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我死后男主追悔莫及by伏菽
伏菽  发于:2025年0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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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翟翠云,凤冠霞帔,当日惊鸿一瞥,现在,这张清极妩极的面容,终于,为他一人所独有。
“殿下……”他发出痴迷般的叹息。
纵然早知男女之事,索仁发觉,他在这样红烛高照的氛围中居然有些生涩。
那个在太阳下凛冽而锐利的少女,此刻在他的目光下微微垂头,发间垂下的珠翠轻轻打在了她精致的面容上。
他就知道,再如何张扬的女子,到了新婚之夜,面对丈夫都是羞涩的。
他解下朝笙胸口上的茜色宝石扣,松开她束腰的朱锦瑞云封,光滑微凉的布料划过他干燥粗糙的手掌,索仁心猿意马,幻想着喜服之下,她娇生惯养的肌肤是否比牛奶还要柔软洁白。
帐篷外,篝火彻夜不灭,那日钦看着在这场婚宴上纵情享乐的人们,悄然无声离去。
在离开可汗王帐的那一日,他与那位公主达成了同盟——
“你要让索仁在新婚之夜失去你父汗的喜爱,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她对他的话毫不意外,反问自己能得到什么。
她美丽又聪明,知晓他与索仁的不和。
“索仁不会是一个好的未来可汗。”那日钦说,“他的哥哥太多了,我们不会臣服于一个最年幼的弟弟。”
“你从宣朝来此,想必很不甘心,殿下。”他循循善诱。
朝笙似乎被他说中了,黛眉微蹙:“我当然不甘心,我讨厌被当做棋子。”
“嫁给索仁,你将仍然只能随波逐流,他不堪大用。”他说。
“但与你合作,不也是做一枚棋子吗?”
他喜爱她这样直接而野心勃勃的眼神。
“我与索仁不同,殿下。”那日钦低声道,“我能做到的事情要比他多得多。”
“你只需要在婚礼那夜让他短暂地失去行动力,会有宣朝的骑兵杀入这场婚礼,让他沦为一个残废的。”
他不欲杀死索仁,毕竟不似宣朝人争夺皇位那般你死我活。
朝笙神情微诧:“我朝的骑兵?”
那日钦当然不可能与宣朝人勾结。
他只是让他母族的骑兵扮作宣朝人来刺杀罢了。
反正霖州确实又有了一支似乎还算可以的骑兵营,他们与狄人常有摩擦,上次焚烧了他们的后方,这次毁了一个婚礼也在情理之中。
朝笙在他含蓄的笑中了然。
“我会让你做我唯一的阙氏。”那日钦坦然地说,“索仁的母族太强大,他不可能只有你一个妻子的。”
“但我不一样。”他确实不想娶太多妻子,他的母亲就是一个悲惨的例子。
“我觊觎父汗的位置,我也觊觎您,殿下。”
朝笙终于被他说服。

帐篷内,一无所知的索仁仍在热切地期盼他的洞房花烛之夜。
他解下了朝笙的外袍,看到她雪白的脖颈与纤巧的锁骨,朱红的里衣包裹着她的身躯。
仿佛在拆一件期待已久的礼物。
他的呼吸灼热,凑得更近了一些。
她似乎朝他笑了。
他抱住了她,手往她的下裳探去。
然而,华服之下,索仁没能看到他日夜期待的美好。
在他离朝笙最近的时候,一把匕首从朝笙的袖中脱出,狠狠刺进他的心口。
宝石绫罗都是点缀,她顺从地待嫁于清河宫,却在自己的身上,藏了一把匕首。
作为“宿朝笙”的一生注定短暂,但朝笙想自己写一个结局。
是被折辱而死,是郁郁而死,还是,为她的母亲,为那个死在霖州的青州贵女报仇而死。
她手腕往前又进了几分,贯穿了索仁的心口。
鲜血淋漓,与那日钦约定的时刻即将来临,朝笙漠然地看着索仁不可置信的倒下。
那日钦以为他说服了她,其实只是让她乘了一股东风。
那日钦说,他会给她巫祝配下的药,她只要借着交杯酒哄着索仁喝下就好。然后,他会让索仁在睡梦中变成一个无法继承汗位的废人。
朝笙觉得他的这点仁慈显得很虚伪。
她收起匕首,看着上面映照出的她的双眸。
“小马奴做的匕首,确实不错。”她拾起飘落在地的喜帕,认真地擦去了上面的血迹。
这注定是一场要载入史册的婚礼,没人想到,柔弱的宣朝女人没有委身于高大的狄人王子,她面不改色,却以压倒性的力量杀死了索仁。
后来的史官,对于昭烈皇后宿朝笙褒贬不一。他们肯定她和亲草原,刺杀索仁,乃至掀起狄人内乱的功绩,但另一方面,燕昭烈帝终生未娶,封一个嫁往草原的前朝公主为皇后,替她建庙立碑,不能不叫人说一声荒唐,更有甚者,抨击昭烈皇后乃他一生帝王功业里的败笔。
但朝笙毫不在意后人如何评判她,她静静地坐在帐中,等待着那日钦的信号。
终于——
她听到了帐外散乱的脚步声,狄人们呼喊着“起火了”,忽有惊诧的尖叫划过夜色。
马蹄声袭来,一队骑兵轻骑杀进了王庭,直奔茜色的帐篷而去。
“宣朝人想死吗!居然敢来偷袭!”
朝笙微微一笑。
短兵相接的声音很快响起,那日钦太过于自负,他看轻索仁,其实自己也没有好到哪去。
自半年以前,被宣朝的轻骑兵奇袭后方之后,可汗就加强了王庭的防御,而这些,被派去宣朝出使的那日钦未曾想到。
当扮作宣朝士兵的那日钦冲入帐中,看到的,是已然倒下的索仁。
那位宣朝公主坐在他身旁的软榻上,似是惊住了。
“你果然做到了……”他快步上前,父汗的亲兵正与他母族的士兵缠斗,他必须立刻把索仁废掉。
但当他走近,看到的却是他的异母弟弟不能瞑目的双眼。
来不及质问朝笙为何多此一举杀死索仁,他扭头就要走。
但是迟了。
一只雪色的手攀附上来,拉住了他。
带着薄茧的手。
那日钦立刻意识到,这位曾持马鞭伤人的公主,并不是借着身份跋扈。
这样一具他以为会为他所收藏赏玩的身体,居然蕴含着难以置信的力量。
他焦躁不安,躲避着刺来的匕首,借着铠甲与体格的优势终于扼住了朝笙的咽喉。
“殿下。为何不听我的话?”他懊悔不已,索仁就这样死了,而他筹谋的事情面临着巨大的败露风险。
鬼迷心窍。
他低头,看向被他压住的朝笙。
他惊觉,就是这张冷淡又妩媚的面容,在洛都时就悄然蛊惑了他,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是她的圈套。
朝笙被迫仰面看着他,居然还笑得出来:“那日钦,我告诉过你,我讨厌被当作一枚棋子。”
那双流丽清冷的丹凤眼中映照着那日钦悔恨的面孔,朝笙握紧了匕首——
“别反抗了。”他察觉到她的动作,反手去捉。
匕首高抬,朝笙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自己。
鲜血四溅,那日钦被她毅然决然的动作震慑住了。
帐篷外,两边交手已分胜负。
“那日钦,我的孩子,你杀死你的弟弟,杀死宣朝的公主,是为了什么?”
可汗愤怒而失望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冲天的大火燃烧于狄人的王庭时,霖州,银甲的少年将军猛地捂住了脖颈。
池暮感到动脉剧烈的搏动,脖颈上赤色的痣烧灼滚烫。他心中莫名升起巨大的不安,心脏的跳动声仿佛在耳边轰鸣。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无法自抑地以虎口圈住咽喉,想要扼住这突然的痛意。
军营里陡然响起的喧哗声,他在痛楚中甚至未曾察觉到。
一个白衣缟素的少年骑着马,横冲直撞地冲了进来。
李树在后面嚷嚷着:“是洛都的贵族,我拦不住!”
岂止拦不住,那少年风尘仆仆,似乎是长途跋涉而来。
夜色下,他点名就要见池暮,说话时漂亮的丹凤眼赤红,凶得很的模样。
“池暮!我姐姐呢!”宿从笙一眼就看到了他。
那昔日沉默的小马奴,被他姐姐护在身后的小马奴,真的在霖州闯出了名头。
玄枪银甲,军士簇拥。
可他无法替池暮高兴,宿从笙只感觉到铺天盖地的怒火席卷了他。
他的姐姐救了池暮。
堂堂郡主,倾心于一个马奴,在洛都等着他建功立业,等着他回来娶她。
然后呢?
“你来霖州有什么用!”他崩溃出声,“你眼睁睁看着和亲的队伍过了霖州!”
“洛都十里红妆,送我姐姐赴死。而你,竟然连拦都不知去拦?”
池暮看到,那双和朝笙如出一辙的眼中,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水。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沙哑。
他分开人群,心中陡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答案。
冷静,冷静——
池暮死死地掼住宿从笙,强迫这暴怒中的世子看向他。
“傻子。”宿从笙声音恨然,狠狠地瞪向那晦暗如墨的眼睛,“和亲的,是我的姐姐!根本不是宿云秋!”
“她骗了你,也骗了我。”
在书院的宿从笙本不会知道这一切。
但杨氏的身体日渐衰弱,他不顾杨氏的反对,硬是从绪州赶回了洛都。
病榻前,杨氏形容枯槁,她的身体一年差似一年。
他的母亲,冷淡遥远如观中泥塑的母亲,原来终究是肉体凡身。没有与他有过什么母子和爱的时光,她就要老了。
“回来做什么?”
他跪在她的塌前,低着头,梗着声音答:“见您。”
“你不该回来的,洛都没有人希望你回来,阿从。”
她的声音缓慢而无力。
在书院的时间中,宿从笙终于明白洛都乱糟糟的局势,终于看清了风云诡谲的政治,终于明白这个冷淡的母亲的那点隐晦慈心。
“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却又想让我学好,走正道。”
他十六岁了,是半个大人,在题蒲书院的这两年里,长高了许多,若朝笙看到他,绝对无法再嘲笑他个子矮小。
“我在书院里学了仁礼孝忠,所以我回来了,没有母亲染病,子女不在床前侍奉的道理。”
“你长大了,阿从。”杨氏的声音感慨。
这个孩子长成了和宿文舟截然不同的大人。
杨氏想,她应该要欣慰的,可她情不自禁的流下泪来。
要如何才舍得让这个孩子知道,她的生命已经油尽灯枯,他的姐姐已被嫁去迢迢的草原,要如何让他这样迅速地面对接二连三的失去。
宿从笙察觉到她的哀伤来,他抬眼,望向病榻上的母亲,从她的话中感到剧烈的不安。
他迟疑着问:“姐姐呢?姐姐也不希望我回来吗?”
将要离去和亲的那个夏日里,朝笙写好一封又一封信,写春华又写冬雪,最后悉数留给在洛都的露葵,让她按着时间寄给池暮与宿从笙。
“给池暮的信,每月中旬寄出。宿从笙话太多了,两个月给他回一封便可。”
在题蒲书院的漫漫光阴,宿从笙等待着朝笙的回信,他和她说山长的严格,学子的刻苦,说绪州的碧湖,隔岸相望的烟火。
而她的信里写尽洛都的四季,闲暇趣事,宿从笙读得津津有味,丝毫未觉,收到信时,他的姐姐早已经踏上了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宿从笙发狠般推开了池暮,挣扎间,从袖中扬出漫天的白纸。
那是露葵还没有来得及替朝笙寄出的信。
一张又一张,飘落在这年轻将领的眼前。
“小马奴,我今天又去了一次山神庙,那儿芳草萋萋,已盖住我们来过的痕迹。”
“元夕灯会,差点赢尽所有灯笼,见一小儿哭闹不休,遂把他看中的也赢了下来。”
“过完这个生辰,我离及笄便只差一年了。”
“池暮,见字如晤……”
“……这是最后一封信了。一次写了二十几封,实在叫我辛苦,我让露葵一个月给你回一封,估摸着你看到这一封的时候,我已在草原埋骨。”
“和亲避无可避,为着我的亲人,我必须要去。但我有自己的选择。”
“作为一个女子,自认不算蠢笨,武力不逊于男子,到头来,仍免不了被牺牲的结局,一如我的母亲。”
“她死于狄人的刀下,她的丈夫救不了她,但我想替她讨一个公道。”
“既知有去无回,便不叫你在我成亲时替我牵马了。”
池暮伸手,想要接住这漫天的书信。
他忆起那些给她回信的光阴,烛火摇曳,映照宣纸泛黄,他洗干净手上的血迹,提笔时一字一句都是虔诚的爱意深刻。
宣纸如雪,覆他银甲满身。
山火连天,明月当头,他曾于神明之前,许她一生之诺,许她青丝白首,可到头来——
到头来,也不过给了她一朵干枯的桃花。
悔之,何及。
悔之,晚矣。

建昭二十一年,历史的洪流席卷了十四州。
狄人的王庭因和亲公主与王子索仁的死陷入了动乱,大阙氏与小阙氏的氏族对立愈发严重,最终那日钦被处死激发了王庭的矛盾——
在这时,霖州悍然发兵。
洛都圣人连下十二道敕令,使臣皆有去无回,霖州无一人接旨。
任圣人如何惶恐震怒,边境的战火被一个默默无名的将领掀起,历史走向了谁都不曾设想的结局。
玄枪银甲的骑兵跋涉过草原,来到狄人的王庭,以势如破竹的气势击垮了这个内乱的部族。
连绵纵横的祁连山,曾是狄人壮大的沃土,但一个年轻的将领提枪,贯穿了狄人的头颅。
这场与狄人的战争持续了整整一年,洛都的圣人眼睁睁看着玄枪的声名再次响彻他的国土,曾经让宿氏君王如鲠在喉的狄人溃逃,狼狈的退到了祁连山之后。
当那个年轻的将军立碑于祁连山之后,他的枪尖,对准了天子。
建昭二十二年冬,霖州反,这支虎狼般的军队南下,兵临洛都。
庞大的王朝内里早已腐烂,被池暮以摧枯拉朽的速度摧毁。
渡过曲江,入启夏门,距离青年再次踏在朱雀大街青灰的石板上,已过整整四年。
那时,他家破人亡,苟活下来,混在朝笙的侍卫之中。
尚不知前路如何,只知道跟着她走。
一晃这么多年。
洛都的冬天仍然干燥而寒冷,满城肃杀。
惟有昭文书院里的梅花灿烂盛大的开着,被风卷起,落在他染血的枪尖。
三年征战,三年杀伐,谁能料到,曾被一个少女护在身后的马奴,能走到兵临洛都的这一步。
皇城之中,哭声,咒骂声,淹没在铁甲铮然里。
宫人们畏惧的看向这玄甲的高大青年,早在玄枪营的名号再起时,就有流言断定他是永安侯府的遗孽,必会为复仇而回洛都。
连霖州人都这么以为。
尽管他们的将领告诉他们,他曾经是个马奴。
落日悬河,青年踏在宫道上的每一步,都像是一道催命的符。
昭阳殿外,宿氏皇族的人被驱赶到台阶之下。高高在上的帝后,太子,公主,皇亲,臣子,都沦为了囚徒。
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宣朝的江山没有被狄人夺走,却即将要易主于一个发迹于霖州的武夫。
皇帝再也拿捏不住他仅剩的威仪了。
他瑟缩着,看向一步一步走过来的青年,几乎要失声尖叫。
“朕知道——朕知道你是谁了。”皇帝抖着声音,“弑君篡位,遗臭万年,天下人不会服你的。!”
池暮垂眼,看向洛都的这位圣人。
这个只言片语就埋葬了永安侯府的帝王,此时不过是个干瘪泛皱的老头。
“池暮?哈……其实你是迟家的小儿……迟诤言,你没死,是不是?”皇帝的神情似哭似笑,“你要给永安侯府报仇!”
“可你要是杀了朕……永安侯府就永远只是乱臣贼子!乱臣贼子!你父亲永安侯会被天下人咒骂千世!万世!”
他的声音宛如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刺耳又尖锐。
“朕给永安侯府翻案,昭告天下他没有反心,好不好?朕可以下罪己诏!好不好?!”他看着那杆长枪离他越来越近,“对了……城阳!城阳!你少时的未婚妻!”
他一把扯过缩在皇后身旁的宿云秋:“朕把城阳赐婚给你,朕封你做镇国大将军,永安侯配享太庙,怎么样?”
他绞尽脑汁,搜罗话术,想要这铁甲染血,如地狱修罗的青年停下脚步。
昔日高不可攀的城阳公主此时云鬓散乱,长裙委地,看起来可怜极了。
她怔怔看向那走过来的青年,呼吸为之一滞。
这就是……迟诤言吗?她曾经的未婚夫?
宿云秋居然在生死一刻生出剧烈而兴奋的战栗来——他生得太俊美,明明浑身寒意冰冷如幽鬼阎罗,但那双桃花般潋滟的双眼,纵是无情也动人。
宿云秋不可自控的想,她和他,好歹也是有少时情意的吧?尽管她甚至早已记不清楚迟诤言年少时的模样。
她曾被她的父皇当做一枚棋子,险些许给狄人,但那个美貌尤胜的南漳郡主替她去了草原送死。
上苍眷顾她,居然让她再次碰到了迟诤言。她的父皇已不可依靠,这个年轻而俊美的将军,她曾经的未婚夫——会是她新的靠山吗?
宿云秋决定放手一搏。
她痴痴看向他,眼中堆生出浓烈的情意,然后,以一种温柔哀婉的声音说:“诤言,我至今未嫁,等了你许多年。”
池暮停下了步伐,沉闷焦躁的空气中,陡然响起他寒凉的笑声。
他桃花般的双眼低垂,长睫下的黑瞳冷淡而晦暗。
“你们确实得记住永安侯府,得记住迟诤言。”
“永安侯本无通敌叛国之罪,替他翻案,理所应当。”
皇帝不住地点头:“对对对……朕这么多年来,一直很内疚,诤言,你是诤言是不是,朕与你父亲,昔年也是好友,可恨我受人蒙蔽!”
他干枯的手指一转,指向了伏跪在不远处的陆丞相:“都是这些该死的佞臣,胡乱攀扯,朕不但要替永安侯翻案,还要把陆家抄了,以告你父亲在天之灵!”
陆丞相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
池暮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但谁都不敢不屏声去听。
“陆家当然该死。”
他感到那种幽伴多年的痛意在这一刻又蓬勃的生长,手中的雁翎枪在洛都的北风中格外寒冷,从他的掌心蔓延到心脏。
皇帝以为他说动了池暮,衰老的面皮上迸出喜意来:“自然!朕会杀了他们,告慰永安侯。”
然后,他听到这阎罗般的青年再度开口。
“但是,陛下。”他的声音含着嘲讽,没有丝毫对皇权的敬意。
“我从霖州打到洛都,不是要替永安侯翻案。”
皇帝愣住了,除了永安侯,还有谁?
他战战兢兢,回想着因永安侯府一案死去的人:“迟贵妃,长康伯,怀恩侯,巫鄯,甄道恒……确实都是被无辜殃及的……”
那是永安侯府的亲眷、勋贵,曾为永安侯府仗义执言的直臣。
他杀了太多人,以至于都记不清到底有谁,翻来覆去的思索,说出来的名字越来越多。
但站在他神情的青年身形高大,神情冷淡,有如山般的阴影压在他面前。
“朕都给他们翻案……永安侯加封为一品镇国公!朕给他立长生牌位……”
青年手中的长枪划过汉白玉的地面,淋漓的鲜血往下淌去,以玉镂刻出的龙凤呈祥纹上蔓延出赤色。
在皇帝焦灼不安地等待中,青年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
“这些,都是枉死的人。但其中,并没有我父母的名字。”
皇帝愣住了,周围的大臣们也都愣住了。
“我不是说了,永安侯夫妇……”
少时,与父母朝夕相处的光阴浮现,他终于能够说出他隐忍复仇的夙念:“我的父亲,叫池青。”
“池水的池,青山的青。”
“他生于显德二十八年一农户之家,极爱念书,却考不上功名,于建昭十年应召入伍,成为了永安侯麾下的一名士兵。”
“他怀着弃笔从戎的报国豪情,从洛都去往霖州。”
“玄枪营与狄人对抗数年,他从无名小卒成了掠阵的前锋。”
“枪法入神,留一身伤病,而后,父亲又跟随着永安侯回了洛都。”
“玄枪营被你打散,永安侯被夺了兵权,戍边数载,归来时,我的父亲一无所有。”
“永安侯替他留了一条路——我的父亲在侯府中,替他牵马驾车。”
“我的母亲,是永安侯夫人的陪嫁侍女,她嫁给我的父亲,然后生下了我。”
池暮终于来到了仇人的面前。
“我长在侯府中,有幸与迟诤言一道识字,算他的半个伴读。”
那个总是生病的小世子,爱找他玩,看他舞枪,身体好些,就拉着他捉迷藏。
城阳公主来侯府吵闹那一日,他象征性地躲在假山里,轻易让迟诤言找到。
“阿暮,你瞧,那就是城阳公主,我的未婚妻。”迟诤言看着吵吵嚷嚷的城阳公主笑,“她好有活力,我居然觉得她有些可爱。”
他们曾经十分要好,如无意外,长大之后,他也会如父亲一般,替永安侯府的主人牵马驾车。
“然后,建昭十八年冬夜,你令人放了一把火。”
皇帝从他的话中感受到刺骨的寒意,他听到这青年缓声道——
“我的父亲为了救永安侯一家,葬身大火,我的母亲,为了引开金吾卫,扮作侯爷的姬妾逃去。”
历史记住了永安侯的功绩,却没记住玄枪营五百将士的名字,不知道有一个叫池青的前锋,曾令北境的狄人胆寒,更不知道,有一个女人,为了保护她的孩子,葬身于茫茫火海之中。
“而我,我就在马厩潮湿的苜蓿堆中苟活了下来。”
北风肃杀,空气压抑,粘稠得让人窒息。
昭阳殿前,银甲漠然如海,那些昔日里高高在上的皇室宗亲,勋贵名臣,毫无尊严的伏跪在地。
宿云秋身躯一软,倒了下来。
她终于想起来,眼前这个执掌所有人生死的青年,分明是梅苑里匆匆一瞥,朝笙身后的马奴。
王侯将相,岂曰无种。
高高在上的士人,贵族,皇权,只记住了他们对永安侯所造的杀孽,却看不到霖州千里,百姓苟活,看不到一个戊边士兵和侯府侍女的死。
池暮从霖州杀回洛都,洛都的人都以为他是永安侯的儿子。
但其实,他真的只是一个马奴。
这世上,惟有一个人,不问他的出身,不猜他的来路,但他踏破狄人的王庭,踩着寥落的版图,却只找回了她的枯骨。
长枪染血,百战莫死,池暮在空旷的人间又撑了三年。驱狄人,破洛都,他终于走到了皇帝的面前。
“我来此,是要替他们讨一个公道。”
“替我的父母,替我的郡主,替枉死的人,讨一个公道。”
过往人生,历历在眼。
为救永安侯慷然赴死的父亲。
为救他葬身火海的母亲。
于狄人帐中拔刀自尽的朝笙。
雁翎枪尖,干涸的血上又淋漓出鲜红的血,宿氏王朝最后一个君王被贯穿身体,钉死于昭阳殿外。
呼啸的北风盘踞在宫城上,新朝的君王大仇得报,孑然一身。
他这一生,已失去至亲,挚爱,戎马倥偬,空余旧梦,在他身后,却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

宿清许是题蒲书院山长宿从笙的第三个孩子。
上头虽有两个哥哥,她这个最小的女儿也没有获得被父母视若掌珍的机会。
尤其是父亲,待她格外严苛。
她须得学琴棋书画,学儒道法经,古人所谓的“君子六艺”,她都是和兄长们一道学的。
兄长们照顾她,让着她,帮她躲懒,然而若父亲发现,兄妹三人便要一起受罚。
长此以往,她便只能靠自己了。
但她在这些事情上过于有天赋,且渐渐觉察出趣味来,等到了十二岁的时候,哥哥们已经比不过她。
听母亲说,她父亲是前朝皇族,年少时也是斗鸡走狗的纨绔之流。
只是父亲是如何从纨绔变成书院山长,如何成为读书人眼中的天下之师,母亲一概不愿说。
“父亲莫不是娶了母亲,才改过自新的。”她最终这样猜想。
外祖父是题蒲书院原先的山长,听说,父亲在做他的学生时,吃了不少苦头。
母亲闻言一笑,淡声道:“阿许,如果你父亲是因为娶了我后才知要改过自新,那我可不会愿意嫁给一开始还是个纨绔的他。”
宿清许在山中无拘无束地长大,已知许多先贤哲圣口中的道理,对于情之一字,似懂非懂,却在母亲的话中朦胧的意识到了一点什么。
但既然母亲这样说了,那父亲是从何时开始不做纨绔,又成了她年少心里的谜。
这一年是燕朝元朔十七年,她的两位兄长即将加冠,而她也已经十三岁,过往十几年光阴都在山中书院度过,父亲忽然在冬日的午后告诉他们。
“和我去一趟洛都。”
治学半生,从弱冠少年到天下名宿,他们的父亲历遍山河,却从未回过洛都,他的故乡。
大哥拒绝了,说要把藏书馆的书看完,他没有时间。
二哥宿清如则好奇洛都,而她性子跳脱,想到能远行,立刻便收拾了起来。
父母对于长兄的拒绝什么也没说,反倒是深深地看了她与二哥好几眼。
从绪州到洛都,走水路是最快的。
宿从笙却并不着急,或者说,若不是昭烈皇帝发来的圣旨,他其实并不想回去。
他的母亲在前朝时就已病逝,宿文舟畏罪自戕,他的姐姐,最终则埋骨修建在青州的帝陵之中。
洛都与他早就没有什么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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