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巡一直在观察着这葛衣的少年,他因金吾卫里的内斗,被夺了教习的职位,一身枪法无人问津,被这位郡主以白银三千聘了来,说让他教一个人枪术。
他以为会是昌乐王府的世子,她的弟弟。
那是洛都有名的纨绔,平康坊中的豪客,说不失落是假的。
但魏巡见到了一个不知名姓的小马奴,他轻而易举,举起了那杆乌沉木与玄铁锻出的长枪。
然后他听到那位郡主说:“小马奴,以后魏巡就是你的师傅。”
“我说了啊,若谁欺负了你,你只管咬回去,以后,可别再给我丢人了。”
而那马奴定定地看向那位郡主,最后用力答道:“好。”
第59章 郡主与马奴(13)
魏巡在金吾卫中不知教过多少人枪术,其中不乏有天分出众者,靠从他这儿学到的一身枪术就此立足于洛都。
然而他们都比不过池暮。
魏巡从旁人口中得知,这少年是那位郡主的马奴,不知如何入了郡主的眼,得以学习一身本领。
他于是了然,毕竟这些皇室世家出身的人,向来是想一出是一出,
今日这位郡主青睐于池暮,也许明日就腻了。
他看向院内的人影。少年身姿挺拔隽秀,手上一杆乌银的长/枪寒星烁烁。不过月余,这杆雁翎枪他已能如臂挥使,枪尖扫过院内的落叶时,奋疾如飞,势险如雷。
魏巡不由得叫了声好。
“池暮,与我试试!”他背负的长/枪悍然而出,话音未落,向池暮奔杀而去。
几乎就在一瞬间,池暮回身,枪尖一淌,圆融似水。他见识过自己父亲的枪法,知道魏巡亦是一位优秀的师父,因此他学得很快很好。
长枪回旋如浪,挡住了魏巡全力的一击。魏巡不由得更加兴奋起来,他向后退去,挥转手中的银枪,然而池暮不给他第二击的机会。
握住了手中的武器时,池暮觉得自己好似在这个世上重新多了依仗,冬夜的梦魇也只等着他去劈开。
他进锐如雷,向前扫去。
魏巡震惊于他的速度,但到底经验老到,魏巡横枪,挡住了这一击。
“好!”
师徒切磋,点到为止。
池暮并不恋战,他利落收枪,恭恭敬敬地与魏巡行了一礼。
“刚刚是我心急了。”他声音仍有些哑,却不见颓唐,“若是在战场上,您刚刚只要拨枪刺去,我便败了。”
魏巡露出赞赏的神情,他并没有告诉池暮,其实他的虎口,因刚刚那一击而震得发麻,若是真刀真枪的战场,胜负犹未可知。
何况,池暮才十四岁。
这样好的天赋,这样俊的枪法,若终其一生只是一个马奴,多可惜。
“池暮,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出路。”魏巡忽然道。
池暮看向他的师父,这月余的相处里,他得知魏巡的仕途并不顺,一身的武艺卓绝,却败给了官场的倾轧算计。但纵使落魄,握住了手中银枪时,依然有飞扬的底气,一如他的父亲,一身沉疴,潦倒如斯,却也要诵一句“长风破浪会有时”。
他眸色渐深。
出路对他来说是个很遥远的词。
一开始,在冬夜里的曲江里时,他想活下去。
后来,被朝笙救起,他说他愿做他的马奴。
但其实他不可能永远做一个马奴。
一个马奴是无法复仇的。
他的仇人坐在高高的庙堂上,并不在意蝼蚁们的死,不在意被火烧死的池鱼。
但他不能,那不是蝼蚁、那不是池鱼,那是他的父母。
疤痕交纵的手握紧了长枪,魏巡以为他只是因卑贱的身份不甘心,遂重重的叹了口气。
“我瞧,那位郡主似乎并不算不好相处。”他劝慰着池暮,“是因不想看你受欺负,才给你寻了我这么个师父。本质上是与洛都的纨绔们斗气。”
“但到底,她没把你当个只能自生自灭的玩意。”
池暮敬重教他枪法的魏巡,并未反驳。
然而少女的话犹在耳畔,他想,她仅仅是为了她的尊严吗?
他知道,答案并不如魏巡所言。
魏巡在金吾卫时,见多了宣朝的贵人们如何轻贱奴仆、平民、乃至士子。
“好好学着本领,以后给郡主当护卫长,比当马奴强多了。”以池暮的天赋,假以时日,一身枪术必可势如破竹。
可他不说让池暮从军从戎,博出功名。
如今狄人北望,朝廷主和,曾经拥兵西北的永宁侯府都化作灰烬,一个毫无出身背景的小马奴,纵是武艺卓绝,也不过是去边境送死。
池暮无法与任何人言说他的家仇,他也知道魏巡的苦心,遂应了下来。
“我知道了,谢师父指点。”
魏巡点点头,见暮色渐沉,风乍起,朗声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也得先回去了,你师母今儿做了酒酿圆子,催着我早点回去。”
若圆子坨了,魏巡还未回去,魏夫人保管会念叨他半天,最后免了他的晚饭。
池暮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圆子当然不是一年四季都吃,洛都的人只在冬日吃,冬天的小摊上不是羊肉汤胡麻饼,就是酒酿圆子了。
若是自家也做,则是因元夕将近。
自他被朝笙从曲江里带到昌乐王府,竟也有两月又七天了。
葭月已去,元月方始,而春日似乎也在望了。
他想起今日去书院前,朝笙让他早些去梅苑外的墙下等她。
“不要告诉露葵,砚白也别带——不然那丫头会起疑心。”朝笙早上特地悄悄和他说的,“若露葵问你为何出门,只说是去找小荷大夫复诊。”
他伤早就好了,也没有那样娇气。
朝笙看出了他的疑惑,还想说什么,露葵捧着个红罗销金袍帔出来了。
“今日书院考试,郡主且穿暖和些,别手冻僵了耽搁了答题。”露葵苦口婆心,颇有希望自家郡主一文惊人的殷切。
朝笙任她给自己披上短帔,笑道:“哪有那么冷?”
露葵给她系上领结,撇撇嘴:“我的好郡主,到底是冬天。”
池暮知道朝笙向来很纵容露葵,他看着这速来恣意随性的郡主从善如流地换上大袖短帔,末了,却对他使了个眼色。
他了然,朝笙遂放心地去书院了。
第60章 郡主与马奴(14)
元夕前后,大概是洛都最热闹的时节。池暮从角门出了王府,向兴庆宫前的昭文书院去了。
露葵正在和蓝玉祈祷朝笙结业的考试成绩不要在贵女中显得太差劲,并未在意小马奴的去向。
夜色还未降临,长街上,灯已经依次亮起。
洛都一年中最自由烂漫的时节来了。璀璨辉煌的灯节将持续整个元月,给这肃杀的冬夜平添热闹的烟火。
梅苑外,梅花仍开的盛大,一个月前的闹剧并不影响它的开放。
池暮如朝笙所说,等在了高墙下。因今日是结业考试的缘故,书院格外的安静,夫子的诵读声全然不见了。
他并不觉得无聊,少年的耐性很好,何况忍耐已是他人生的必修。
忽然头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马奴,你来得正巧。”带着调笑的意味。
池暮有些惊讶地仰起头,看到墙上坐着这位郡主,她似乎不觉得自己离经叛道,反而饶有兴致地看向他。
“我才刚爬上来。唔,露葵没问吧?”
他摇摇头:“露葵姐姐在府中等你考试回来。”
朝笙笑不出来了,颇有些心虚的模样。
考试还未结束,可洛都的灯会就要开始了,朝笙不想错过。
昭文书院的夫子们松散了一年,知道在考试这天不能让纨绔们恣意得太难看,遂今日管得格外严格些。
“你站好,接住我。”朝笙支使池暮已十分习惯,这小马奴虽然骨子里压着狠,在她面前却乖,很难说个不字。
到底墙高,爬上去还好,跳下去委实需要有个人接着。
她看到小马奴叹了口气。
“那......冒犯了。”他有些担心这位郡主,然而她能骑烈马,一手马鞭甩得利落,他应当信任她的胆量与身手。
池暮只好张开手,做出接住她的的姿势。
朝笙果然和他所认知里的贵女全然不同。
见他已站好,这位郡主便不再犹豫,她向下纵身一跃,飞跃时带起的气流激起少女如云的裙摆,朱罗金帔也被扬起。
池暮不由自主地望向她。
养好了伤,又练了一个月的枪术,他早没了初见时的狼狈孱弱。
掩盖在玄色的衣裳下,是绷紧的手臂上流畅有力的肌肉。
他脚尖微动,向前倾去,接住了这位太过任性的郡主。
她柔顺的额发也飘起,连腰间的环佩都嗡嗡作响。
朝笙凤眼微弯,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接得住。”
少年的手臂十分有力,朝笙已依稀能窥到日后驰骋疆场的将军的影子。
“三千两银子没白花。”
她好像无论什么时候都爱逗弄人。
池暮抱着她,几乎能感到她的笑声贴着耳朵,呼出来的热气在干燥的冬日格外潮湿,缭绕在他的鼻尖久久不去。
她比之乌沉木与玄铁铸成的长枪,简直像一朵轻而暖的暮云。
他骤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太唐突,哪怕朝笙仅仅把他看作一个马奴,而不是一个......一个与她年龄相近的郎君。
他有些欲盖弥彰的放下了这位郡主,怕她一时间站不稳,又忍不住把手放在她身后虚虚地一扶。
然而她全然不必他这样小心。
朝笙随意搭在了他手上,便轻盈地站定了。她发觉他的手上除却疤痕还有薄薄的茧,当她被精心养护的指尖落在他掌心时,薄茧的触感便格外明显。
不过,她也仅仅只是借着他的手站稳罢了。朝笙很快收回了手,向前走了一步:“小马奴,我今天特地翘了考试,就是为了去朱雀大街看灯会。”
“走吧。”
可不能再逗他了。
朝笙神情自若,仿佛没有看到他通红的耳尖。
而他竭力忽视自己耳尖过于热的温度,忽视自己心跳声如雷,一如既往地、应了一声“好”。
这座巍峨俨然的皇城在黑夜里宛如蛰伏的巨兽,但到了为期一旬的元夕灯会的时候,洛都的宵禁也会取消,万家灯火、长街烛明,与往日光景截然不同。
灯火还没开始,出游的人已迫不及待。
没了宵禁,长街上热闹得很。垂髫的小童、白发的老者、青衫的文士、幂篱覆面的妇人……简直比白日开市时还要喧嚣许多。
烟火气升腾,沉闷的洛都短暂地摆脱了束缚。
“我不信今日只有我逃了考试。”
池暮发觉这位郡主今日兴致很好,她走走停停,看着彩色的鱼龙灯笼被点亮。
“这样热闹的洛都可真难得,夫子们不该把考试选在这一天的。”
朱红浅碧的鱼龙灯亮起,绮丽的光映在她的脸上。纵然他竭力忽略掉自己某一刻曾经加速的心跳声,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容光太过照人。
她凛冽明艳的面孔在灯火下被镀上融融的柔光,池暮感到自己的心头也软了下来。
他轻声应了朝笙的话,而她的目光逡巡于喧嚣的人群中,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跟在朝笙的身后,四面八方的光映照着他们,影子也交错成几道不同的形状。
长街上人影攒动,时不时有人把目光落在朝笙的身上,朝笙行事恣意,大概已经习惯了被人注视,并不在意。池暮长于洛都,他知道这样的目光中隐藏的某些并不好的意味。
小马奴往前一步,终于和她并肩。
朝笙偏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怎么了?”
这一个月来,他个子长得很快,竟隐隐高了朝笙一点。
少年挡住了旁人窥探的视线,若无其事道:“禀郡主,我瞧见前边的面具似乎很好看。”
朝笙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果然看到了一个面具摊。丈余的竹篱上,挂着一层层面具,山鬼、兔子、鸟雀、飞将军,应有尽有。竹篱两旁皆悬着长串的圆形灯笼,映照着各形各色的面具,煞是可爱。
小孩子们尤其喜欢这样的面具,站在面具摊前不肯离去,指手画脚的议论哪个更威风,哪个又更好看。
“那去看看吧。”朝笙自然欣然应允。
第61章 郡主与马奴(15)
朝笙个子高挑,抬手时轻易取下来一个面具。小孩们看着这不知从哪突然走过来的大姐姐,露出了羡慕的神情。
“确实做得挺有意思。”
她目光落在手中的山鬼面具上,民间的匠人多巧思,一个面具也做的精巧异常。白瓷似的半面面具上勾勒出山鬼幽丽微挑的眼,眉尾绘着蜿蜒的青色薜荔,带着妖冶动人的风情。
朝笙戴上了面具,半张昳丽的面容被遮住,露出来的一双琉璃似的眼睛格外的动人,蔓蔓青萝又给她平添了点往日没有的妩媚。
她转过脸来,凤眼微弯:“怎么样?”
池暮还未开口,一旁的小孩已叫出了声:“姐姐好看!”
小孩子们叽叽喳喳,也想要这个高挑的姐姐替他们拿一个面具下来。
朝笙看着这群小孩,慢悠悠道:“不成。我得先帮这个哥哥选一个。”
“他隔老远就眼巴巴地望着了。”
池暮一怔,只觉得热意从耳根爬了上来。
她修长纤白的指尖划过造型各异面具,最后落在了一个白狼面具上。
说是狼,但摊主约莫没见过这样的猛兽,原本该冷厉的狼眼画得微微下垂,倒有几分像她小时候养过的小狗。
但朝笙觉得这个面具实在很适合她的小马奴。
她取出枚金豆子,扔给了摊主。摊主抬手,稳稳地接住了金豆。他熟练地放在牙关一咬,立刻眉开眼笑。
朝笙举起面具,对着池暮的脸比了比,随意道:“还挺合适。”
池暮看到她半截霜雪似的手腕在他面前晃了晃,最后不由分说,抓着他的脸,将白狼面具摁了下去。
冬夜里,她的手仍是热的,像温润的暖玉。
他动也不敢动,任由她的指尖落在他的脸上,又将面具轻轻往上抬了抬。
“啊,小马奴,你果然长高了。”朝笙微微仰着脸,于是池暮看到,那精致的山鬼面具也因她的动作而轻晃,她离得这样的近,近到他只需垂眼,就能看到她卷翘如蝶的双睫。
可他们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周围是灿烂的灯火,他骤然涌起巨大的焦躁。
池暮往后微微一退,朝笙的手便悬在了半空中。
“郡主……我自己戴便好。”他犹疑着开口,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朝笙不以为意,似乎也没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她放下手,转身对摊主道:“剩下的面具任这些小孩挑吧。”
一颗金豆买下所有的面具绰绰有余,摊主自然乐得同意这豪客的慷慨。小孩子们欢呼一声,涌了过来。
“给我拿这个!”
“我也要山鬼的。不不不,我要那个兔子的!”
“飞将军好吓人!”
朝笙嗤笑一声,为这些小孩子有趣的言语。身后的长街喧哗,叫卖声不绝于耳。良夜难得,她脚尖一旋,往前走去。
池暮抬手,欲盖弥彰地摁紧了面具。冰凉的白瓷清晰的提醒着他,他的两颊有多滚烫。
原来十四五岁时的心动,和他少时发过的高热一样煎熬。
小孩子们推搡着,举着面具笑得格外开怀。
有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孩仰脸看着在发呆的“白狼”,奶声奶气的提醒:“大哥哥,那个姐姐已经走了喔。”
池暮回过神来,他连忙抬眼看过去,哪还有那妩媚的“山鬼”,朝笙早已不知道逛去了哪儿。
小孩朝他扮了个鬼脸:“哪有元夕和心上人出来玩还发呆的。”
元夕的灯节持续一旬,向来有未婚男女借此见面的习俗。池暮顾不上解释小儿稚语,向前跑去。
洛都压抑得太久,唯有到此时才得自由。
重重的彩灯漂浮于半空,他越过飞游的龙灯,助兴的舞狮,越过耍百戏的伶人,猜灯谜的学子。凤箫声动、玉壶光转,火树银花如星落下,可哪儿都没有他的郡主。
池暮的步子慢了下来,人影憧憧,衬得他形单影只。这样灿烂的元夕,再次和他没了关联。
很多年前,他的父亲牵着他,从王府的角门里出来,母亲戴着幂篱,走在他们的身旁。
幂篱有着半透明的笼纱,只依依稀稀能看到母亲轮廓柔美的面容。
火树银花似乎永不熄灭,他们走遍大街小巷,最后,年纪尚小的他玩得太困,便被父亲抱起,窝在他怀中沉沉睡去了,耳旁犹是母亲在笑话他太贪玩。
是烛火飘摇,营造出遥远的幻觉,其实,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元夕的灯火中。
“嚯!乱走什么呢!”心魂不守间,他撞到了一个正猜灯谜的书生。那书生眉一横,怒目看向这戴着面具的少年。
池暮的声音微哑,他向一侧退去,道了声抱歉。
“杜郎!你到底猜不猜得出来!”一旁的少女掀起幂篱,露出张清丽的脸来,她似乎等得不耐烦了,见这书生还想和那小郎君纠缠一番,终于恼怒了。
书生立刻转身,对着少女堆出个笑脸:“刚刚我这不是思绪被打断了嘛!婉婉且再等会儿,我必为你赢下那个月神灯笼!”
“你快点喔,不然明日我就和阿泱哥哥来逛灯会了,他在昭文书院里念书,想必猜灯谜不是什么难事。”
少女生得可喜可爱,一张嘴却不饶人。杜书生面红耳赤,一时觉得丢人,一时又觉得那什么阿泱哥哥可恨。
无风荷叶动……答案究竟是什么?——哎,杜书生颇有些悻悻地想,他做的学问是礼记春秋,读的是儒孟道庄,哪里有时间花心思在猜谜这种奇技淫巧上……
忽然一道清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答案是衡。”
“对喽!”灯谜摊的老板拊掌大笑,取下那月神灯笼。
杜书生立刻恍然大悟:“无风荷叶动——必定有鱼行!果然是‘衡’字啊!”
——可恶,只差一点点!
那婉婉姑娘翻了个白眼,又放下了幂篱:“哼!明天还是寻阿泱哥哥带我猜灯谜吧,正巧他们今天考完了。”
池暮从沉重的记忆里抽离,他蓦然转身,回过头去,戴着山鬼面具的少女站在他身后,微微歪着头看向他:“找我呢。”
她倒丝毫不觉得落下了他有什么不妥。
池暮垂眼,看向那蔓蔓青萝旁的横波流睇,那双眼睛里光彩盈盈,怡然自若。
朝笙在婉婉姑娘炙热的眼神中接过那盏月神灯笼,上面彩绘的仙娥站在桂树下,衣带当风,栩栩如生,里面燃着桂花香味的蜡烛,飘摇闪烁,宛如梦境。
“喏,算赔礼。”她把灯笼递给戴着白狼面具的少年,眉眼里都是漫不经心的笑。
他这次没再犹豫后退,接过了那盏灯笼。
婉婉姑娘恼恨地跺了跺脚,扔下杜书生走了,杜书生犹不甘心,大喊道:“婉婉,我瞧着锦鲤灯笼也不错,我马上就替你猜出来!”
谁还理他。
哄好了小马奴,朝笙又猜了几个灯谜,那书生犹不甘心,最后竟然一个都没猜出来,眼睁睁看着锦鲤灯笼也落在了这少女手中。
朝笙不爱读书,猜灯谜却拿手。池暮看着她得意洋洋地赢下锦鲤灯笼,想起了在府中盼着她于书院里一文惊人的露葵,不由得笑出了声来。
朝笙最后大发慈悲,匀了个大红灯笼给书生:“打着灯笼瞧瞧路,还追不追得上那姑娘。”
杜书生如梦初醒,却还是接过了朝笙半含嘲弄的红灯笼,而后慌慌张张往后头走去了。
朝笙看向他离去的方向,乐不可支。
鼓声响起,池暮提着他的灯笼,站在了她身旁:“郡主,子时将至,过会儿便有焰火看了。”
“是吗?”她的声音含着期待,“竟然已玩了这样久。”
“这样的洛都,才好玩嘛。”
她的目光望向远处,不知是谁呼喊了起来,朱雀大街的尽头,灯火映照得半壁澄明的夜空上,辉煌的焰火升腾起来。
锦鸟群飞,百花争妍,彩云缭绕月中,瑰奇的焰火盛放,一与清昼同。
人们的情绪被焰火推上了高潮,触目之处火树银花合,鼓吹闹长虹。
朝笙的眼中映照着绚烂的光:“洛都的烟花,倒是胜过青州许多。”
“是啊。”一片喧嚣中,他的声音碎在夜色里。
长风吹起她的额发,他不看焰火,他只看她。
第62章 郡主与马奴(16)
很多年以后,有一个马奴从无名小卒变成了名动天下的将军,他的铁蹄踏破九重宫阙,人间山河都镌刻上他的名字,四海来贺,红尘翻滚,他一步一步走上高高的王座,唯一想起的只是十四岁时看过的一场焰火。
可在十四岁时的元夕,池暮凝视着朝笙的侧脸,看到夜风扬起她的发梢,却以为,这样的焰火还能看很多次。
那些年少的野心,怀揣的爱恨足以支撑他走下去。等到他还清他的家仇时,他能给她看到更加盛大的繁华。
最后一点焰火熄灭,雍都的灯火渐渐暗去,朝笙仍仰头望向乌沉的夜空。
唯有她手中的烛火飘摇,照她昳丽容光。
他揣测着,也许在雍都的焰火中,她又想起来青州的时光。
“回去吧,池暮。”
她摘下山鬼的面具,说话的声音里带着清晰的笑意,显然心情极佳。
隔着白狼面具,池暮忍不住也跟着微微笑了。
人群散去,夜巡的金吾卫都有些懈怠了。
他们望向朝笙,在她不多见的美丽上多停留了几眼,
少女的身后,一个年轻的小郎戴着白狼面具,身姿挺拔。
——约莫是这位贵女的侍卫奴仆之类。
他们没多想。
昌乐王府外,裹着兔绒斗篷的露葵面露倦色,打了个呵欠,又站直在台阶上。
她原本都打好了腹稿,预备着念叨郡主一通,现下却只想赶紧看到朝笙和池暮,然后好安心去睡觉。
蓝玉在一旁道:“姐姐也不必太担心,郡主的身手向来是极好的。池小郎的枪术不是也被魏先生称赞吗?”
露葵扶额,她倒不担心郡主在外面吃亏,她是怕灯会上,郡主又做出如当街笞纨绔一般的事儿来,现下虽没带护卫,却带着个习武有成且颇为听话的池暮,简直是……绝佳的打手!
雍都的贵族遍地都是,万一告上门来,岂不坏了名声,耽搁了相看人家?
她慢悠悠叹了口气,看着呵出的白雾发愁。
实际上,不单是朝笙晚归,宿从笙今夜也在外面逗留了很久。
没了宵禁,平康坊内热闹得不得了,伶人舞姬皆盛装,一片繁花锦簇。
元夕时候,他的父亲通常在反复润色要祝祷上天的青词,母亲则一如往常养病。
王府里冷清得很,宿从笙不愿意待着,便又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度过了。
呼延明迦穿着朱碧的罗裙,捧着盛满美酒的赤金酒壶,旋转在坊中。
他们追随着她的美丽,而这红尘里游刃有余的舞姬欲擒故纵,眼波流转间妩媚生辉。
她的目光看遍这些雍都的郎君,最后落定在宿从笙身上。
这小郎生得最俊俏,门第最高。
且最年少。
在林坚不满的大喊中,呼延明迦越过了他,俯身于宿从笙的面前。
“醉花阴,消永昼,还请郎君满饮。”她的身子柔韧灵巧,雪白的藕臂越过头顶的珠钗,赤金壶中的酒液自高处倾出,一滴不差的盈满了宿从笙眼前的青玉杯。
因是西域来客,她的官话有着奇异的口音,咬字拖得格外长,自有一番天然的妩媚。
澄澈的酒液在玉杯中打了个旋,烛火碎在透明的气泡中,眼前的舞姬年岁大抵与他的姐姐相仿,她们也有着相似的大胆张扬。
他脑海中划过朝笙似笑非笑的调侃。
“这般年纪饮酒,仔细长不高。”
他年纪很小吗?小到她不愿意理他?可姐姐友爱弟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他情绪愤然,脚踝上的鞭痕却仿佛隐隐作痛。
于是呼延明迦看到,这骄矜贵重的小世子冷漠地别开眼,生硬拒绝:“我不饮酒。”
他觉得,呼延明迦与他的姐姐并不那么相像。
呼延明迦一时有些愕然,纨绔们不乐意了,大声起哄,道宿从笙扫兴、不怜香惜玉云云。
呼延明迦却不恼,她露出个明艳的笑来,泰然自若道:“看来世子瞧不上明迦的酒。”
她尽态极妍,一颦一笑都是成熟的风情,明明是自嘲,反倒叫人听出了不服的傲气。
纨绔们最喜欢她这样的姿态,直白又热烈,在雍都实在少见。
他们纷纷嚷着这胡姬为他们斟酒。
呼延明迦挑眉,身姿袅娜,一盏清酒落在了陆嘉木面前。
陆嘉木含笑一饮而尽,而后倒扣酒盏,看向呼延明迦。
这碧色猫儿眼的胡姬展颜,浓墨重彩的眉眼里都是张扬的娇艳。
她坦然周旋于杯盏之间,却在最后,多看了陆嘉木一眼。
只消一眼,脂粉堆里纵情大的纨绔们便已经懂得。
宿从笙忽然觉得没意思,鼓声不知敲了多少下,灯会早已经结束。
他起身,纨绔们早已经烂醉,半梦半醒间看到他独自离去,挥着手随意喊了句“没义气”,很快又栽倒在舞姬们的膝上。
宿从笙甚至是有些厌倦地越过这群了东倒西歪的人。
长街寥落,灯火阑珊,昌乐王府外,打着瞌睡两个丫鬟终于等到了归家的人。
露葵立刻散去了困意,她三步并两,迎上前去,仔仔细细地打量番朝笙。
腰上没有马鞭,很好,想必没有胡闹。
短帔系得好好的,在外面应该没有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