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笙看着这个几乎算是与自己一道长大的丫头,温声道:“这是皇帝的意思。若我一走了之,青州的亲人要如何,宿从笙与王妃要如何,你和蓝玉又要如何呢?”
露葵在朝笙的话中渐渐冷静下来,她眼中噙着泪水,反复思索朝笙的话。
“不必为我担心,露葵,我并不畏惧这一切。”朝笙微微俯首,在信纸上又落下池暮的名姓,“到时,你与蓝玉留在洛都吧,我还有事情要交给你。”
露葵意外遇她的安排,睁大了眼,却见朝笙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出去吧,我要好好儿写信了。”
和池暮写了好几封信后,她的字也有了显着的改善,除却开头的见字如晤外,整封信写完也算像模像样。
她掩去了和亲的事,捡着元夕里几件好玩的事情和他说了。
作为“宿朝笙”的这一世,终于到了结局的时候。她救了池暮,与他相爱,看他从小马奴成为初有声名的少年将军,有野心,有仁德,他的马蹄在霖州的边境渐成声势,纵然君临天下,他也不会再是原剧情里那个一世而亡的暴君。
而她决心去赴一场必死的婚礼。
一封信写完,朝笙又取来印着黄竹纹的信封,另起一张书信。
名为教养,实为监视。
这个掌管了后宫许多年的女人在失去嫡子后终于又立了起来,皇帝能爽快地同意狄人的要求,有她的一份功劳。
历阳公主待嫁的清河殿中一片喜庆的红,飞梁阑枋,尽结朱华。宫人来往络绎不绝,为着这位公主的婚事而忙碌。
杨氏来到清河殿时,朝笙被宫娥簇拥着,正要换上喜服。
夏日明亮的日光穿过薄纱窗,落在她舒展开的身形上。杨氏终于惊觉,与她关系寻常的继女已长到将将及笄的年纪,亭亭如竹,绰约似柳,她一点也不似杨氏所厌恶的宿文舟。
杨氏心中生出愧意来——
对于这场婚事,她做不了任何事情。正如她被迫嫁给宿文舟,生下孩子,也只能用绵延病榻来逃避这一切。
朝笙听到了宫娥通传的声音。
她回过头来,身上大红的喜服随之微动,金翠堆叠的凤冠在她白皙的面容上投下一点浅淡的影子,勾勒出她已长开的旖丽眼眉。
杨氏心中悲酸交织。
圣旨降下后,宿文舟流着眼泪,在昌乐王府感激着圣人的恩德。
谁也没有想到,病弱而沉默的王妃狠狠地扇了昌乐王一个耳光。
杨氏不甘。
她于及笄的年纪,嫁给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从此生活只剩四方的天空。
她是世家里规训出的品貌合格的贵女,纵然她的丈夫无能,懦弱,昏庸,她能做的最大反抗也不过是称病,避居一殿,逃避似的不去亲近那个非她所想生育的、宿文舟急切渴望的嫡子。
但当她看到宿文舟诚惶诚恐地感激皇帝,预备着让自己的女儿去和亲时,她终于爆发了。
“她母亲就死在狄人手中!宿文舟,若你还是个父亲,你怎么忍心让她和亲?”
杨氏自觉自己这一生,早在嫁作人妇时就已经结束,现在,她要眼睁睁看着朝笙,一如她年少时一般了。
如何忍心。
但宿文舟嗫嚅着:“那是圣人的意思。”
杨氏从未打过人,回过神来,手掌都轻轻发着抖,她垂着已有些衰老的眼,最后轻声道:“你写了那样多的青词,称颂他的功德,谄媚多年,怎么最后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呢?”
为着这一句话,朝笙想,她会记得杨氏很久。
所以她来了,她是真的很开心。
她挥退宫娥:“我与王妃说会儿话。”
宫娥正抬手,欲要扣住朝笙胸前的赤金嵌红宝石领扣,闻言,犹疑道:“马上就都穿好了。”
朝笙琉璃似的丹凤眼轻瞥向这宫娥:“怎么,将要和亲的公主,与嫡母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吗?”
她脸上已上了妆,乌眸朱唇,长眉如刀裁新柳,在正红鸾凤绣云金缨嫁衣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气势凌人。
宫娥被她冷淡的眼神慑住,这才意识到尽管这是皇后令她紧盯的人,却也是一位身份远在她之上的公主。
她应了声是,领着人退开了,守在清河殿外。
杨氏压下心中酸涩,走上前来。
她侧身,避开朝笙的礼。
“受之有愧。”杨氏的身体似乎又衰弱了一些。
她取出一个匣子,“你托我带来的。”
是一个描金绘翠的黄花梨木匣子,一枝栩栩如生的梅花开在匣子的四壁。
朝笙打开匣子,里面堆满了琳琅满目的首饰,翡翠东珠,青金灵璧,应有尽有。
纵是出身大族的杨氏,都有些震惊:“你母亲留给你的吗?”
朝笙点了点头,她向杨氏道谢,又道:“还要烦您替我看顾露葵她们,关山路远,我不欲带她们去。”
她流丽秀润的眼睛轻抬:“也请不要将我和亲之事告诉阿从。”
杨氏凝视着这双与宿从笙如出一辙的凤眸,缓缓地叹了口气:“总归,你们是姐弟,他如何能不知。”
朝笙望向清河殿里满目的朱红,这座宫殿华美而庄重,是以皇权为锁的牢笼:“正因如此,不能让他知道。”
她可不想看到宿从笙骑着马从绪州跑回来,哭哭啼啼说舍不得她。
殿外宫娥张望,起声欲要催促,杨氏知道皇后不欲让朝笙和昌乐王府再有接触,她已完成朝笙所托之事,也就干脆离去了。
她与宫娥擦身而过,没有看到深深的殿内,少女纤长的手指拨开了繁复奢美的宝石,而匣子的最下面,静静躺着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玄铁锻造出凛冽的锋芒,映着新嫁娘唇上殷红的口脂,这才是朝笙要带走的东西。
宫娥步履匆匆地走进来,一眼就见到放于朝笙膝上半敞开的黄花梨木匣子,她被露出的宝石一眼惊艳,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殿下,该出发了。”她催促着她的离去。
这一日的洛都,热闹喧嚣要胜过元夕的灯会。
晴朗灿烂的白日下,自清河殿,到西安门,乃至漫长的朱雀大街上,放眼望去皆是朱红一片。十里长街,张灯结彩,渲染出盛大的繁华。
朱雀大街两侧,簇拥着数不胜数的人。
百姓闻说,圣人要将他疼爱的历阳公主嫁往狄人的王庭,为大宣换来和平。
他们其实不大清楚,洛都的圣人有几个皇子,几个公主,“历阳”“城阳”对他们来说无甚差别,但人们为这热闹非凡的氛围所感染。
漫天的红色锦缎飞舞,落在小孩的手上,他们扬起这红绸,笑着跑在一车又一车嫁妆之后。
“新娘子在最前面!”
“公主要嫁人啰!”
百姓对于那堪称价值连城的嫁妆啧啧称奇,感慨圣人真是疼宠这位公主。
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嫁妆不过是换个名头,要给狄人的财帛。
洛都外,狄人的使团已早早地在那里等候。
索仁兴奋得不得了,哪怕他从清晨就按照宣朝嫁娶的规矩等在这儿了。
惊鸿一面,寤寐思服。
他深深为那样凛冽又艳丽的容光所惊艳,迫不及待想要攀折。她美丽却不柔弱,然而他确信草原的男儿能降服一位宣朝的公主,就像狄人深信他们有朝一日会完全踏破宣朝的国土一样。
陆嘉木是作为使臣随行在队列之中的。
他看向那辆镂金刻凤的朱红马车,从今往后,那个高高在上的宿朝笙就要委身于狄人,再不能回到洛都了。
他觉得快意,又有一丝遗憾——遗憾最后要让别人收藏或践踏她的美丽。
尽管他是推波助澜的始作俑者。
她没来求他。
再如何跋扈,面对皇命父权,终究顺从的接受了。
女子,到底不过如此。
索仁终于看到了他期盼已久的车驾,他迫不及待地驱马上前。
隔着重重的珠帘,他看到了他日夜思念的绰约身影。
“索仁,这不合规矩!”那日钦见他奔向前去,在身后惊呼。
但索仁生平未学得半点谨慎,至于宣朝人的规矩,他更不在意。
他掀开重重的金白二色的珠帘,惊起赤色的薄幔。
将要嫁往狄人王庭的公主穿着宣朝的大红喜服,直垂到她脚面的广袖上,蔓延着金翠而绣的云鹤,十二面留仙裙向下拖曳,鸾凤从裙裾底向上飞去。赤金的喜帕覆住了了她的面容,她端坐宛如画中的人。
索仁知道这不合规矩,也许会让这位宣朝的公主因失礼而哭泣,但他鬼使神差地掀起了喜帕。
他以为她会尖叫,或是被吓哭,宣朝的女人最讲究所谓的“德”与“礼”,再骄傲的公主也不例外。
但她只是抬起如鸦羽般的长睫望向了他
“你一点也不慌吗?”他问。
朝笙的眼神一如初见时不躲不避。
“总归是要嫁去狄人的王庭,守你们的规矩,不是吗?”
索仁放声笑了起来:“果然是我一眼就挑中的妻子。”
他感到自己日夜的思念实在是应该的。
他拽住了她的手腕:“会骑马吗?别坐马车了,狄人的新娘从不在马车里窝着待嫁!”
真是一个蛮子。
广袖如风,云鹤飘摇,索仁看到她抬起了手,然后他被她轻易地推下了马车。
朝笙索性掀开了珠帘,看着跌落在地的索仁。
“但现在还在宣朝,你得守我们的规矩。”
索仁落在黄尘之中,却一点也不嫌狼狈,只觉得她冷淡的声音像马车前珠帘相击时一样清亮。
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曲江在朝笙的眼前向东奔流而去,三年之前,她从青州西来,露葵还盼着,她在洛都寻得一门顶好的亲事。
三年之后,她凤冠霞帔,却是要和亲北去。
她回身,看到了使臣之中的陆嘉木。
那副狐狸面一如既往令她厌恶,她知道他的卑劣,没能见到自己痛哭着出嫁,他似乎很失望。
梅苑外的那一鞭,没能让他学到教训。
“借我一用。”朝笙随手扯过那日钦手中的马鞭。
绯衣翻舞,谁能想到,将要嫁往狄人王庭的历阳公主扬起了马鞭。
朝笙决定在离开洛都前响彻她跋扈的声名,给陆嘉木一个永生铭记的教训。
鲜衣怒马的小陆公子被抽落马背,那张为洛都贵女所爱慕的温雅面容上迸出一道自眉尾到的嘴角血痕来。
“既然陆公子如此挂怀我,给你留个纪念吧。”
她声音漫不经心,丝毫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何其离经叛道。
大婚之日,本该万事从吉。
但现在,那位出身陆氏的公子痛苦的捂住了被刮破的右眼,淋漓的鲜血渗出他的掌心。
宣朝有律,容有损者、体有残者,不得为官。
从此之后,他的仕途,一门三相的荣光,再与他无关了。
所有人都为眼前的变故惊住了。
炽阳底下,朝笙红衣灼灼,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居然无人上前拦下她。
陆嘉木在剧烈的疼痛中听到那曾为他魂牵梦萦的声音开口,每一句都冷淡而傲慢。
“这是算计我的代价。”
她果然都知道——陆嘉木终于后悔了起来,以为自己足够聪明,足够戏弄一个人的命运,以为自己能打断她的骨头,让她收起天真的傲慢。
但她借着新的身份,借着离去洛都永不回返的时机,给了他毕生都要铭记的教训。
鲜血不断地淌,刺痛着他的伤口,提醒着他,从今往后,他只能做一个家族的弃子。
陆嘉木蜷缩在地,终于崩溃出声。
索仁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扭头看向那日钦,乌黑的眼睛里闪着光:“哈,我就知道,她绝对很擅长骑马!你看到她用马鞭的样子了吗?”
他为自己的眼光感到骄傲,一眼就选到一个最完美的妻子。
她既有宣朝女子美丽高贵的外貌,又有狄人所赞许的凛冽锋芒。
至于面毁眼盲的陆嘉木,索仁在听到朝笙那几句话后,立刻把他俩平康坊里建立的友情抛之脑后了。
耳旁是索仁喋喋不休的炫耀,那日钦看向那道灼灼的身影。
马鞭从手中被抽走的触感还很清晰,他眼前闪过一只皎白如霜的手,宝石蔻丹都只是那一抹雪色的陪衬。
她早早就明白,那日奔逃的琵琶女只是一个引子,为了让她出现在索仁面前,惊艳索仁的引子。
可是,何尝又只有索仁被她所吸引。
那日钦看向他的异母弟弟,索仁兴致勃勃跑到了马车旁,想要和朝笙同乘,被再次拒绝却也不恼。
这样聪明又骄傲、出身高贵的宣朝贵女,会喜欢索仁吗?
那日钦心里的天平开始倾斜。
马鞭飞来,他条件反射的抬手接住,便见那嫁衣如火的少女又落下了珠帘,只遥遥给他道了句谢。
索仁悻悻然回来了,他翻身上马,颇遗憾的感慨:“早知道,我应该将我的马鞭先递给她。”
他还想带她一块骑马呢。
那日钦听罢,一如寻常,附和着他的弟弟:“有点可惜。”
他握紧了马鞭,转身道:“该出发了。”
和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渡过曲江,往北而去,洛都巍峨的宫城从此永远在朝笙的身后了。
悬挂的珠玉相击,伴随着辚辚的车马声,走在漫长的去路之上。
一路舟车劳顿,索仁丝毫不见倦色,他年岁轻,永远有使不完的劲。
依照宣朝的规矩,他不能在成婚礼成前见到朝笙,然而索仁却总忍不住调转马头隔着珠帘去寻她说话。
“你去过霖州吗?”他兴致勃勃地问。
珠帘之后,他未来的妻子声音矜淡:“从未去过。”
可汗所有的孩子中,惟有索仁没有参与过和宣朝的战争,索仁对于霖州的印象,来自于兄长们的描述,和这一次出使。
他立刻接过话头:“那太巧了,我也是头一次去。”
不过,他觉得霖州远比不上洛都。这座州城山脉纵横,边境漫长,连年的战争让它显得格外贫困。狄人觊觎的是霖州之后的洛都与十三州。
“过了霖州,就是草原了吧?”珠帘里传来朝笙的声音,索仁闻言,立马点头,又意识到朝笙看不到。
“祁连山下,是长生天赐予我们的广袤草原。”
“不如给我讲一讲草原。”
她的声音似乎终于带了点兴致,索仁心想,的确,谁会对贫弱的霖州有兴趣呢?广袤的草原,富庶的王庭,才能吸引这位被堆金砌玉供养大的贵女。
索仁终于得到了卖弄的机会,他的话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从射箭摔跤说到羊羔的出生,从茂盛的水草说到迁徙的部族。
他偶尔有用宣朝话说不大清楚的,就叫那日钦来,那日钦是副使,索仁理直气壮支使这个长年学习宣朝文字的异母哥哥。
“你们兄弟二人性情很不一样。”
在听完那日钦对于索仁话语的补充后,珠帘后的美人漫不经心地感慨。
索仁满不在乎道:“当然,我们有不同的母亲。我的母亲是大阙氏,他的母亲是小阙氏。”
狄人之中有许多氏族,不同的阙氏代表着不同的氏族,兄弟间的亲缘远没有氏族的来得深厚。
那日钦听到那位公主笑了一声,语气怀念:“我也有一个异母弟弟,你们让我想起了他。”
索仁不乐意了:“我可不是你的什么弟弟,我是你的丈夫。”
他似乎是要证明自己,驱马上前,只扔下一句话:“给你射一对大雁下来,好叫你明白我的本事。”
莽撞而傲气。朝笙下了结论。
她不动声色,声音清浅:“狄人成亲也有射雁的习俗?”
那日钦意识到她在和自己说话,以流利的宣朝话回答了她:“是的。若男子能射下一对大雁给心悦的女子,就代表这是长生天所认可的婚姻。”
“你们的风俗真有意思。”她莹白的指尖挑起一点珠帘,露出精巧的侧脸,“那日钦,你是索仁的哥哥吧?”
她说话的声音清冽悦耳,咬字却别有江南的习惯,让那日钦想起山中冒出的一泓冷泉。
“索仁是父汗最小的儿子,我的第三个弟弟。”
他应声,看到她转过脸来,那双既妩且冷的丹凤眼微弯,噙着泠泠的笑,“我知道了。烦请你继续替我讲一讲草原的习俗。”
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喜悦,喉头却发紧。索仁已吵吵嚷嚷跑远了,那日钦隔着珠帘,以缓慢而流畅的用宣朝官话与这位和亲的公主继续交谈。
比起索仁,那日钦是一个更好的交谈者。
他较为系统地学习过宣朝的文化,叙事更加的有条理,无论是草原还是宣朝的话题,他都能说上几句。
“所以,可汗可以同时有几位妻子?你们并没有宣朝人的嫡庶之分。”沿着他们兄弟的关系,朝笙又抛出了一个她的问题。
“对。不过,大阙氏来自王庭之中最强大的部族,父汗最为敬爱她。”
“所以索仁是被疼爱的幼子。”珠帘里,那位公主道,“虽无嫡庶之差,然而对幼子的宠爱似乎和宣朝并无差别。”
这是可汗的孩子们心知肚明的事情,那日钦奇异于她的敏锐。
“被偏爱的孩子会要更张扬大胆些。”朝笙解释,语气寻常,“前面有兄长们担着,不是吗?”
当然就是如此。
他被派来做一个副使,就是为了辅佐索仁,替索仁收拾他的烂摊子。
尽管他觉得索仁莽撞而愚蠢,然而父汗就是偏爱这个儿子。他与其余兄弟要去征战,要去学习宣朝的文字,践行父汗的野心。
而索仁只需要和大阙氏闹一闹,就能娶到宣朝的公主——一个绝佳的政治筹码。
当他的父汗君临宣朝的国土,到了选择继承人的时候,宣朝的百姓,能接受的是参与过无数次屠杀的狄人,还是迎娶了一个宣朝公主的狄人?答案不言而喻。
那日钦陷入了沉默。他的母亲小阙氏,是先可汗的第六位妻子。
先可汗死了,他的父汗继承了先可汗的牧场、军队,和女人。
但父汗当然最喜爱他射下两只大雁后亲自求娶来的大阙氏。
这是狄人的习俗,他不打算告诉这个宣朝来的公主。
但她的话如她的人一样危险而美丽,他已经见识过她的离经叛道,隐隐感觉出她并不满意索仁。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反之亦然。
其实存在着某种可能,他得到这位公主,得到她带来的连城财帛,得到这绝佳的政治筹码。
那日钦垂眸,反复摩挲着手里的马鞭。
“前头就是霖州了!”索仁的声音传来,他策马奔腾了许久,也未看到一只大雁,反而望见霖州衰草满壁的城垣。
嘈嘈数声,珠帘落下,隐住了她精致姣好的侧脸。
那日钦神情如常,骑马向前去迎索仁。
从城墙上看去时,长长的和亲车队像一条赤红的练。
霖州的百姓从未看过这样奢靡的出嫁排场,尽管车队的最前面是狄人,他们依然大着胆子围过去看。
“是洛都的公主出嫁吗?”
“嫁给狄人……是不是就不用打仗了?”
他们议论纷纷,看向那宝盖珠帘的朱红马车。
“那么多的钱财,皇帝宁愿去填狄人的狼子野心,也不愿分给霖州养兵。”李树在城墙上望着浩浩荡荡北去的赤练,语气颇为不平。
他背上的雁翎枪寒芒凛冽,是霖州的匠人新锻出来的。
李树不知州牧与池暮达成了什么共识,但从某一天开始,他察觉到他们有了更为锋利的武器,队伍的人数也越来越多,甚至流落四处昔年玄枪营的老兵都回到了军营。
又一岁秋日,霖州已蛰伏着一股庞大的力量,洛都的圣人不知道,草原的狄人也不知道。
李树扭头,看向正读信的玄衣青年。他秀润的桃花眼在这时格外淡静,单看他年轻俊美的形容,谁能想到霖州的军队已尽数在他手中?
李树察觉自己似乎跟随了一个了不得的将领。
“饮鸩止渴罢了。”池暮回应了李树的不平,朝笙的信与和亲的车队差不多同时到。
他看向车队最前的两个狄人,他们同为王子,一个被偏爱,一个被忽视,各有不同的母亲。
信中,朝笙描述了这对兄弟在城阳的宴会上截然不同的表现,受宠的无法无天,被忽视的则如仆从。
狄人是草原上的庞然大物,这样庞大的事物,看起来壮观,往往会从内部先崩溃。
宣朝不也是一棵看似高耸实则根系腐烂的大树吗?
然而他的思绪不由自主被车队所牵引,那辆华美的朱红马车,莫名地让他多看了几眼。
“那应该就是公主的车驾吧?公主好像……叫什么羊公主?”李树摸着下巴,把他从百姓那听到的话绞尽脑汁的想出来,“封号真奇怪。洛都是不是还有牛公主,马公主?”
朝笙在信里不无惋惜的说,是城阳公主将要去和亲。
池暮想起从前那个嚷着要见迟诤言的宿云秋。
旧友归地府,故人向幽冥,十年宛如一瞬,幼时见过的人,都走向了不同的结局。
惟有曲江畔救起他的郡主,在信的末尾端端正正留了一句“小马奴,早些回来见我”。
他挥去心中的那丝异样,转身往军营而去。
那辆华美的朱红马车与他背道而驰。
可汗在连年对宣朝的侵边之中,意识到法理上的名正言顺十分重要。
因此他主张让自己的一个儿子去娶宣朝皇帝的女儿,在所有儿子中挑挑拣拣一番,他选择了索仁。
这个儿子最为像他,而他的母亲也来自一个强大的氏族。
若有一个宣朝公主作为妻子,日后索仁继承他的位置与野心,将会无比合适。
“我把她带回来了!”一回到王庭,索仁莽莽撞撞地冲到最大的那一顶帐篷中,大声告诉他的父汗。
可汗丝毫不计较他的不规矩。他招招手,索仁就立刻踢掉脚上的靴子,盘腿坐到了可汗身旁。
“她十分美,我很喜欢!”索仁向他的父汗还有大阙氏表达他的满意,换来了这对夫妻爽朗的笑声。
那日钦没有看到他的母亲小阙氏。
她生产过数次,身体并不好,所以不大爱露面。老汗王死的时候,她本来是要殉葬的,但老汗王的儿子觉得这位守寡的庶母很美,就继承了她。
不过草原上的美人太多,可汗又迎娶了大阙氏,那日钦的母亲便很快被可汗抛之脑后。
可汗与索仁玩笑了几句,才看到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在帐篷中等待着。
“那日钦,事情办得不错。”可汗摆了摆手,让他退下了。
他离开了帐中。
王庭陷入了忙碌之中,要为归来的索仁举办宴会,庆贺他带回了大宣的财帛和公主。
他们的婚礼将在半个月之后正式举行,在长生天的见证下,可汗要替他的爱子操持一场极为隆重的婚礼。
过去,狄人对于宣朝的印象是掠夺不尽的财富,是温顺麻木的百姓。但霖州的士兵杀死了又重新聚集,艰难地守卫着国境,可汗在一次又一次战争中意识到,要征服一个民族,应当要先蚕食他们的文明。
但一个长达两百年的王朝,一个往前可追溯到三皇五帝的文明如何能轻易蚕食?可汗决定让狄人去学习他们的文明,这位公主就是一个符号。
未来可汗的大阙氏会是宣朝的公主,而索仁,就是可汗属意的继承人。
那日钦心知肚明。
他的母亲要躲避大阙氏,他母族的牧场长年被索仁的母族占据,而他,要向索仁称臣。
广袤的水草,宣朝的土地,帐中的公主,都属于索仁。
汹涌的暗流在草原的长河上起伏,终于到了成亲典礼举行的这一日。
王庭之中,热烈的篝火升腾起,白袍的年轻男女聚在一起载歌载舞。
狄人的习俗与宣朝不同,他们喜欢在重要的日子里穿白袍,和祁连山尖苍雪一样的颜色。
在这样一片白色的海洋里,一顶茜红的帐篷显得格外显眼。
“那就是那个宣朝公主的帐篷?成亲的夜晚,她为什么不和我们一道出来跳舞?”
“传闻宣朝女人被丈夫之外的男人看到,就要自尽呢。”
狄人们议论纷纷,好奇又有些轻蔑。
“是吗?”他们笑起来,“听闻她生得很美,那日钦殿下,您见过她吗?”
那日钦闻言,也轻慢地笑出了声:“宣朝的女人,自然是美的。”
“那索仁殿下从此以后可要好好藏着她。”
狄人民风豪放,纵然无人敢去染指未来可汗的妻子,开几句玩笑也是可以的。
玉盘珍馐,数不胜数,来自宣朝的杯盏、丝帛装点着这场婚礼。
篝火把半壁天空都照得明亮,能歌善舞的狄人们痛饮美酒,簇拥着一脸喜色的索仁。
直到天边惟剩北辰明亮,他们终于放过了索仁,起哄着把他推到了茜色的帐篷之外。
在帐中等待一夜的朝笙终于等来了这一刻。
索仁掀开了幔帐,走向他的妻子。他的身后,兴奋的狄人们渴望看到那个端坐的身影摘下朱红的盖头,露出庐山真面目来。
那日钦望向索仁身前的倩影,挡住了这群狄人的目光。
“走吧,我们也找点乐子。”
人群里爆发出会心的大笑,他们散开来,与穿梭在婚宴上的侍女抱做一团。
这是一场彻夜的狂欢。
索仁酒量很好,他被起哄喝了许多酒,却只有些微的醉意,神思十分清明。
宣朝人说什么“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可见这对他们是人生两大喜事。他可不能醉意醺天的空睡过去。
他的公主静静地坐在榻上,他摁下心里的激越,抬手,揭下用来遮面的喜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