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太软弱,于是扯了扯少年,池暮顺着她的动作望了过去,发现朝笙把泪水全蹭在了他的衣角。
“不能?”
她明知故问。
他无声地摇头,将手伸了过去,宽阔的袖角摊开在朝笙的面前,她湿漉漉的掌心扣在了池暮满是茧痕与伤疤的手上,又胡乱蹭了一把。
“好了。”她恶作剧得逞,拍着他的手,终于露出了个随意的笑。
池暮的手指轻蜷,反扣住朝笙的掌心。
朝笙惊愕地看过去,少年鸦羽似的长睫颤动。
明明这小马奴也只是穿着一件单薄的玄衣,掌心的温度却比自己暖和许多。
“郡主恕罪。”池暮桃花似的眼眸弯了弯,微微松开了些,朝笙却没有抽出手来,她温凉的眼泪都被他的掌心捂热。
池暮知道她的试探与默许,终于看着她认真道。
“我不觉得,人的尊严要靠顺从其他人来获得。”
“顺从是下位者的美德。子女顺从父母,妻子顺从丈夫,庶民顺从君主,诸如此类。”
朝笙有些意外:“你是这样觉得的。”
当然——因为他的父母便死于顺从。
他眼神微暗。
“骄傲是一件很好的事,郡主。”
那些翻涌着恨意化作静静流淌的暗河,他声音平和,“因为你能给自己底气。”
她第一次听到人这样说,毕竟连露葵也希望她伪装成世俗意义上的闺秀。
“但如果可以,我也想成为你的底气。”池暮的眼神一瞬也不瞬。
他还这样年少,说出这样的话,莫名却很动人。
朝笙笑了起来,不知是因为小马奴不知天高地厚,还是因为他眼中的感情确实真诚:“哈——那我需要顺从你,才能得到这样的底气吗?”
——你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他不觉得被轻视,坦然看向她泠泠的双眼。
“若需要你顺从,那我的所作所为便没有意义了。”
“每年秋天结束时,祁连山下的狄人会越过草原,抵达宣朝的城池。”
“在杀人劫掠之后,他们满载而归。”他继续道。
朝笙的神情微变。
“我要去霖州,郡主,洛都是天子的洛都,霖州却已在割裂之中。我相信我能依仗我的长枪,闯出一番功业来。”
“那是我要挣的尊严。”
“然后呢?”她眨了眨眼,道,“我后年便及笄啦,小马奴,我可不会等你功成名就哦。”
她柔软的鬓发低垂,把原本凛冽的眉眼勾勒得有几分柔和。
夜风中,少年微哑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他许下他人生中第一个诺言。
“现在的我如何值得你等。你当去过你的生活。”他要成为她的底气,不是她的枷锁。
“这是我救了你,你的报答吗?”朝笙忽然问道。
“一为偿恩,一为诉情。”他得到她的允许,直接地告诉了她。
“郡主,我发誓,纵然今时今日我一无所有,我也会从祁连山下回到洛都,成为你一生的依仗。”
年少的时候,似乎总容易许下不知天高地厚的誓言,正如这枪法了得的小马奴,坚信未来的自己能成为一个郡主的底气。
他还不知道他以后会成为踏破四海的名将,成为金銮殿的新主人。
那条满是荆棘的路他才刚刚踏上,并非是相信自己乃人中龙凤,必定能一飞冲天,而是相信——
纵然骨销血冷,他也会挡在她的身前。
因为曲江冰冷的水中,是她轻描淡写把他救下。
书院外的梅花底下,是她站在了他的面前。
长街无尽的灯火中,是她投来惊鸿般的一眼。
祁连千里,战火侵边,连仇恨他们都共有了一半。
他的话语直白而热烈,朝笙毫不意外,听到了好感度到达80的声音。
她的手指藏回了袖中,轻轻蜷着。
半晌,朝笙开口,并没有回应他的誓言,反而道:“所以,秋天的时候你就要离开洛都,去霖州了。”
池暮看着她,轻声应了个“是”。
朝笙仰脸,望向天穹上若隐若现的星河,亘古不变的月亮照着一世又一世的他们。
“那你去吧。”她说,“你去证明你的话。”
“我依然会这样快意的活。”
“你若能成为我的底气,便在两年后回洛都。”
那时她正好及笄。
她顿了顿,池暮问道,“若不能呢?”
“若不能,便在我成亲时替我牵马吧。”她恣意无束,在夜风中放声笑了起来。
“好。”
少年桃花似的眼睛干净而坚定。
朝笙撑着池暮的半边肩膀站来起来,琉璃瓦在她的脚下发出琤啷的声响。
半臂披帛因风而起,飘摇随意。
“该回去了。”
他抱着她一跃而下。
青梅酒的气息早已经散开来。
他们离得这样近,近到朝笙仰着脸,就看到了他衣领里微微露出的赤色小痣。
她的手臂因抱着的动作而屈起,手指拢在她的宽袖之中,她按捺住想要去触碰那颗小痣的冲动。
院中的白石板已结了一层薄露,池暮抱着她,身姿同样灵敏而自然地站定了。
他放下她时,胸膛里的温热迅速离去,几乎让人有些遗憾。
“郡主,早些休息吧。”但他很快就释然了,温声开口。
遥遥听到了鼓声,朝笙有些无奈了:“都已经卯时一刻了。”
刚刚还在直接地剖白心意,等情绪退潮,突然就嘴笨了起来。
他也感觉到自己现在的笨拙,不好意思地露出个笑,桃花似的眼睛映照着朝笙微微戏谑的神情。
“那就,好梦。”
她看着池暮红了耳尖,满意了。
芳汀馆外,终于回来了的露葵和蓝玉踌躇着,不知是否要进去。
玄衣的郎君俊秀,罗裳的少女昳丽,站在月亮底下,任谁来说,都是相衬。
可一个,是来路不明地位卑微的马奴,另一个,却是宣朝的郡主。
“郡主,怎么能和池小郎……”蓝玉压低了声音,不愿惊扰院中的人。
她不讨厌池暮,甚至说,这个温和沉默的俊秀少年,很受芳汀馆的人喜欢。
但郡主,不能喜欢一个马奴。
露葵咬唇,移开了目光,平心而论,池暮当然不错,可他和洛都的贵族们完全没有相比的可能性。
在容止品行之上的,是煊赫的门第。
这是洛都贵族心照不宣的默契,身为郡主的朝笙不会不明白。
她深吸了口气,最终轻声道:“先绕去后头的屋里歇着吧,更深露重,别扰了郡主。”
蓝玉点点头,随着露葵轻手轻脚地离开,而后从芳汀馆后的杂院小心地进来了。
翌日,芳汀馆里的人不约而同都睡了个懒觉,唯有池暮和露葵起得很早。
准确的说,他俩一晚上都没能睡着。
池暮是因为些许的亢奋,再如何沉静的人,得到了心慕之人的回应,也忍不住天马行空起来。
但到底年少,熬了一晚仍很精神,等到早晨牵着砚白出来时,他仍是一身玄衣,却显得清俊利落,一点倦色也不带。
露葵则是彻夜难眠,辗转反侧。
她睁着眼睛,思索了半宿,郡主是如何与池暮熟悉,又是什么时候待这马奴不同。
越想越心惊,被忽略的细节实在太多。
等到天光大亮,她便顶着黑眼圈去在院中给半醒不醒的朝笙煎茶了。
横竖睡不着。
因此见到池暮经过时,她还颇有怨念——一脸平淡从容的池小郎,看起来昨夜休息得甚好。
但她还是打了声招呼:“池小郎,你起得好早。”
池暮驻足于院外,同她见礼,一眼便看到了露葵眼下硕大的青黑。
他耳力向来好,知道露葵和蓝玉那时正好回来。可她们不愿进来,而他又想多和朝笙待会儿,居然也就默契的不提及了。
看来昨晚不止他没睡。
他一时失笑,也敏锐的明白,朝笙身旁的婢女都知他们并不相配,露葵甚至为此彻夜不眠。
不过,他的心动不带任何对朝笙的索求。
是他自己想要为她做些什么罢了。
“城外青草初生,我带砚白去那儿转转。”池暮眼神清明,声音平和。
砚白十分配合的踏了踏马蹄,想去吃初春的第一茬青草。
他抚了抚这乌骓黑亮的鬃毛,道,“顺便沽酒去拜访魏先生。”
魏巡教了他这么久,元夕之后的第一日,按理他也应当去拜会。
露葵看着池暮娓娓道来,他站在清晨的阳光里,俊美的面孔都似乎镀上了一圈淡淡的荧光。
池暮总是着黑衣,春日的头一天也一身玄色,起先觉得他有些闷,可养好了伤再去看,少年玄衣也可见姿容俊美。
许是新岁,他用一根靛青的绸带束起了高高的马尾,平添一点沉静的亮色来。
露葵不自觉在心里评判——虽是马奴,却知礼聪慧,生得也确实十分的不错……她有些摇摆不定,心道,若郡主喜欢,其实留在身边也未尝不可。
圣祖爷的时候,新城公主养了好些面首,那位驸马也捏着鼻子认了,身为郡主的朝笙现下不过瞧上了这么一个,而已。
她摇了摇头,越想越离谱了!
待到池暮同她道别,露葵的茶也煎好了。
她托着茶盏,旋身进去,朝笙正歪在贵妃椅上眯眼,一副春日觉懒的模样。
阳羡雪芽的茶香散开来。
春日的阳光又薄又浅,笼罩着她明艳的面孔。露葵看着朝笙微微抿了口茶,神情也松软了几分。
蓝玉打着帘子进来了,道:“元夕一过,府里就来了好些帖子。”
露葵眼睛一亮,问道:“都有哪些人?”
蓝玉也好奇,一张一张的罗列出来:“最早的是城阳公主的,她邀郡主去汤泉宫——那是新封给她的离宫。”
露葵咋舌,天子对这唯一的嫡公主实在是慷慨。
“还有兴平伯府宋五姑娘的,安昌侯府的……”
露葵干脆也上前去看,发现了一张格外风雅的帖子。
淡黄的纸上,用铜绿和金粉勾勒出一棵凌绝壁的松柏,看起来颇有风骨,似乎是男子的手艺。
帖子上,飘逸的行书写着“诚意伯之孙葳州长夏郡陆茂之敬奉”。
诚意伯就是陆丞相,陆家文风兴盛,为官者众,高位者多,故而天子赐了虚爵。
葳州长夏郡是祖籍,茂之是陆嘉木的字。
露葵心想,这小陆公子文绉绉的。
为着朝笙,在青州的时候,她已经十分了解洛都的大族有哪些容貌年纪皆合适的郎君。
不过梅苑外的事情是朝笙和池暮心照不宣的秘密,露葵并不知道朝笙与陆嘉木等人的龃龉。
“竟还有陆家郎君的帖子。”于是朝笙听到了露葵微微欣喜的声音。
陆嘉木用词文雅,说是元日诗会,以诗会友,解释怨结。
似乎元夕宴上皇帝的几句玩笑就让他们泯了恩仇。
朝笙的指尖轻敲在面颊上,颇为无趣的扔开了帖子。
露葵有些失落地问道:“郡主不愿去吗?诗会没有那样多繁文缛节和应酬吧。”
朝笙捡着陆嘉木的事情和她说了。
这小丫鬟听了,露出了郁郁的神情:“这样子啊。”
朝笙乐了:“哪怕不讨厌陆嘉木,就你家郡主我那点子文墨,去了也是丢人。”
露葵嘟嘟囔囔:“去诗会,也不是去作诗嘛。”
“郡主你往那儿一坐,安安静静地饮茶看花都成。”
“谁规定去了诗会都得作诗,也可以……别家郎君为您作诗呀。”
朝笙哭笑不得,感情是让她去诗会上相看了。
她故作不屑,声音冷淡:“陆家门生众多,诗会上多的是依附于他们的文臣门客,寒门书生,没什么好去看的。”
“虽说出身都越不过您,但看一看也成嘛。”露葵嗫嚅,“您也不必只看池小郎一个……”
诗会上的郎君们或许出身不显,但一定都比池暮好,又多少有点功名在身。
她突然想开了,郡主挑个门第不高不低的,出身体面点的,日后也好拿捏。
因是下嫁,郡主想养几个池小郎,未来的仪宾也管不着。
露葵百感交集,面露难色——新城公主声名狼藉,养面首终究不是正途啊。
朝笙刚喝下去的阳羡雪芽差点喷出来。
她勉强着,咽下最后一口茶,艰难看向露葵:“你在想什么?”
露葵一张脸通红:“您总不能嫁给池小郎呀!不就……不就只有这样的法子了嘛!”
朝笙听罢,放下了茶盏,颇为认真地点头:“露葵说得也有道理。”
露葵看得出朝笙又在逗她,气冲冲地洗那茶具去了。
朝笙任露葵离去,声音漫不经心:“也不是不能嫁。”
毕竟孤魂野鬼这么多年,她似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婚礼,天地亲见,山河共证的婚礼。
蓝玉在一旁听着,杏眸中难掩惊色。
城外,初生的春草绵延,砚白踏着马蹄,吃得十分欢快。
魏巡偕着妻子,在城外的饭馆招待他的徒弟。
“这饭馆子开了好些年了,虽比不得荟珍楼里的老御厨,但老板是蜀州过来的,做的菜别有一番风味。”
池暮知道蜀州菜,因为他父亲在西北戊边时,军营里的伙夫正是蜀州人。
“蜀州菜讲究麻辣鲜香,我初到军营时,还吃不惯。”父亲说这话时是笑着的,“嘿!肚子窜了几天稀。”
这时,他的母亲端着盘荔枝走了进来,颇为嫌弃的把盘子往桌上一掼:“够了啊。”
红彤彤的荔枝打了个滚,往地上坠去,父亲一边笑着,一边眼疾手快地捞起荔枝:“可霖州天寒,吃蜀州菜再好不过,每每吃出一身汗,那一天手脚都是暖的。”
池暮被回忆所感染,露出个笑来:“蜀州菜我也有所耳闻,一直没有机会试试。”
魏巡一听,喜道:“那可来巧了。”
池暮应了声是,取出他沽好的酒。
是家不知名的小酒馆酿的。
酒烈而醇,他父亲十分爱饮。
他执学生礼,恭恭敬敬地敬了魏巡夫妻一杯。
魏巡受了这少年的礼,端起那酒香浓烈的杯盏,饮前还不忘叮嘱妻子:“这酒烈得很,你以茶代酒便是,仔细醉了。”
他的妻子轻哼了声,神情却是开心的。
魏巡有些迫不及待,一饮而尽。
“好酒!”他赞道,“洛都少有这样烈而劲的酒啊!”
洛都人饮酒,讲究的是点到为止,含蓄绵长,故而不怎么看得上烈酒。
但池暮知道,魏巡正好相反。
“若师傅喜欢,我再沽些,送到府中去。”
——这是一个退下来的西北兵酿的酒。
戊边十年,战役无数,最后只带回一身伤痛,和在祁连山下饮过的烈酒。
洛都的人喝不惯这样的酒,但那些从西北退役的老兵们却怀念这样的味道,于是靠着昔年故旧,酒馆就在巷子里撑了许多年。
曾在刀锋游走的人会爱这样的烈酒,因此池暮带给了魏巡。
元月里春光始至,魏巡对自己的徒弟分外满意,酒便也喝得多了些。
不多时,已是醉眼朦胧。
他思绪都有些乱了,翻来覆去地叮嘱着池暮,要练好枪法,谋个体面的出路,最好是留在那南漳郡主的身旁。
饭馆外,远远望见好些结群的人,衣衫褴褛,徘徊在洛都的城墙下。
砚白兀自吃得正欢。
魏夫人察觉到池暮的眼神看向了外面,轻声道:“那是北边来的流民。”
池暮露出了询问的神情。
魏夫人拧眉,叹气道:“很多年前也有这么一遭,那时候狄人打到了霖州城下,杀了许多人,活下来的就逃到了洛都。”
“纳了岁供,狄人在北边就收敛了,抢些东西便走。”
“可永安侯死了,西北没人守。”池暮接了魏夫人的话。
霖州纵深绵延,任狄人劫掠。
魏夫人一愣,想起三个多月前的大火,低声道:“谁说不是呢。”
洛都歌舞升平,庆贺元日的到来。
皇城中,文人们唱颂着——
“旋穹周回,三朝肇建。青阳散辉,澄景载焕。标美灵葩,爰采爰献。圣容映之,永寿于万。”
但西北的百姓,积蓄一空,亲人身死,在逃亡中度过了元夕,想来洛都求圣人给个活路。
会有活路吗?
他们都知道答案。
酒过三巡,羹残炙冷,池暮起身,道:“师傅醉得厉害,我帮您送他回去吧。”
魏夫人便也放下了对流民的担忧。池暮扶起魏巡,将他的手臂架在了肩膀上。
砚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片青草,将流民落在了更远的身后。
从青山镇到洛都,步行要整整一个月。
张平安带着妻小,从这个霖州边陲的小镇出发,沿着漫长的山脉向南逃去。
沿途多见民不聊生,狄人的铁骑踏破青山镇,在霖州边戛然而止,但这座祁连山下的州城已受这样的折磨许多年。
张平安不敢停歇,他只是个青山镇上的账房先生,却在边境连年的动荡中养成了兽一般的直觉——狄人的偃旗息鼓是暂时的,他们不会止步于霖州。
因为永安侯死了,他麾下的玄枪营再不能冲锋杀敌。那是宣朝唯一一支可以和狄人铁骑对抗的骑兵。
他曾听商客赞颂过洛都的繁华,也知道作为宣朝的国都,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跋涉纵横千里的山脉,渡过翻涌咆哮的长河,与他同行的人,有的死于山中瘴气,有的葬身奔涌河水,他的妻子也病去,张平安也还是咬着牙,背着总角的小女儿,来到了曲江之岸。
两百年国都,恢宏庄严,名不虚传。
在城外,他都能听到城中袅袅升腾起的乐声,冬日已去,元夕甫至,又是一年新岁。
这是和霖州截然不同的光景。
他几乎落下泪来,以为劫后余生,能在这儿重新过活。
但曲江拦住了他们。
并非不能渡江,是洛都把他们拒之门外。
城外春草初生,若青山镇没有被烧毁,此时,他与妻子已在院中撒下了菜种。
张平安悲从中来,绷着口气跋涉千里,心里的弦也到了要断裂的时候。
年幼的女儿忽然从身后摇摇晃晃跑上前去。
“爹爹……有大马,贵人,是贵人!”
她才八岁,却在这一个多月的流离中学会了些生存技巧——衣裳艳丽,坐在马车里的是贵人,有很多的食物,很多的钱,只要上前去求,有时候能得几块糕点。
青山镇里逃出来的孩子们都学会了这个“技巧”。
这些停留在曲江边的小孩们都看到了华贵异常的马车,他们蜂拥上前,希望能让那马车里的贵人看到他们。小丫头有样学样,被裹挟着跑去了。
“小竹!”
张平安来不及拉住她。
洛都的贵人太多,流民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洛都外的污泥罢了。
张平安在看到城门紧闭,守城士兵于城楼上监视着曲江之岸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马车踏着江岸疾驰向前,他骤然被巨大的不安所笼罩。
马车里,婢女打开了帘子,盈盈的美目看到了那群蜂拥来的流民,露出了嫌恶。
“公主,有好些流民跑过来了。”
一群脏兮兮的小孩,浑身都是黑灰的痕迹。
婢女素白的手放下了帘子,望向靠在软垫上闭目的城阳公主。
宿云秋抬眼,秀美的长眉微皱:“不用管。”
她今日要去父皇新赐的汤泉宫,往年春猎都在汤泉宫下,今年也不例外,那儿有温泉,气候比之洛都要暖和些,洛都垂柳始绿,汤泉宫中的花已经次第开了。
她索性先去住,到时候办个小宴,让贵女们来给她解解闷子。
婢女得了她的意思,马车便继续疾驰了。
风声盖过了小孩的尖叫,宿云秋合上眼,轻声嘟哝了个“晦气”。
婢女连忙去了她身旁伺候,尽心尽力让宿云秋展颜。
张平安目眦欲裂,他支着羸弱的身体奋力向前,想把被挤到车辕处的张小竹拉回来。
他已经跑得很快了,却觉得这几步太遥远。
小竹呆在那儿不知要去哪,她一直是个不大灵敏的小孩,连她母亲去时,也只是呆呆的沉默着。
有一个玄色的身影踏破河岸的青草,骤然向车辕掠去。张平安只看那黑影如破云的箭,一抹靛蓝晃过他的眼前。
池暮认得出那是城阳公主的马车,魏夫人也认了出来,城阳或许不像那群纨绔那样恶劣,但她同样视庶人为草芥。
何况是朝廷所盖章定论的“流民”,连户籍都流佚,死便死了。
魏夫人努力支撑住魏巡的重量,看着池暮奔袭,身形敏捷如豹。
魏巡曾和她称赞过,他收了这辈子最得意的一个徒弟,年纪虽不大,天分却好得惊人,天生便注定能在武学上走很远。
魏巡郁郁不得志太久,魏夫人听了,为他高兴,却也有些犹豫地想,是否是丈夫压抑太久,以至于夸大了池暮?
但他果然没有说错。
在看到车辕逼近的一瞬间,少年的肌肉贲张有力,向前掠去,电光火石间将那小女孩提起,而后一个利落的翻身,落在了马车后的青草地上。
她连魏巡都顾不得了,急急地跑了过去。
“可有伤着哪儿?”
池暮不去看那扬长而去的煊赫车驾,他应了魏夫人一声,尔后轻手放下张小竹。这小丫头似乎很呆,一副不知害怕的模样。
张平安觉得那短短的一瞬间漫长得吓人,他冲向前来,搂住了张小竹,骂她也不是,打更舍不得。他瘦弱的身躯内充斥劫后余生的剧烈情绪,胸腔起伏,带着刺人的痛感。
好半天,他终于平息了情绪,这才看向了那救命恩人。
——出乎意料的年少,面容俊朗,高大挺拔,一双润秀的桃花眼极为沉静,但看通身打扮,并不是洛都的贵人。
张平安长长的作揖,开口的声音都发抖:“谢这位郎君,救了我女儿……”
那样凶险的境地,他居然只是一掠一跃,就从车辕下把小竹拉了回来。
池暮道:“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魏夫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见他连衣角都没被马车溅起的泥点子弄脏,才终于释然的笑了:“刚刚可叫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被魏夫人扔地上的魏巡磕了下后脑勺,终于醒了酒。他走了过来,还在状况外:“怎么回事?”
魏夫人颇有些内疚地替他揉着后脑勺,解释道:“是城阳公主的车驾。她大抵是要往汤泉宫去,不是要春猎了吗?”
年年春猎,声势浩大。
魏巡酒醒了不少,忆及每年春猎时的浩荡队伍,点头称是:“贵族行事向来无忌,何况还是在将将春猎的时候。只怕金吾卫都在前面替她开道吧。”他前些年也在金吾卫中当过事,很清楚皇族的排场。
张平安抱着张小竹,从他们的几句话中拼凑出事情的原委——霖州岌岌可危,流民食不果腹,洛都的贵族们,竟还有心思春猎吗?
他五内如焚,又觉得浑身发冷,张小竹似乎终于缓过神来,轻轻蹭了蹭父亲的下巴。张平安回过神来,安抚似的拍着女儿的背。
他有些自嘲,有什么好怒的,本就,命如草芥。
池暮忽开口:“阿叔如何称呼?”
张平安微愣,看向这少年,答道:“我姓张,原是霖州地界的人。”
池暮便从善如流,温声称他为张叔。
张平安只觉眼眶微酸,却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狼狈,纵然沦落今日这般田地,可怀中还抱着他和妻子唯一的女儿,他得撑着。
池暮没有问他缘何到此,却取出来一包温热的吃食。
“是蜀州那边的手艺,不知小女郎是否吃得惯。”是他走前从那小饭馆里打包的,他记得朝笙说青州多甜食,她向来好奇湘蜀味道,他索性便趁着出城的机会给她捎上一份。
他将用干荷叶包裹着的吃食放在了张小竹的手中,这小丫头立刻便被隐隐约约的麻香味吸引住了,把荷叶抱得紧紧的。
张平安不知说什么好了,其实他原也算生活体面,只是生活一夕之间骤变,谁曾想,今日要一个年轻的小郎君相帮。
池暮看出这男子的不自在,不再多说什么,他既救下了张小竹,又亲眼看到了流民的境况,也便不再逗留。
张平安抬袖,微微压了压泛酸的眼角,抬步送他们,走路时努力绷直已佝偻的脊背。等到池暮等人远去了,他看向女儿,仍觉得有些不真实。
张小竹紧紧攥住荷叶的小手松开,懵然低头看去,几块碎银上已经流满了红油。
待到走开了,魏夫人看着池暮折回了饭馆,重新买了份麻辣兔肉,忽而叹气:“刚刚那样险,你不害怕吗?”
魏巡不赞同了:“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此。”
魏夫人瞪他:“若没事便罢,若失手了,兴许城阳公主的马车便轧过去了!”
思及宣朝王侯们的做派,魏巡有些悻悻然的闭嘴了。
池暮却微微一笑:“我对我的身手很有把握。”是真的很有把握,所以救人的时候格外的坚定无惧,他已能依仗自己救下想救的人。
尽管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
魏巡虽不敢再说什么,却拍了拍池暮的肩膀以示赞同,便听得他声音沉静——
“况且,我也被人救过的。”
曾在连天的大火中质问命运的残酷,也在冰冷的曲江中被人救起,被人珍视,被人信赖,那些翻涌的恨最终沉默地掩藏在最深的地方,原定的轨迹中,池暮本应该在在最后成为一世而亡的暴君,却在今生对素昧平生的人伸出了手。
魏巡似乎想起了什么,扼腕道:“救人是好的,我看你还藏了些银子给那小丫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