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之间,崔莹什么都明白了。紫金阁的三位长老从她背后看到了字样,顿时心中微紧,都不敢出口大气。
“姑娘的右手是黑棋,那么左手想必就是白棋了。”连淮的声音舒缓,温润如玉,“既然天意如此,姑娘便信守诺言,放他们走吧。”
他的声音里没有一点讽刺或是挑衅之意,然而崔莹却听得怒火中烧,心中愤恨滋生,却比愤恨再多一些什么。
原来如此。
他是故意的。他早就料到以她的性格会两只手都拿黑棋,所以才故意提出了猜棋子的游戏,又写好纸条不揭开,而是让她先摊开另外一只手。
这样一来,只要他对她性格的了解不错,他就是稳操胜券的。
他赌的是人心。而她在孤独黑暗的囚室里长大,最不懂的就是这个。哪怕她现在拥有世上最强的法术,于江湖阅历而言,依旧是一片空白。
想明白了这一层,崔莹心中的怒气竟慢慢冷却了下来,如滴水成冰。
崔莹低头看着棋局,左手扣紧了掌心那枚圆润的黑棋。她最终将手心里的棋子放下,抬起头看向连淮问道:“你怎么知道?”
旁边众人听得丈二摸不着头脑,连芊芊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事情是怎么突然反转的,连淮却听懂了。
“为人处事的行事风格有时候不能一以贯之。”连淮点到即止,他从不愿意使人难堪。
因为一以贯之就容易被人预料。一个除了复仇以外目无一切的人,会取两枚黑子也是自然的。此时此刻,这番话无需说出口,两人也心知肚明。
“带着那两个人,都退下吧。”崔莹向身后吩咐了一句,三位长老连带着看压人质的手下齐齐退走了。
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我可以放他们走,却不知家主是否同意借我万窥镜一用。”崔莹收起眸中的神色,“你既然把我的心上人带走了,那也得准我见见他。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这些天来,她已然将许多刑罚都给云少川用过了,再多留他几天也只是些皮肉伤,于她而言索然无味,因此她倒也有意将他放走。
放走之后,云少川才能体会到像他现在这样的废人在强者为尊的九州之内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么精彩的好戏,她可不想错过啊。
听到心上人几个字,连淮微微一顿,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只不过,他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将这缠绵悱恻的三个字说得如此讽刺。
他拿出一枚铜镜,右手微扬在镜面之上结了一个法界。那镜子顿时被温柔氤氲的灵气环绕,变得光彩焕发,镜面宛如湖泊般莹润,隐隐有灵力在其上荡开波纹。
“万窥镜我没有随身携带,我便在这铜镜上使了一个隔空观物的法契,每日能看半个时辰。只不过,这个法契认神不认人,它只能让姑娘看到心中最执念的东西,倘若执念变了,姑娘也就看不见他了。”他将镜子托于掌心,递到她面前。
崔莹把镜子拿了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顿时感到一缕让她颤栗的温暖——她的手永远冰块似的,凉得没有温度,受不住他的体温。
“多谢家主。”崔莹将镜子收了,颇有几分感叹道,“家主真是宽善,我说什么就轻易答应了。”
这话似讽刺又不似,从她口中说出来,却不觉得突兀,仿佛她本该如此阴晴不定。
连淮看了她一会儿。
过了许久,他才道:“姑娘心智过人,又有如此高强的法术,若能不受困于心,必将前途无量。”
崔莹心中微微一动。换了任何一个人说这样的话,她都必然会动怒,可是在他面前,她却莫名生不起气。因为他的语气中没有多少告诫的意思,反显得十足真诚。
他也许是真心这样想。
但那又如何呢?
“你把话说得再如何好听,我也不可能放弃复仇。”崔莹别开眼,冷冷地说道,“未来的路还长,家主还是好好关心自己吧,别一个不慎,落在我手里了。”
连淮闻言非但不怒,反而微微一笑道:“多谢姑娘提醒。”
“这几日事务繁多,实在不便多留,倘若以后有缘,再与姑娘同叙今日这局没有下完的棋吧。”说罢他站起身来,颔首道。
崔莹听他道别之语,心中无端有种烦躁,这多年未有的陌生情绪虽只是浮光掠影般闪现,却让她怔了片刻,直到感到身后灵力波动,银水针四下散开。
她抬眸去看,却见连淮已然走了。
崔莹缓步走到窗前,只见鸳鸯楼下不知何时已停了连家的车队。护卫个个都是千里挑一的练气期强者,英气逼人,拉车的神马拥有上古血脉,俊逸超凡,而车辆的装扮构造更是叫人做梦也不敢想的雅致。若有人看到了这样光景,说不定会以为自己已然飞升成功,从凡间来到了仙界。
这就是金陵连家。
仅仅是车队,便能让人望而生敬,羡慕却又不可及。
这就是她要与之作对的势力。
崔莹收回视线,摘下黑色丝手套,散开隔音结界,淡淡道:“叶青。”
叶青从门外进来了。他是三位长老中最年轻的一个,皮肤白皙,生了一双狭长的桃花眼,身形清瘦高挑,看着便是翩翩公子的模样。眉眼的多情和清冷的气质矛盾地杂糅在一起,为他平添了几分神秘莫测之感。
他恭敬地行了一礼,随后手指微勾,将附在她黑丝手套上的一缕灵力收了回来。
“如何?”崔莹淡淡道。
“回禀大人,连淮神君的功力大约恢复了八成,快得匪夷所思。”
崔莹不由得蹙眉。他为她疗伤耗尽元气后,她的反手一掌可谓是用足了功力,他恢复得再怎样好,最多也只能到五六成。
“他真的是结丹期吗?”
这样的速度,恐怕只有书中记载的凝元期强者才能达到。
“从大人和他接触时手套上的感应来看,应当是结丹期不错。但是这样的恢复速度,着实非常理所能解释,也许其中另有隐情。”
隐情……
崔莹想起手下传来的报告,连淮这几日都在家府中未踏出一步,能是什么隐情呢?
她望着桌上的尚未下完的棋局出神,黑白棋子分庭抗衡,势均力敌,瞧不出未来的走向。
她从紫禁阁里出来只是为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寻找云少川,第二件就是为了举世瞩目的旷古神器青云剑。
如今第一件事已成了她心中最难以抹去的刺痛和耻辱,而这第二件……
她没由来地忽然觉得喉咙一甜,随即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
“天女大人。”叶青脸色微变,却不敢上前。
崔莹只是不住地咳嗽,不断涌出地鲜血将地毯渐渐染红,而她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冷酷得让人心惊。
还有三十六天。
她渐渐平复下来,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远处江边夜晚的渔火上。
重火灼烧灵魂的疼痛如影随形地伴随着她的每一个呼吸。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拿到青云剑。
紫金阁天女出世,还与连家结仇的消息可谓是引起了轰然大波,并着那日火烧婚礼的场景一同成为遍布街头巷尾的话题。
随着消息一日千里传播开去,天下九州风云迭起,暗流涌动,各方势力的心思都活动起来。
九州中的五州都处荒芜边疆,鲜有人居,真正繁华的是中间四州:东州以皇室和金陵连家为尊,西州以阮氏家族为首,南州势力分散,共八大门派,北州则尊昆仑山一脉,下有沧浪阁。
东州是九州之首,内含十三城,京城皇都与金陵城只隔了一个鹿苑书院,因此两边常有来往。
连家府邸,青莲居内。
三皇子正在侍弄花草,感到身后有人,转身道:“你可算来了。”
“再不来,我这些焦金莲的莲子都要被你摘干净了。”连淮淡淡一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眼见前面已然摆满了各种点心,还有半杯没喝完的酒,“莲子性冷,不能与蜜酒共饮,当心犯冲。”
“反正在这喝出毛病,也有你治。”三皇子无所谓地往软皮椅背上一靠,十分惬意。
“听说你都忙得脚不沾地了,竟然还抽出了半个时辰在花楼上陪紫金阁天女下棋,才子佳人,灯前月下,难得啊。”他狐狸般眯起笑眼,神色中透出几分暧昧,打趣道。
连淮对他这有意颠倒黑白的话一笑置之,无奈道:“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别啊!”三皇子知道他近来确实很忙,连家出了此等大事,朝堂上也有很多事需要他打点,于是收了打趣,正色说道,“紫金阁天女烧了你家那么多大堂旁屋,还伤了你,你恨吗?”
“问这个做什么?”连淮淡然道。
“她敢火烧婚礼,下连家的脸面,那也是下皇室的脸面,倘若你想杀她,皇室一定鼎力相助,届时与连家合力,就算再来十个紫金阁也顶不住。”三皇子顿了顿道,“她生她死,就看你一句话。”
连淮沉默了片刻。“这是东宫的意思?”
他的目光依旧清淡温润,不见分毫锐利,却仿佛能看穿一切。
“是。”三皇子的脸色凝重了几分,他知道连淮已然明白了言下之意。
说是帮连家解决仇敌,其实是东宫那边眼见紫金阁崛起,自己起了杀心。
“我索性就直说了,那边的意思是——”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带着难言的复杂。
“让你直接杀了她。”
连淮闻言微蹙了一下眉,随即恢复如常。
“紫金阁的人常居永夜之地,向来不轻易下山,此番必定是为了青云剑而来。因此东宫那边已做好盘算,会派人暗下冷手,由你配合,在万剑冢前杀了她。不过,倘若你能在此之前直接杀了她,那是更好。”
“左右那紫金阁天女是你的仇人,杀了以绝后患,既合东宫心意,又消除了你妹妹的危险,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啊。”
连淮垂眸不答。
三皇子见他如此,心中微叹,将面前的酒杯举起,一饮而尽。
“也许你们家和天女的仇怨还没到生死之仇,可是那边杀心已起,紫金阁在短时间内来不及壮大,覆灭是早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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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苑书院。
干净明朗的房间里充斥着药味。
云少川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风吹树林的声音,心如死灰。
“快点,这节是褚老师的课,去晚了该挨骂了。”少年走到门口,回头催促另一个同住的同窗。
“来了。”那人拿好包袱出了门。
两人就这么急匆匆地走了,窗户敞得很大,就连门也没关,敞开了半扇。他们从始至终就没有看在床上躺着的云少川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般。
寒风一股股地往室内涌,冷得云少川全身发抖。
他的被子向来极薄,因为这样可以逼着他在睡梦中运灵力护身,这也是他勤奋的象征,曾经被周围人赞叹不已。
可是现在,他却觉得太冷了,从前引以为傲的勤奋早就一文不值,剩下的全是后悔,他为什么就没有一床厚点的被子呢。
他在全身的寒颤下呆呆地望着那两人离开的背影。
从前他的室友们见了他目光都带着仰慕和敬佩,和自以为掩饰的很好的嫉妒,从没有过现在这般彻底的无视,仿佛躺在床上的已然是个死人。他们每次出门都会和他郑重地甚至有点讨好地告别,并带上房门,和现在……他看着没人理会的门窗,心中撕痛。
完全是天壤之别。
只是过去了短短三天而已,他就从人人瞩目的神坛跌落到了泥底,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真想祈求上苍告诉他这只是一个梦,可是身上一寸寸断裂般的疼痛不停地提醒他,这些都是真的——他再也没法修炼了。
他失去了与连芊芊走在一起的资格,失去了五年来积攒的尊严,从此颜面尽失,声誉扫地,走到哪里都受到冷眼和嘲笑。
“他真的成废人了?几天前还那么风光得意,真是一眨眼的功夫啊……”
屋外飘来众人好奇的议论。他不用回头也知道窗外定然聚集着路过时往屋里看的人,几乎每一刻都有。
“这叫善恶到头终有报,他抛下未婚妻和别人成亲,这不活该吗?”
“是啊!那未婚妻真是个人物,一把火烧了婚礼,还把前任打的半死,半点都不带犹豫的。要是天下女修都像她这样清醒,渣男早该断子绝孙了。”
“哈哈哈真痛快!”
窗户开着,门也开着,谁都可以把头伸进来看他一眼,活像看稀奇,又像看秘境里长相奇怪的怪物。
那些眼神在几天前还是艳羡的,那些张张和合的嘴几天前还说着恭喜他与连家结亲,前途无量的话,可是一眨眼什么都变了。
云少川闭上了眼睛,从云端跌到泥底的痛感让他几乎要发疯。
怎么会这样?他是短短五年就已然迈步进入练气期的天之骄子,他现在应该和心上人携手步入婚堂,洞房花烛,甜蜜美满。
到底是为什么?凭什么?
崔莹……
若说他一开始念起这两个字还有几分愧疚,现在则慢慢咬牙切齿起来。
他想起连淮最后一次见他时和他说的话。“你背信弃义,辜负了一起受难的未婚妻,连家不会和你这样的人结亲,你自己回书院吧。”
是啊,他辜负了崔莹,可又如何?崔莹已然这样对待他了,哪个真心爱他的人会做出这种事?
他想还好这件事的细节只有他和崔莹知道,连淮只查到了紫金阁和他们的婚约。假如连淮知道了崔莹是因为他答应要娶她,才心甘情愿冒着生命危险掩护他逃出来,给他当了五年替死鬼的话,他甚至怀疑连淮会直接把他绑起来,送还给崔莹。
金陵连家主,麒麟神君。
云少川讽刺地勾了勾唇角,心中更觉绝望。他从来就没有认可过自己做他的妹夫,现在应该高兴坏了吧。
他从前心高气傲,因为连芊芊的事记恨上了连淮,觉得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自己日后说不定也能赶得上他。可是现在他们却已是云泥之别,永远没有追赶的可能了。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拿着扫帚破门而入,口中叫骂。
“都上课了,怎么还在房间里躺着!要是被发现有人上课时间偷懒睡觉,院长会扣我的灵石……”
那人一边咧着嘴巴嘀嘀咕咕,一边扬起扫帚就把他从床上赶下去。
扫帚一棍子闷下去,尘土飞扬,把云少川打得直哼哼,脸上落尽了扫把灰。
他气得双眼血红,又因为进了灰而疼痛难忍,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来人是负责打扫这片地的二愣子,小时候高烧烧坏了大脑,从此脑子一直不好使,和他说话他也听不懂,只认死理。
第二棍子下来,把云少川的眼泪都打出来了。
他已然没有灵力护体,又伤痕累累,比起普通凡人还禁不住疼痛。
眼看着第三棍子当头落下,他只能忍着伤痛从床上滚下地。
“我起床,我起床……”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如此狼狈地祈求一个他以前眼睛缝里都不会看的傻子,还求得如此卑微。
云少川勉强穿上衣服,一瘸一拐地往书院走,在二愣子的扫帚驱赶下直走到青木堂才罢休。
这节是丹修课。他进门的时候,教室里所有的目光都唰地一下集中到了他身上。
他刚要找自己平时常坐的位置坐下,就听褚老师说道。
“少川,先往后面坐吧。”
云少川愣了一下,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他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快,因此到哪里都受老师喜欢。褚老师的课向来不许人迟到,可是他就常常能上到一半再进来,褚老师也绝不责备半句。
他还从没有受过这样的待遇。
可是现在,他是废人了,凝聚不起灵力,自然也无法炼丹。
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听话地站起身走到最后一排,刚要坐下——
“少川啊,叶道长一会儿要来听讲,那个位置是给他留的。”
他的动作再一次顿住。可是室内已经没有其他空位了。
“那我从其他地方搬张椅子放在空处?”
“不,不用。”褚老师笑了笑,“那样影响整洁,被叶道长看到了不好,你就坐到后面的那堆废料堆上吧。”
崔莹正看得心情舒畅,忽然发现手中的镜子画面一晃,渐渐消失了。
半个时辰到了。
她有点遗憾地放下镜子,心想连家主这么神通广大,为什么不能再多加半个时辰。
云少川向来看重颜面,最喜欢众星捧月,被人视作大英雄的感觉,让他成为废人再重返学院,真是将他那敏感的自尊心反复碾压成碎末。
他非得发疯不可。
他越发疯,她就越觉得爽快。
这都是他应得的。他要对得起她在紫金阁中的五年和重火里生不如死的八十一天。
也要对得起他亲手毁掉了他当年给她的,一直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希望时瞬间崩塌的感觉。
崔莹收起了手中的镜子,刚要站起身,却猛然间察觉什么,右手一挥一串火蛇烧向窗口。
“什么人?”
隐隐绰绰的火光里,只见那人身穿黑色斗篷,脸带青面獠牙面具,手提柳叶刀,刀上刻着诡异的纹路,看身材大约是个女修。
她显然经历过许多风浪,眼见重火烧到了面前,竟然不躲不避,而是说道。
“我家主人是西州阮氏长孙阮玉阙公子,正在楼下的马车上等您,我奉命前来,请您与主人一叙。”
“你家主人就是这样教你请人的?”
那女修一怔,但随即当做没有听见似的,只是用她那平静中透着轻慢的语气重复道:“主人在楼下马车上等大人,还请大人抓紧时间赴约。”
那声音听着便有些不客气了,像是在命令。
崔莹目光倏然变冷,出手便是一条火鞭,将她拽到眼前。
“是手断了不会敲门吗?非要用隐身术闯别人窗户?”
那女修仿佛现在才意识到崔莹是真的敢动手,脸色瞬间变了。她作为西州阮家的侍从,行事傲慢惯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然而没等她做出反应,崔莹的目光中便已燃起了幽幽火焰。
如此不知礼数,又来意不明的人,不如直接搜她的魂,看看到底是何目的。
那女修的瞳孔被火焰映射,神色渐渐变得呆滞,宛如失魂的木偶。
从重火幻化出的虚影里,崔莹看到了一个面容清俊身着布衣的男子,那人和她都待在一个贫寒的茅草屋里,一起洗手做羹汤,说说笑笑……
崔莹微微蹙眉。她记忆里的那个男人贫困潦倒又未曾修炼,不像阮家人,那会是谁呢?
火光中的画面忽得一转,红烛高堂——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想起了一阵清晰而急促的叩门声。
“在下阮玉阙,携薄礼冒昧请见天女大人,还请大人勿怪。”那声音如流水抚石,林中莺啼,其中男子特有的沙哑抵冲了阴柔之气,显得只有优美而已。
阮家的动作倒是快。
崔莹将目光中的火焰收了,那女修随即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
“阮公子不是托人传话还说在马车上等我吗?怎么现在到门前了?”崔莹淡淡地道。
“此地是金陵城,行事多有不便,我便想请天女下楼,我们在马车上见面也许好些,只是转念一想又觉不合适,于是亲自上楼来向阁下道歉,也替阿苑的冒犯向阁下求个情。”
崔莹看了手中的女修一眼,心道这阮家长孙倒是能屈能伸地快,看到自己不吃这套,就马上转变了态度。
这阿苑的邀请看似无甚大碍,实则在言辞态度中就将双方的地位高低匡定了,倘若她就此顺应下,自低身份下楼去马车上见阮玉阙,阮家也就知道她是好拿捏的。
所谓邀请,实则就是双方刚照面的试探。
崔莹打开房门,走到屋外,只见走廊里站着三人,中间又有一人坐在轮椅之上,身穿华贵紫袍,一张含春桃花面,俊美非常,左眼下还有颗泪痣,风流多情,神采自成。
他应当就是阮玉阙了,整个九州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貌美胜似宫闱妃子,又坐在轮椅上的人了。
坊间对于此人的传闻沸沸扬扬。他原本是天之骄子,阮家未来的继承人,然而因为一次变故,身受重伤,从此不能修炼,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余生,名声也从西州第一剑客变成了西州第一美男。
倘若不是如此,阮家大约也不会派他来见自己。阮家是一方霸主,家里规矩森严,家主嫡子一类的人不是轻易能见到的。
“阁下便是紫金阁天女吗?”
阮玉阙一笑道,顿时宛如一树春花开,叫人移不开眼。
崔莹收回打量的视线,淡淡道:“正是。不知阮公子造访所为何事?”
阮玉阙闻言叹道:“我听闻九州之内出了姑娘这样的人物,着实欣喜异常。姑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火烧连家嫡女的婚礼,真是令我敬佩不已。”
“只不过,连家绝非能轻易招惹的,姑娘以后的路恐怕不好走。我此番前来是想与姑娘商量一下,若能两家携手,趁着此次机会对付连家,岂不美哉?”
崔莹料到了早晚会有此一事。西州阮家独霸一方,势力越发壮大,甚至能与朝廷抗衡。他们之所以向东边俯首称臣,迟迟不能反抗,都是因为有金陵连家的存在。
因此,紫金阁公然和连家作对,看似孤立无援之后,阮家必定会抛出橄榄枝。
“公子可有具体的打算?”
“自然。”阮玉阙点头道,“青云剑十三日后将于东州万剑冢出世,那地方魔气环绕,九死一生,死个人刚好合适。”
“你想杀了连淮?”崔莹抬眸看了他一眼,“我自然无比赞成,可对于阮家来说,这步子迈的似乎大了些?”
“我们也明白连家根基深厚,不能操之过急。”说到这里,阮玉阙眉尖微蹙,展出几分愁容,“只是再不动手,时间恐怕来不及了。”
他在这件事上倒显得坦荡,拿出了合作的诚意。
“倘若让青云剑被东宫或是连家拿走,我们西州就没有翻身之时了。连家现在看似风光,实则都是因为麒麟神君一人。只要他不在了,就算连家底蕴深厚,也无足为惧,到时候我们了却了一大桩心事,姑娘也报了仇,两边都痛快。”
“麒麟神君是结丹期强者,无论剑术或是法术都是顶尖,若不联手,恐怕姑娘很难有报仇的机会啊。”
他循循善诱道,见崔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并没有回话的意思,安静片刻之后,便从袖中拿出了一张卷轴。
“我两日前听闻这边的消息,才特地启程赶来金陵见姑娘,因此走时匆忙,身上没带什么。这万剑冢周边的地形图便算作我们对先前冒犯的赔罪,赠予姑娘吧。”
他将卷轴递放到一旁的桌面上,扶手做了一礼。
“我知道事关重大,姑娘可以再多考虑些时日,就算不成,交个朋友也是极好的。”
崔莹看了一眼那卷轴,点了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多谢公子。”
她于是从袖中取出了一枚传音石,交给阮玉阙。
“这是连接着我灵气的传音石,日后若有什么消息,皆可通过此石传达。”
阮玉阙将那块流动着暗火的传音石收入怀中,点头微笑道:“我必定妥善保管。”
“既然如此,在下便不多打扰了,阁下若有了答案,可以随时联系。”
“好。”
崔莹与他们辞别之后,独自一人回了房间。
她将阮玉阙刚刚送来的地图卷轴打开,摊在桌上细看。
图应当是真的。
紫金阁也一直在收集万剑冢周围的地形图,其中主要的道路与此图一般无二。万剑冢魔物纵横,危险至极,黑市上流传的地图只有外圈的,而中圈地图都是各方势力派出自家摸索探路画下的,因此每家地图不同,有互补性。至于内圈,至今也没有人进去过,更谈不上地图了。
崔莹正在低头看图,忽然听见门外又响起敲门声。
她的目光顿了顿,没有抬头,也没有让人进来,只是说道:“什么事。”
单丹早已熟知她的房间是从不许人进的,因此也就熟门熟路地站在外面汇报。
“我们明日启程,今日我便去付这几天的房钱,却被店里的伙计告知,钱已然有人付过了。”
“那人还留下了一封信。”
崔莹这才站起身,打开门道:“把信给我看看。”
单丹将信呈上,随后自觉地背过身回避。
崔莹接过信时便觉触感细腻,不似凡品。她拆开塑封,展信时见到那俊逸出尘,风骨天成的字,竟有几分熟悉。
“展信佳。
昨日赌棋冒犯之处,深感歉意。一纸不足以致歉,未曾奢求姑娘原谅。只是前路险阻,还望多加保重。
谨付寸心,再祈珍重。”
信末没有留名。但是她知道这信是连淮写的。
他是知道了云少川的不仁不义,所以道歉吗?只是这后两句,实有未明之意。
崔莹把信纸翻过来,见背面还画着一个棋局,黑白棋子恰如他们那日所下,而白棋又多下了一子。
他又走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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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崔莹好似知道那封信语言未详之处暗含的是什么了。
因为满城风风雨雨都在传这件十年难见的奇闻——东宫知道了火烧婚礼之事,责备连家主治家无方,于是令他闭门一月整治家风,期间不得踏出连府半步。
不知情的人在感叹连淮一直深得东宫宠幸,为何会忽然发生这种事。
而知情的人心中都开始发冷。
在青云剑出世的档口连淮被禁足,也就意味着连家在这场战争上失去了优势,甚至有可能因此退出战场。
他们原本都把连家视作最大的对手,因此相互之间或有盟契,而今这个把子忽然不见了,他们之前的策略全都要推倒重来,自然慌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