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还没长齐,是头雄鹿。”有人出声笑道,声音骄矜随意,他们知道他们会猎得这头鹿。
“嗳,没长大的鹿,鹿血一样也有那般功效吗?”
这群人哄笑起来。
“这样慢悠悠,不知何时能射中它。”一个年轻男子接过话,动作漫不经心。他搭弓,对着那头小鹿胡乱比了比位置,而后射出一箭。
小鹿打了个哆嗦,四蹄都发着抖。它如往常一样出来吃些鲜嫩的春草,不知为何今日遇到了这样可怕的事情。
男子的箭矢只堪堪擦过它的尾巴,带出一点血来。
人群又笑了起来:“换我了,换我了,贺三郎,你这准头不行。”
他们只是在享受着这头幼鹿的恐惧罢了。
忽而林中响声翕动,树叶沙沙作响,继而声音越发剧烈。他们身下的马匹躁动起来,似乎连大地都开始轻轻的颤抖。
小鹿终于找到了机会,慌张地寻了个空隙跑走了。
有人想去追,被另一个人拦住了。
“我们后头不对劲。”
那人闻言,将信将疑地扭头看去,然后看到了此生难忘的景象——
林中奔逃出兽群,许多他们需要寻觅才见得到的野兽蜂拥而去,向九巍山另一侧的谷地跑去。
它们似乎毫不惧人,一股脑地朝前跑来。
在兽群的身后,白烟翻滚,而林后,已有冲天的火光在剧烈的爆炸声中升腾而起。
那是——汤泉宫!
身下的马匹越发焦躁,这群刚刚还游刃有余的年轻郎君此时俱都一脸恐慌。
“跑!”他们慌了手脚,驱马四散而去,趋利避害的野兽们比他们更懂得逃命,像流水一样冲开了他们。
他们有的从马背上坠落,有的已经控制不住马匹,被迫随着马一同毫无目的地逃去。
绚烂从容的春日转瞬即逝,而大火接天,肆虐而来。
后世的史官,把由一个马奴所开创的大燕朝称之为苍炎王朝,因为这个王朝在某种意义上因大火而起。
但究竟是起于建昭十八年永安侯府的大火,还是次年春猎,汤泉宫下流民烧起的大火,一直众说纷纭。
最后,历宣燕两朝的帝师张筠盖棺定论——燕朝开国皇帝燕昭烈帝池暮的一生之转,始于建昭十八年的大火。
但宣朝之乱的正式开始,则始于春猎时汤泉宫上空的白焰。
那是庶民的怒火,足以焚毁一个荒谬无度的王朝。
此时的池暮,还不知道这场大火将把历史的进程加快,他只是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山溪旁,朝笙正甩着马鞭,用一捆青草钓鱼,砚白在一旁眼巴巴望着。
他驱马到她身旁,疾声道:“郡主,我们得走了。”
他反应得已经很快了,但山火来得更快,初春,有些生长缓慢的树还没来得及长出新叶,冬季枯死的树枝满地。
空气中弥漫着磷燃烧的气息。
朝笙轻耸鼻头,感到一丝难受。她震惊地睁大了眼,迅速的明白了池暮的意思。
“沿着这条溪去山下。”溪流的尽头有水源,池暮当机立断。
不容他们再停留了。
烟熏火燎,池暮的白马已失了理智,他干脆松开缰绳,这白马没了束缚,兀自沿着溪水向下奔去。
“上来!”朝笙勒马,朝池暮伸出了手。玄衣的郎君一跃,借着朝笙的手,翻身而上。
风声猎猎,砚白毫不犹疑,顺从着朝笙手中的缰绳。山道崎岖,枝桠横斜,池暮一手笼住她的发顶,一手劈开了迎面而来的树枝。
“尽管往前跑,其余的不用管。”他的心跳得很快,因为显而易见的危险在他与她的身后,他猜应该是白磷被点燃了,引发了爆炸。
那个道士想必有不少的白磷,用于每一次“问神显圣”。
池暮的声音奇异的冷静,甚至让朝笙听出了安抚的意味。
她知道,他不会死在这儿,那是剧情所既定的结局,可谁知道命运当前时会有什么变数,此时此刻,是她同他在一起面对这一切。
这一生,确实不再相同。
山路漫长,他们毫不停歇。白磷爆炸所带来的巨大高温席卷了这座山宇,烈火在身后追逐,奔逃的动物前赴后继,而溪流的尽头已在眼前。
池暮丝毫不敢松懈。
砚白陡然一转,白烟、陡坡、半燃的木头、死去的野兽构成无数威胁,它几乎难以控制住身躯。
乌骓长嘶,它想往溪流尽处跃去,但过大的冲力将马背上的人向前方掀了起来!
朝笙听到耳旁风声呼啸,砚白的嘶鸣声被落在了她的身后,她在风中闻到了白烟的气味。
但池暮不容她在坠落时走神,几乎就在她握不住缰绳的那一瞬间,他伸手要去抓住她,却只触到了她被缰绳勒得微肿的掌心——池暮来不及反思自己的疏忽,一手勒住砚白的缰绳,尔后向前掠去。
绯衣在身,他望向她如看一只折翼的红蝶,咫尺也如天涯。
身后烈焰连天,炙热的温度提醒着他,他生命中第一场大火,让他失去了什么。
他眼神渐冷,那些蛰伏着的晦暗翻涌。池暮向前再踏,长风如刀划过,他不眨眼,不觉得痛,只将全部力气汇于脚尖,身形翻跃。
溪水在尽头汇成湖泊,他接住了她,尔后坠了下去。
第74章 郡主与马奴(28)
春日的水还很冷,倒灌进口鼻之中,池暮低头看她,朝笙紧闭着眼,却死死揪住了他的手。
池暮心里的弦终于松了点,他们很快的浮出了水面。
两个人浑身都湿漉漉的,朝笙抬眼,看到池暮的长睫上有水珠坠落,滑过带血的眼角,让她错觉他像泣泪的神像。
冬夜的大火从来都是池暮心里的业障。他感到自己剧烈如雷的心跳声终于平息,可手却在轻微地发抖,此刻,她就在他眼前,没有因为他的弱小无能而死去——
但他无法控制地、一遍又遍地抚着朝笙滴水的头发,动作生硬,试图确认她的存在。
那双潋滟如虹的桃花眼中只剩晦暗的墨色,一道被树枝割破的血痕从眼尾蔓延到鬓角,他感觉不到痛,四肢五骸中只有刻骨的寒意。
他沙哑的声音执拗重复:“郡主,我接住了你。”
是曾大火接天,年少梦魇,是他不曾心甘,一生之憾。
十四岁那年,他只能看着至亲赴死。
可这一次,他救下来了。
他明明已有万夫莫敌的武力,却在此刻脆弱如失家的幼兽。
朝笙从冰冷的水中缓过神来,感到自己呼出的温度都比她的肌肤热上许多。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平静下自己的呼吸,然后抓住了他的手。
她渐渐回暖的温度让池暮冷静了下来,朝笙望向他桃花般湿漉漉的眼,伸手捉住了他的脖颈。那里,少年的血管起伏,一颗赤色的小痣殷红如血。
朝笙干脆直接压跪在了他的膝上,她摁着池暮发抖的手,然后吻在了少年微微发白的嘴唇上。
他身上的衣服湿透了,紧紧贴着朝笙,池暮回笼的理智告诉他——推开她……最好赶紧想办法弄干衣服,别让她着凉。
然而相交的呼吸灼热,朝笙的眼睫近得与他的肌肤相摩擦。
少女神情悲悯,声音温柔缓慢到难以形容,她告诉他:“对,池暮,你接住我了。”
——我知道,这一次,你救下了你想救的人。
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浸在半酸半苦的水中,那些从不为人言的痛苦,尽数化在了她的话中。
他连理智都乱了,生涩地感受着她的温柔。
池暮大概了解,像他这样年纪的人,很多都已经知晓人事。楚馆秦楼,平康坊里,年轻的郎君是格外招人喜欢的豪客——
但都与他没有关系。
他年少的心里一半是晦暗的海,另一半却盛着澄明的月。月亮遥远又皎洁,映照在海中,他从来觉得,低头在海上看见她的倒影,已经很够了。
但原来人是贪心的。
淡薄的日光落在他们潮湿的身躯上。他应该闭上眼,却又舍不得。那双桃花般的眼睛低垂,看向了朝笙。他思绪有些乱了,不受控制地想,她似乎无论何时都喜欢主动。
强势与生俱来。
舌尖的温度带着滚热的烫,呼吸交错,风吹过,在这样的日光下却觉得冷。
他忍不住抱紧了朝笙,原本僵硬的手从她的发间滑落。
怕树枝挂乱她的发髻,扯痛她,开路的时候,他还腾出了一只手护住她的发顶。
但坠入水中后,她的头发全散开了,此刻像瀑布一样倾泻在他的手中。
他的手指穿过这道瀑布,感觉掌心都在发烫。
池暮压着自己的生涩,有样学样的回应着朝笙。
他感觉自己好像陷落在月亮的温柔之中,他想要更多,想一直抱着她,想看着她,想要她的目光永远这样专注的落在他的身上。
到最后,他连整个人都在狼狈的发烫。他往后稍稍一撤,故作冷静地把朝笙的手从他的脖颈上移开。
他看着她,感觉如隔着一层热雾,眼神都发颤。
太丢脸了……空气中似乎还有他的喘息声,但他被巨大的患得患失的喜悲所填满。
“郡主。”他哑着嗓子,慢慢道,“够了……”
不能再放纵自己贪心下去。
朝笙笑了,她今天露出了很多堪称温和的神情,当她收起凛冽的容光,展颜笑时,池暮感觉自己会溺死在这样的温柔里。
他理智仍存,只是有些恋恋不舍的揉着她的掌心。
她并没有一双白嫩无瑕的手。相反,掌心的纹路上覆着薄薄的茧,那是自幼学习骑马而生就的茧。池暮把自己宽阔粗砺的手覆在她的掌心之上,他低声问道:“还痛吗?”
明明已经停止了这个有些冲动的吻,气氛却还有些粘腻,朝笙回答他:“怎么会。”她其实并不在乎那种程度的磨伤。
她的手被池暮反扣,朝笙索性屈起指节,划过他掌心的疤痕,她抬眼看他,发现他的睫羽在微微颤动:“你呢?池暮,我从来没有问过你。”
——不是想要他说出裹着血泪的过往,只是想问他痛不痛。
池暮微愣,在这一瞬间骤然想了很多——他当然是痛的,因为是深刻到成了梦魇的仇恨,支撑着他活过了那个冬夜。
但从某一天开始,他的人生不止有这一件事情来支撑他。
池暮垂着眼,诚实地回答了朝笙:“是很痛的。但是,郡主,我不再恐惧这样的痛苦了。”
明月照他前路,坎坷又如何。
朝笙闻言,回握住他的手,极轻的亲了亲他的唇角,而后一笑:“那就——再亲一下吧。”
池暮一怔,也弯唇笑了起来,虔诚又小心的回应了她。
砚白不满地嘶鸣。它涉水而过,终于也游到了湖心的小岛,然而没有一个人关注到宛如落汤鸡的它。
它本还因没有载稳朝笙而心虚,此时却愤怒地甩着湿漉漉的大尾巴。
水珠淅沥沥地甩了过来,池暮抱着朝笙,全挡住了。
朝笙揉着眼睛,笑得乐不可支:“砚白,差点忘了你了。”
这大黑马更生气了。
朝笙索性伏在池暮的肩膀上笑了个够,那样旖旎的气氛也全散了。池暮耳尖泛红,看向朝笙的眼神却一片澄明,只干干净净映着她的面容罢了。
山火仍在燃烧,天色却渐渐暗了,池暮挥开不合时宜的思绪,起身道:“得寻个落脚的地方。”
这是座荒草遍生的小岛,囿于九巍山外围的湖中。因九巍山是猎山,又有皇族的离宫在此,向来寻常人是不得入的。
皇室每年派人修缮汤泉宫,维护猎场,至于偏僻之处,并无人管。离宫的宫人们向来只在皇帝看得到的地方下功夫。
池暮取出了他随身携带的匕首。
朝笙看着他利落地劈开竹枝,不多时,就做出了两根竹杖来。
“郡主听说过‘三月三蛇出山’吗?”他把竹杖递给她,朝笙接过这被削得半点芒刺也没有的竹杖,轻摇了下头。
“阳春三月,天气转暖,蛇也从冬眠中醒了。”杂草漫到了了腿腹,池暮随意在地上比了比竹杖,“因此不能盲目的探路。”
他翻开杂草,解释道:“这儿曾有小径,就算被草木掩盖了,也依稀能见些轮廓,想必在作为猎场之前,九巍山里是住过人的。”
“郡主,还请跟在我身后。”
他声音平静,却包含着让人信服的能力。
但他也确实说对了,有数不清的土地被皇族所占有,原来的百姓或卖身为奴,或远走他乡。九巍山也是如此。
当下土地兼并之风严重,一层一层盘剥,某种意义上,皇帝就是最大的地主。
第75章 郡主与马奴(29)
朝笙依池暮所言,跟在他的身后。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砚白在后头,一会儿踩一踩他们的影子,一会儿抽空嚼几根春草,已忘了刚刚的怒火。
循着依稀可见的小径,他们向内走去,沿途藤蔓肆无忌惮地杂生,未被修剪过的春花摇曳,与山中大火焦土的景象截然不同。
暮色渐渐四合,朝笙跟在池暮的身后,发觉这个被她随手救起的少年身形高大宽阔,已完完全全能遮挡住她。
朝笙默然不语,安静地走着。
池暮的推测没有错,他们真的在小径尽处找到了一座荒废的建筑。
是个一层高的小庙,因年久失修,半边屋架已经腐朽,还能看得出歇山样式的屋顶。
只有五个开间,却足以蔽身了。
池暮先走了进去,他用竹杖挥开蛛网,轻轻敲击着青石板的地面,检查着这座小庙的结构。
里面满是灰尘,巨大的幔帐破落,露出幔帐后神明的塑像来。
他有些犹豫,想起芳汀馆精致繁美的西窗,朝笙在窗下闲散的模样。
朝笙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发什么呆?”
她拎着竹杖进来了,随手挥开落下的灰尘。
“在想,在此过夜实在太委屈你。”他好看的眉眼微微皱起,朝笙乐了,用竹杖轻轻打了他一下:“你能,我为什么不能?”
她信步上前:“无所谓——何况,比这更差的境地我也呆过。”
关心则乱。
他忍不住也露出个笑来。
幔帐之后,彩塑的泥像端坐在神龛之中。朝笙仰脸看去,神像的色彩已经脱落,依然能看得到碧色的玉带飘摇恣意。
这不是奉天观中供的任何一个神只。
祂面容静穆,却生就一双精怪的长角,朝笙走近了去,从玉牌上认出这是一位“山神”。
“自奉天道教成为正统以来,其余的寺庙禅院都凋零了。”
皇室极力推崇奉天道教,上行下效,除却宗庙之外,再没有哪儿的庙宇能有不绝的朝拜者。
朝笙看着这破败的山神,道,“在九巍山成为猎山之前,祂应当是位香火很旺的神明。”
神像前还能见到当年未燃尽的香烛,密密的插在香炉上。
朝笙的手抚过神像,灰尘之下,能看得出祂服饰之精美繁昳。
“九巍山的山神,须得拜拜。”
池暮任由她随意而起的玩心,他走到神像之后,看向那些残损的香烛。等到他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朝笙已像模像样地许完了愿望。
“和山神说了什么?”池暮有些好奇的问。
“和祂说,我想喝一碗热气腾腾的茶。”
池暮失笑,以为她会许上一些更大的愿望,但她往日里确实很喜欢捧着一杯阳羡雪芽。
幽暗的庙中,发出几点火石摩擦的声音,在朝笙的面前,烛火次第亮起,映着她盈盈的双眼,玄衣的少年秉烛望向她。
“那郡主的愿望,山神会马上实现。”
“在山神像后找到的。”他桃花般的眼中含着淡静的笑,温声和朝笙解释火石的由来,“有了火,确实可以想一想热茶了。”
朝笙忍不住朝他走近了几步,烛火暖融,她吃吃笑起来:“山神比之奉天道中的神仙要灵上不少。”
她觉得她的便宜父亲宿文舟若想长生,不如来此潜心苦修,在王府里打坐炼丹算什么。
“所以,不如也许下你的愿望吧。池暮。”
池暮将一盏烛火递到了朝笙的手中,摇了摇头。
朝笙不解地看向他,而他垂眼看向她昳丽的面容:“郡主,我平生只有两个愿望。”
“第一个,神明不会应允。”
因为他要杀掉人世的君王。那是所谓的圣人,所谓的天子。
山神像的影子投映下来,笼罩住少年的身形。
“而第二个,只要你应允,便好。”
暖橙的烛火摇曳,朝笙看到了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
她听到了她剧烈的心跳声。
朝笙轻呼一口气,居然压下了怦怦的心跳声,那双琉璃般的眼睛望向了眼前的少年。
池暮感觉到她的眼神太专注,专注到似乎透过他看到了更遥远的事情。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有的话,要在合适的时候说完。
池暮把烛台放在她手中,温声道:“郡主,我去烧些热水。”
朝笙秉烛看去,他轻易在庙中找来一个还算干净的小铜炉,提去了湖边清洗。
一开始只是依照剧情救了他而已,如今反倒处处被他照顾,在肆虐的山火中被他救了下来。
他如她所愿,爱上了她。朝笙不必去看好感度,就心知肚明。
微黄的烛火映照着她,驱散了夜里料峭的春寒。朝笙觉得身上也暖融融的。
她干脆坐在废旧的蒲团上,等着他回来。
朝笙很少回想自己的过往——她仅有的过往就是之前两世。
在这两世以前,她还是个没有记忆的孤魂野鬼。碰巧得到了复活的机会,只需让故事的“主角”爱上她就好。
这件事情看起来简直一本万利。
但,所谓的主神是什么,她全然不知。每一世“主角”的相似,又是否有着某种与她相关联的秘密。
冥冥之中,她似乎又听到了那亘古渺远的声音。
“这一次,仍是你输。”
朝笙望过去,池暮已生起一团火,铜炉架起,浅白的水雾从铜炉里冒出,那双桃花般的眼睛隐在雾后,他俊秀的面容都模糊了些许。
输的人,是谁?
山神庙外,无人打理的杂草肆意生长。池暮踏出破败的木门,提着竹杖从杂草中找出了几味驱寒的草药。
庙中居士曾种下的茶树早已枝桠横斜,春叶吐绿。他随手摘下一片,含在了齿间。
春茶的味道泛着清苦,未经炒制就煮成一碗茶汤,不知朝笙是否喝的惯。
砚白凑了过来,学着他的样子在茶树下徘徊。他抬手,揉了揉这乌骓马黑亮的大耳朵。
树叶沙沙,池暮耳尖微动,望向了黑暗中。
他温声对砚白道:“马儿可不能吃太多茶叶。”然而一把匕首悄然划出了他袖中。
他神情如常,甚至分出心来哄了几句砚白,让这过于活泼的大黑马把注意力转向了茶树下的青草。
玄衣的少年踏在草上,身形如猫,隐入了墨沉的夜色之中。
他屏神,清楚地分辨出两道不同的呼吸声。一道断续、缓慢,另一道却连贯、安静。
一个伤患,一个幼童。
池暮不紧不慢地靠近,而那两道呼吸终于近在耳畔了。
他微微凝眸,骤然向前掠去。
草丛后,瘦弱的中年男子还没有意识到,就被一阵迅猛的力气摁翻在地,寒光凛冽的匕首落在他起伏微弱的脉搏上,轻轻一压,带着不言而喻的威胁。
他已是穷途末路,只忍不住把目光落到呆呆愣愣的女儿身上。
“小竹……跑……”
他唤着迟钝的女儿。
身后响起一道声音,是那握着匕首的人开了口。
“张阿叔?”
张平安身躯一震,池暮收了匕首,才没让他蹭到刀口上。
少年把手放在了他的肩上,仍是防备他的姿态,身上的肃杀之气却掩盖了下来。
张平安提着的那口气散了,他应池暮的话:“是我——没成想,在这儿碰到了郎君您。”
池暮看到他们,大致猜到或许山火与流民有关。他双目低垂,掩下了思索的神色。
张平安受了伤,张小竹又太过孱弱,都不足以带来危险。
“我与我家小姐因躲山火至此,张阿叔,你又为何在九巍山下?”少年的声音轻淡,却带着几分压迫感。
张平安很敏锐,感到他不像城外碰到时那样温和无害了。
是因为还有他家小姐在此的缘故吗?
他微微张嘴,最终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那不甚机敏的张小竹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到了张平安怀里,死死地攥住了她父亲的衣襟。
“原来是躲避山火啊……没料想,郎君你也在山中。”
张平安断了一只胳膊,说话的时候疼得打哆嗦。
池暮蹲身,查看他的伤处,而后道:“我去禀告我家小姐,阿叔稍候。”
等入了庙中,喝下一碗药汤后,张平安才终于缓过了神。
张小竹有些好奇地看向蒲团上的大姐姐,她接过那个黑衣哥哥手中的茶碗,微微抿了一口,朝那个大哥哥笑了笑。
她笑起来,可真好看。
张小竹有样学样,也喝了口酸苦的药汤,缓慢地想。
“我还是头一次喝没有炒制过的春茶。”朝笙捧着带个豁口的小茶盏,满是新鲜的抿了一口。
格外苦,香气却清冽,她不觉得难喝。
池暮微微一笑,解释道:“熬药须得一些工夫,炒茶便只好搁置下来了。”
如果不是遇到了张平安父女,他本来真的想了法子,打算粗略地炒制一下那把春茶。
朝笙了然地点头,看向张平安:“这位阿叔怎么了?”
张平安察觉到这位女郎的目光,她眼神清亮,姿态从容,一看与他曾在路上避让的贵女一样,来自显赫的家族。
他微微避开了点她,才缓慢地开口。
口中的药汤驱散了春夜的寒意,池小郎寻来的止血草药敷在了手腕上,张平安明明死里逃生,却万念俱灰。
他絮絮开口,如同交代遗言。
“蒙女郎恩情,把我这一遭,权当解闷子听听吧……”
“我原是霖州青山镇人,不知道女郎与郎君是否听说过——那是个边陲小镇。”
“每年秋天,狄人的铁蹄踏过那儿。劫掠完,我们又苟且着活下去。”
他声音麻木。
“年年如是,可故土难离。”
“但好在玄枪营还在,尚有一些太平年岁。”
“建昭十八年,永安侯死了,这最后一点太平都没有了。”
“我们想要一条活路,从青山镇走,霖州自顾不暇,管不了我们,我们就去洛都。”
“跋涉三千里,有的人死,有的人伤,我们还是到了这儿。”
“天子御极,威扬海内,我们指着他庇护。”
张平安哂然一笑:“后来的事情,郎君你便也看到了。”
朝笙看向池暮,池暮略一点头。
张平安顿了一会,复又说道:“我们随着春猎的王公贵族往九巍山走,这是我们唯一能够见到圣人的机会。”
“我们翻过了祁连山,却爬不上这座猎山。金吾卫浩浩荡荡,气势磅礴,在山脚拦住了我们。”
自戕的李六合效仿古代的士人,希图以自己的鲜血警醒天子。可天子根本不会知道,有一个建昭九年的秀才,血溅三尺,求他侧目苍生一眼。
“为何兵士杀得了百姓,杀不得狄人?”张平安喃喃自语,极其疑惑。
“洛都没有我们的活路,我们越过了凶险的山岳,最后尽数死在了这儿。”
“我侥幸拖着夫子的尸身逃去。”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明明已是病骨难支,却硬生生带着女儿与李六合躲开了金吾卫的长枪。
“我抱着夫子的尸身,背着小竹,不知道要去哪。”张平安泪流满面,“我的妻子死去了,我把她匆匆葬在了路旁,现在,我的老师死去了,我的亲朋故友皆死去了,我又要把他们葬在哪?”
“春日的东风吹着我,因此,我点燃了一把火。”
山南水北,东风本无法点燃这座猎山。张平安到最后,也没想让猎山上的人给他的故友陪葬。他想的不过是,大火烧过,敛下亲朋的骨灰,带他们离开这儿。
“但你没有想到,九巍山上,汤泉宫里,在此修行的道士,偷偷储藏了大量的白磷。”池暮声音淡淡,接过他的话。
只要一点点火,烧到那偏僻隐蔽的库房中,就足以席卷这座猎山。
张平安带着女儿,凭借自己那兽一般的直觉逃去,最后,也来到了这湖边。
他看到池暮燃起的一点烛火,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
“庶民之怒罢了。”张平安低头,对自己最后的挣扎做了评判。
谁能想到,建昭十九年这场足以改变王朝进程的大火,始于一个庶民瞻前顾后的愤怒。
命运似乎有冥冥之中的巧合。
宿文舟抛弃朝笙的母亲于霖州大火。
池暮从永安侯府的大火中苟活。
霖州城外青山镇,一个账房先生为敛白骨而点的火,把宣朝的落幕烧开了巨大的口子。
一只蝴蝶在雨林中扇动翅膀,足以在海上掀起一场风暴。
漫漫的长夜中,张平安蜷缩在火旁,最终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
朝笙披衣,走到了外面。墨沉沉的夜色中,渐渐偃旗息鼓的山火仍不想罢休,冒出赤橙的火光。
朝笙回头望向那蜷缩如蓬草的张平安,生不出怪罪他的心思。
纵然她姓宿。
正因为她姓宿。
宿氏皇族,不得庇百姓,不得守山河,不过是,踩着天下万民的血肉高高在上罢了。
很多年前,霖州战火中,母亲死在她面前时,她就知道了。
池暮秉烛,站在她的身侧。
“山火到早晨应该就会熄灭,到时就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