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激动得老泪纵横,满脸沟壑皱纹仿佛因此都积攒了足足一公斤的泪水。
“我可怜的娘啊!生前就没能在我那混账老爹身边过上安稳日子,死了还要看到家庭破裂,我这窝囊儿子对不起她啊!”
老伯仰天长啸,红血丝布满憔悴的疲惫双眼,
“还有那个没出息的孙子,一家子净是胳膊肘往外拐的混蛋啊啊啊!”
他死死捂住胸口,铺天盖地的痛苦将整个人的理智席卷而去,话语哽咽泣不成声。
陆南祁面对老伯的崩溃无所适从,脑子里实在找不出合适的安慰话,于是抬眼看向程衿,企图向她寻找帮助。
可是不知道老伯的哭诉令程衿想到了什么,她眼神空洞地盯着玻璃杯表层漂浮的几片菊花瓣,双肩在细微颤抖,是难以察觉的程度。
陆南祁抬起手在她面前迟疑地晃了晃,程衿这才回过神来,一声不吭端着水壶转身走进了后厨。
陆南祁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两人,怨自己此刻竟没出息得像个哑巴,即使翻遍脑海里的词典,却连半句适合的话都组织不出。
他又低头瞟向休休,琢磨不如换个思路找它求助。
可是休休被老伯刚进门时候的驱赶吓怕了,哼哼哧哧后缩了半步,脑袋委屈低下,两只滚圆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陆南祁。
这下一人一狗都不搭理他,孤立无援的陆南祁只觉自己比身边痛哭的老伯还要心如死灰。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后厨里突然响起碗碟噼啪摔碎的声音,吓得他和休休都抖了一激灵。
陆南祁匆忙绕过前台跑去后厨看情况,撩起扎染的短帘后,只见散落一地的碗盘,瓷制的早已分崩离析,木制的也摔出几道细小的裂痕。
程衿一个人楞楞地跌坐在地板,双肩微耸,头发乱糟糟地披散在面庞周围。
陆南祁悄悄靠近她,声音轻柔询问道:“怎么了?”
程衿闻声转过头来,面容憔悴,却还是淡淡吐出一句敷衍的“没事”。
休休灵敏感受到情绪,踩着肉垫默默挨过来,用鼻尖轻蹭程衿的侧脸,光亮柔顺的毛发拂过皮肤,毛茸茸的很是舒服。
陆南祁反应迅速,顺着继续说:“瞧,是休休想知道。”
程衿被他逗笑,用力揉了揉休休的头顶,抬头将脸上杂乱的头发捋到耳后,十分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
“你听过一句话吗?扭曲的中国式亲子关系——我最讨厌你,却又偏偏最像你。”
陆南祁愣住,不明白程衿想表达什么。
程衿看着陆南祁迷茫的眼神,轻笑一声,低头自顾自收拾起地上的残局,失落的情绪让她此刻声线低哑:
“老伯的母亲软弱一辈子,老伯对此很生气,可他更怨恨的,是自己和儿子都是一样的怯懦。”
程衿将身边最后一个完整的木碗摞起来,叠放在地上的托盘里,接着重新转向陆南祁,眼神幽冷,
“老伯是,我也是。”
程衿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自以为的洒脱,不过都是自欺欺人。
家庭对她的影响,是即使她拼命想要摆脱,一刻不停朝所谓的光明走去,可离光亮越近,影子同样越拉越长,黑暗随时随刻都会将她吞没。
小时候的程衿只有一个简单的梦想,她曾无数次在梦中捧起妈妈的脸颊,被爸爸邋遢的胡须搓得嗷嗷叫唤。
一家人只是普普通通地并肩走在空荡的街道上,有说有笑讨论回家吃些什么。
可是小时候的程衿没有想过,自己幻想了无数次,爸爸会偷偷从身后笑嘻嘻地拿出一捧妈妈最喜欢的郁金香的场面,最终竟然转变成在急促敲门声过后,父母无休止的争吵。
那捧郁金香最终变成了明晃晃的尖刀,划开了她所有的迷梦,然而倒在利刃下的,只有一个抓不住父母执意离去背影的自己。
父亲的不解释,母亲的纠缠不休,让程衿夹在中间成了唯一的牺牲品。
她憎恶父亲的冷漠,但自己也变成了用冷漠抵抗他人亲近的人;她讨厌母亲的敏感,而自己却是迟迟放不下的那个。
陆南祁也曾紧握她的双手向她承诺永远不会离开,可他依然用了三年时光与她背道而驰。
既然命运使然,程衿也不愿多说。
她知道陆南祁这会儿肯定觉得她神神叨叨不明所以,因此她也不愿多加解释,索性就让他当自己在奇怪地自言自语。
她正要起身,却被陆南祁拉住手腕拽下,一把拥入怀中。
陆南祁的胸膛宽厚,身上还是记忆中一直以来都习惯用的青柠洗衣液的淡淡香气,他平稳有力的心跳令程衿短暂忘却了三年的分离,好似二人依旧是曾经相爱的彼此。
“我能理解……”
陆南祁说话声音轻细,拥抱程衿的双臂虽然颤抖却一刻不肯放下。
程衿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情绪平定下来,缓缓闭上眼睛,周身只有休休绕圈的铃铛碰撞声。
陆南祁,你能理解什么?
你明明……明明都忘了啊……
她以陆南祁听不见的音调悄悄絮语:
“陆南祁,我其实很胆小。”
“我知道世界人来人往,所有人最终都要离开。”
“可我就是舍不得。”
“陆南祁,可能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而我也不想让你知道——”
“我还爱你。”
人向来不愿从舒适中醒来,她也明白这个道理。
更何况对面是她深爱了三年,那个在梦中抓不住却又突然闯入的人,即使是毫无讯息的三年也无法淹没的爱意。
她贪婪地呼吸他的气息,第一次不加掩饰地将自己所有的脆弱袒露在外。
时光跨越三年,陆南祁的怀抱里也许只剩某些可有可无安慰的同情,但是程衿依旧不愿挣脱。
“汪汪汪!”
休休的几声叫唤重新把程衿拉回现实。
“好啦好啦,都是你喜欢吃的,全部给你包起来了哦!”
程衿手上抱着几袋从超市刚买回来的新鲜狗粮,大包小包整整齐齐收进纸箱。
休休一只前肢轻轻搭在程衿小臂上,眼神委屈地看着程衿。
程衿看出它的心思,用手指轻挠休休的下巴,好声好气地哄它:“我就离开几天啦,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呀。”
东西收拾齐整后,程衿从玄关的吸盘挂钩上取下新买的牵狗绳,为休休小心扣在项圈上,蹲在门口最后为它整理一次毛发,语气轻松:
“走吧,我们找爸爸去。”
清安城西派出所日日夜夜伴随各种鬼哭狼嚎,是著名的噪声制造地。
闹事群众常常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扯些听不懂的方言,似乎谁气势越强便越有理。
所以休休脖子上项圈的清脆铃声可以称得上“喜鹊报喜”,一路上的警员都笑脸相迎。
程衿刚顺着保安指的方向走进大厅,哪知前几天那个缠着她不怀好意的警员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在面前,还是一脸别有用心的模样。
程衿见他要靠近的趋势,条件反射地后退几步。
休休立刻挡在前面,对着他低吼不断,耳朵时刻竖立着,眼神充满警惕。
“这狗有什么毛病?”
那人似乎丝毫没感到程衿对他的防备,没好气地对着休休骂了一句。
休休护主不假,但头一次对陌生人露出如此凶恶的一面,程衿都险些拉不住它要扑上去的架势。
好在林江白来得及时,他一个像面条一样灵活的歪身,巧妙挡在二人面前,笑嘻嘻地对程衿说道:
“来找陆南祁的吧?跟我来吧。”
得亏林江白的及时解围,休休这才停下狂吠,其实再怎么温和的大型犬跳起来毕竟还是吓人,程衿担心派出所人员混杂,要是一个不小心伤了人那就成罪过了,于是见机赶紧将休休拉走。
“那人叫罗堂,是清安公安局副局长的儿子,刺头一个。”林江白边走边和程衿解释,语气中能听出对他颇为不满,“有他老爸罩着,大家也都不敢直面与他发生争吵,但他这人改不掉的官架子让人很是讨厌,还是尽量少交往。”
程衿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喏,你要找的人就在那儿。”
还没等林江白说完,休休就发了猛直直冲过去,程衿拽绳力气不够大,牵绳直接脱手被休休带走。
原本忙着整理资料的陆南祁听见休休飞奔摇晃起来叮叮作响的铃铛声,立刻从工位探出身子,一脸好奇:
“你们怎么来了?”
他顺手接下程衿手上提着的两袋东西,将自己的办公椅拉出来给她坐。
程衿却没有坐下,反而把手背在身后,歪着头笑吟吟地靠近陆南祁:“不知道陆警官愿不愿意为人民服务呀?”
陆南祁见眼前的姑娘越来越清晰的眉眼,不禁踉跄几步慌了神。
程衿挑逗的眼神直勾勾盯着陆南祁,侵略的心思丝毫不打算隐藏。
陆南祁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嗓子发不出一句声音。
两个人对视拉扯不下,眼波流转出几分不可言说的情愫。
然而这样暧昧的气氛却被林江白一声不和谐的偷笑打破了。
林江白也知道自己闯了祸,灰溜溜地赶紧跑走。
“所,所以是什么事?”陆南祁清清嗓子率先打破僵局。
“也没什么大事,有个非遗糕点需要我去当地学手艺,所以这几天可能就要麻烦你替我照顾休休啦~”
程衿也不打算继续逗他,开始仔仔细细交代休休这些天的照料细节。
陆南祁认真听着,不熟悉的地方还特地找了本子记下,心甘情愿接受了“任务”。
程衿将所有注意事项交代清楚之后,便匆匆告别启程了。
好在休休性格乖巧,即使在不熟悉的地方也老老实实趴在陆南祁工位旁边,一点儿也不吵闹,没让陆南祁操心。
傍晚下班后,陆南祁完成交接工作便牵起休休回了自己的住处。
刚进门休休就激动不已,哒哒哒直直跑去沙发处叼起一块垫子铺在地上,自己则乖乖坐在旁边,双眼亮晶晶的,似乎等着接受夸奖。
陆南祁被它这一连串举动惊住了,慢慢拖着拖鞋在休休刚扯落的垫子上坐下,好奇问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么坐的?”
休休却一脸单纯,傻乎乎咧着嘴巴笑嘻嘻地看着他。
陆南祁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八成是被各种各样的警务忙昏了头,简直多疑到精神不正常了,居然期待一只拉布拉多回答他什么。
他晃晃头企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原本乖巧坐在旁边的休休突然翻身倒在陆南祁腿上,露出软乎乎的肚皮,吐着小舌头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陆南祁见它撒娇的样子,觉得实在可爱,扑哧一声笑出来,一只手在休休露出的肚皮上反复按揉。
手掌揉着揉着,陆南祁就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圆形金属。
他撩起休休脖子上叠起的松肉,发现是一个镶嵌在项圈上的精美挂坠。
陆南祁从来没注意到这个小物件,表面的金属外壳做工精美,中间刻有诸如卷云纹的传统纹路,旁边就悬坠着两枚小铜铃。
他将挂坠放在手心,仔细端详后发现侧面有细小的开口。
陆南祁小心翼翼沿着缝隙打开,一张缩印的照片完好地放置在里面,没有任何破损。
他继续凑近来看,这才看清照片中的人物——
女孩面容青涩,身上穿着的还是中学校服,但是笑容异常灿烂。
瘦削的身板套在宽大不合身的校服外套里,弯弯的柳叶眉下是明亮纯净的双眸,缕缕温和的光线投注在女孩身上,投射出两鬓边的细软碎发,一副乖巧清秀的模样。
陆南祁从那双几乎一模一样的杏眸中猜测出这应该就是中学时期的程衿。
照片里的休休倒还是个幼崽时期的小狗,就这样被程衿抱起前肢贴在脸侧,还在吐着小舌头轻轻舔舐主人。
陆南祁眯起眼睛看向右下角的落款时间——
“没想到休休你都十二岁了啊。”
陆南祁惊讶地看向休休,从照片上落款的时间算起,休休竟然已经差不多十二岁了。
中型犬的寿命大致在十二到十五岁之间,对于这个数据而言,休休无疑已经算是一只老年犬。
可休休的毛色依然柔顺光亮,白金色的毛发在阳光下尤其光彩照人。
再加上休休如今还能整天在店里跑上跑下招揽客人,丝毫看不出它早已步入老年。
陆南祁托起休休倚靠在他腿上的大头,用指尖轻点它的鼻头,弯唇一笑:
“看来你的主人把你照顾得相当好。”
其实从休休亲人的表现便不难猜出,除了拉布拉多这个品种本身亲人温和的特点,只有主人悉心的照料令狗狗感受到无微不至的爱意,它才能毫无保留地将自己获得的爱分享给别人。
程衿是这样的人,陆南祁并不意外。
只不过他没想到休休竟然陪伴了她这么久。
陆南祁又不禁想起前几天程衿倒在他怀里默默流泪的回忆。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嚎啕,尽管声线已经哽咽,却也只是淡淡地说——
“老伯是,我也是。”
程衿从未和他提过的创伤,会是围绕她的家庭吗?
程衿表面的洒脱,陆南祁都能轻易揭穿,但是深藏在她内心的许多事,他却迟迟看不透。
陆南祁想得入神。
休休见他愣住,嗷地一声冲他轻轻叫唤,把陆南祁神智拉回。
怎料陆南祁刚回过神,休休肚子就咕咕大声叫唤起来。
他抬头看一眼时钟,发现早已不知不觉到饭点了。
“好好好,我来替你准备晚餐。”
陆南祁起身走向餐厅,径直打开摆放在侧面的冰箱。
里面冒出幽幽冷气在内部灯光的映照下,大面积地朝陆南祁脸上扑去。
“我看看……冰箱里没剩多少菜了……”陆南祁看着空空如也的冰箱,自言自语在感叹,“好像可以吃西蓝花吧?”
陆南祁将外面的一些剩菜端出来放在桌上,伸手向里面掏出一朵西蓝花,抓在手里看了一圈,尚且还算新鲜。
“一朵花,一个蛋……”陆南祁生怕自己没准备够营养,嘴里还一边念叨手上已经拿出的一部分食材,
“萝卜配上生猪肉,休休健康永无忧……”
然而原本只是为了提醒自己手里已有的食材,不料他竟自说自话像顺口溜一样继续说出了些另外的话。
陆南祁站在冰箱门口愣住了,他刚才不知不觉接上的话,其实连他自己都完全没有听过,但是嘴巴就这么习惯性地念出来了。
都说,人如果能形成肌肉记忆,那是要经过数百遍的不断重复才能练成的。
那么刚刚那句顺口溜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定不是家喻户晓的俗语。
所以也就是说,这个其实是早早种在陆南祁记忆深处,在那些他可能已经忘记了的三年里,被不断重复的幸福。
陆南祁心中瞬间卷起一阵不安和心慌,他迟疑不定地低头看向休休。
休休没有特别大的反应,只是乖乖叼着自己粮碗等待陆南祁的投喂。
休休白金色的毛发在餐厅灯光下发出柔和的亮光,恍惚间令陆南祁有些晃眼,他呼吸沉重:
“休休,我们很早之前,就是见过的吧?”
休休哪里有什么回应?
这个贪吃鬼只顾着盯住陆南祁手里从冰箱拿出来的鲜美食物,叼在嘴里的铁碗几乎盛了五分之一的口水。
陆南祁觉得自己确实魔怔了。
他无奈地看着休休傻乎乎等着开饭的模样,暂时放下了怀疑的念头,认真清点好食材后便着手为休休准备丰盛的晚餐。
然而客厅却不适时响起了急促的电话铃声。
陆南祁找到抹布擦干手,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迟疑地接起电话:
“队长,什么事?”
对面是王队的回应。
“哦哦,小陆啊,是这样的,近期有个志愿团队组织了一个去城东精神病院的爱心活动,团队的负责人是我朋友,他怕那些病人一时失智控制不住伤到志愿者,所以拜托我找位得空的民警帮忙保护一下。”
“你这几天正好轮休吧?活儿也不重,我可以按你正常上班算工薪。”
陆南祁一个人待在家也觉得无趣,再加上好说话的脾气,平日里定然早就应下了。
但是如今家里还有个休休需要照顾,他不免犹豫了一阵:
“队长,可以带狗去吗?”
“只要保证狗不咬人,带去也是没问题的。”
“好,那我到时候准时去。”
陆南祁挂断电话,冲休休挑了个眉,语气压抑不住窃喜:“休休,我们明天去外面玩儿。”
休休这话倒是听懂了似的,摇起尾巴兴高采烈地在餐厅转圈,蹦蹦跳跳难掩激动。
陆南祁第一次觉得,托休休的福,家里难得如此温暖热闹。
三年前,师父的一纸调令让他孤身一人来到不熟悉的清安,他没有丝毫的怨言。
尽管出乎意料碰见了林江白这个多年的老朋友,他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丢失了什么。
没有房贷、车贷的压力,能够生活在清安这个宁静的小县城也并不算糟糕。
东川和清安,其实哪个都不是他的老家,所以不管在哪,对他而言不过都是一样的客乡。
至少他以为自己会这么想。
可是这三年待下来,陆南祁依旧觉得孑然一身的孤寂。
冗杂重复的工作,日复一日的民众争执,平淡的日子渐渐吞没了他的激情。
他也曾叩问自我,却在心里找不到任何的欢喜。
他只觉得,受伤的那段时间,带走的不光是三年的记忆,还有自己爱的本能。
仿佛时光在眼前川流不息,繁华生死往复,所有人都绕过自己,往身后走去。
偏偏留下他一个,处在最热闹的中心,却仍然寻不到归处。
可是陆南祁不知道,自从那天晚上休休的铃铛声,时隔三年在他面前再度响起时,自从那双眷恋的双眸依旧烧着炽热的爱意望向他时——
他所有的不安和伶仃便都有了解释。
出于避免引发患者情绪激动的考虑,陆南祁这天穿上了便服。
志愿团队里的大部分都是大学生,陆南祁长相清秀干净,身材高挑,不免引得其中一些年轻的小姑娘投来欣赏的目光。
有几个鼓起勇气向他询问联系方式,却被他不解风情地委婉拒绝了。
另外几个胆小点的,就借口摸休休靠近他,双膝半蹲,只敢偷偷瞄几眼。
陆南祁的眉毛偏粗,放在这张气质浅淡的脸上竟也丝毫不违和,反而给他增添了符合警察身份的正气。
两瓣薄唇常常就是挂着微笑,温柔地望着对方。
优越的皮相总是能吸引人多看几眼。
因此所里只要有什么需要露面的宣传活动,领导们都喜欢拉上陆南祁作为派出所的门面。
一行人跟着负责人和对接的医务人员进入医院内部,陆南祁则牵着休休走在队伍最后,以防突发情况。
可能是被某些影视误导,真正的精神病院其实完全不像电视剧里渲染得那么恐怖阴森。
整洁干净的装修,和正常的医院没有两样。
刚进去不久,正巧赶上病人集体做操时间。
这些穿着病号服的成年人们,跟随律动十足的音乐,竟像个手脚不协调的孩子一样,歪歪扭扭跳着奇怪的舞蹈。
他们一个个欢声笑语,笑声干净得没有一丝瑕疵。
陆南祁觉得,比起社会上的勾心斗角,这里的病人们似乎更加懂得生活。
医院不算太大,众人一路紧随医护人员,没花多少功夫就来到了娱乐室。
志愿者们此行的目的就是用画笔陪伴这些想象力丰富的病人,让他们自己画出自己人生的色彩。
陆南祁觉得活动意义非凡,诚恳询问负责人自己是否能加入。
负责人听了自然很乐意,立刻从包里拿出多余的画笔递给陆南祁。
陆南祁接过道了个谢,便牵着休休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
病人还没到,负责人就让志愿者们可以自己先画着玩。
陆南祁一时也想不到该画些什么,于是左一眼右一眼地对着休休画了起来。
只不过他实在没什么艺术天分,简简单单的几笔也能画得东扭西歪。
他自己都有点不太好意思,只是稍微抬起一角展示给休休看,果然换来了休休幽怨的目光。
陆南祁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真不好意思啊,我实在不会画画。”
他又拿起画纸左看右看,无论怎样调整角度也改变不了难堪的画技。
配色就先不说了,单单几根简单的线条都没能画直。
陆南祁对此没了办法,无奈叹气道:
“哎,要是你主人在,应该能画得很好看吧?”
陆南祁虽然从没见过程衿画画,但从她做出的糕点摆盘设计来看,便不难猜出她是有艺术天分的。
中式糕点用料比西式糕点讲究,但是造型却远远不如西式。
可程衿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运用一些小装饰,令原本朴实无华的糕点看上去高端大气。
陆南祁能从中看出程衿全心全意的热爱。
他觉得,人生能够找到为之付出一切的事业,无疑是一大喜事。
程衿在他眼中,一直都是一个坚决勇敢的女孩。
“画得真丑。”
一声刻薄的批判从陆南祁头顶响起,他抬头一看,发现是医护人员带进来的病人。
这个病人倒是比刚才在外面见到正在跳舞的那批在年纪上小了许多,看样子约摸只有初中大小。
而且明明是个女孩子,却被剃了个方正的板寸,可惜了她红润的面色,如果蓄起长发,应该也会是一个标志的小美人。
陆南祁赶紧起身让位,迅速收拾整齐刚刚他用过的彩笔,仔细摆放在女孩的手侧。
“应该要这么画才对……”女孩拔出一支红色的彩笔,用牙齿咬下笔盖便着手画起来。
陆南祁没想到这么年纪这么小的一个女孩子运笔却潇洒自如,颇有大师风范。
没画几笔,女孩就干脆利落地盖上笔帽,举起画纸朝陆南祁炫耀:“这才是优秀作品。”
陆南祁本打算一览风采,怎知定睛一看——
画面上就随意地用几个方框当作身体,几条短线当成手脚,简易到连尾巴都没画上去。
但是画纸后的女孩却一副胸有成竹的自信模样,让陆南祁实在不愿打击她,最后只能昧着良心强行夸赞了几句。
女孩听到夸奖,得意得哼哼了几声,转头将自己的“大作”重新铺在桌面上,傲娇地说道:“这下见识到了吧?我要给它盖上我自己专属的印章。”
可是女孩摸遍了全身也找不出她口中所说的印章,一时间紧张得东张西望,面色变得通红,额头几根青筋猛然爆了出来。
“不见了……不见了!!”
陆南祁见她状态不对劲,刚想伸手轻拍她的背以抚平情绪。
结果女孩突然站起,不断在桌前徘徊,凳子直接被狠狠推到角落。
陆南祁无意中看到女孩估计咬破了嘴唇,淡淡的鲜血从唇周流了下来。
他见情况超出可控范围,急急忙忙找到外面的护士寻求帮助。
好在护士们都经验丰富,手法熟练地引导女孩呼吸,不一会儿她的情绪便逐渐安定下来。
护士耐心询问女孩情况:“念念,告诉阿姨发生什么了?”
“我的东西丢了……我的东西丢了……”
护士下意识看向陆南祁,陆南祁怕惊扰到念念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情绪,只和护士对了个“印章”的口型。
护士立刻领悟他的意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只有大拇指长短的小印章,放在手心展示给念念看:“没有丢呀,这不是在这呢吗?”
念念一看到印章就彻底冷静下来,一把抓过印章,拼命在纸上连盖了好几个名字。
陆南祁就这样站在旁边,被这一突发事件吓得一声也不敢吭。
身边的护士长看见他紧张的表情,语气平淡解释道:
“念念是个焦虑症患者,十岁的时候就被送进来治疗了。”
“她家长之前逼得太狠,一家人都没想到最后成了这样的结果,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焦虑症一发作,她就会开始不停找印章,据说这是她过世的外婆亲手刻给她的遗物。只不过印章太小,我们为了能及时安抚她的情绪,私下找人多刻了几个相似的,以备不时之需。”
陆南祁呆呆看着躺在护士怀里逐渐平静的念念,心中感到难以压制的心疼。
不知道念念什么时候重新清醒过来了,她手上反复摩挲印章表面,眼神直勾勾盯着陆南祁,慢慢吐出一句话:
“叔叔,你也丢东西啦!”
陆南祁对她这淡淡的一句不明所以,正打算弯腰问她个所以然,门外却忽然响起叫喊。
“快抓住他!”
陆南祁反应敏捷,急忙冲出门外,左右张望寻找目标。
不料他顾前不顾后,竟直接被发了疯的病人从背后狠狠撞翻,滚了一圈倒在地上。
休休护主心切,不顾命令发了狠地狂奔向闯祸的那人,一个飞扑成功将其制服。
周围的医护人员赶紧围了上去,动作麻利地为患者注射镇静剂。
娱乐室里的众人也陆续跑了出来,纷纷围住陆南祁好心询问他的状况。
念念也跟着出来了,她好不容易挤到中心,却见到陆南祁一脸痛苦地撑着头跪在地上,只敢木木地蹲在他的前方。
周围时不时响起关心的声音:
“警官,你没事吧?”
「“警官,你没事吧?”」
陆南祁只觉得此刻头疼欲裂,陌生人的关心在脑海中天旋地转,眼前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个他不曾见过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