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熟悉的,就是那阵在他梦中出现无数遍的木质香气。
在这片如同浓雾一般的迷离中,一位看不清样貌的女孩半蹲在他的面前,声音轻细:
“警官,你没事吧?”
陆南祁艰难抬眼,朦胧间感到远处还有一条白狗直直望向这边。
陆南祁晃了晃脑袋打算看个清楚,怎料画面被这一晃反而消散了许多。
陆南祁知道这一定是他忘了的那些记忆,这次他不愿再轻易放手。
他抱着头拼命回想,即使脱力也不停追赶脑海中即将消散的那束光芒。
终于,在光芒中他第一次清晰看见了女孩的面孔——
当那双熟悉的杏眸重新倒映在他的双眼之中的时候,他心头微微一怔。
陆南祁从中清醒过来,视线对上念念,嘴角勾勒出一抹勉强的弧度,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也难掩眼底的疲惫和哀伤:
“念念你说的对,我也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程衿有个习惯,无论要去哪,都会至少和一个熟悉的人交代清楚住处和行程。
之前一般都是和陆南祁说,现在是小杜。
正是因为她这个好习惯,陆南祁才得以从小杜口中得知她这次远行的地点。
作为所里的劳模,陆南祁早就积攒了一堆的年假没休,这次破天荒休了整整三天。
由于高铁不能带宠物,所有陆南祁特地找同事借了几天车,载上休休自驾去找程衿问个明白。
这次偶然被病人撞倒,终于让他知道日日夜夜萦绕在他脑海中的木质香,正是程衿常用的香水。
至于里面的羁绊,陆南祁尚不得而知。
所以还是需要找到程衿,让她亲自解释清楚二人的关系。
程衿这趟出行前往的是距离清安两百多公里的云谷市。
据小杜所说,那边的定胜糕很是出名,程衿就是专门为此赶去学习手艺的。
持续三个小时的车程令休休激动不已,它一路上都将两支前肢搭在车窗上,痴迷地看着窗外流动的风景。
陆南祁倒没工夫欣赏什么风景,他一门心思只想抓紧时间找到程衿逼问清楚。
直到恢复了零星的记忆,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对她朦胧的熟悉感不是凭空而来的。
那么之前程衿对他们曾经相识的否认又意味着什么,深藏了什么?
陆南祁不知道,但程衿一定心知肚明。
心中的疑问不禁令他加快了速度。
陆南祁只觉得,这次他好不容易抓住的光束,如果不继续向前追逐,自己恐怕又会再次陷入老天为他制造的团团迷雾。
按照小杜给出的地址,陆南祁顺利找到了程衿落脚的民宿。
好在民宿位置较偏,再加上云谷尚未成为热门旅游城市,陆南祁这样才能临时办理到入住房间。
他领着休休将行李放下,又仔仔细细对照小杜给出的房门号找到了程衿的房间。
“咚咚咚”
也许是过于紧张,陆南祁敲门的节奏缓慢又轻柔,同他此刻站在门外如雷鼓一般剧烈跳动的心跳形成鲜明对照。
随着一阵微不可闻的吱呀声,门板向内缓慢打开,缝隙逐渐扩大,透出一道刺眼的光线。
陆南祁条件反射地遮挡了一部分视线,逆着光虽然看不清人脸,但声音仍然依稀可辨。
“你们怎么来了?”
程衿显然对这一人一狗的到来感到惊喜,她抱起兴奋扑向自己的休休,抬头看着陆南祁多问了一句。
陆南祁却一反常态,板着一张脸进了房间。
程衿对他急转直下的态度毫无头绪,只敢默默跟在陆南祁身后,闷声不吭。
气氛有些难以言喻的压抑,程衿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也不敢擅自开口。
陆南祁的神情让她不由自主觉得自己像犯了什么错似的愧疚。
她就这样安静低着头,看着陆南祁的脚逐步进入自己的视野。
“我是说过我们之前认识的吧?”
程衿一听猛地抬起头,对上陆南祁不似平常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凛冽的目光。
“什,什么?”程衿被他这么没来由的一句问蒙了。
“别骗我了,我都想起来了。”
陆南祁态度强硬,步步紧逼。
“你,你想起什么了?”程衿对他的逼问有些措手不及。
“三到六年前,我们早就见过了吧?”
程衿听到这句话心里一沉,她见陆南祁的眼神不像在开玩笑。
他的眼神锐利如刃,直直刺穿了房间内的沉默。
坚定有力的步伐缓缓朝她逼近,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地板上轻微的吱嘎声,似乎在宣告他的不满和怀疑。
难道他真的都想起来了?
“你,你再说具体点。”程衿留了个心眼,以免自己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陆南祁套话,将所有真相吐露出去。
她知道,陆南祁当警察这么多年,“欲擒故纵”这一套玩起来还是游刃有余的。
“事情的前因后果我还不清楚,但我能肯定,当时你和休休都在场,是你将我从地上扶起来的,休休就在远处看着。”
陆南祁把昨天偶然恢复的部分记忆清清楚楚转述给了程衿,
“程衿,所以你之前的否认,到底想要瞒我什么?”
原来他真的想起来了!
程衿对此又惊又喜,但她不能把内心的情绪表露在脸上。
毕竟陆南祁只是回忆起了短短一瞬,这么寥寥无几的片段对比两人三年以来的拉扯,远远算不上什么。
可是陆南祁这次恢复记忆也给了程衿不少希望。
至少她能因此肯定,自己一直想要得到的答案,在将来一定能从陆南祁口中亲耳听见。
不过这所有的一切,陆南祁忘记的一切,程衿还不能这么早承认。
“呀,不会你就是六年前被休休救了的警员吧?”程衿故作镇定,巧妙将话题扯开。
这段质问就这么在程衿的装傻下按下了停止键。
程衿从电视柜上拿起手机,在相册里翻找了许久,终于将一张照片放大摆在陆南祁面前。
「见义勇为好市民
——给勇敢的休休」
“这是东川警方在六年前给休休颁发的奖状,原来被救的那个警官是你呀!”
陆南祁从来没有意料到这样的反转,刚才逼问的气势瞬间泄了气。
难道只是自己精神过敏?
程衿见陆南祁哑口无言落入下风的态势,心里暗自庆幸躲过一劫。
六年前,休休救了陆南祁不假,这也算得上二人真正的初遇。
只不过程衿当时并没有多大印象。
后来答应和陆南祁交往后,他才向她提起这次经历。
程衿不记得,陆南祁可在心里记得一清二楚。
那日他为了追捕犯人,跑的太急导致乱了脚步,自己把自己绊了一跤。
年轻的小伙子总是要面子的。
他料想到自己在路人面前的狼狈模样,索性趴在地上自我消化一阵尴尬。
正是那串叮叮作响的铃铛声,伴随和熙的晨光,穿透空气轻盈地跳入耳中。
女孩轻柔的声线在他头顶响起,丝丝缕缕的阳光洒落在她的周身,光线透过树梢的缝隙,斑驳陆离地铺在发丝上,在他心上留下不深不浅的倒影。
后来陆南祁主动向程衿回忆起这段初遇时,还总是被程衿调侃是“见色起意”。
见色起意就见色起意吧,反正最后还不是抱得美人归了?
然而时光跨越六年,再次提起这件事的,依然是陆南祁。
程衿不自觉神情恍惚。
所以我们在同命运的挣扎中,到底改变了什么?
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陆南祁自觉无颜面对程衿,沉默的空气令他感到窒息,尴尬得想撒腿就跑。
正当他偷偷趁程衿不注意,刚将脚尖挪动向外打算溜走的时候,程衿突然叫起他的名字。
“陆南祁!”
陆南祁被这一吼吓了个激灵,缓缓转过头,不敢对视她的眼睛。
程衿见他这胆小的样子,不忍嗤笑一声:“你别紧张呀,我只是觉得是不是可以叫你名字了?”
“当,当然可以。”
“也是,你刚刚都那样吼我名字了,我怎么就不能喊你的名字。”
程衿这话说得带了些置气的小性子。
陆南祁这才想起来,他第一次叫程衿名字的时候,竟然是那种质问的语气。
“咳咳,程衿。”
他又认真重新叫了一遍,语气是往日里的温柔。
程衿倒是被他这副出人意料的认真模样逗笑了,一阵难以抑制的笑意涌上心头,但她觉得不太礼貌,便赶紧用双手轻轻捂住了嘴巴。
然而眼角微微上扬的弧线和脸颊因为憋笑泛起的淡淡红晕,可是一双手这挡不住的。
陆南祁看得出程衿是在笑他刚才的举动,可他并不介意她的取笑。
女孩绽放的恣意笑颜令陆南祁轻松不少,也跟着会心一笑。
两人就这么漫无目的对视着,眼神交汇时漫溢出无言的情感。
“不过你这个大忙人,怎么还有时间带着休休单独跑这么远找我呀?”
“我特地休了几天假。”
“就为了来找我?”
程衿忽然凑近,俏皮地歪个头,眼神直勾勾盯着陆南祁,双方的瞳孔中有彼此清晰的倒影。
她偶尔会快速地眨几下眼,眼神却死死抓住陆南祁不放,似乎正期待些什么。
陆南祁没想到,与程衿相处这么长一段时间了,对于她的挑逗,自己还是无法抵抗。
他的脸颊上瞬间涌出一片绯红,眼神想要四处躲闪,却还是被程衿牢牢抓回,无奈只得轻轻答应了一声。
程衿看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对于女孩的靠近就会立马变成一个任人宰割的大头鹅,呆头呆脑的,丝毫不反抗。
陆南祁这副呆板的模样多半还是随了他的性子。
不过他虽然性格文静,不争不抢,但是向来在大事上还是十分果断的——
比如选考公安,比如主动出击追求喜欢的人。
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个对待感情要比别人迟钝许多的傻小子,当时追求她的时候却出奇得狡猾。
后面程衿回忆起来,总觉得自己就像个小麻雀,就这样一步一步、不知不觉地落入陆南祁的捕鸟器。
当然,除了这些,陆南祁果决的大事还有一件——
单方面决定消失在程衿所有的生活里。
程衿只觉得,从交往到分手,陆南祁看似纯良无害,可她却好像一直挣扎在他织就的渔网之中。
两人浓情蜜意时,陆南祁还没收网。
程衿仿佛是落网而不自知的蠢鱼,还在得意洋洋地炫耀有天降馅饼。
然而一句“分手”,发出的消息沿着网线也无法传达给对方,她在空号的播报声中恍惚了许久。
她已经被他拖上岸,在窒息的痛苦边缘徒劳无功地摆动着鱼尾,等待最后在砧板上的处决。
但是陆南祁突如其来的失忆,就仿佛细细密密结成的渔网上出现了一个难以发现的松动。
程衿抓住机会拼尽全力咬断绳结,非要捅个鱼死网破。
陆南祁用曾经的爱意和无解的答案困住她,她也将用自己的尖牙咬断枷锁。
这次陆南祁的到来至少给她带来了一个十足的好消息,告诉她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挣扎和苦痛并不是没有意义。
那消失的三年记忆,终有一天,会跨越悠悠长河,还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你那样来势汹汹地找我问些莫须有的罪,我也算给了你明确的答复。”
“那你接下来又打算做什么?”
“追妻火葬场吗?”
他还的确没考虑太多。
当时只以为自己找到了关于那些失去记忆的线索,便一股脑修改原定的行程,千里迢迢来到一个新的地方。
不过这趟糊涂旅行,至少让他明白了一件事,一件他从未如此坚定的事——
车祸丢失的记忆,并不是如同师父说的那般无足轻重。
他刚想起曾经的零星回忆,便失了控找到程衿对峙,起码证明他内心是在乎的。
“瞧你这呆头鹅的样子,不如我给你一个好建议吧?”
程衿打断陆南祁的思绪,从床头拿出一个不大的木盒子,当着陆南祁的面将盒子缓缓打开,里面平整地放了两块黄澄澄的糕点。
糕点呈金锭造型,只有一个小巧的骰子一般大小。
外层裹上的薄薄一层糯米粉使得表面在光线下略带哑光,色泽是含蓄的淡黄,微微的光亮中透露出一丝庄重和古朴,香而不浓。
若不是遇上程衿,陆南祁还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么多的中式糕点。
看着这些栩栩如生的点心,从老一辈的记忆中抽取,又在程衿手中捏成形,包上简朴的包装送至无数人的手中,流入他们的记忆里。
陆南祁便觉得,程衿看似独行的坚持,其实有许多人在背后默默陪伴。
“尝尝?”
程衿期待的眼神闪闪发亮地与他对视。
陆南祁小心用两指拿起一块送入口中,表面细腻的糯米粉摸上去如同丝绸一般绵软,顶上的浮刻在洒落的细粉中更为立体。
程衿花心思做的,肯定不会差吧?
陆南祁放心咬了下去,却只感到满嘴黏腻,干涩无味。
这,这是程衿做的?
他惊讶到嘴巴都没法闭拢,睫毛因震惊而轻颤,闷声低头,一副无法言喻的表情。
程衿见他不做反应,继续追问:“好吃么?”
陆南祁缓缓抬头,又不想泼她冷水,只能勉强咧嘴扯出一个艰难的苦笑:“好,好吃。”
陆南祁自以为自己的伪装天衣无缝,可程衿却轻易看出他轻蹙的眉头,心里涌起一股酸涩。
傻子,没有馅料的糕点怎么会好吃?
程衿想起自己刚着手专门做中式糕点的时候,第一次试卖并不理想。
图新鲜的大有人在,可最后真正成为客源的,却寥寥无几。
除却中式糕点造型花样远不如西式吸人眼球,还有很重要的口感问题。
西式糕点能用爽滑的奶油和芝士铺底,再加上机器烘焙出的松软和蓬松,人吃起来不至于黏腻。
中式则通常偏甜,口感软糯,尽管制作技艺复杂,口味却变化较少。
为了改良这个弊端,程衿当初也花了不少功夫。
陆南祁就是第一个牺牲品。
只不过当时程衿一门心思研究如何改良口感,很晚才发现陆南祁的不对劲。
偶然的一次起夜,让她无意中发现陆南祁偷偷躲在冰箱后面喝漱口水,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那段时间强行缠着陆南祁试吃,竟令他如此为难。
陆南祁总是迁就她的,之前是,现在也是。
“好吃就行。”程衿不想戳穿陆南祁的伪装,“明天我们去吃更好吃的。”
“什,什么?”
陆南祁还对程衿的话不明所以,程衿却把手搭在他的背上慢慢向外推。
直到陆南祁被推到门外,程衿关拢了一部分门,只留下一半敞开的幅度。
她身子倚靠在门沿,对着站在走廊上的陆南祁摆摆手,挑起一边的眉毛,语气俏皮:
“明天早上八点,大门口不见不散啦!”
陆南祁猜不透程衿的主意,尽管一夜未眠,也还是提早了半小时来到门口等待。
“到这么早呀。”程衿也提前赴约,没比陆南祁晚多久,“你是开车来的吧?刚好,我们坐车过去吧。”
等陆南祁将车子从停车位倒出来,平稳停在程衿面前,只见她绕过车身走了半圈,习惯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陆南祁以为她要坐下,还特地帮她调整了颈枕。
谁知道程衿托着休休的屁股将它轻轻放在坐垫上,从侧面拉出安全带扣好后又把车门关拢,自己绕到休休正后方坐下。
“你不坐副驾吗?”陆南祁撇过头问道。
“不用啦,休休晕车,还是让它坐副驾吧。”
不知怎的,陆南祁心里莫名升上一阵失落。
他们走的是国道,因此车窗可以四面打开,车速虽然不快,但是也有清风灌入。
陆南祁有时也会从车内后视镜偷瞄后方的程衿。
程衿的手肘放在车门扶手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微微侧头看向窗外。
初升的阳光透过她发间的缝隙,折射出淡淡的光晕。
陆南祁只觉得庆幸,车外微风鼓动的声音,刚好得以掩盖自己急促的心跳。
顺着程衿指的方向,三人终于抵达了一处偏远的村落。
“姚姐!”程衿领着陆南祁走进了一间老屋,冲屋内大声呼喊。
木门后隐约传来一声回应,不久,一位中年妇女踏过门槛,从门后缓缓出来。
“哎呀,真不巧!”姚姐用抹布擦干净手,叹口气说道,“我家的白芸豆正好用完。”
“哎呀,那我们还真是没眼力见儿,偏偏这个时候来!”程衿像个捧哏,有样学样应和着。
陆南祁哪知道这一老一少的在说些什么,只敢躲在程衿身后悄悄问:“为什么要白芸豆?”
“害!忘告诉你了,”程衿故意不理会陆南祁小声问的用意,突然转过头大声地说,“定胜糕外面的桃山皮必须用白芸豆做。”
陆南祁知道她这是存心揭短。
俗话说得好,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陆南祁显然懂得什么是学以致用。
他也提高声线,学着刚才二人一唱一和的对话,故作着急地一惊一乍:“糟了!那这可怎么办?”
姚姐反倒被他俩逗乐呵了:“你们够了啊,替我去一趟台云寺找正定法师,他那儿有最好的白芸豆。”
“姚姐您不跟我们一起去吗?”程衿对这个要求有些困惑,“您和那位法师才是老相识吧?”
姚姐听了先是一愣,肩膀微微耸拉,眼底沉浸在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默之中。
她自顾自端起晒在外面的簸箕走进屋内,没有回应程衿的问题。
尽管程衿对姚姐的反应心生疑惑,但还是不得不交代休休老实待在这里等她,自己则和陆南祁一块上路取芸豆。
据一路上的行人说,台云寺是他们这儿最有名的寺庙,不光许愿灵验,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台云寺距离姚姐的住处不远,步行就能到达。
寺庙的屋檐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庄严,飞檐翘角勾住风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大堂燃烧的檀香幽幽向外飘过,伴随僧侣的梵唱,更显悠远。
程衿通过询问一路的僧人,终于在东边的禅室找到了姚姐口中的正定法师。
法师盘腿诵经,虽然看上去年过半百,但脊背依然笔直挺立,不显岁月。
二人不敢惊扰了法师,只能站在门外百无聊赖地等待念经结束。
“二位施主有什么事吗?”一位小和尚注意到他们,上前询问。
“我们想找正定法师要个东西。”程衿解释道。
“那便随我来吧。”
有了小和尚的应允,他们两人才敢踏入禅房。
小和尚拱手作揖,轻声唤道:“师父,有两位施主找您。”
正定法师停下手中敲打的木鱼,将佛珠收入袖口,转身看向来人。
要不说佛道参悟世间呢,正定法师仙风道骨的气场一下就把程衿震慑住了,整个房内充斥一种无言的威严。
“二位找我何事?”
好在正定法师面善,笑呵呵地问二人。
“法师好,姚姐托我们找您讨要白芸豆,她说您这里的最好。”
程衿见正定法师语气和善,便迅速接话,道明来意。
怎知那个引路的小和尚听后反应激烈,突然上前质问两人,语气并不客气:
“怎么又是她?我师父的白芸豆多昂贵她难道不知道么,怎么总是恬不知耻空手讨要?”
程衿和陆南祁双双被小和尚的话震惊住了,茫然无措地呆在原地,背上不断冒出冷汗。
“无妨,少空,去后房拿给他们吧。”
正定法师不急不慢地发话,语气倒很是镇定。
得了师父的命令,小和尚即使嘴上还在低声埋怨,却也只能乖乖进入后方拿出一袋白芸豆放在程衿手上。
“二位施主莫白来一趟,台云寺祈愿灵验,不如去大堂祭拜一次,祈祷姻缘顺遂,福禄安康。”
“那,那便多谢法师了。”
程衿和陆南祁一同道了谢后,赶紧结束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是非。
正定法师说的对,来都来了,不管许愿结果如何,向佛祖表明诚心也是好事。
于是程衿便拉着陆南祁火急火燎赶往大堂。
二人在僧弥在指引下点燃手中的香火,双膝跪在拜垫上,对着金佛虔诚许愿。
“嘿,我听说,相爱的人来这儿许姻缘最灵验。”程衿紧挨陆南祁跪着,肩膀顽皮地轻撞他一下。
陆南祁被她这么一碰,重新睁开眼睛转头看向她。
“那我就许愿程衿和陆南祁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陆南祁被她这话吓一跳,呆愣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连反驳的话都想不起来。
程衿微微睁开一只眼睛,斜眼瞟向陆南祁的表情,料到他会是这么个反应,不禁嗤笑出声。
“哎呀,你怕什么啊?我们又不是相爱的人,这愿望不灵的。”
虽然程衿嘴上这么说,但陆南祁还是对她这冷不丁的一句想不明白。
不灵的愿望为什么要许?
可他见程衿重新闭上眼,举着香火跪拜三下,只当她说了个玩笑话,也没多怀疑。
程衿先一步许完愿,将手上的香火稳稳插进香炉后,便缓缓望向身旁的陆南祁。
陆南祁的愿望似乎很长,迟迟也不见睁眼。
面前合十的双手轻轻触碰着他的额头和嘴唇,颀长的睫毛在大堂缭绕的烟雾中轻轻颤动,从背后照映进来的阳光铺在一半的侧脸上,令程衿看得恍惚。
陆南祁,三年前你头也不回狠心离开,三年后你又带着一脸无辜,贸然闯进被你打碎的生活。
爱恨嗔痴,因缘果报,神佛怕是管不了。
那我便自渡。
程衿目光转深,眼底仿佛被落叶覆盖,掩藏了原本的波光荡漾。
“施主求个签吧。”
站在一旁的僧侣见程衿从拜垫上起身,主动拿着签筒走到她面前。
程衿从僧侣手上接过签筒,轻轻摇晃。
竹签在筒内相互碰撞,发出沙沙的响声,似是命运的低语,又或者是呢喃的天机。
随着她手腕的轻轻摆动,一根竹签不觉从筒口滑落,缓缓落地。
僧侣弯腰拾起地上的签子,捧在手中定眼凝视签面上的解语,面色骤然一沉。
他将竹签藏在掌心,双手合十深深朝着程衿鞠了一躬,声音低沉:
“阿弥陀佛,青山长掩没,白水易缁绯。”
“施主切记,放下执念,万不可强留。”
陆南祁关切的声音轻飘飘从背后响起,程衿这才在原地回过神来。
“没什么!”她这声回复情绪激烈,二话不说就拉着陆南祁走出大堂,“我们快走吧!”
陆南祁看得出她心事重重,可程衿实在嘴硬,他也没法子。
也许是带着点被戳穿心事的气恼,程衿一路抓着陆南祁几乎是飞奔出去。
快步走带起来的风将发丝胡乱地糊在脸上,脚步踏得很重。
什么破签!
这小和尚净瞎说!!
陆南祁望着程衿气急败坏的背影,尽管一头雾水,却也听话地挨在后面跟她走,挤不出一句安慰的话语。
“大家跟紧了啊!接下来我们去寺里一座有名的古塔,周边草木多,别走散了!”
导游举着旗子对着后头跟着的大长队扯起嗓子呐喊,人群一窝蜂涌了进来。
旅游团里各种年纪的都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背着大包小包四处走走瞧瞧。
就这么活生生把二人冲散了。
“陆南祁!”
程衿拼命踮起脚想要在人群中寻找陆南祁的身影,然而眼中只能看到不断涌动的人头。
女人的香水和男人的臭汗混在一起,叫人干呕。
陆南祁那么高,不至于找不到人呀?
程衿突然慌了神,心底一沉。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的脚跟,再次踮起脚尖,继续在人群中不停张望。
“陆……陆南祁!”
她的心跳加速,焦虑感逐渐上升,声音不知道是否因为着急,音调有些颤抖。
然而眼前的人群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程衿感觉自己夹在中间喘不上气。
她努力穿过人海伸长手臂,摸索着扶住旁边的大理石栏杆,这才从人群中心挤了出去。
可是这群人实在数量太多了,她好不容易逃离了中心,却依然被紧紧挤靠在栏杆上,艰难前进。
也许是由于眼神一直盯着面前推搡的游客,她一时没注意脚下,硬生生踩空滚落了阶梯。
一阵眩晕后,程衿用手肘撑着身体艰难直起背来,她尽力将眼睛睁开,却只有一片模糊。
腿上、背上的疼痛令她无暇顾及,她只是楞楞坐在地上,低头轻声啜泣起来。
其实摔下楼梯的疼对程衿而言算不上什么,然而再一次目睹陆南祁与她相隔人海,一转头便不见踪影的画面,才是她的心病。
无数个自我折磨的日夜像找到引线一般,重新在她脑海里弥散开来,满满的都是自嘲和悲戚。
她倔强地用手背用力擦去滑落的泪水,眼眶下的泪痕逐步转变成了泛红的血丝。
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沿侧脸掉落,在平台的石面上留下溅开的痕迹。
只是烈日当头,炽热的天气瞬间将其烤干,石面上又重新盖上一层薄灰。
「“阿弥陀佛,青山长掩没,白水易缁绯。”
“施主切记,放下执念,万不可强留。”」
程衿脑海里不适时又响起那个小和尚的解语。
“呵……果然,连佛祖都不帮我……”
这一刻,程衿只觉得自己仿佛被周围的喧嚣隔绝,整个世界只剩下可笑的自己和无助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