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令来得着实厉害。
马车上,崔莹手中摩挲着信纸张上的棋局,心中思索下一子该落于何处,对路过之处的风景浑不在意。
不知不觉,天色转暗,路过一家客栈的时候,崔莹敲了敲车板,示意今晚就在此处歇下。
“天女大人,那我们先去前面订客房。”单丹道,等看到崔莹点头之后,便让卫昊去定了。
天色已黑,客栈门前人来人往,投宿的人不少,看着竟有几分热闹。
身旁忽然传来孩子的哭声,崔莹转过头去,不自觉地多看了两眼。
那是个身着粗布衣服的小孩,手里捧着铜钱,正在和一位公子说话。
“店已经关了,我求了那店主半天,他理都不理我,背着东西就走。”
“大哥哥,你就把这个卖给我吧,我今天要回去送给阿沐的,如果再买不到,回去天就该亮了——那阿沐的生辰就过了!”
听到这脆声声的童音,崔莹心中恍惚了一瞬。
她想起很久之前,她也曾从偏远的地方日夜兼程,只为到城里买一样东西。她到的时候天色已然转暗,那店主还没完全打烊,只是在收拾东西,听说她只想买一根藤枝时,却直接挥赶她走了。
那时她再走去城里就到宵禁时间了,她没钱住店,只能在野外呆呆地守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成为了店主那日的第一个客人,用冻得通红的手买下了藤枝。
如今想来像是上辈子的事,可是被冻得麻木的感觉却依旧那样清晰。
那小孩还在不停地哭诉,一边抹眼泪,仰起祈求的小脸。“阿沐一直很喜欢这个,可是买不起,我攒了好久的钱才攒够……”
换做别人见他鼻涕眼泪烦个没完,早就甩袖走了,而那公子却静静地听着。
“你想买的是这个吗?”他等他陆陆续续说完,从腰间取下佩戴的流苏,“它在你说打烊的那个店里卖多少钱?”
“我看到标价了,是十个铜钱。”
“你有多少铜钱呢?”
那小孩犹豫了半晌,才小声说道:“十二个。”
“好,那我卖你十一个铜钱。”
小孩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只要能卖,他都愿意。
“我不是因为你哭才将东西卖你的,而是因为你多付的一个铜钱。”
那孩子从他那里接过流苏,在手中握紧了,重重点头。“我明白。”他的泪水转而变成激动的泪花,欣喜道谢……
看到这里时,崔莹毫不犹豫地走了,再也没法看下去。
也许,只有她永远也不会遇到愿意把东西转卖给她的人。
她从前并不奢求什么,只求这世上或许有一个人能真心对她好,哪怕是萍水相逢,此生只见一次,可是连那一次也没有。
而今,她索性也不需要了。
往前走了几步时,她却迎面遇上从驿站里面出来的卫昊。
“大人,这店里的伙计见到了我们就说,已经有人帮我们付过宿费了,房间也已订好,我们只需入住即可。”
“那么这店,我们还能住吗?”
崔莹与单丹、叶青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明白。
“住或不住的,又有什么区别?总之对方已经掌握了我们的行踪。”单丹解释道。
“倘若动作快点的话,马上就该找上门来了。”
他话音刚落,崔莹便往前面使了一个眼色。
“看,来了。”
那人不是从客栈里面走出来的,而是从一旁川流的人群里。
他像是降落人间的仙客,分明气质超卓,俊逸出尘,如同星辰居其所,杲杲耀灵,走在人群之中却没有惊起半点侧目,自然而然地融入其中。
崔莹一时间竟有些愣怔。她分明不认识那人,却觉得似曾相识。
“路途辛苦,我们进去说吧。”那声音低沉温雅,让人闻之心安。
这熟悉的声音坐实了她心中的猜测。
他不应该在连家府邸里守着禁足令,整治家风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崔莹微微蹙眉,生出几分警惕。
但此处人多眼杂,确实不便交谈。于是崔莹点了点头,向身后众人使了一个眼色,随后对连淮说道:“我只给家主一炷香的时间,若说不完,别怪异火把这里夷为平地。”
“好。”
她于是跟在连淮身后走往屋里走。
转身之间,崔莹看见他腰间有些空荡,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原本没有任何关联的两件事,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在她脑海中浮现到了一起。
她再努力回想那小孩对面的公子面容是什么模样,穿着什么衣服时,却连半点都想不起来了。那人就像是偶入凡间,不着一色。
“是你。”崔莹的声音里带着笃定。
连淮微微一愣,停步回头,见她目光掠过他的腰间,顿时明白了。
“是我。”他一笑道。
跟在崔莹身后的卫昊与叶青顿觉摸不着头脑,平常天女大人虽然阴晴不定,行事难测,但他们至少能看懂。可是一旦她与连家主遇上,他们竟连他们之间说的话都听不懂了。
“这是什么法术?”
“此术名为芸芸,能模糊我的存在,修为在结丹之下的人,都记不住我的样貌和行踪。”
“原来如此。”可说到这里,崔莹却感觉越发不对,“没想到家主身上佩戴的东西,竟和小贩摊上卖十个铜钱的长得一模一样。”
连淮不由得轻笑出声。
这是崔莹第一次见到他由心而发,不出于礼数的笑容,便如高山雪莲初绽,灿烂澄明,竟让人移不开眼。
“一样又如何?”他含笑道。
“不如何。”崔莹感觉到了连淮此刻心情不错,语气便不自觉地冷淡了几分。
他开心,她自然就不开心,尤其是他仿佛是为了她的话才有了好心情。
连淮似乎察觉了她的情绪,压下语气中的笑意,认真解释道:“我所带的不是从街边商贩那里买的佩饰,它们只是款式一样,材质却全然不同。小孩子只认外形,所以才以为是一件。”
“商贩常以廉价的材质仿作世家贵族的饰品,然后低价售卖,所以才会出现款式完全一样的情况,这在四州已然很常见了。”
“所以你十一个铜板就把价值上百个灵石的东西卖了?”
“早知道,我也找你买东西。”她语带讽刺道。
此刻他们已然穿过重重走廊,来到一间雅厢门口。
连淮为她推开门。崔莹踏入房中时,顿觉温暖舒畅,只见屋内已然起好了暖炉,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茶点。
“我倒是想送给姑娘,只怕姑娘不收。”连淮关上了房门。
是啊。她才不会收他送的东西,更不会因为任何东西放下和云少川夫妇的仇恨。
“家主找我什么事?若是道歉,那封信我已收到了,家主能从此不再插手此事,自然最好。”崔莹淡淡道。
连淮敛眸,炉中散出的无形暖流在两人之间荡过,他过了片刻才说道:“崔姑娘,先前……”
崔姑娘?
崔莹忽然恍惚了一下。
“你知道我的名字?”
已经五年没有人这样称呼过她了,没有人在乎紫金阁里一个死囚的名字,而她成为天女之后,往日的事就成了无人敢言的禁忌,世人只尊称她大人。那个脆弱又可悲的少女在她心里死去,她也就从此不再以崔莹的身份示人。却没想到多年以后,竟会有人重新唤她的名字。
连淮微微一怔,“我原来不知道姑娘芳名,是云少川告诉我的。”
崔莹望着他那张俊美如谪仙的脸庞,想到自己半张脸上重火的疤痕,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刺痛。在过去的事对她而言就是莫大羞辱,根本不愿再提。
“没有什么先前,你要是没别的话讲,现在就可以走。”她的声音已然寒如玄冰。
连淮沉默了一瞬,虽不知她的态度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快,却顺从着她道:“好,我这次来除了致歉以外,也确有另一件事要说——我愿与你一路前往,帮你拿到青云剑。”
青云剑。
片刻的沉默过后,崔莹微微蹙眉。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帮她拿到青云剑了?
“家主这是为了什么?”
“一来是因为舍妹的婚事确实不义,连家欠你一个说法。二来是希望此事若成,姑娘可以不再与连家计较,若舍妹有哪里不懂事,也能宽容一二。”
“三来……”连淮的声音顿了一顿,“我必须要了结这段连家的因果。我的心中不能留有执念,否则有碍修行。”
听到这最后一件,崔莹终于正视这事。
她听说过连家主修的是这世上最难的无情道,需要做到心境至纯,但凡有半点放不下的执念,都会有碍修行。如果执念严重,还会产生心魔。
而到了结丹期这样至高的境界,他们最看重的就是心境。如此一说,倒还真有几分可信。
“所以我自请禁足,不再与连家同行,而是私下见姑娘。万剑冢内圈危机四伏,我希望能护姑娘周全。”
原来这次的禁足令是他向东宫请来的,确实是一步好棋。连家退出后众门派内斗加剧,更是从此失去了连淮的消息。而他一个结丹期强者,作为散修单独行动反而不再引人注目,更能在角逐中成为最后的赢家。
崔莹却摇头道:“你就算要抹平因果,也不至于用青云剑那样的宝物来换,何况此去生死难料,你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连淮淡淡一笑,道:“我不觉得可惜,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把这宝剑视作囊中之物。连家树大招风,就算真的拿到了剑,也是不能要的。”
崔莹没有说话,她想起了东宫那位,名为太子实为君王。虽然天下人人都称道东宫与连家的君臣关系,但是明眼人都知道,没有君王喜欢势力遮天的世家,尤其是那位并非什么明主。
“既然如此,我倒觉得可行。那就请家主发誓为证吧。”崔莹说着从芥子袋中拿出一块闪动着暗火的黑石,“这是双盟石,但凡我们两人说的话中有假话,那么这块石就会炸开。”
“好。”连淮没有任何犹豫,当即接过,“只是,姑娘若不介意的话,愿意我如何称呼你?”
这种天地为证的誓言,一般都是要用真名的。崔莹转过眼眸,仿佛不想提起这件事,只敷衍道:“你不是知道吗?”
“我只知道音,不知道字。”
崔莹忽然有些烦闷,本能地抗拒和任何人透露有关她的事,仿佛她此刻告诉他名字了,就有什么事会开始不受控制。
“我凭什么告诉你。”
“可是姑娘不也知道我的名字吗?”
“那怎么一样?这九州众生,男女老少,谁不知道你的名字。”
连淮哑然失笑。“如此说来,确实是姑娘亏了。”
“我随父姓连,单名一个淮字。我这辈是书字辈,同辈人中名字都带一个书字,而我则没有,因为我的名字是我母亲起的,没有守那套规则。淮字一指秦淮河,二则通怀,意为怀念。”
崔莹见他神色认真,言语坦诚,心中那点赌气虽在,却发不出来了。实打实算来,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可每次相遇却都像第一次见,总有种微妙的郑重和紧张,常见常新。
“崔莹。”她轻声说道,说罢一缕火光忽然闪在了他一直随身携带的剑上,从剑鞘手柄上闪出两个字来,转瞬褪淡。
“这里只有你的剑受的住我的火。”崔莹对上连淮的目光,不知为何竟觉有些不自在,于是解释道。
“好。”他一笑,伸手扶正了剑鞘,那火光最后的影子就消失在他骨节分明的指间了。
“我在此起誓,我对崔莹姑娘没有丝毫加害之心,愿一路相伴,护她周全。”
崔莹看了他一眼。“那我也起誓,我虽与连淮是仇人,但在拿到青云剑之前,绝无加害之心。”
两人说完之后,那石头安安静静,没有炸开的迹象。
崔莹假装舒了一口气,将石头收回来,随后说道。
“既然如此,我们便谈谈接下去的计划。我想家主倘若混入紫金阁的随侍之中,也许会引来紫金阁弟子起疑,到时候若有人出卖背叛,恐怕不好收场。”
“我也正有此意,我想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我们都扮作散修,独自行动,与门派部队相互应和便好。”
两人一拍即合。
于是崔莹便让叶青等人去门外传话,将紫金阁众人引入客栈,在连淮之前就已然布置好的厢房之中入住。他们二人商量好明日的行程之后,也各自回房了。
房间内。
崔莹将那所谓的双盟石随手扔回了袋子中。那本来就是一块普通的装饰石头,哪有什么盟约的作用,这种集天地灵气可以辨真伪的宝物,哪里是能随身携带的。
她刚才那样说,表面意在让连淮发誓,实际则是为了让连淮相信她自己的那句誓言,从而对她放下防备。
有阮家提议合作在先,她再与连淮同行,就有些手到擒来的意味了。崔莹设置了一个隔音结界,从袖中拿出传音石。
“阁下愿意与我们阮家合作了吗?”对面的声音显出几分高兴,随即缓了几分,“可是如今禁足令一下……”
“我知道连淮的行踪,若阮少主给的筹码够多,我就帮你盯着他一路,保持联系,伺机下手。”
而另一边。
金碧辉煌的大堂之内,烛火却十足昏暗。
“报告殿下,神君那里传来消息,他已然与紫金阁天女达成一致了,到了我们预先设伏的地方就可以动手。”
“好。”
第12章
次日清晨,崔莹与连淮一同出发。脱离大部队之后,他们便可以自由施展功法,御剑飞行,不过半天便到了距离万剑冢最近的龙城,比原来的到达时间早了一天半。
若是正常的合作搭档,早到便可以早开始行动,可是他们二人对彼此都不熟悉,甚至几天前还是陌生人,因此就趁此机会多做些准备。
“你不用重火,可以使出怎样的攻防?”连淮问道。
崔莹默然片刻,才说道:“即使不使用重火法术,我也能从火中吸取能量,补给灵力,应对练气期修士绰绰有余。但若不让我燃任何一点火苗,我就是你所知道的修为。”
那就是引气中层,世家大族的门卫群起攻之就可以轻松拿下。
她实则还漏说了一条,重火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它和她的关系并不稳定,很多时候都会失控。作为上古秘术,它的神秘和浩瀚远超世人的想象,就算她是它现在的主人,也只能窥见最浅层的皮毛,譬如物焰可以燃尽天下物,灵焰可以搜魂。
只是这种事,就没必要让连家知道了,免得给人留把柄。
“你若使用重火,当即便会被人认出来,因此你最好是一个无需出手,却有实力到达万剑冢的身份。”连淮道。
“连芊芊?”崔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个名字,她对外物向来没什么关注,可是连芊芊天生的好命、低层的修为和遇事就哭的性格给她留下的印象确实有点深刻。
连淮忍不住笑起来。“这个思路不错,你是世家贵女,背着家里人偷偷跑出来,想见识一下宝物出世的场面,而我是你的家客,遇到什么事,只由我出手即可。”
所谓家客,就是世家大族中培养的能人异士,往往修为较高,是家族未来的栋梁,地位有时甚至与亲生子不分上下,相互之间称师门兄弟姐妹。
“这个好。”崔莹点头说道。既然是背着家里出来的,想要隐藏身份就很合理,既然是修为低下的富家子弟,那必然蠢得显眼,而越显眼就越安全。
“那麻烦姑娘换上一身世家贵女爱穿的衣裳罢。”连淮语气礼貌。
崔莹闻言微微蹙眉。
半个时辰之后。
“我真的要穿这种衣服吗?”崔莹站在装点雅致的布庄里,面对面一排精巧玲珑,瞧着娇美又活泼的衣裙,再一次想退出门了。
然而连淮站在她身后,让她想出去却有些说不出口。
因为这已经是他们逛的第三家店了,而龙城里卖高档服饰的一共就只有三家店。
“也可以换别的,姑娘喜欢哪种样式?”连淮陪她逛了半天却什么也没买,竟也没显出半点不耐,还是认真陪她一件件看过去,建议道。
饶是崔莹恨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性格真好,无怪九州这么多女修想要嫁他。
“我只穿玄色衣。”崔莹道。她在狱中穿了五年的囚服,出来之后又只穿玄袍,哪里称得上喜欢什么样式?
连淮沉吟片刻。玄色或灰色一般是长者的穿着,确实没有十七八岁的世家少女爱穿这种颜色的衣服。
“别的颜色中没有相对喜欢的吗?”
“不适合我。”崔莹的语气很冷淡。
她看着那些光鲜亮丽的衣裙,只觉得和她在两个世界,她从没穿过,以后也不会。
——没有那样明媚的生命,却穿那样的衣服,一定很丑,很古怪罢。
“你随意给我挑一件吧。”她当即说道,反正只是为了扮得像一些而已,也无所谓,她总穿金线玄袍也确实容易被认出来。
“好。”连淮也没再强求,他从琳琅满目的衣裙中选出了几套气度质洁无暇的裙装,整体素净,细节精美。
“这几套都不太招摇,也许姑娘会觉得合适?”
崔莹随意看了一眼,顺手拿过最上面的一套,走向试衣帘:“我去试试罢。”
连淮跟她走到帘外,就在那里停下来等她。
崔莹挑开布帘,进了试衣房,这里十分宽敞,软椅和衣柜布置也很周全,甚至还准备了不同厚薄的软毯,不愧是专门供给贵家千金的。
她将那套衣服铺展开来,随即一件件脱换,雪白的纱裙妙曼起伏,叠落于身。
只是这事情却比想象的复杂。
崔莹换上里衣,却不知道那外面的细绳该如何绑缚。研究了半天,好不容易大致明白了,去拿中衣的时候,看着那里外几层的纱绸,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为了美观舒适,这套衣裳被拆成了各种内衬和搭配,相互之间又有衫扣、盘扣、细绳之类的牵连起来,让人摸不着头脑。
除了中衣以外,还有中裤、外衣、披肩和盈盈一束的腰带……
崔莹从小家境贫寒,穿的都是简陋的粗布衣裳,从没见过如此繁琐金贵的衣裙,要好多道工序才能穿着完成。一时之间,她竟都不知道这些应该怎么穿,哪个地方该接哪个,又该如何打结。
有些地方的绑绳和扣子在背后,操作起来着实不易,得花好半天时间,如果连错了,还得花功夫去拆开……对于第一次接触这些的人而言,着实是有些复杂了。
时间便在不知不觉中过去。
“师妹?”
连淮在外面轻轻唤了一句。他们出门在外是小姐与家客的关系,便相互之间称师兄妹。
崔莹手中捧着衣裳,许是因为着急,脸上也十年未见地有些发烫。
“再等一会儿。”
无论如何,她是绝不可能让他知道自己连衣服都不会穿的。
“好,不必着急。”连淮在帘外道,声音温雅平和,有种让人心安的感觉。
崔莹于是继续低头研究衣带应该如何束。
正在这时,她却突如其来地感觉身上微僵。
一种被窥伺的感觉毫无征兆地袭上心头。
与此同时,她感到了一种阴森的,没有具体感觉,却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气息。
重火融汇了天下的怨气和恨意,逐渐幻化成死气和鬼气,她与这些气息共处了九九八十一日,因此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这是某种邪祟。
可是转瞬之间,那种窥伺感和邪祟之气全都消失殆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我有些累了。”崔莹若无其事地对帘外说道,“再等我一会儿。”
这试衣间里,还有别的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看着她。
她笃定那东西绝没有走。
只是这房间里空空荡荡,除了她之外,什么气息也没有。
但马上,它就要现形了。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它仿佛隔一段时间就要透一口气,否则也不会有刚才的异状。
要不是因为她不会穿衣,在这里耽搁了多于常人几倍的时间,它被逼得受不了,铤而走险出来透气,她估计没人发现得了这东西。
倒是奇怪,这种死物一般是没有呼吸的,房间里的这只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崔莹于是不再研究衣带,而是把最外面的那件披肩虚虚地搭在肩上,堪堪遮住裸露在外的肌肤。
她随即闭上眼睛,指尖燃起零星的火苗,幽暗跳跃,放出丝丝紫气。
一种同样幽怨偏执的气息在房间里盘旋,慢慢侵蚀到每个角落,如同昏暗天空中一抹如泣如诉的月光,悲凄,脆弱而危险。
在微妙的灵力波动之间,崔莹感受到了那东西的兴奋,它被引诱着克服内心的恐惧,慢慢往外……
怨气越来越旺盛,叫嚣着世间所有的荒唐和不公,用嘲讽者的姿态,无情收割着万物的生命。
指尖的火苗早就收起了,然而那些气息却依旧盘旋不去,甚至越演越烈,往她心里冲撞,仿佛要把她吞没。
崔莹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中透出冰冷的杀意,比邪祟更妖冶难测。
刹那之间,那些怨气吓得纷纷退散,不过片刻就消失地一干二净。
再看时,只见房间内依旧明快敞亮,家具安安分分地各居其所,瞧不见半点异常。
这隐秘的手法真好。崔莹不由得在心中感叹。
只可惜,它受不住诱惑中了招,吸收了更多的怨气,很快就要憋不住出来透气了。
崔莹不再动作,就这么安静地靠在软椅上。
屋子里静极了,一切都是那样明媚安宁,像来到了圣洁的梦境,却有一种完美到近乎恐怖的窒息感。
欲望……属于人的,属于非人的,和随之而来的痛苦和疯狂,在常人感受不到的世界里节节攀升。
想要吸收更多,索取更多,哪怕已然承受不住,哪怕自身会因此碎裂——
空气里再次流露出如有实质的阴冷气息,一抹微不可察的灵力波动从室内空荡处无根无源地泄露出来……
正在此刻,崔莹手中早已积蓄起的灵力散开,在空气里的四个角落同时炸起!
那四股灵力触碰到无形的结界,顷刻之间便将之裂成碎屑,耀目的火系灵力在她身后烈烈腾起,又炸成烟花般的碎星,冉冉落下。
障目的结界被打破,森冷的黑气再也无处可藏,让室内暗得几乎看不见。
崔莹闭上眼睛,透过神识看到那现形的黑影——小小的人形,皮肤干瘪,蜷缩着身体,肚子却鼓得很大,几乎要把皮撑破。
是鬼婴!
崔莹调动灵力,攻击顿时宛如游蛇般迅速而无声的刺入它的身体。这东西也只有隐秘的本领强,一旦现身便脆弱得像真正的婴儿。
鬼婴果然发出凄厉的叫声,痛苦地抽搐着,身上淌出黑血。
——然而就在将死的前一刻,它的身体陡然间膨大,一股强悍到极致的能量轰然炸开,像滔天巨浪般,裹挟着吞噬万物的毁灭之气。
这是堪比筑基期的灵力波动!鬼婴怎么可能有如此强悍的能量?
只是,此刻崔莹已然没有时间再想这些了。
周围的灵力迅速流转,那泰山压顶般的全力一击便到了眼前,带着她无法用灵力掌控的碾压般的攻势,下一刻就要落在她身上。
鬼婴儿童般尖细诡异的笑声响在她耳畔,近得仿佛要钻到她脑海里去,叫嚣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不过是转瞬之间,崔莹的衣带已在强烈的灵力波动中被吹动起来,脖颈处凉风阵阵,心脉的搏动清晰而脆弱——
幽暗的重火正欲发作,忽然之间,她感到鬓边掠过一股强劲而纯正的灵力,所到之处如春风过境,散去一切黑暗。
同一时刻,崔莹睁开了含着焰光的眼眸,只感到灵力的余波撩动起她耳畔的青丝,丝丝缕缕,随风飘扬。
那灵力如流星天至,快得不可思议,一击命中了鬼婴,让它甚至没来得及呜咽一声,就在暖白色的光罩中化灰飞烟灭了。
“师妹!”
崔莹目光中燃起的重火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熄灭了。
只在转瞬之间,气流碰撞,光暗交汇,又在一刹那尘埃落定,只剩下灵力漩涡收不住强大的震波,引起的一室阵风。
黑色的阴霾顷刻间散去,她看见连淮站在她门口,试衣间遮挡的帘布堪堪在他身后落下,尚在微微摇摆。
耳畔的青丝缕缕垂落,波风停了。
而这时,崔莹却猛然发现,披在她肩上的那件遮挡在方才腾起灵力波动之下,被震落了下来。
雪纱轻折,滑过她裸//露的肌肤,卸下那一层朦胧的遮蔽。
明媚亮堂的屋内,她正半靠在软座之上,滑下的雪纱里让出一件齐胸里衣,紧致地贴合着她的身姿,纤腰处的衣带将系未系,一半勾勒出那盈盈一束,另一端微微垂落,与搭在她腿上的暖红色软毯相接,如海棠滑露,红梅落雪。
两人四目相对,全都怔在原地。
炉香温软,白绸似水,雪纱生烟。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在生死面前都不改一色的人,可偏偏在此刻,往日里应对事物的能力好似都失去了,竟相顾失神。
“叮当。”
地板上忽而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像是玉珠落地,将两人瞬间唤醒。
连淮立刻背转过身去,甚至顾不得去看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得罪了。”
与此同时,崔莹身上的软毯在灵力催动下向上扬起,将她整个人拥在怀里,把脖子以下的一切都遮得严严实实。
虽然此刻什么都不会被看见了,但崔莹只觉脸上更烫,那毯子盖着也不是,拉下来也不是,她恼羞成怒,正要开口让连淮出去,便听他说道:“姑娘未曾受伤,这里也没有其他魔物了,我去门外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