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的映照下,朝笙极轻地点了点头。这一日一夜,宛如梦中。
但有的人,注定回不了家了。
张小竹陡逢大变,同样睡不着。她好奇地跟在朝笙身后,看向这个分外美丽的姐姐。
朝笙对她招了招手,她便迈着步子跑过来了,全然忘记当日那辆差点轧过她的马车里,坐着的也是一个同样美丽的姐姐。
朝笙一把抱起了张小竹。
“你那日救下的就是她吗?”
池暮点头。
她再次感到命运的巧合。
如果冬夜里,宿朝笙没有救下池暮,那这个孱弱的小女孩,是否会死在城阳公主的车驾之下?
她摇摇头,不再想这些。
张小竹看到她的鬓发轻轻颤动,忍不住用细小的手指去触摸这宛如绸缎般的乌发。
池暮想起了灯会:“郡主很招小孩子喜欢。”
朝笙闻言,笑眯眯道:“也招你喜欢吗?”
玄衣的少年一愣,轻声纠正:“我不是小孩子了。”
“不过,我同样也很喜欢郡主就是了。”
张小竹懵懵懂懂看向这两人,也咿呀着说:“小竹,也喜欢姐姐!”
朝笙乐不可支。
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春天的天气实在很无常。
朝笙仰脸,看着檐下水珠滴落。
破败庙落,勉强蔽身,她伸手,接下一掌心的雨。张小竹有样学样,也去够落下的水珠。
洛都仍在歌舞升平的繁华之中,而霖州的张小竹,于懵懂中失去了她的故土,她的母亲,她的玩伴,她还记不太清辈分称呼的长辈亲旧。
作为屏障,守护了宣朝两百年的霖州甚至分不出神庇护一个小镇上的流民。
洛都的贵族们不会相信,霖州已岌岌可危。
池暮垂眼,看向自己疤痕纵横的手,他开口,声音宛如碎在纷纷的雨幕之中。
带着歉意却没有一丝犹疑的声音。
“郡主,我要提前去霖州了。”
他那天赋般敏锐的直觉告诉他,霖州已挡不住狄人。
但这是他此生,绝无仅有的机会。
张小竹听到了爹爹心心念念的“霖州”,抬起头望向身旁黑衣的大哥哥。
朝笙捏了捏她的脸,问道:“小竹,你想回家吗?”
张小竹拼命点头。
她好想回到她的小镇,回到家中的小院,回到阿娘种的那垄菜园旁。
“那去吧。”
朝笙露出个轻松的笑来,却是对着凝神望向她的少年。
春夜的雨绵绵不绝,这场山火终于彻底熄灭。
半壁宫阙,尽做灰烟。
宿云秋怔怔看向满目狼藉的汤泉宫,感觉自己犹在噩梦之中。
尽管不久之前,她在贵女们的簇拥下尽情的宴饮,以主人的姿态令离宫中的宫人们做好迎接春猎的准备。
从这场大火中侥幸活下来的王公贵族们皆浑身狼狈,哪怕是她的父皇母后,都在匆忙的逃跑中失了威仪。
但现在,无人顾得上这些。
她缓缓转身,看向那些肃立在身后的臣子,看向那些侥幸活下来的纨绔。
很多人都无事,应当欣慰,但宿云秋不在乎这群人的死活。
她被巨大的不甘和怨恨裹杂,终于按捺不住崩溃,失声痛哭。
皇后被命妇们搀扶着,在女儿的哭声中一颤,她压着眼泪,声音如同从喉咙中艰难挤出——
“皇儿!我的皇儿!”
建昭十九年春,宣朝太子宿云珹薨逝于九巍山大火。
第77章 郡主与马奴(31)
朝笙隐在人群后,宿从笙终于见到了他的姐姐,他想推开拥挤的人群过来找她,却被宿文舟死死掼住手。
宿从笙转脸,望向他的父亲。
宿文舟高而瘦的身躯发抖,他掩面长泣,竟是一副站不住的模样。
宿从笙愣住了,无端想起朝笙的母妃同样死于一场大火。
他的父亲,那个时候,也这般伤心吗?
宿从笙下意识往杨氏身旁靠了几步,挣开了宿文舟的手。宿文舟骤然没了支撑,向下坠了去,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他的哭声变得更加情真意切起来。
杨氏走过来,向来冷淡的声音中似乎也因太子薨逝而带着悲痛:“王爷,请节哀。”
在漫天的哭声中,朝笙垂眼,却好像听到了马儿跨过山岗时的嘶鸣。
但砚白已不在这里。
“我已不记得霖州是什么样子了。”九巍山下,春草延绵,砚白不疾不徐地任池暮牵着,玄衣的少年听到她这样说,回头望向她:“不记得也没关系。”
霖州对于朝笙而言,并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
朝笙听得出他话里的安慰,轻笑道:“所以你先去吧。让我知道那里是什么模样,以后又会怎么样。”她不要看到一个,和十三年前一样的,困死她母亲的霖州。
他牵着马,带着朝笙往前走。
山道漫长,已隐约看得到汤泉宫残损的轮廓。
粗粝的缰绳撕扯着他的掌心,他觉得心里有迟钝而缓慢的疼痛在生长。那是不同于至亲死别的刻骨的痛,这样的痛撕不开他,却深而隐秘,像是会向外长的种子。
“小马奴,就送到这儿吧。”
朝笙仍是那样漫不经心的笑,一如初见时候。
她张开手,垂眸看着他,似乎在无声的询问他发什么呆。
他微怔,很快,淡静的桃花眼里也漫出笑来,玄衣的少年舒展开修长而有力的手臂,用力地抱住了从马背上跃下来的朝笙。
砚白不满地甩了甩乌黑的大尾巴,它的主人最近越发不尊重它了。
他们在大火后仓促的告别。
金吾卫知道山火因何而起,张氏父女不能再久久的逗留在这里。
池暮抱着她,不想松开,微亮的天光提醒着他时辰已到,他垂眸,仔仔细细地望着朝笙。
见她第一面,就明白她高高在上的昳丽,眼是长而妩媚的丹凤眼,眉是春风新裁青柳似的眉。一颦一笑都是疏冷骄矜的风情。
她应该开在高高的枝上,却在某一天,低头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就让他从仇恨里回过神来,得见天光。
“告别不要太郑重吧。”朝笙抬手,捧着少年的脸,指尖轻掐在他微凉的两颊。
“好。”他的手掌覆在朝笙指尖,“总有再见的时候。”
“是啊。”朝笙声音轻快,尽管这次大概就是她与池暮的最后一面。
池暮对此一无所知,他已做了不回转的决定,要去摇摇欲坠的霖州——所以今天,再给她牵一次马,抱她一下就好。
她的发间带着松烟与青草的气息,半是干燥,半是湿润。
他满怀着遗憾推开了这缕气息。
命是她给的,一月八两的月钱一半给她买了城南的酒,一半买了城北的花。
身无长物的少年取出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放在了少女微红的掌中。
“分别的礼物吗?”朝笙抽刀,在浅白的天光下比了比,于凛冽的刀锋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定情的礼物是一把匕首,池暮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寻到了锻造雁翎枪的玄铁,而后捶打出锋芒,最后铸成这把匕首。
朝笙果然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她喜爱一切足以成为她底气的事物。
比如她的地位,她的财富,她驯服的乌骓,她手里的马鞭。
“我知道郡主有一往无前的底气,不论有我与否。惟百辟其刃,希图来日,它可借锋芒与你。”
“人愿君如天上月,我期君似明朝日。”
日为朝,亘古恒灼,照他万里。
他字字句句虔诚,朝笙在这一瞬几乎动容,她不动声色的压下心里那点酸涩,扬起尽态极妍的笑容。
“好,我答应你。”
日出东山之上,玄衣的郎君牵着马离去,砚白恋恋不舍,知道山河万里,从此它要跟另一个人走。
高天阔木,她站在深深的阴影中,头也不回,转身往已成废墟的离宫走去。
耳旁的哭声愈响,朝笙回过神来,她垂首,眼角也攒出一滴泪。
声势浩大的春猎不过三日,就匆忙落下帷幕。洛都中的人噤若寒蝉,压抑着的平静下,是风雨欲来的汹涌暗潮。
太子已死,却还有四个已成年的皇子,他们曾经都活在太子与皇后、乃至城阳公主的阴影下,但现在,时移世易了。
这场山火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
青州来的小婢女露葵感受不到满城的风雨。
她看到朝笙好好儿的回来,连头发丝都没被烧焦一点,就大大的松了口气,恨不得敲锣打鼓感谢漫天神佛。
“在洛都都能远远望见天上的红光,可真骇人。”
露葵夜不能寐,恨不得去九巍山寻人,若郡主有了事情,她又如何有脸面去见朝笙的外祖母。
但心中怀着侥幸,又有池小郎跟着,想必应该无事。
好在郡主确实安然无恙。
露葵往朝笙身后看去,纳闷道:“池小郎呢?带着砚白先去了马厩吗?”
然而朝笙久久不语,露葵望向她,杏眸中难掩惊痛之色。
“怎么会——”
这向来看池暮颇有些不对眼的小丫头立刻便红了眼眶。
她确实很介意池暮马奴的身份,偶尔也有些嫉妒,他分走了郡主的喜爱。
可是,相处了大半年,露葵都开始觉得,池暮做个侍卫,陪着朝笙也无妨。
至于未来的仪宾如何想,露葵并不在乎。
她抹了把眼泪,但见朝笙平静而漫不经心的神情,又想,也许郡主并不是那么喜欢那个小马奴。她觉得有点遗憾,压着泪水,替朝笙解开了发钗。
“舟车劳顿,郡主先去沐浴吧。”她保持着一等大丫鬟的风范,默默开解着自己。
朝笙见她愁眉苦脸,还要故作淡然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露葵,不逗你了。”她在屏风后褪下衣衫,任自己的身躯滑入水下。
露葵一愣,听到朝笙漫不经心道:“他去霖州了。”
“去那儿做什么?乱得很的地界……”她捧着鎏金的鹅嘴壶,将热水缓缓地倒了进去。
朝笙浮出水面,趴在桶沿,慢悠悠道:“你猜。”
湿漉漉的水沿着她的发梢往下滴落,滑过锁骨,滑过雪白色的起伏。
露葵挪开眼,红着脸絮絮道:“郡主又逗我。”
她忍不住沿着朝笙的话胡思乱想,话本子看了那么多,露葵向来对于“才子佳人”“美人名将”的故事有不少向往。
但这孤身一人,只有一杆长枪、一匹乌骓的少年,要挣到怎样的功业,才足以留在郡主的身旁。
因为不论如何,他从一开始,只是一个落魄的马奴啊。
出了洛都,越往北走便越荒凉。
洛都镇于西北,坐拥南方,而它北边的霖州则成了后方的屏障,源源不断的输血供养这座两百年的国都。
沿途客舍寥落,坊市冷清,很难想象,这是占据了宣朝九分之一国土的霖州。
“不过月余,霖州都成这副模样了。”张平安随着池暮落脚于客栈,一时感慨。
虽在边关,但因连接域外,位置得天独厚,来往洛都的西域商人都要从此处入关,霖州一度极其繁华。
但狄人近十年来扰边过于频繁,从祁连山切断了商道,霖州也就因此日渐荒凉了。
去年秋日,狄人直接打到了霖州州城外,连青山镇都直接覆灭。
没有了玄枪营,受永安侯多年庇护的老百姓无法不惶然,以至于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
客栈外,忽有喧哗的响动。
哭声、呵斥声、兵甲相交之声。
张小竹缩在张平安怀里,好奇地看了过去,张平安遭逢大变,现下也不如从前那般,时时刻刻紧着女儿了。
他想通了,有些事情,让她慢慢去看,慢慢去学,反而对她才好。
店家把饼子羊汤端了上来,对外面的响动态度冷淡。他到底还在开门迎客,于是木着脸同这几个人解释:“是又有在外巡哨的伤兵回来了。”
如今没有了如青山镇这般的小镇在前头挡着,州城几乎是与狄人面对面的状态。
州牧不得不派人出去巡防,但没有了骁勇的骑兵,这些出城巡防的士兵常常带伤而归。
打不过,但不得不去。
蛰伏着的鬣狗虎视眈眈,就算无心力阻挡,也要做出防备的姿态来。
每每他们负伤归来,霖州的气氛总会再压抑一分。
池暮与张平安对视一眼,玄衣的少年将第一个饼子拨到了张小竹的面前,温声道:“小竹,先吃点东西吧。”
“我出去看看。”
已转身的店家听到这番话,忍不住回头瞧了他一眼。这才发现少年负着个以黑布包裹的长匣。
瞧那长度,倒是很像柄长枪。
他摇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遂径自回到了柜台,继续擦那已被他擦得没有一丝灰尘的长木桌。
霖州的风雨刮不到洛都,这座国都正酝酿和霖州截然不同的压抑。
太子薨逝,殃及者众。皇帝以庶出之位荣登大宝,到了自己这儿,却对于嫡庶分外看中。
那些庶出的儿子们,或被打压,或被放任。
春猎时,皇后没有安排任何一个皇子来,皇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现下,他们唯一倾注心血培养的太子,在一场大火中荒谬的死了。
皇帝怒不可遏,先杀光了宫里供奉的几个老道士。
此为迁怒。
又把一个未摘冠素服的二等侯直接贬成了三等伯。
此为震慑。
一时间,洛都中人人自危。
向来无忧无虑的宿从笙也感觉到了这样凝滞的气氛。
家中的道士一夜之间都消失了,他的父王撕毁了奉天道像,日日垂泪,感慨天命无常,哀悼死去的宿云珹,最终洋洋洒洒写出三千字祭侄文来。
听说圣人读罢,堂堂帝王都被勾动出殇子的悲痛,最终在东宫掩面离去。
宿从笙在这样荒谬而压抑的气氛中感到无语,平康坊他如今已不去,因此下意识就想去朝笙那儿躲着。
芳汀馆现下对于他这位世子算得上欢迎。
露葵自不必说,欣慰于这样“姐弟友爱”的氛围,芳汀馆中其余人,见郡主与自己弟弟关系渐渐融洽,也就对这位世子热络起来。
宿从笙来时,露葵便替他沏了一杯桂花梨糖茶。
馥郁的香味里裹着梨子的清甜,露葵记得郡主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就爱喝这样甜滋滋的花果茶。
从世子果然捧着茶盏美滋滋的喝了起来,正垂眸写信的朝笙抬头,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
宿从笙莫名炸毛了,总感觉他的姐姐眼中含着点嘲笑的意味。
“茶好喝吗?”朝笙放下笔问他,如今洛都品级在太子以下的贵族皆要服素十日,以示哀痛。
朝笙虽然哀痛不起来,却还是象征性地换上了素衣,如云的乌发里只别了个梅花银簪。
宿从笙居然从他姐姐身上感受到一点温柔的气息。
他点点头,赞道:“好喝。”
“那让露葵给你拿一罐回去。”朝笙将信纸晾起,随意道,“我小时候也爱喝。”
熟悉的嘲讽。
宿从笙立刻抹去了那点温柔的幻觉。
他凑过来看朝笙晾起的信纸,发现他的姐姐字写得实在不如何,东倒西歪,只勉勉强强能看清写了什么。
“你要写信给那个小马奴吗?”
他只看到了“池暮”两个字,就被朝笙用笔头推开了脸。
宿从笙从露葵他们口中得知,那个小马奴去了霖州。那是宣朝最不安生的地界,他想,这个马奴也许是想建个功名回来。
他的目光落在朝笙的素银簪子上,纵是一身素色,他的姐姐也照样有一番清艳的容光,世家贵女是云端上的花,并不是那样容易为人所求得。
何况宣朝重文抑武已久,哪怕那小马奴成了名扬天下的武将,也不过是圣人口中的一句“莽夫”。
他下意识觉得池暮自不量力,又莫名对他有些期待。
抛开出身,宿从笙自觉自己与那群纨绔其实胜不过那总是一身玄衣的年轻郎君。
但如今,却也只论一个出身。
朝笙闻言,也不避讳她与池暮的关系:“是啊。自他走后,到如今也有一旬,估计也快到霖州了。”
宿从笙伏在桌上,清泠泠的丹凤眼往上看去,望着朝笙道:“我也要离开洛都了,你会给我写信吗?”
“你要去哪?”朝笙不答反问。
“绪州,题蒲书院。”
那是宣朝文风最盛的地方,历代状元有近乎一半都是绪州人,而这些状元又几乎都曾在题蒲书院里念过书。
若要正儿八经读书,去那里是上上之选。
但宿从笙可不是爱读书的主儿,更没必要考什么功名。
“母妃让我去那儿的。”
杨氏向来对于自己的儿子十分冷淡,唯独问一问进学的事。
自太子薨逝,从离宫回洛都后,她突然铁了心要让宿从笙去洛都外的书院读书。宿从笙厌倦洛都现下的氛围,难得没有和杨氏对着干,考虑起这件事情来。
他还以为他只是去一个离家远些的地方做纨绔。
但朝笙知道,洛都现下局势越发复杂,作为一个颇受宠信的亲王的嫡子,他离洛都越远越好。
杨氏厌恶着宿文舟,连带着与宿从笙亲缘淡薄,却还是忍不住替他筹谋,催他念书,想要他走一条与宿文舟不同的正道。
只是宿从笙还太年少,他看得到纨绔们相聚的兄弟情谊,却看不到这样隐晦的一点慈心。
“去绪州不错啊。”她把晾干的信纸放入印着黄竹纹的信封中,随意道,“绪州与青州相连,都是南国水泽,你可周游一番。”
“只是题蒲书院的夫子们出了名的严格,宿从笙,我写信与你时,你可别哭着喊着要回来。”
宿从笙知道她愿意一视同仁地给他写信,眉开眼笑,忽略了她这时不时地揶揄:“别瞧不起人。”
他喜滋滋地抱着茶罐子溜达回了经霜院,转头又让人给朝笙送来了上好的笔墨纸砚。
“只许用这样的纸墨与我写信。字也要好生写。”宿从笙挑三拣四。
露葵收拾着那一刀数金的雪竹纸,难得的端砚澄泥砚,颇有些咂舌:“闻说小世子并不爱念书,没成想倒是收着这样的好纸好砚。”
她若知道后世有一句话叫“差生文具多”,必然会十分赞同。
第79章 郡主与马奴(33)
因军事上荒废,宣朝边关的驿站十不存三,从洛都寄往霖州的信便到得格外晚一些。
宿从笙坐着大船,早早地到了绪州,给朝笙寄回了一封张牙舞爪的信时,朝笙写给池暮的信才终于到了霖州州城。
霖州的州牧希望能再有一支玄枪营那样的骑兵,去保卫岌岌可危的霖州。
但洛都的圣人不希望武将手中怀有这样的利器。
天子高坐庙堂,搜刮民脂民膏而为岁贡,用绥靖的态度来换取太平——与其与狄人为敌,皇帝宁愿腾出手来把持住内政,将文臣武将都捏在手心里,以巩固宿家的皇权。
他确实做到了。
霖州的武将早已如永安侯一样凋零,谁都不可能有以武犯禁的能力。
但同等的,他们也无法在狄人面前挺直腰杆。
是夜,新月如钩,霖州城外的平原上,青草蔓延,乱石横生,几匹马前后行着,完成如今例行的巡防。
祁连山下的地界已归了狄人所属,这些哨兵大多是霖州生,霖州长,骑马在故土上,反倒畏首畏尾。
春分已过,白昼渐长,巡守的时间也就变得晚了起来。
州牧新招到的这些士兵大多是穷苦出身,夜间的视力都差得很,不过是硬着头皮出来巡守。
狄人却不同,宣朝的钱帛养着他们,祁连山下连绵的牧场也归了他们。这些吃着饱足的牛羊肉长大的狄人士兵,有着鹰隼般的眼睛。
没有了玄枪营的威慑,他们尽情的在霖州城外肆意驰骋。
“但愿今天不要碰到出来游荡的狄人。”一个年轻的士兵在马背上嘟哝。
他的话引得其余人的赞同。
“唉,打也打不过,要我说,横竖狄人也不入霖州,这样天天巡守着也没什么必要。”
狄人是游牧的民族,占据草原却居无定所,纵然被他们的铁蹄践踏过许多次脸面,宣朝的人仍觉得那不过是群未开化的蛮夷。
夜色里,他们议论开来,似乎说些话便能稍稍驱散些恐惧。
“池暮,你觉得呢?”
有人发觉队里最年少的小郎君并不如何开口说话,劝慰道:“别太怕了,我们运气也不一定那么差。”
池暮缀在队伍的最后,闻言,只随意的点了点头。
在他们毫无所觉之时,陡然有箭矢破空而来!
唰唰数声,锋利的箭矢落在了这群人周身,惊得马匹在寂静的夜中发出刺耳的嘶鸣。
黑暗中响起肆意的笑声,是夜猎的狄人用蹩脚的宣朝官话道:“哈,好多两脚羊。”
听声音,这伙夜里出来狩猎的狄人也并不多,不过五六人罢了。
然而对上宣朝这群新兵,实在绰绰有余。
与宣朝对峙这么多年,能让狄人畏惧的,只一个玄枪营罢了。
狄人在夜色中游刃有余地围了过来,这群新兵只能听到沙沙的草声,借着月色模模糊糊望见一点人影。
箭矢接二连三地破空而来。划过他们单薄的铁甲,擦过马匹的脖颈。
狄人们听着马匹的哀鸣,纷纷笑了起来。
他们继续用蹩脚的宣朝官话,嘲笑着这群软弱的宣朝兵。
哪怕人数上比之这队哨兵少了,可在这些狄人眼中,杀不杀这群“羊”全看心情。
这群新兵也知道这一点,瑟缩着聚到了一起,却发现已怕得有些握不住手里的武器。
“我就知道,他们会巡守到这边。上次,我在这儿杀了两个宣朝兵。有一个眼睛都瞎了,不知道有没有跑回去。”
狄人们甚至有心思聊天。
“苏迩玛,你可真是如长生天般仁慈。居然能放走一只两脚羊。”
名叫苏迩玛的年轻狄人哈哈大笑:“不放走,其余的羊还怎么敢来这边巡守。”
在这令人生惧的笑声里,忽有雪色划过,暗夜中,一道如豹的身影奔至了一个最靠前的狄人面前。
几乎就在这群狄人惊呼之间,月色下寒芒凛冽的长枪,狠狠贯穿他们的身躯。
血肉划开,那群哨兵为这再生的异变吓得发抖,终于失声尖叫了出来。
砚白有些不耐地甩了甩马尾,玄衣的少年不语,他抬眼看向前方,伸手将最后一个狄人生生从马背上掼了下来。
池暮摁住苏迩玛的咽喉,桃花似的眼中泛着微微的光。
是祁连山上的月亮倒映进这双眼眸中。
“戏弄人,很有趣吗?”
少年的声音沙哑,让这个年轻而狂妄的狄人想起草原上鼓鼓的风声。
名叫苏迩玛的狄人感到愤怒,他居然被一个宣朝的少年这样羞辱。
但他陡然意识到他的同伴刚刚都死了。
他抬起手,用尽力气,想把少年那粗砺的手掌从脖子上扯下来。
但这看起来俊美得不似一个武将的少年,有着他难以撼动的力量。苏迩玛于愤怒中生出对死亡的恐惧来。
“嗬嗬——宣朝的羊……放了我!”
被扼住了喉咙的他只能发出极其嘶哑的声音,“我要教你知道!你们这群两脚羊是怎么被我们杀死的!”他也曾随狄人的骑兵出来劫掠过——
那些宣朝的百姓啊,如杂草般卑贱的出生,忍受着他们的劫掠,温顺而麻木的苟活。
他潜意识看轻他们,乃至于到了这样的时候,依然用杀掉眼前的少年作为威胁。
池暮被他的话逗笑了,他低头看向这年轻的狄人,嘴角微弯:“不必你教。”
而那双淡静的桃花眼中其实并无笑意。
他从苏迩玛同伴的胸腔中抽出长枪,锋芒掠去,铮然作响间,最后一个狄人转瞬便也没了声息。
“池暮?”不知过了多久,少年身后的人以犹疑不定的语气开口,唤着这最年少的郎君。
池暮松开落在苏迩玛咽喉上的手,站直了身子。
他回头看向他们,仍是那副沙哑却平和的声音,带着安抚般的笑意。
“回去吧。”
祁连山上的月亮穿过云层,明辉的白光落在少年俊美的面容上,他们莫名的生出一股带着惧意的心安来。
第80章 郡主与马奴(34)
死生仿若一瞬,那与他们一道新入伍的年轻郎君在他们眼前静伫,而他身后,倒着五六具狄人的尸身。
将霖州的百姓如杂草如牲畜般羞辱虐杀的狄人,在这夜死在了一个甚至还未弱冠的少年手中。
劫后余生,这群哨兵出了一身冷汗,他们心中莫名畏惧这样残酷的生杀予夺,却又生出更激烈的情绪来。
“池暮!池暮!”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个同样年轻的士兵,池暮记得他的名字,李树。
李树从马背上跳下来,跑起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腿都发软。
“他们,就都死了吗?”他声音有点抖,带着未消退的惊惧与突然的狂喜。
池暮垂眸,看着苏迩玛不瞑目的双眼,应了一声。
池暮回身,轻拍了拍砚白,四蹄踏雪的大马喷出口热气来,一副得意的模样。
李树借着月色,打量着这匹马,发现是在军营中都极其罕见的乌骓。
他想起从前看庙会,戏台子上咿咿呀呀的霸王别姬,那霸王正是踏着乌骓,盖世武功。于是,池小郎的形象在李树眼里竟越发高大了起来。
“真没想到……”他大着胆子,走上前去看那些尸身。
转瞬之间,生死两易。把他们当羊群戏弄的狄人,死在了一个宣朝少年的手里。
李树的眼神落在那杆长枪上。
凛冽的寒芒上淌过淋漓的血色,这是一杆杀人的枪,他不由得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