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黑马,少年马奴来到千里外的霖州,要替她守住这座城。
宿云秋的怒火强行按捺到宫宴结束。她感觉到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是伪装成怜悯的幸灾乐祸。
臣子、贵女、乃至那些为她所不屑的纨绔,统统以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她那四皇兄宿云珩,不,应该说是太子皇兄经过她时,眼神悲悯,带着惋惜的痛意。
“城阳,和亲之事有待商榷,还未尘埃落定,你不要过于担忧。”
她仰脸看向她的太子皇兄,发间的步摇当啷作响。
“我会劝父皇好好思虑的。”宿云珩露出一个宽厚的笑来,并不介意她的失礼,“若真有那日,为兄必会让你风光大嫁。”
宿云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讨厌那样的眼神。
过往十七年人生,从未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狄人……不过是希图宣朝财富的蛮夷,居然也敢妄想求取宿氏嫡出的她。宿云秋对于宿云珩的挑衅怒不可遏,却不敢当场发作。
因为她的父皇已经在考虑了,而她最大的依仗,她的兄长死了。
从此,她除了一个嫡出的身份外,和那些庶出的公主没有任何差别。甚至,四皇子的胞妹,一个九岁的丫头片子,摇身一变成了太子的妹妹后,也敢在她面前开始逞威风。
可要她嫁给一个蛮夷,她如何甘心?
宿云秋紧紧攥住描金绘翠的袖口,压住了她的愤慨。
“一定,一定有办法……”她眼神晦暗不定,起身时,腰间珠玉纹丝不响,又是落落大方骄矜冷傲的模样。
霖州的骑兵于深夜奔袭之时,皇帝在宴会散后,悄然留下内阁大臣议求和之事。
他们其实松了一口气。
都知道霖州在守着洛都,若狄人真长驱直入,几乎只有迁都这个选项。
尽管,以丰厚的岁币去供养一支军队远比用它去饲狼要来得有用,但那需要常年不懈的支出,而边关迢迢,皇帝无法放心在他目所难及之处,有一支掌握在别人手里的雄师。
所以,当那一千人烧毁狄人的粮草,击退追击的狄人,越过草原,回到霖州时,得到的却是议和的消息。
李树藏不住脾气,他冲到了曹垠面前,胸甲上的血惊得曹垠往后退了好几步。
“大人!我们已焚毁他们的粮草,若有援军,打退狄人给他们个大教训也不是不可能!”他年轻而鲁莽,却说出了所有人的心思。
曹垠灰白的长眉低垂,像一棵被风霜压倒的芦苇。
粮草既失,又有援军,甚至可以把逼近霖州周边城镇的狄人打回到草原。
有一时之胜,便可喘息,借此图谋更长久的事。
但洛都的圣人不想打,更不想把拱卫洛都的军队派往兵力渐弱的霖州。他反倒决定以岁币继续换取和平,转瞬又给狄人送去被毁的钱帛财物。
曹垠的长眉在北风中瑟瑟发抖,他抬眼,看向那被士兵们所簇拥的少年。
如池暮所言,他做到了——但时运不济,功败垂成,曹垠自忖是霖州的州牧,更是宣朝的人臣,洛都的圣人既然有了决断,他又能做什么?
曹垠在肃杀的寒风中长久地思索这个问题,久到李树都以为是自己吓到了这已有了年纪的州牧,他回过神来,挠了挠脸,走到了池暮的身旁。
读圣贤书,做天子门生,却也知“哀民生之多艰”,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曹垠打量着沐血而立的少年,他骑在高大的乌骓之上,依仗一杆长枪就做到他承诺的事。
一个玄枪营就足以让帝王畏惧,若再来一个,又能掀起怎样的风雨?
他挥手,让池暮跟着他入了营帐。
帐中,高悬着一张泛黄的舆图,祁连山下,霖州的边界绵延,被狄人一点点蚕食,霖州之后,洛都、十三州,尽受它庇护。
曹垠黄瘦的手指划过那曾为他治下沃土的郡县,最终沉沉叹息。
“知君壮志。霖州舆图千里,赠君驰骋。”
他的话沉重而隐晦,池暮凝神看向那绵延的山脉前的城池,他的父亲曾在此征战,他的心上人曾在此如困兽,现在,是他来到了这里。
玄甲染血的年轻郎君抬手,揭下舆图,长长地向这个老者一揖。
长月无声,冬夜肃杀,历史又往前翻过了惊心动魄的一页。
和亲很快就答应了下来,突如其来的战争戛然而止。
霖州的百姓再次从苦难中挣扎出来,开始着春耕,狄人的车队从城门堂而皇之地驶了进来。
李树坐在高高的城楼上,看着这车队驶入。骏马高大,与宣朝人服饰截然不同的狄人骑在马上,俯视着周围退开的百姓。
“真不想让他们进来。”他粗嘎着嗓子抱怨。
池暮垂眸看向为首的高大狄人,那是他们王庭的第五个王子索仁,可汗最宝贵的幼子,他的异母兄长那日钦反而跟在他的身后。
与宣朝不同,狄人的可汗有三位平起平坐的阏氏,她们来自狄人不同的部族。
宣朝与狄人关系已至这样的程度,无论如何,只是和谈的话,狄人的可汗也不应该把他最宠爱的幼子派过来。
他的手划过城楼粗粝的砖石,淡声道:“去营地吧。”
李树噌的跳下城门楼子,和其余人一样,收回了愤恨的目光提枪离去。
当索仁领着车队,以游山玩水的心态穿越霖州时,朝笙再次收到了池暮寄来的信。
信纸上,霖州经历的硝烟平铺直叙,他告诉朝笙,他是如何穿越河川草原,阻断了狄人的后方,却只字不提他遭遇的凶险。
索仁的马匹在他眼底走过,池暮对她太坦然,说出了他的猜疑,最后却不无遗憾地说——“若守住霖州,便可早些来见你了。”
可惜洛都不想打,也不敢打,他们连条件都不提,一味接受了乞讨来的和平。
朝笙看着信纸上的字笑出了声,露葵掀开珠帘走了进来。
“池小郎说什么了?”
“说’若守住霖州,便可早些与我相见‘。”
简单的一句话,诉尽了他的愿望,朝笙垂着长睫,看向那一笔带过的关于索仁的事。
露葵闻言,也忍不住感慨:“到底战功来得不易,池小郎现如今是个千户,还不知何时能成大将军呢。”
她下意识的开始相信,这个马奴确实有朝一日能与郡主相配。
朝笙微微一笑:“总有一日的。”
车马辚辚。
索仁是第一次来宣朝,他越过绵延纵横的霖州,沿着曲水,看到了那一座被他的部族觊觎百年的国都。
巍峨的城墙耸立,接天的殿宇在清晨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狄人很善于征战,却没有文字,不懂建造,不懂农业,他们是逐水而生的游牧民族,水草在哪,他们的马蹄就前往何方。
他们可以杀死宣朝人,却无法建立这样庞大的百年古都。
索仁心想,难怪他的父亲希望他迎娶一位宣朝公主做妻子。
尽管狄人们都说:“那些宣朝的女孩们柔弱、傲慢、是攀援高木的菟丝子,既不能给部族的羊羔接生,也不敢策马越过荒原。她们远远比不了草原上的女郎。”
索仁却不同,他喜欢那些生得如同画一般的女孩子,他总觉得狄人的女孩太过粗旷,而他喜欢那些美丽温顺的事物。
他的母亲是最受宠爱的大阏氏,所以,他得到了娶这样一位妻子的机会。至于异母哥哥那日钦,只是和谈的副使罢了。
城门外,早已有宣朝的使臣在此等候。
陆嘉木跟在他父亲的身后,同行的还有宫监、礼部的官员。
林坚的事情确实没对他造成什么困扰,他的名声实在太好了。现下,他甚至蒙父辈荫,也做了接见狄人的使臣。
陆嘉木想起那永远对他冷淡的郡主,再看向这自迢远草原而来、官话说得极不利索的五王子,露出个平易近人的笑来。
他运气很好,这么快便等到了折下那朵花的方法了。
或许是因为年龄相近,陆嘉木给了索仁极好的印象。
毕竟宣朝的士人总有种居高临下的蔑视。他们规矩繁琐,哪怕狄人的铁蹄几次险些踏过宣朝的山河,他们仍然维持着让索仁不适应的“体面”。
而这位出身清流、文风延绵数代的陆公子却格外真性情。
他在平康坊里设下了豪奢的宴会,庆祝他与兄长的到来。
纵然索仁的母亲叮嘱他小心狡诈的宣朝人,此刻他也有些乐不思蜀。
重重的绯色纱幔之间,镂金刻银的精美烛台上,点燃数百盏摇曳的烛火,酒盏中碎开璀璨的光,纱幔之后,是如柳般纤弱妩媚的身姿。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陆嘉木把索仁眼底的痴迷看得一清二楚。
那日钦坐在索仁的旁边,嫌恶地挪开了眼——他不想在宣朝人此等把戏前露怯,尽管他也没有见过这样梦幻的场景。
含蓄美丽的舞姬、伶人,纷纷拥到了他们身旁,明明眼神如钩,动作却欲拒还迎。
有一个白衣的乐伎最为引人注目,连那日钦都忍不住悄悄看了她许多眼。
那是被四皇子贪污所牵连的某个贵族的女儿。
没入教坊以来,仍然维持着高高在上的贵女做派,明明只是一个乐伎,凛然不可犯的神情却分外的有意思。
“五娘,可否奏一曲琵琶。”
陆嘉木举盏,遥遥敬她。
宋霭听到了熟悉的温柔声音,不由得一怔。她抱着琵琶,垂首,竟是忍着眼泪:“陆公子既然想听,五娘乐意之至。”
沦落到教坊之中,若说她还维持着高傲的体面,不过是因为自闺阁就心悦这陆公子,不想被他低看罢了。
再抬头时,她又是冰冷含霜的神情,雪白的指尖扫过琵琶弦,默然不语,任旋律淌出。
陆嘉木在含情欲语的琵琶声中看向索仁与那日钦,狐狸面上扬起一抹真切的笑来——高高在上的、傲慢而美丽,凛然不可折的宣朝少女,果然会吸引这些草原来的蛮夷。
郡主,开在高枝上的郡主,你知道你要迎来怎样的命运吗?
一曲终了,陆嘉木阖眼微笑。
当陆嘉木求见的消息传到了城阳公主的府中时,宿云秋正在掷碎她父亲于她生辰时赐下的十二月花神杯。
那是依照月令而制成的一套精美的五彩杯,她曾经在自己举办的宴会上淡然取出,然后获得了那些贵女艳羡的目光。
但现在,她无法再把这些生辰礼坦然视之了。
没有了太子哥哥,她这个女儿似乎也不再珍贵。
她的父皇很快立了新的太子,任他们分走属于她兄长的荣耀,现在,连她也成了父皇的政治筹码了。
所以,当宫娥战战兢兢前来传话时,她仍是余怒未消的骇人模样。
“你说,陆嘉木求见?”
她狐疑地看向宫娥,因为她与陆嘉木这人实在不对盘。
“不见。”那副狡诈的狐狸面,看一眼都烦。
“陆公子说,他能解公主之忧。”
宿云秋一愣,她唯一的忧,就是和亲之事——一个丞相的儿子,有什么办法?
她骤然想起,陆嘉木似乎也在接待狄人的臣子之中,他应该已经见过那群蛮夷了。
她长呼了一口气,冷静了下来:“让他候着。琼枝,替我梳妆。”
宫娥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
在殿中候了足有一刻钟,陆嘉木才见到姗姗来迟的城阳公主。
他并不着急,因为他需要这位公主的帮助。
宿云秋坐在主位上,端着身子,看向陆嘉木。她其实很着急,却只以矜冷的语气问了句“有什么事情”。
陆嘉木微微一笑:“我今日在平康坊宴请了狄人的两位王子,索仁与那日钦。”
宿云秋拧眉,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陆嘉木总不能是特地拿狄人的事情来恶心她。
就算她要嫁给狄人的王子又如何。
她的父皇尚有妃子无数,甚至从前还宠幸奉天教的女冠,她的母后不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未来丈夫玩弄几个妓子,不值一提。
“他们确实是想娶一位宣朝的公主,但——他们同样有自己所喜爱的女郎。”
“若恰好有一位同样出身高贵的公主,获得了他们的喜爱,将其记在皇后名下,又有何不可呢?”
宿云秋冷冷一笑:“谈何容易。”
“公主,我想,您不了解男人。”陆嘉木不紧不慢地回答。
宿云秋心下微动,她试探着道:“这样短的时间,又如何找到合乎他们心意的公主呢?”
她的妹妹们年纪太小了,在太子哥哥七岁之前,后宫没有妃子敢让第二个孩子出生。
“洛都有一位很有名的贵女,您的堂妹,南漳郡主。”
谁都无法否认,那个青州回来的郡主,有着异乎常人的美丽。
宿云秋不可置信地看向陆嘉木,拧眉道:“若我没看错,你想必心悦南漳,宫宴春猎都曾数次看向于她。”
陆嘉木坦然点头,他当然喜爱朝笙——
但他不喜爱无法为他所攀折的骄傲。
现在,有一个绝好的机会在他面前,他能让那位目中无人的美丽郡主,哭着祈求他的帮助。
宿云秋被他的无耻震惊到了,她喃喃自语:“陆嘉木,你可真令人作呕。”
翩翩公子的金玉皮囊里,藏着这样恶心的败絮。
陆嘉木神情微冷,淡声道:“那公主,您觉得此计如何?”
宿云秋没有不答应的理由,若不是她的妹妹们都过于年幼,她一定会从中找出一个顶替她和亲的人。
至于朝笙,不过是个关系疏远的堂妹罢了。
宿云秋想起初见时,梅树底下那一眼就为人所惊艳的凛冽容光。
纵然知道南漳声名跋扈,可谁能否认,她的美貌过于照人。
“南漳,怀璧其罪啊……”
他们达成了一致。
“阿虹,打扮得这么漂亮是去哪?”
宿云珩来宫中拜见他的母妃时,发现他那九岁的妹妹正把一枚缀着硕大东珠的簪子往发间插。
她年纪很小,因此头发也不如何茂盛,簪子委实有些别不住。
盘坐在镜子前的宿云虹听到是她皇兄来了,眉开眼笑:“太子哥哥!”
她现在最爱这样称呼她的兄长。
宿云珩亦很受用“太子”二字,他撩起衣袍,坐在了宿云虹身旁。
“城阳姐姐要举办宴会,遍邀洛都郎君贵女,我也要去玩。”她年岁不大,说话倒是格外清晰。
宿云珩挑眉:“她竟然还有心情举办宴会。”
和亲的事情近在眼前了,他还等着宿云秋闹起来。
宿云虹吃吃的笑,眉眼里是孩童天真的刻薄:“城阳姐姐向来如此。”
从前宿云秋何其受宠,压着他们这些庶出的公主、皇子,原以为先太子死了,她要去和亲了,她会收敛着些,未料还有这等兴致。
“那就去给城阳添个热闹。”宿云珩替他的妹妹固定好发簪,宿云虹眼睛亮晶晶的,大笑着答:“当然!”
宿云虹已经迫不及待了。
从前所有的宴会,她高贵的姐姐是永远的中心,贵女簇拥着她,而她们这些庶出的公主,纷纷要避开她的锋芒。
现在时移世易,九岁的宿云虹早就懂得什么叫势不由人。
除却家世好的年轻郎君外,洛都贵女也都收到了城阳公主的帖子,她爱办宴会,贵女们向来都会捧场。
自汤泉宫后,她们都再不敢触城阳公主的霉头——转眼之间,御赐的离宫成了灰烬,连自己的兄长都葬身其中。
宫宴之后,洛都的贵女隐隐听说这位公主会是和亲的人选,那么,这次宴会是城阳公主在洛都的最后一场宴会也未可知。
怀着怜悯又好奇的心思,洛都的女孩们纷纷准备了起来。
因此这场宴会空前的热闹。
皇帝闻说他那砸毁无数玉瓶金樽的女儿要办宴会,再一次慈父心肠的赐下了许多赏赐。
宿云秋这一次纷纷笑纳了,似乎是释然的模样。
金银宝器在宫苑中堆叠出奢靡的景象,衬托出这场宴会的盛大来。
“公主今日穿的甚素净。”琼枝跟在她身后,垂眼看着宿云秋迤逦的白色裙摆划过了玉阶。
是一尺百金的鹤绡裁作的罗裙,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朴素”,只是颜色浅如山雪,不似城阳公主往日的风格。
宿云秋兴致很好,她颇有耐心地回答了琼枝:“今日,我可不是主角。”
她已经搭好了戏台,只等着话本子里的主角粉墨登场。
天气晴好,城阳公主沉寂许久的别院渐渐热闹起来。
宿云虹来得早,从抱厦内望向院中桃花掩映,人影幢幢,偏头对宿云秋甜笑道:“姐姐邀了许多人来。”
“若出嫁,就见不到这样多的闺中好友了,是该趁着还在洛都时多热闹热闹。”她发间的东珠轻颤,晃得宿云秋心烦。
宿云秋轻嗤一声,垂首看着自己莹白如玉的手,蔻丹染在指尖,是触目惊心的殷红。
宿云虹莫名又对这位姐姐有了些惧意,可一想到她的哥哥已经是太子,九岁的宿云虹又挺直了腰板,端着劲儿望向了外头。
穿过曲折迂回的庭院,撞开枝桠横斜的桃花,宋霭慌不择路地向外跑去,怀中紧紧抱紧了她的琵琶。
她这一生统共有两次噩梦。
第一次,是宋家受三皇子牵连,她从昭文书院的宋五娘沦落成教坊司琵琶女。
第二次,是她心慕的郎君为她所造。
教坊司里,陆嘉木说,想听她的琵琶。她满心悲喜,以为这郎君怜她命苦。
纵然有那些肤浅的蛮夷在,她也应允了。
可那北地来的狄人,王庭的五王子,却越发的恣意起来。
陆嘉木说:“五娘,你是罪臣之女,本不可赎。去城阳公主的别院可好?做她府中乐伎,她和亲后,我就能悄悄带你走。”
宋霭含着泪向前奔跑,别院里头,早已等待着狄人的五王子索仁。
任她如何躲避,他看她的眼神也如看一件稀罕的器物。
被赏玩似乎成了她不可避免的结局。
城阳公主的别院中,来了许多她曾经交好的贵女、郎君,他们都认出了她。
华美的裙裾轻移,他们侧着身子,避开了她求救的目光。
而喝醉了酒的索仁就跟在身后。
索仁近来实在快意。部族中的人都厌恶着宣朝人,却又觊觎他们的土地。从前他不明白,但现在他懂了。
两百年的风流,两百年的堆金砌玉,两百年的国都,每一处都让他目眩神迷。
洛都的皇帝惧怕他们的铁骑,他在洛都,在求娶公主前想要得到一个琵琶女简直轻而易举。
但索仁下意识学着那位陆公子从容的模样,宣朝的仕女太风雅,他一开始并不想粗鲁的折下这朵花。
只今日,应邀来了别院,饮了些酒,见到屏风后婀娜的人影,忽然就起了意。
酒里面加上一点点催情的药,他的耐心轻易到了头。
宋霭近在眼前,索仁于熏天的醉意中听到了一道冷淡的声音。
“退开。”
索仁有些意外,他在洛都几乎无往不利,士族畏惧他,平民避开他,纨绔们则乐于与他交游,称他为“圣人的佳婿”。
他从那陆嘉木的口中,也知道舞姬乐伎之流,是末等中的末等,随意亵玩并无不可,哪怕这琵琶女有副凛然不可攀折的模样。
声音来源还是个女子,他不以为怵,反倒伸手,用力把宋霭扯了过来。
少女的指甲刮过花梨木的面板,琵琶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那日钦就跟在索仁身后,他对于索仁的所作所为无动于衷,他是不受宠的儿子,来洛都也不过是替他的父汗看顾好爱子,别让他在宣朝人的地界儿受了蒙蔽。
现下索仁如鱼得水,他自然袖手旁观。
但那日钦很快就发现自己不能无动于衷了。
第86章 郡主与马奴(40)
因为一道凌厉的鞭声拍落了索仁的手腕,他那被娇惯的弟弟发出了痛苦的叫声。
宋霭趁着这会子功夫,挣开了索仁。
索仁条件反射,想再抬手去捉,却在触到一片天青的裙角前被暗色的马鞭卷起手腕。
那日钦抬眼看去,发现那琵琶女躲在了一个高挑的少女身后。
他知道父汗的图谋,因此有意地去学过一些宣朝的规矩——譬如,他们有严格的门第,像这样的宴会,只有出身世家的贵族才能出席,所以,鞭笞索仁的只能是洛都的贵女。
宣朝的贵女美丽而含蓄,从不和男子针锋相对。若有刚烈的,也如同宋霭一般脆弱。
她的反抗对于索仁来说是追逐时的调剂,因为她既不能策马扬鞭,也不能搭弓射雁,她的一切品格也就只是美貌外表的附加装饰罢了。
那日钦是这样想的,索仁也是。
他借着痛感,终于从酒意中清醒过来,看向了鞭笞他的人。
天青色的裙裾光华散乱,眼前的人身姿高挑卓然,她既不畏惧他,也不慌乱,惟有霜雪似的眼睛低垂,俯视着他。
索仁在这样的眼神前终于冷静了些许。
但那眼神的主人并不在意他是谁。
朝笙确实不在意——早在小马奴的信中,她就知道了这么一个人,狄人可汗的爱子。
她只是意外,他会出现在这儿。
但等到陆嘉木从容不迫地出现在时,她大概明白了因由。
朝笙撇下这点思索,她回身,看向宋霭:“五娘,去我马车上换身衣裳。”
宋霭瑟缩着点头,再没去看姗姗来迟拦下索仁的陆嘉木。
“五王子,今日毕竟是我朝公主举办的宴会。”陆嘉木任朝笙带着人离去,温言劝解索仁。
他知道她会救人的。
就像她高高在上,却愿意救一个被纨绔所欺辱的马奴。
现在,有一个被迫沦落风尘的少女逃到了她的面前,她同样会救。
她站在簌簌而落的桃花下,站在瑟缩的宋霭前,一如梅苑外时,向他投来冷淡的一眼。
陆嘉木太明白她的美丽。
这是一个,专为她所设的阳谋。
“那是谁?”是索仁如梦初醒的声音,他红着脸,对着近来十分交好的陆嘉木问,“她居然敢打我!那是谁!”
慑人心魄的容光,高高在上的身份,皑如山雪的性情,当年,可以惊艳他。
自然,也能惊艳这些北来的蛮夷。
已跌落尘泥的宋霭尚且让索仁痴迷,何况是还开在高枝上的她。
她凛冽含霜的面孔闪过陆嘉木的脑海,昳丽动人的眉眼中都是他求而不得的锦绣容光,他不动声色,带着歉意告诉索仁:“那是陛下弟弟的女儿,南漳郡主。”
那日钦看到,他的弟弟眼前一亮。
抱厦内,城阳公主起身,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阿虹,这热闹好看吗?”
宿云虹如梦初醒,她仰脸看向宿云秋袅娜的背影,终于再次被熟悉的恐惧覆盖——她知道,如果她年纪足够,她的姐姐,也一定会想一个办法,让她被那个蛮夷一眼就看中!
回到了驿馆,醒了酒的索仁格外的兴奋。他一遍又一遍回想着在别院中惊鸿般的一面,手臂上的红印并不让他愤怒,反倒让草原长大的索仁兴奋起来。
“她生得比教坊司所有的人都要美,就像画里面的人。可她居然也会使马鞭,也许,她还有一匹烈马。”
那位郡主满足了他对宣朝女人的全部幻想,同时又何其的适合广袤的草原。
“那日钦!她是宣朝的郡主,皇帝弟弟的女儿,她和一位公主差别也不大吧!”
郡主和公主当然差别很大。
那日钦想要告诉他的弟弟,他的父汗之所以要一位公主,是因为那是现在皇帝的女儿,未来皇帝的血亲。
“我就要她了!”
索仁黝黑的眼中是势在必得的狂喜,那是看待猎物的眼神。狄人天性就爱掠夺,朝笙的意愿并不在索仁的考虑范围内。
“我去和宣朝的皇帝说,让她做公主,嫁过来!”
那日钦想要阻止他,可想起那双霜雪般的眼睛,居他然鬼使神差的点了头。
院中桃花簌簌而落时,他本该上前,替索仁挥开那道鞭子,但他没有。
建昭二十一年春,有一道圣旨传到昌乐王府,帝后怜南漳郡主年幼丧母,欲收为义女,敕封为历阳公主,及笄前入宫教养,承欢膝下。
昌乐王伏跪接旨,感激涕零。
狄人主动说属意南漳郡主时,皇帝其实是很高兴的。
虽然若他们想要求娶城阳,他也会应允。但那毕竟是先太子的妹妹,毕竟是他真心疼爱过的孩子,若嫁去茫茫草原,到底有些可惜。
把南漳郡主指给狄人,虽说有些对不住宿文舟,但皇帝知道,他的弟弟本质和他一样凉薄而自私。
何况,他会给朝笙嫡出公主的身份,会加封于她,给她盛大的陪嫁,这些,都是一位郡主得不到的荣耀,谁也不能指摘他。
芳汀馆一片死寂。
圣旨降下时,露葵犹不可置信。
她眼见着昌乐王磕头,接旨,眼见着他涕泣,谢恩。
人世间原还有这样的父亲。
但从南漳郡主变成了所谓的“历阳公主”,朝笙似乎没有任何的意外。她一如既往地坐在西窗下,展开雪色的信纸。
“郡主。您不能去和亲。”露葵忍着泪水,道,“那里离洛都那样远,离青州更远,去了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岂止是回不来,狄人在霖州年年与宣朝动兵戈,从未有过偃旗息鼓的时候。青州长大的小婢女不懂政治,仅凭直觉也知道,她的郡主若去和亲,只会是牺牲品。
“霖州……对,霖州。”露葵眼前一亮,颤声问,“和池小郎说可以吗?让他悄悄带您走,不要去和亲。”
漫天山火里都要护住郡主的池暮若知道了,绝不会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