凛的河面上,灯烛耀眼,娇声慢语,只把冬日的幽冷一扫而尽。
花舫,船妓,百媚千娇,盈盈燕语,如三月春光,何惧数九寒天。
清芷每夜待客次数不多,闻娘特意嘱咐不能让她风头太劲,免得惹事,只在一些称得上斯文的场中凑数。
最让人心烦的范大人再没见过,画舫里全是当地官员,其中有不少来巴结的,清芷待得久了,从宴席间听到只言片语,原来范大人乃皇上派到江南捐监赈灾的特使,前一段发水患,淹了不少地方,但朝廷能动的粮食有限,便想出让富户捐粮食换监生,可以参加科举的法子。
“今晚上你恐怕得多待待了。”
杏春打着哈气,水红指甲盖在樱桃唇上,吊梢眼里满是湿润,“宴请贵客,好像是徐阁老的公子,工部侍郎,少不得多弹几曲。”
徐阁老的公子,清芷心猛地一揪,那日听得清楚,正是对方逼死三姐姐,手下人又将自己卖到烟花地,不觉一口气直冲胸口,脸色煞白。
杏春以为她怕,支撑起身子,“别担心,晚上人多,不能如何。”
清芷转身倒茶,好掩去眼里的悲愤,“晓得了,晚点回来也好,与你一起,省得你总是醉得不成人样。”
“我命好,认了个贴心的妹妹,本该我照顾你,反倒让你操心,别胡思乱想,只管保护好自己,要是我在外面一日半日不回来,也该吃吃,该睡睡,别指望外面那些人,他们最会偷奸耍滑,才懒得对你嘘寒问暖,少东西就让小哲去买,不缺钱,反正都是干娘的。”
清芷听得心暖,又问晚上该弹何种曲子。
“我不大喜欢平日里的艳曲,但若曲高和寡,倒让人扫兴,到底如何是好!”
杏春已困得眼皮子打架,躺在榻上喃喃回:“他们哪是来听曲,不过有个声音而已,别看一个个模人样,在外面高谈阔论,各个都是博学多才的主,真到咱们身边,衣服一脱有什么区别。”

第8章 无处不飞花 “我与小娘子总要相见。”……
杏春翻身便睡,留清芷兀自靠在床架上,心内波涛汹涌,居然会遇到仇家,开始庆幸来了桃叶渡,待到夜色阑珊时,梳云掠月,匀脂抹粉,身着白绫袄并银红比甲,套上蜜合色裙,衬得人比花娇,肤比雪透。
款款登上画船,还未进去,便能听到细声慢语,觥筹交错。
手紧紧环住琵琶,冷冷水波纹照在脸上,衬得她像梦境中的美人,瞧一眼便能勾去魂。
正欲挑帘而入,忽地被人伸手拦住,抬眼看,原是闻娘派来的家奴,唤做英葵,人高马大,素日里沉默寡言,一直跟在倌人们左右。
他低声道:“清芷姑娘,那边有条船也请你过去,这厢就算了吧。”
算了!徐阁老公子的局也能随便换人。
清芷惊奇:“谁?难道比这边还要紧。”
对方不语,面露难色,半晌看她不挪步子,才道:“那边也不好惹,你过去瞧瞧便晓得。”
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如何能浪费,清芷想推掉,却见已有小船驶来,那是要接自己去另一条画坊的渡船。
若坚持不从,未免打草惊蛇,纵然百般不乐意,也只能乖乖就范,满脸厌弃。
这边榻上也坐着三五个锦衣华服之人,旁边的艳丽女子正斟茶倒酒,那几个人自顾自地说话,倒不像来寻花问柳。
她坐定船舱中,怀抱琵琶,拨弄琴弦,想着仇人近在眼前,却不能替三姐姐讨回公道,心中忧愤,索性弹了首塞上曲,那是对方生前最爱的曲目。
指尖旋转于琴弦上,拨动百转情思,如这桃叶渡的河水,藏入冰冷冬雪下的暗流涌动。
三姐姐原是家中最美的女子,温柔如水,娴雅静婉,那样干干净净之人,在抄家时不知遇到何种虐待,才会自寻短见。
手中琴弦越发紧急,心也如弦一样,拨来弄去,仿如刀绞,恨不得立刻手起刀落,将仇人绳之于法。
一曲塞上曲落,气势磅礴,引满座人垂眸,船舱内鸦雀无声。
她方觉失态,收住泪水,抬眼望见一绯衣男子缓步而来,俯下身,轻轻道:“桃叶渡口,送人走,引人来,我说过,我与小娘子总要再见。”
清芷掏帕抹泪,定睛去瞧,竟是晏家六爷晏云深。
她这会儿怎能认他,兀自垂颈,娇声回:“大爷想必认错人。”
晏云深倒也不执着,目光在对方睫毛间晶莹的泪珠上略作停留,便继续回席间吃酒,清芷忙退出去,生怕上面还坐着晏家人,岂不尴尬。
自从铁心入行,也知会遇到熟人,凭着打死也不认,寻思已化名绛桃,又是副浓艳模样,想必别人也不会与昔日的千金小姐联系到一处。
只是这位晏六爷让人不安,目光凌厉,像能把人从皮肉往骨头里看穿,有种化成灰也逃不出对方手掌心的感觉。
真是疯了,居然有此等莫名其妙的想法!
清芷打开窗,任由冷风往里吹,好让自己清醒过来,他与她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真要说亏欠也是晏家有错在先,没理由还会纠缠不清,再说对方刚升任户部侍郎,前途不可限量,两人云泥之别,何必揪住一个丧家之女不放。
将她的身世说出,抓起来充入教坊司,也不是能宣之于口的丰功伟德,反而伤了他三品大员的手,传出去不好听。
至于对自己的轻蔑,一个好端端的高门贵女不知守节,却做了烟花女子,听起来确实让人难过,可又有什么要紧,如今活着才重要,活着便有希望,能查父亲的事,能寻失散的亲人们。
人微言轻,掀不起大波浪,却比坐以待毙得强。
夜色依旧浓稠得化不开,将那淫声艳语,寻欢作乐之声,浓浓包裹在一片魅影中。
桃叶渡飘着的一座画船中,里面已无歌伎陪唱,只有两个男子坐在花格窗下,一个身穿松花绿曳撒,凤眼熠熠生辉的男子正举杯敬酒,“六爷今日怎会有闲情雅兴来听曲,平素可是请都请不来。”
晏云深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笑道:“不是因为你来了!锦衣卫掌事大驾光临,怎么也得来迎接一下。”
“六爷言重,我可担不起。”
锦衣卫掌事柳翊礼连饮几杯,抬眼望向船舱外,漆黑夜空悬着圆月皎洁,唇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
“六爷为何让我护住那位安家小姐,说起来也有趣,当年安睿儒状告顾尚书贪赃枉法,顾家被抄了家,如今这件事又翻案,竟有别人来顶罪,坐实顾家是冤案,让徐阁老抓住把柄,又把安家下罪,正所谓天道好轮回,你又何必插手,万一打草惊蛇,得罪徐公子对咱们都没好处。”
“那倒不至于,找船妓这种事,无非是范庆丰自己献媚,徐员外郎还犯不着亲自挑人,若让他瞧见安家小姐,起了心思倒不好办。”
柳翊礼暗自惊奇,他与他相识已久,对方从不涉足风月场,缘何会对那位安家小姐特别留意,难道是俗话说的英雄难过美人关!他看安家小姐模样虽美,但天下美人何其多,为一个美字耗费功夫,简直不可理喻。
“六爷在做好人啊。”他笑得越发开了,眉宇舒展,捡干果放嘴里,一边指尖闲散地敲在桌上,“话归正题,这次你借故修询期未满,回到金陵,虽说隐蔽,但圣上特封徐公子为监察御史,与范庆丰共同行事,势必非常小心,徐阁老人精明,他如今看重你,不多怀疑,将来难讲,我明白你要查户部的旧账,想从捐监赈灾入手,但要知进退。”
“我自有打算。”晏云深听得困了,半闭上眼,“你尽管盯着要看的事。”
冬日很快过去,金陵又迎来蓬勃春景,一转眼杨柳满堤,花飞两岸,清芷点着九九消寒图,在桃叶渡住了整整一个冬天。
听说范大人赈灾不力,牵扯各方官员利益,进行得艰难。
首当其冲便是浙隶总督郭肃英,为人廉洁清明,是个倔骨头,凡事按政策而行,捐监只收粮食,不收银,这可坏了大事,没有金钱流通,他们岂不是白干。
本来捐监之事,哪有手不过银,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面不要做得过分便成。
何况这次还带着徐公子,身上有另件要紧事,乃填补去年国库的亏空,总不能用粮食补账吧,闹得对方不耐烦地回了京,可把范大人愁得不行。
客也不宴了,曲也不听,反而给清芷她们腾出空闲,逛金陵城。
她以前碍于身份不便外出,如今无人在意,四处漂泊,有些凄凉的自在之感。
只是儿时回忆太多,小时常与书允在城中转悠,偏这里万年不变,小食摊,菱角堆,兰桥流水,亭台楼阁,让人止不住伤心。
春风花草香,飞燕啄新泥,杏春是个热闹人,自顾自拉着清芷玩乐,看街边小食琳琅满目,盐水鸭,落花糕,水灵灵蔬果全涌了出来,花花绿绿,满眼的鲜。
小哲一手拿着花糖,一口咬着密林擒,圆溜溜眼里盛着笑意。
几人路过珠宝店,又来到绸缎坊。
一匹匹布料罗列在大长柜中,趁着春光摇曳,像蝴蝶荡在百花丛。
上下两层雕花楼,底层已是客人如云,清芷与杏春刚踏进门槛,便有打扮伶俐的学徒来问话,嘴甜如含蜜,“两位小娘子多看看,我们这里全是新货,最配二位啊!”
杏春拉小哲去买棉布,去年光景不好,过节也没舍得裁剪,清芷则跟上二层,客人不多,货品却更精致,学徒伺候得也愈发殷勤。
先瞧了天鹅绒锦,清芷摇头,“不知有新来的苎丝吗?春天总不能再穿得臃肿。”
对面抿嘴笑,“小娘子好眼光,我们才进了几批,太珍贵没舍得往外拿。”
一溜烟颠颠跑去取。
清芷摇起罗扇打虫子,百无聊赖,觑眼见前方花窗下立着位穿襦裙的女子,旁边还跟着婆子和丫鬟,打扮精致,应是当地富贵人家的小姐。
一支迎春花开在窗外,枝叶蔓延入碧青色的天,趁着女子鹅黄衣裙,清丽可人,让清芷想起自己家书房里的那幅美人图。
不觉多看几眼,正对上那女子也抬眼看她,四目相对,腼腆地笑了笑。
对方手中拿着匹天鹅绒锻,犹犹豫豫往身上比,旁边的婆子道:“缎子贵重,才配得上小姐,做新裙子一定好看。”
丫鬟也插嘴,“对,等老爷过几日生辰,小姐一定穿上,今天就去做,来得及。”
两个人眉飞色舞,你一言,我一语,全然不顾女子秀丽眉间蹙起,一双水眸垂下,显然不满意。
清芷略提高声音,“天鹅锻虽好,太热些,又显得沉重,如今春天,用苎丝才合适,店里就有,一会便取来。”
“苎丝——”女子轻轻动了动嘴唇,好奇地问:“既有好东西,怎么藏起来不让人看?”
话音未落,小学徒已捧上两段淡绿料子,阳光一照如碧波荡漾,潋滟春色。
清芷拉出一段,“奇货可居啊,当然要自己留着,或送人,也是常事。”
青绿色纱衬着白莲般皮肤,娇嫩无比,众人皆夸好,女子含笑道:“幸亏遇到小娘子,要不还不知买什么回去呐。”
一边亲昵地拉清芷的手,恰巧杏春领小哲上楼,人未露脸先开口,“找到好东西了!也不叫我。”
嗓音娇腻,自带一股风尘劲,听得婆子与丫鬟表情一变,老婆子眼疾手快,忙拉住想去搭话的自家小姐,使起眼色。
不等女子反应过来,已被匆匆拽走。
杏春撇嘴哼了声,“什么了不起!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凭她那么清高,假正经。”
清芷将另一匹料放她手中,“咱们开心就成,何必管人。”
柔滑苎丝留在指尖,杏春心情也顺畅起来,“就是,管她们呐,别耽误咱们的好心情,但这东西——太贵,我可买不起。”
瞧她恋恋不舍的模样,清芷转头便让学徒结账,挽起杏春臂膀,“你的钱全花在小哲身上了,我晓得,送你。”
那日稀里糊涂被抓,钱财由两个丫鬟保管,加上出局的时间又短,手头实在紧,幸好身上有首饰,闻娘也不贪心,没收走,东西不多也值钱,除母亲给的玉凤簪之外都可以换钱用。
“多谢你救了我,千万收下。”
杏春喜上眉梢,又觉得过意不去,“那怎么成,有钱还是放在身上吧,以后用的时候多着呐,别乱花。”
两人还在推诿,小学徒已麻利包好,恭顺送上,“小娘子都别让了,郭小姐早付了账。”
清芷与杏春吃惊,对面又解释:“二位不晓得,郭小姐很快与我们东家成亲了,送两匹布料不算事,说是感激这位小娘子的指点。”
清芷受之有愧,又没法还回去,出了绣庄,还在琢磨那位小姐,杏春将蜜糖塞她嘴里,笑道:“别心里不踏实,郭家有的是钱,一听那位小姐姓郭,我就猜出来是江浙总督的女儿,才许给当地买卖丝绸的富豪宋自芳。”
江浙总督,说出来众人都抖三抖,既是女儿,怎会嫁给商人,清芷不解,杏春讳莫如深地笑,“所以说天下就是个巧字,别人不知她的事,我晓得,她原先叫做萱娘。”
近几步附耳,“以前与我家住同一个地方,当年河道出事,淹了整个村的人,家里人都没了,她年纪小,约摸五六岁,朝廷派去赈灾的正是这位总督,大概瞧着可怜,直接收做养女,说是养女,私底下还不知如何,能配个富商不错了,又不是亲生女儿。”
“我听说胡总督是个刚正不阿之人,不会有坏心思。”
“知人知面不知心,别人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咱们见过多少,你还当真。”
杏春痴痴地乐,寻思清芷到底年纪小,又在侯门秀户里长大,还对人世间充满幻想呐。
其实清芷不过随口一说,心思已挪到萱娘身上,江浙总督,二品大员。
早知该多搭上几句话,指不定用得上。
一晃几个月过去,她一直留心宴席间官员们的言语,上至朝堂,下到市井,牵扯安家的却一个字都没听到,本来寻思锦衣卫的人来,起码也能了解一二,或是找机会报仇,可那边迟迟无信,日子一长,只怕闻娘会变,到时让她接客,再没出路可言。
心里越发沉重,却不知万事早已安排好,当日晚上徐少公子徐砚尘便突然从京都赶回,范大人要宴客。
上一次错失机会,这次绝不能放过。
她在镜前描眉打扮,定要艳惊四座,才能迷住人心。
一条水红襦裙,领子直开到胸口,露出白生生皮肤,贴花点唇,挽着牡丹髻,首饰不多,依旧是枚玉凤簪,与脸上云母制成的花钿相映生辉。
耳垂金灯笼,眉间点鹅黄,环抱琵琶,缓缓而入,引得两边奴仆忍不住侧目。
琴声悠扬,歌如莺啼,方才还热闹的船舱立刻安静下来,杏春斜眼一挑,心里沉了沉,这丫头打扮得如此耀眼,简直发疯。
今晚客人天下至贵,徐阁老的亲孙子,若真动了要人的心思,谁也拦不住。
可对方是个风流种,玩几天便腻,才不会长久。
徐砚尘抿口酒,目光越过桌面上的琳琅满目,只看到赤黄月光下坐着个身穿茜色衣裙的美人,楚楚可怜地将曲调吟唱。
妆面特别,让本就卓越的五官愈发动人,满屋人的面目即刻都模糊了去,只有这张如月下青荷又娇美异常的脸。
如此绝色竟在船妓中瞧见,连见惯美人的徐砚尘都有些诧异,待一曲毕,忙唤人赏钱,对旁边的范大人道:“你的安排。”
范大人最近正为捐监之事闹心,恨不得巴结御史,连连点头,“都是公子的福气,这是个清倌人,属下特意带到桃叶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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