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考试……露葵叹气,到底近元夕,郡主收不住心也正常。
她的底线一退再退。
宿从笙也正巧回了永嘉坊,他远远看着,朱门之下,他的姐姐站在那儿,忍着笑任那个管事的丫鬟打量,那个马奴跟在她的身旁,面上还戴着个面具。
想必她也逃了考试,带着马奴去逛灯会了。
明明丫鬟也好,马奴也罢,都是卑贱的下人,可为什么他们几个站在一起,反倒有种温馨的光景。
他踌躇着,不愿上前,不愿被衬得形单影只。
年少的自尊心翻来覆去的折磨他,宿从笙咬咬牙,还是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他目不斜视,走得笔直,连头上的小髻都不乱动。
“宿从笙。”她叫住了他,正如他那般,直呼他的名字。
宿从笙手脚不听脑子使唤,僵硬地定住了。
大抵是因为元夕热闹,她偶尔有点小的善心。朝笙瞧了瞧自己满手的灯笼,递给了他一个锦鲤的。
宿从笙看着那颜色艳丽的锦鲤灯笼,伸手去接,又觉得自己太没骨气。
她什么意思啊……上个月还抽了他一鞭子……
他茫然极了,朝笙在那催促。
“不要?心想事成的锦鲤哦。”
他好像感知到这个姐姐偶然的善意,终于接过了灯笼,说是纨绔,真到了某些时候,又有着一团孩子气。
“心想事成?”他翻来覆去的看着红彤彤的锦鲤,心知她是在逗他,却忍不住低声道,“那我要是要你原谅我,也会心想事成吗?”
年少的小郎君低头,不敢去看朝笙的神情,以她的性子,大概又有什么嘲弄的话要说。
说到底,宿从笙确实没有陆嘉木那帮人一样让她厌恶,尽管他与她有同一个令人作呕的父亲。
但元夕夜好,天心月圆,她愿意与这小孩言和。
“可以啊。”她的声音懒散又轻淡。
他抬起头,那张与朝笙相似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到底年岁小,心事全藏不住。
露葵老怀欣慰,只觉得郡主终于成熟了些。在她看来,姐弟和睦十分重要,对于这个时代的女子而言,出嫁后唯二的依仗不过是母家与孩子。宿从笙就是以后的昌乐王,是昌乐王府的主人。
她并不曾思索过,为何女子需要有一个丈夫,可出嫁后丈夫反倒还要靠在后头,不能完全为女子依靠。
风吹过,池暮手中那盏月神灯笼上满缀的流苏轻轻飘荡。
他不意外于朝笙今夜对宿从笙的温和,那日的气她已经替他出过了。
再如何,都是血脉相连的姐弟。他们应当要关系亲近。
姐弟友爱,同样是对身为郡主的她有好处的。
他可以很客观的剖析利害,却发现自己无法忽视心中升腾起的嫉妒。
是的,嫉妒。
他垂眼看着手中精美绝伦的月神灯笼,桂香燃尽,烛火微明。
而宿从笙爱不释手的提着她给的灯笼,全然忘了和朝笙的龃龉,忘了她当日扬起的马鞭。
原来赢下所有灯笼,并不独独是为了哄他啊。
池暮垂眼,冷淡的神情都隐于面具下。
朝笙听到了好感度的波动,却并不意外,她回头,看向小马奴。
他的神情掩藏在面具下,露出的一双桃花眼长睫如翼,瞳仁里寒星点点。
好像十四五岁的小郎个子确实会长得很快,她刚把池暮捡回来时,他瘦削如未抽条的青竹,如今不过三个月而已,他已经可以微微俯视她了。
冬夜,少年玄色的衣领高而严,那颗赤色的小痣也掩藏得很隐秘。
池暮坦然对上了她的眼神,桃花眼一瞬不瞬,映照着十五岁的她。
朝笙眯着眼,好像终于困了,池暮眼神微动,低声道:“夜深了,郡主,早些回去歇着吧。”
“小马奴,你也是。”她抬手,摘下他的面具,塞到了他的手中。
他有些惊讶,桃花似的眼睛轻眨了下,安静地把白狼面具覆于掌心。
宿从笙提着小锦鲤,看了眼池暮手中的月神灯笼,又看了眼朝笙手里的面具。
马奴与姐姐之间好似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觉得有些熟悉,是陆嘉木与呼延明迦二人一样吗?但宿从笙又觉得不同,他说不出来,朦朦胧胧地,也并不懂。
宿从笙捏着细长的黄竹灯柄,锦鲤灯笼远不如月神灯笼好看,他心情却很好,不觉得有什么不高兴。
灯会此后延续九天,朝笙再没出去看过灯会,宿从笙反倒自己一个人去逛了许多次,长街比平康坊热闹,从世子赢回来很多灯笼。
他把灯笼一股脑儿都赏了人,唯独锦鲤灯笼想自个儿挂起来,又怕人说他幼稚。
踌躇了几日,到了正月十五,宿从笙终于下定决心时,灯笼却找不到了。
他发了好大的脾气,翻遍自己住的经霜院,却连锦鲤的尾巴都没找到。
经霜院里天翻地覆,长随们劝着从世子先放下那盏灯笼,毕竟晚上便是元夕的宫宴。
经霜院外,一个玄衣的少年提着黄竹灯柄,身形灵巧,隐于高树之中。
杨氏诸事不管,然而及至宫宴,再如何,成年养病的人也该露出些精气神来。
且今年是她头一遭带她的继女入宫,不能不慎重些。
她早派了身旁的嬷嬷去了芳汀馆,替这陌生的女儿做些准备,但也不过是告诉朝笙宫规礼仪罢了,多余的事情,她并不做。
朝笙喜欢这种泾渭分明的距离。
她的母亲于建昭四年过世,杨氏于建昭五年嫁入王府,成为第二位昌乐王妃。
建昭六年,杨氏生下宿从笙,而被心魔折磨得夜不能寐的宿文舟,把宿朝笙送去了青州教养。
她和杨氏真论起来,是极其生疏的。
青州富饶,出身青州世家的先王妃有着丰厚的嫁妆,以至于不需要依靠丈夫,也足够让她的女儿生活的很有底气。
从参加宫宴的礼服,到打马出游的胡衣,金簪玉带,冠饰佩环,华胜珠钗,一应皆最顶尖。
露葵对于装扮朝笙有着极大的热情,何况今日的宫宴,是她郡主回洛都后正式在皇室宗亲前亮相。
“朱茜太张扬,明黄乃帝后所用,天青色素了点,橙碧衫子,似乎今年的洛都很是时兴,难免与人相撞……”露葵念念有词,将一件一件的绮罗拿起又放下。
“那件浅雪青的曲裾如何?”
露葵细细看去,不由得笑道:“雪青唯贵人不可用,浅色正衬郡主的年纪。”
“只是上面的银绣逊色于金绣些许。”她还有些难下决定。
“露葵呀。你再挑下去,我在宫宴前便要睡着了。”朝笙声音懒洋洋的,似乎真的要睡过去了。
露葵潜意识觉得朝笙确实做得出这样的事情,立刻把注意力放到了挑选发饰上去。
镜中的少女乌发如云坠落,蓝玉上前来,细细地用玉篦子抚上朝笙的发。
露葵替她眉心点上花钿,最后,动作小心地将步摇别于她的发间。
朝笙抬眼看向她,随意问道:“好看吗?”
露葵却忽然有点感慨,盛装华服始觉她已亭亭,早不是初到青州时那样小的孩子了。
她点头,脆生生地答:“好看。”
芳汀馆外,提着灯笼的玄衣少年走过,朝笙裙裾委地,站在西窗下,若有所觉,遥遥看了过去。
池暮自若地将锦鲤灯笼收了起来,远远望向灯下绰约的少女。
“你去灯会玩了?”她探出身来,染着蔻丹的手指轻扣在窗沿。
少年坦然回答:“算是吧。”
他眉眼间再没有初来的郁郁,长眉入鬓,眼瞳如星,都是飞扬的神采。
露葵站在朝笙的身后,也望了过去,突然觉得,郡主随意捡回来的小马奴,实在生得太好了些。
第64章 郡主与马奴(18)
明月初升,马车早等候在王府外,朝笙出来时,宿从笙已站在了杨氏身旁。
巧的是,宿从笙也一身银紫,羊脂玉的发冠衬得往日嚣张的他多了几分少年的柔和。
他看到朝笙,原本不快的神色减了些,却忍不住哼哼了几声。
朝笙习惯了他翻脸如翻书,神情如常。
宿从笙不乐意她的视若无睹了:“那盏锦鲤灯笼不见了!”
他明明好好收着的,结果这一天翻遍经霜院也没能看到那条鱼影。
朝笙脑海中忽然闪过池暮的身影,傍晚,他身后是不是藏着半截锦鲤?
她了然,忍着笑安慰道:“不见便不见了吧,总归不是什么稀罕物。”
红纸扎的灯笼,当然不稀罕。一刀十金的金褛纸,宿从笙撕着玩也不眨一下眼。
虽然朝笙说的有道理,可那能一样吗?!
但他不想被朝笙觉得幼稚,故作冷淡地应了声。
“确实。”
马车沿着朱雀大街往皇城驶去,沿街北望,高耸的重檐气势恢宏,十里长街,灯火如海,尽处宫阙映照天穹半壁如昼。
王朝已经日薄西山,但贵族的生活并未有太多改变。
杏色衣衫的宫娥鱼贯而出,女官接引前来赴宴的朝臣王侯,昭阳殿内,已是丝竹绕梁,琼浆如池。
女官引着昌乐王入殿,御座之下,左起第二个便是他的位置,足见皇帝对这青词王爷的看重。
杨氏坐于他的身侧,朝笙和宿从笙则坐在了他们的身后。
能参加宫宴的,或是如宿文舟这般品级的王侯,或是官位显赫的大臣,出席的女眷或为命妇,或有诰命,整个洛都最高的门第皆坐于此。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知道昌乐王府还有一个郡主。
闻说声名跋扈,今日一见,却并不觉得不知礼数。浅紫绫罗,年少可喜,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是难得的美丽。
再看那素来纨绔的昌乐王世子,跟在姐姐身后,居然也一副乖觉模样。
贵妇们相视一眼,已初初有了结论。
这是个享尽优容的郡主,并且与昌乐王府未来的主人关系不差。
容貌身份,再加上她的姓氏,足以令很多家中有小郎君的大人们上心了。
城阳骄纵,贵不可攀,但娶一位郡主,既能够让他们的家族与皇室更加联系紧密,又不至于让家族完全受新妇的身份压制。
酉时到,帝后相偕而出,太子执礼,高呼万岁,宫宴始。
丝竹迭起,乐声靡靡,朝笙百无聊赖地坐着,杯中的酒早已空了好几回。
宿从笙面露震惊,没想到她酒量居然这样好,又想起她嘲笑自己长不高,不由得凑过去,低声问道:“姐姐……你小时候喝酒喝得多吗?”
朝笙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怎么?想知道我怎么长这么高的?”
宿从笙觉得她有时聪明敏锐得吓人,却不想承认被她说中了心事,哼哼唧唧地扭过脸吃鱼脍去了。
“昌乐王,这就是你家南漳吧。”皇帝的声音忽然响起。
宿文舟的母妃祖籍荆州南漳县,因此宗室为宿朝笙选了这个封号,但实际上,她从未去过南漳,那儿也不是她的封地。
因痴迷道法,皇帝常年养生,看起来倒不显老迈,只声音格外沙哑。
朝笙耳尖一动,知道这是因为皇帝常年服用丹药,被重金属伤了声道的缘故。
宿文舟声音恭敬,起身答道:“回陛下,正是。”
皇帝摆了摆手,皇后见此,笑道:“昔年见她时,还是一团奶娃娃,现如今已出落得这般好了。”
宿文舟脸色却不大好看。
皇后不觉自己戳到了宿文舟的痛处,仍含着笑。
皇帝倒是很理解昌乐王当年抛弃妻女的苦衷。
这个王朝的边境始终被狄人侵扰,狄人就是悬在他们宿家人头上凌迟的刀,横在心里的刺。他们竭力把持着宣朝的庙堂与江湖,却不敢在狄人的铁骑前叫阵。
所以,目睹妻子在自己面前被杀死,又如何?
他沿着皇后的话,玩笑道:“不知道你这做父亲的,可有瞧中的佳婿?”
宿文舟松了口气,终于笑得出来了:“还想把南漳在身旁多留几年,她母亲也舍不得。”
杨氏撩起眼皮,极轻地点了点头,动作小到看不见。
酒过三巡,皇帝也有些不能自持,他朗声道:“不若今日便好好瞧瞧。”
“陈家的幺儿如何?”皇帝随意一点,工部尚书陈柏受宠若惊地站起,幼子跟在他的身后,恭敬地向皇帝行礼。
“模样堪与南漳相配。”皇帝说话越发随性起来,“不过年纪小了点。”
“何家二郎?一介武夫,不妥。”
他半睁着醉眼,四下望去,瞧见了坐在他下首的陆丞相。
“陆丞相的孙子,年龄与南漳相仿。二人都在昭文书院念书吧?”他借着醉意思索。
陆嘉木起身,态度不卑不亢:“禀陛下,郡主与我是同窗。”
皇帝越发觉得好:“如此,竟也算有些渊源了。”
陆嘉木的狐狸面上露出个笑来,他从容不迫看向朝笙,期待看到这位郡主愤怒或者慌张的的神情。
还从来没有人让他丢了那样大的脸。
那道鞭伤他养了许久,再去平康坊喝酒时,疤痕仍然隐隐作痛。
可他越痛就越兴奋,越想攀折这枝满是刺的鲜花——最好能看到鲜花带雨的情形,在他掌心里,花瓣都发着抖,低头来求他饶恕。
然而朝笙看了过来,却仍是轻蔑的神情,她手腕翻转,一如当日拿鞭甩来的动作。
他呼吸一滞。
她是这样的冷淡。
平康坊里,塞外的胡姬用高傲来欲擒故纵,昭阳殿内,这位郡主却是发自内心的看轻于他。
一种奇怪的兴奋感在皮肤上游走,他的指尖都轻轻颤栗。陆嘉木喜爱她的美丽,更喜爱她的高傲。他渴望攀折她,看到她垂首含羞的模样。
他有着显赫的门楣,不俗的样貌,她自青州归京,为的便是嫁人——那他是最好的选择。
嫁给公侯,若子嗣不争气,不外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然而陆家世代清贵,曾有一门三相的风光,陆家的儿郎、门生皆在朝为官,这是比以父辈蒙荫的公侯更加有力的关系。
陆嘉木看似温和,实则自负,他把这位郡主的傲慢与冷淡当作少女的天真。
年轻的郎君面上不动声色,他会让朝笙不得不承认,他就是她在洛都最好的选择。
皇帝也不过是乘着酒兴,给昌乐王作些脸面。他大笑几声,很快便移了注意力。
宿从笙似乎终于开了点窍,意识到他的姐姐将要及笄、要择婿。
按理,陆嘉木是他的好友,如果皇帝真的起兴赐婚,这似乎是桩好姻缘。
但他想起平康坊里轻轻晃动的珠帘,想起伏在陆嘉木膝上的呼延明迦。
这是在洛都的男子中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他看过很多次了,早就习以为常。也许他年纪再大些,也会和其余纨绔一样,府中先有两三侍妾,平康坊里养位娇客,及至年岁到了,再娶一个门楣相同知书达理的妻子。
但他开始觉得恶心——当他有了姐姐,站在她的立场上看去时。
尽管以昌乐王府的出身,朝笙甚至都不必挂心这些事情,只要她想,处置姬妾外室甚至不必通知她的丈夫,因为她不仅仅是正妻,更是郡主。
可,那又如何呢?
所幸皇帝不过临时起意,并未当成正经事,宿从笙悄悄松了口气。
酒兴愈浓,连皇帝都已半酣,臣子们也就不再拘束。一时间,昭阳殿内,靡靡的乐声向上升去,觥筹交错,喧哗笑语,不绝于耳,似乎忘却了三个月前令他们夙夜难寐的大火。
灯火接天,明烛如虹,连天穹上的月色都要黯然失色。
玄衣的少年盘坐于屋顶的碧瓦上,仰头望向昭阳殿上的明月。
锦鲤灯笼被他随意提在手中,夜风里,灯笼晃了晃,池暮顺着目光看去,想起了宿从笙爱不释手的模样。
只要朝笙想,她可以轻易地让一个人对她上心。
冬夜里她救起他时,他尚还满心戒备,如今,却连她把灯笼分了一个给宿从笙,他都介意。
奇异的占有欲。他想,尽管他没有任何资格。
宴会盛大,隔着长长的街道,似乎都能听到隐约的乐声。
这大概是作为郡主的她第一次出席这样正式的场合。
傍晚的时候,隔着深深的庭院,他远远地看向她,绰约的灯光映照着她昳丽的面容,他几乎能够想见人们落在她身上惊艳的目光。
一如洛都的纨绔们,煞费苦心,想要接近。
“池小郎!你在上面做什么?”露葵和蓝玉都未进宫,元夕难得,朝笙给她们放了假,以补偿上次她落下她俩去看了灯会。
“在看灯火吗?”
歇山顶建得高高的,能看到朱雀大街上同样灯火如海潮。
他微微点头,露葵在下面喊道:“不若和我们去朱雀大街上看!在上面多没意思,今天的灯是最好看的一次。”
他露出个笑来,谢过了露葵的热情。
蓝玉眼尖,瞅见了他手上的灯笼:“露葵姐姐,郡主已经带他去看过啦!”
露葵被提醒了,她稍稍有些介意郡主待他的好,立马收住了笑。
“哎呀,我们走吧!”
芳汀馆外,靳小荷与几个青州来的护卫也换上了普通的衣服,等着里头的女孩们。
蓝玉笑嘻嘻地扯走了露葵,随意和池暮挥手道别。
这下连芳汀馆都变得安静。
他却不觉得寂寞,仍看向昭阳殿上空的灯火。
洛都之北,是为皇城,皇城之北,是为昭阳。
比昭阳更北处,是漫长的国境线,祁连山下,狄人在此生存,与大宣对峙百年。
洛都有朝笙,洛都葬着他父母的灵魂,他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但他不能永远的留在这儿。
留在这儿,一生只做她的马奴。
留在这儿,任父母成为无名的枯骨。
留在这儿,看她嫁给谁家的郎君或纨绔。
他合上沟壑交纵的掌心,火燎的伤口早已愈合。
乐声渐渐弥散于长夜,稀薄得听不到。
宫宴已到了尾声。
杨氏一年到头难得应酬几回,自宴会的气氛松懈了下来后,有好些贵妇人上前来给她请安。
有的是少女时的同窗,有的是家中的故交,她们无一例外,家中都有正当年纪的小郎君。
“许久未见王妃了,气色比以前好上了许多。”
她们很善于交谈,从寒暄开始,慢慢地打开话题。
“也问南漳郡主安。”她们敬重朝笙的身份,但又拿捏着长辈的分寸,并不显得过于的卑微——毕竟能和昌乐王妃搭上话的,无一例外都有诰命。
朝笙对杨氏印象不差,她收敛了在宿文舟面前的不逊,一一和这些贵妇人们见了礼。
宿从笙对于社交很是不耐烦,早寻了机会找他的堂兄弟们玩去了。
贵妇人们游刃有余地和这对半路母女交流,杨氏耐着性子,听她们旁敲侧击了大半天,到最后终于露出了倦色,这些夫人们才纷纷作罢。
离宫的时候,杨氏已经没了好精神。
宫道漫长,汉白玉的长街上雕着凤鸟的浮雕。杏衫的宫娥提灯,引她们出宫。
朝笙走在杨氏身旁,杨氏的余光看到这女孩年轻而生机勃勃的脸庞,竟然有些羡慕。
“郡主。”她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客气,“知道今日那些夫人们的来意吧。”
朝笙有些意外,杨氏居然还能强打起精神与她说话。
她看向她,道:“无非是为着儿女婚事。”
杨氏喜欢她的直接,慢慢道:“是了。”
她声音细而轻,但说得很认真:“嫁人,是一件须得慎重的事情。”
“外表金玉饰着,没准内里是败絮。”
“人前光鲜的,可能人后不磊落。”
“我只是你的继母,但名义上终究也占了你母亲的身份。”
“无论如何,到底希望你能嫁得一个真正的好儿郎。”她的眼神变得有些远,仿佛忆起了什么。
“若往后遇到倾心的,尽管说来。”她轻声道,“我自不会插手你的选择,只不过帮你看看其人如何,给你应有的体面。”
她对于宿文舟的孩子很难有太多慈心,却愿意尽应尽的义务。
“嫁一个我倾心的好儿郎吗?”
杨氏听到她的疑问,答道:“对,须得你倾心,须得他是真正的好儿郎。”
杨氏似乎很少说这样多话,她为人冷淡,对谁都如此,加之身体确实不好。
朝笙收起在宿文舟面前的不逊,认真地听她把话说完了。
最后,也答了句:“多谢王妃。”
杨氏应了一声,便不再多话。
回到昌乐王府时,芳汀馆里静悄悄的。
露葵等人也正都是青春的年纪,爱玩爱闹,兼之是头一遭来洛都,等闲不会轻易归家。
玄衣的少年早就听到了少女发髻间清越的步摇声,知道是她独自回了芳汀馆。
在月色下,他如灵敏的黑猫,提着赤色的灯笼,从碧瓦上轻巧跃下。
衣袍翻飞,气流掀起他的高高束起的马尾,庭中月如积水空明,他踏在白石板上,与朝笙隔着三尺的距离,微微低头看向她。
“怎么从屋顶上下来的?”
锦鲤照亮了他们的周身。
“池暮。”她仰面与他说话,“你没有和露葵她们去看灯会吗?”
“屋顶上也能看到。”只不过,看的是她那处的灯火罢了。
“是吗?”她声音散漫,噙着笑,“我也想看。”
他嗅到了冷冽的青梅酒的气息。
“那便上去看看吧。”他询问地望向她,而朝笙随意拿起他手中的灯笼,让他腾出了双手。
“我可没有你这样的身手。”打架尚可,逃课翻墙还需要小马奴接着。
池暮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习惯她浑然天成的骄矜,微微蹲下身来。
“冒犯您了。”他这样说着,轻易便打横抱起了她。青梅酒的酒香骤然离得很近,萦绕在他的鼻尖。而她的步摇轻轻抵在他的喉结处,冰凉的金珠沿着脉搏往里滑去。
他有一瞬间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呼吸。
但他同时将朝笙抱得很稳,他掩藏着他汹涌的内心,动作自然得仿佛并不曾对她生出任何心事。
锦鲤灯笼在半空中飞起又落下,烛火灭了,溅出几点细碎的火花来。
说起来好像漫长,但其实很快,他便借力带着朝笙跃上了屋顶。
她的丝履踏在了碧瓦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真上来了呀。”
他听出了她的赞扬,向来疏淡的眼中都溢出了笑:“物有所值的三千两。”
魏巡确实教了他很多。
屋顶的空气格外清净,比之笙歌袅袅的昭阳殿,简直是两个世界。
池暮边扶着她,边抬手拂去了屋脊上陈年的灰尘。
朝笙被人照顾惯了,自然而然地坐了下来。
“只能看到长街上一片亮堂,细细看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她托着脸,声音百无聊赖。
“一个人在这,不寂寞?”
想着她的小马奴,元夕坐在屋顶上,看着其余人热闹,而他只能独自去反复回忆着他的血海深仇,不管怎么看,都有点可怜。
寂寞吗?他垂眼,或许,看向昭阳殿上的月亮时,确实是有点的。
可今夜他不愿再想这些。
她就坐在他身旁。
“但郡主回来了。”他的声音轻淡。
朝笙听到他的话,吃吃笑起来:“这样就行了吗?”
在寂静的夜里,等着她回来,坐在她身旁,便可以了吗?
青梅酒的气息在夜风里散去,他因为她的话,似乎听出了某种不一样的意味。
少年的声音平静:“此刻,这样便行。”
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渴望与寂寞,那些沉默着的占有欲,在他尚还只是一个马奴的时候,没有任何意义。
“真乖。”她随口嘟哝着,任醉意把思绪冲散。
天上星河灿烂,她的话贴得太近。
“我是很害怕寂寞的。”他听到她沿着先前的话说。
“小时候还有母亲陪着,长大了就只剩下露葵她们。”
“外祖他们待我很好,不过总和母亲不一样。”
池暮坐的时候腰背也笔直,任这个有些醉的人靠着。
“他们希望我听话一点,安静一点,知书达礼,贞婉柔顺。”
“谁家的女郎当街纵马,还用马鞭逞凶斗狠?”
他安静地听着,她说起她的过往,今夜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
“我母亲就是外祖他们所期待的那种女郎。”她声音听不出情绪,“她温柔而知礼,美丽而谦逊。”
“她顺从她的父母,顺从她的丈夫。”
“最后,她死在了狄人的刀下,而她托付一生的丈夫,躲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然后趁着她咽气的时候屁滚尿流的跑了。”
“割让了北疆十五城,屠城的狄人在霖州退了兵。皇帝仍是安居高位的皇帝,宿文舟仍是那个备受宠信的昌乐王,王府里又有了新的昌乐王妃,只有我的母亲零落成泥,凄然死去。”
“所以,恭谨,顺从,对于一个女子,又有多少意义呢?”
“这不能为我换来任何尊重,任何尊严。”
她的声音明明冷硬,然而侧着的脸上却落下泪来。
晚风盈袖,她的步摇也晃在夜风中。
池暮感到他的指尖轻轻蜷缩,最后只虚落在碧色的琉璃瓦上。她的眼泪明明只是短暂的一瞬,却把他的心浸在了酸涩的苦水之中。
他知道,若他机敏,他便应该去温言劝慰,安抚,此刻她难得脆弱,只有他一人侥幸在身旁。
或许只要软语几句,从此她便能待他不同。
但他不能借着她的脆弱来得到她的欢心。
玄衣的少年垂眼,坐得离她更近了些,却转过了脸,望向灯火渐暗的朱雀大街。
朝笙很快收起了眼泪,莹白的指尖随意划过眼角,换得满掌心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