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的素养by漠小兰
漠小兰  发于:2025年01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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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烬渊本已入定,忽闻清风过耳,他心念微动,却不愿此刻睁眼,平白打破了此刻的寂座。
清风的声音却未停,在他的右耳旁,呼呼作响,像是一缕细风顺着脖颈灌进了他的领口。
空中隐隐约约地飘散了一股花香,像是竹节海棠的味道。
肩上忽而一沉,他眉心一跳,睁开了眼睛,侧目看去,却是一片卷边枯叶落在了肩上。
他正欲伸手拂去,却听那枯叶细声细气地叫道:“谢烬渊。”
谢烬渊眉头蹙得更紧,左右而望,众人似乎皆已坐定,他静默地起身,抬步缓缓走出了大殿,一直走到了殿后无人处,才将枯叶拿下,摊在掌心。
“又是你?”他肯定道。
木离喜道:“你记得我?”
他不答反问:“你为何来此?”
“我来谢你的,早就说好了的。”
“你如何上来的?”他冷声道,“是变作叶子上来的?玄天峰玄变诀便是由着你擅闯峰门?”
分明语含责备,若是平时,木离肯定要嘲讽一番,可今日不知怎么地,她却不觉得生气,反倒笑道:“并非如此,我是真心要来谢你,才想法子来瞧你的。”
谢烬渊静默一瞬,只说:“不必,你快回去罢。”
手中枯叶的卷边动了动,像是又往上卷了卷,“我不走,好不容易来了,你带我四处看看。”
谢烬渊面无表情地手掌一翻,木离险要落到地上,又自顾自地飘了起来。
“等等,你要去哪?”
他复又踱步回了大殿,回到他原来的蒲团坐定。
一进大殿,木离便不再出声,悄然落回了谢烬渊的肩上。
可此一回,他却真如老僧坐定,再不动分毫,连同气息也是又轻又缓。
木离听着他的呼吸,竟然睡了过去。
山巅暮钟敲响,谢烬渊睁开双眼,天光业已黯淡,大殿中两侧的铜烛台已经点亮,殿中尚在打坐的道人仅余数人。
他起身欲走,忽而听见右肩上传来了几声极其细微的鼾声。
“呼……呼……呼……”
他侧头一看,那片枯叶卷作了一团,一动不动地停在他的肩上。
“呼……呼……呼……”
谢烬渊闭了闭眼,慢慢地走到了殿后。
他捻下枯叶,放在掌心。
“呼……呼……呼……”
可他的动作并没有惊醒熟睡的人。
“师兄。”身后传来一道人声。
谢烬渊合上了手掌,转身一看,是刘紫鹜。
她提着一个红檀食盒,快步走了过来,笑意盈盈道:“师兄,快随我来,其余诸子都已到了餐舍。”
谢烬渊摇头道:“我待会儿还要去后山练剑,今日就不与你们同去了。”
刘紫鹜劝说道:“为了练剑,师兄已经好几日没有歇息了,宗门大比时日尚久,如此下去,如何打熬得住……”
“阿嚏。”
刘紫鹜顿住,惊道:“师兄着凉了?”
谢烬渊将手掌收到身后,道:“并无大碍。”
刘紫鹜狐疑地看他一眼,才说:“那晚些时候,我去师父那里取些驱寒的药剂给你。”
“多谢。”谢烬渊笑了笑,便转身往屋舍而去。
他掌中的木离经他冰凉的手掌一握住,便被冻醒了,此刻察觉到周围渐没了人声,眼前又黑黢黢一片,她立时出声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谢烬渊摊开掌心,屋舍中朦胧的灯火洒下,窗影外黑布隆冬。
木离急道:“坏了,竟已这么晚了,我该走了。”
“你走不了了。”他沉声道。
“什么?”她惊道。
“山门暮钟响过以后,便会关上,百剑起阵,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你为何不早说!”
“上山容易下山难,阁下没听说过么?”

掌心上的枯叶闻言直挺挺地立了起来:“什么意思,难道真就下不去梓芜山了?”
枯叶抖了抖,围着谢烬渊飞快绕了两圈,而他并不搭理自己,反倒自顾自地去取了桌上的一柄长剑,要朝门外走。
木离急得满屋子乱转:“这可如何是好!若是师尊知道我彻夜未归,我怕是要在峰上大殿跪到头发白了。”
门扉吱呀一响,谢烬渊竟真的就这么提着剑走了出门。
木离一看,急得飘到他耳边:“谢道友,下山难道就真没别的法子了么?”
谢烬渊听见这称呼,脚步未停。
枯叶顿时挡在到他面,声音犹带可怜:“谢道友。”
谢烬渊抬眼只见枯黄的叶面上竟已凝结了一颗圆润的水珠。
他脚步微顿了顿。
木离急得满头大汗,见谢烬渊似乎略有动容,立刻又道:“谢道友,这梓芜山剑阵就真没有破解的法门,我不信这梓芜山中的道人,暮鼓响后就再不出山。”
“信不信随你。”
木离被他一句气得噎住,顿觉一盆凉水从头浇下。
她“啊”了一声:“早知道今日就不来了。”
枯叶失魂落魄地缓缓往下坠去,忽而一顿,又往上扬起,最后朝山门的方向飘去。
若非亲眼所见,她才不信。
谢烬渊看过一眼叶片的去路就转开了眼,径直走到了后山的石壁之前。石壁唤作回影壁,是梓芜山剑修修行的一处宝地。
此时此刻,天边已然挂着一丸冷月,他拔剑出鞘,月色幽亮透照到剑身,月光剑光溶溶一片。
他轻敛气息,任由灵力在脏腑运转,他结丹不久,此时正是须学周天运气之法。
灵气回转过一轮,顺着手腕凝于剑端,一朵流云似的水雾渐渐凝于剑尖。
起势,梓芜剑诀第一势。
光影若水,谢烬渊从第一势,练到第九势,不过数息,一道强烈的青色剑光直朝石壁撞去,轰然一声大响,剑光折返三尺剑身随之剧烈地颤抖起来,嗡嗡数声,似乎经不住这蛮横的力道,几欲折断。
此剑并非好剑。
谢烬渊神色郁郁,将将收住剑势,忽听山门处传来一道飞剑凤吟,声音清悦,回荡在寂夜之中,格外清晰。
下一刻,果听峰上脚步声与御剑声起,人音杂乱:
“有人进了阵?“
“许是有人偷偷下山?”
梓芜派众道人赶到山阶之上,十数盏灯笼由清风拂起缓缓朝山阶下飘去,次第在山道两侧排开,将石砌的山道照得恍如白昼。
剑阵之中确是发过一剑,未到半山腰的石阶上还落了一根洁白的鸟羽。
道人叹气:“原是个可怜的,不辨剑阵,白白葬送了性命……”
谢烬渊听得此音随风入耳,皱了皱眉。
是那道修?
他收剑回鞘,往来处折返,恰遇上迎面走来的刘紫鹜。
她手上捏了一个青瓷瓶,递给他道:“我算着时辰,想着你该练完剑了,喏,我从我爹那里取了些伤寒药来。”
谢烬渊接过:“多谢。”
刘紫鹜见他又要走,忙道:“师兄,昨日读经,我尚有几处不明白,怕明日我爹又要考我,今晚可否借你的批注一看?”
谢烬渊捏着青瓷瓶,“嗯”了一声:“你随我来。”
刘紫鹜心中欢喜,脸上强压住笑容,点头道:“多谢师兄。”
谢烬渊一进屋舍便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血腥味。
他点上烛台,视线在房内扫过一圈,却没看见那一片枯叶。
刘紫鹜进得门来,目光仍旧只一心一意地停留在谢烬渊身上,见他自长案上翻出了书册,递给自己,依旧冷冷淡淡,一副不愿她久留的模样。
刘紫鹜心中有些着急,这几年来,谢烬渊愈发不愿意和她亲近了,幼时尚能修行读书在一处,两小无猜,可如今他仿佛瞧出了自己的心思,故意要避着她似得。
她接了过来,柔声嘱托道:“师兄,亦要注意休息,万不可因习剑伤了身,风寒虽是小事,若是不仔细些,也能酿成大病。”
谢烬渊颔首道:“多谢,时辰不早了,刘师妹早些歇息罢。”
刘紫鹜恋恋不舍地再瞧他一眼,正打算转身,忽然看见半空中不知从何处飘下了一小片枯叶,落到了谢烬渊的发间。
她眼睛一亮,伸手欲去拂开:“师兄,你头上落了一片叶子。”
不料,手将伸出去,谢烬渊却侧身躲开了。
刘紫鹜的一只手尴尬地僵在半空,脸上火烧火燎地烫了起来。
她赶紧收回手,语速极快道:“既……既如此,紫鹜便不打扰师兄了。”说罢,扭头就走。
谢烬渊锁上门扉,伸手一摸,摸到了发间的枯叶。
摊在掌心一看,叶缘卷起的一处裂开了一道小口,红彤彤的。
“谢烬渊……啊啊啊啊啊……”
她好像是在哭。
“刚才是你去闯阵了?”
木离摇头道:“不是我!我本在山阶之上暗中观察,想看一看那阵眼究竟是在何处,可不晓得天上是哪里忽然飞来了一只笨鸽子,我眼睁睁看它要往阵中飞,我便往上飘起,想要将它推到别处去,岂料它真是一只笨鸽子,听不懂人话,不但动了剑阵,被我一撞,翅膀才险险擦过飞剑……可此一撞,它实在是撞得我七荤八素,连累我也受了伤,我的脚趾头都流了好多血,不信,你看!”
话音将落,掌中白烟升腾,谢烬渊脸色一暗,喝止道:“不许变回去。”
木离一噎,转念一想,这里毕竟是梓芜山的地盘,她本也是偷偷来的。
白烟顿散,“那我怎么办啊?我的脚趾头好痛,你这里有伤药么?”
“没有。”
“谢道友,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好像又在哭了。
谢烬渊太阳穴一跳,头都疼了。
哭嚎声断断续续,叶片上涌出了一颗又一颗水珠,谢烬渊掌心湿了。
“别哭了。”一面说,一面将叶子放到了桌上,“你等等。”说罢,他转身又出门了。
木离怕他是躲清静去了,想追上去,可是脚趾头太痛,实在是飘不动了。
她在桌上躺平,心中本来的焦急渐被后悔取代。
早知如此,她根本不会来什么梓芜山。
不仅要被师尊罚,还受了伤。
不过,兴许受了伤,罚得可以轻一点……
正胡思乱想间,门扉一响,谢烬渊又走回了桌前,手里还捏了一株草药。
他坐到桌旁,五指揉碎了绿叶,几滴汁液,滴到了枯叶的开口处。
“这是止血的药草,涂上了,就没事了。”他说。
一阵清凉果然自伤处荡开,木离正欲道谢,那一阵清凉却变成了又酸又涨的灼烧感觉。
她大叫道:“好痛,这是什么草药!”好像比刚才还痛!
谢烬渊却说:“痛,伤口才会复原。”
枯叶皱作了一团,在木桌上滚了两圈,又伸展开来。
“快,往我的伤处吹一吹,就不那么疼了。”
谢烬渊脸一黑:“不吹。”
他本就坐在桌旁,随着他开口,气息轻拂,却如一缕微风吹到了枯叶之上。
木离忽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痛了,脚趾头确实也不再流血了。

木离长舒了一口气:“谢道友,看样子,我真的只有明日再走了。”
她左顾右盼,这间屋子可谓是简单至极,只有一榻一桌,格子窗前摆着一张紫檀木长案,整整齐齐地垒起了三座书堆,由低到高,谢烬渊方才拿给那女道士的书册就是从那里取走的。
因为书堆里忽而少了一册,他方才还从另一堆书里匀了一本过去。
枯叶自桌上飘飘荡荡而起,绕过了一圈,最后落到了长案上。
谢烬渊手中捏诀,掌心涌出的一缕清泉洗去了指尖留下的草液。
他走到书案前,见枯叶乘着微风,将几页书本翻得哗哗作响。
“你又要作什么?”
“谢道友,你的字写得真好看啊!”
谢烬渊不为所动,一手捻起叶片,止住了清风,一手抚平了书页。
“你伤处既已无碍,另寻个去处,等待晨鼓响后,就下山去。”
被他冰凉的指尖甫一捏住,木离浑身都不对劲,眼前的指骨修长,手指玉白,还能闻到一阵清凉的草药香。
一想到,他刚才给自己滴过汁液,她脾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古怪的感觉,颤巍巍的,想是没吃饱的似得,空落落的,从前可从没有过。
她慌忙地从他的指尖挣脱开去,假咳一声道:“可是,如今这么晚了,我贸然出门若是被人认出来,横生了事端,不如我就在这里将就一下!”
枯叶径自飘到了屋中的木榻上,将自己稳稳当当地埋进了叠好被褥之中,只露出枯叶的一个尖角。
周遭果是温暖了不少,木离吸吸鼻子,打算睡了。
谢烬渊眉心一跳:“木道友,玄天峰并未教导过你,虽是道门宗人,可男女授受不清,平日往来食不连器,坐不连席,岂可同榻而眠。”
枯叶露在被外的小角动了动,却问道:“什么兽兽?你非兽,我亦非兽,哪里来得男女兽兽!”
谢烬渊抬手抚过眉梢,转过了眼,撩袍席地而坐,打起坐来。
木离一看,忙追问道:“谢道友,你真的不睡觉么?”
“不睡。”他的声音顿时冷了几度。
木离识趣地在被褥里翻了个身,背对谢烬渊。
一夜再无话。
晨鼓响过第一声,谢烬渊便睁开了眼睛。
结丹过后,他的灵力运气比往日慢了许多,连着几日寂坐,修为难有寸进。
他静默地坐了片刻,晨光透过窗棂洒在身上,日影渐高,投照到了榻上。
早课的时辰到了。
他起身,捏了个清净诀,要往外走,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回头一看,枯叶露出的尖角不见了。
昨夜明明没有察觉到动静,何时走得?
他微微吃惊,折回了榻前,伏低身去,撩开被褥一看,枯叶缩在了被褥的最里面,蜷作一团。
他将枯叶取了出来,放在日光照得到桌上,才出门去了。
木离口干舌燥地醒来,窗外面天光大亮,照得叶片发烫。
可她也顾不上这么许多了,顺着门缝钻了出去,火急火燎地下了梓芜山,落到山门外迅速捏了一个玄变诀,变回了人身,朝玄天峰御剑而去。
飞到玄天峰时,已是日中。
她小心翼翼地飞过几圈,捏了个玄变诀,寻了个后山不起眼的地方落下,直往屋舍飞去。
她的房门紧闭,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样子,她暗自大松了一口气,顺着门缝钻进去,见到榻上被褥起起伏伏,竟像是躺了一个人?
她大吃一惊,缓缓地飘了过去,凑近一看,原是几捧枯草扎了一个人偶,披着长发,躺在榻上。
她“呼”得刚出了一口气,身后门扉吱呀一响,一道女音道:“你怎么谢我?”
木离转身变作了人,见来人眉清目秀,一袭红裙,威风凛凛地站在门边,连忙笑道:“多谢清音!”
清音上下看了她好几眼,“还穿着昨日的衣服。”又走到她身前,嗅了嗅,眉目一敛道,“怎地身上还有一股鸽子味儿?你是不是又去偷吃烤乳鸽了?”
木离头摇得拨浪鼓似得:“不是得,别提我多倒霉了,被剑阵困在梓芜山上,困了一宿才下来。”她说着,就坐到了桌边,灌了一大口茶。
清音奇道:“你跑去梓芜山了,我还当你是去昆仑山误了时辰?梓芜山有什么好看得,一群剑痴!”
木离压低了声:“你小声点,师尊他还不知道吧!”
清音笑了一声:“掌门昨夜便去洞中闭关了,三日后才出来,也算你运气好!”
这一下,木离彻底地放下心来,不怕了!
不禁大松一口气:“老天保佑!”
清音又是一笑,低头却无意间瞄到了她云霞履上,临近脚尖处原本一朵洁白的祥云变红了。
“你怎么了?还受伤了?去梓芜山和人打架了?”
木离便将鸽子的事情草草说了一遍,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字未提谢烬渊。
清音听得摇头,又问:“你究竟为何去梓芜山?”
木离老老实实道:“我昨日与清泉过招,见他出剑,不像是玄天峰的功夫,倒像是其他门派的路数,我便想着去剑宗第一派瞧瞧,兴许能看出点门道。”
清音嗤笑道:“能有什么门道,他不过是求胜心切,想在宗门大比里夺宝罢了。听说几重秘境,奇宝无数,对修炼大有裨益。”她继而看向木离,“你一直无法结丹,兴许宗门大比便是你的机缘。”
木离点头道:“我一定要尽快结丹才好。”
只有结了丹,师尊才会允诺。
她顿了顿,又道:“或许我也该学点剑修的门道,到时候真和人打起架来,赢面也大一些。”
清音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叹道:“成天旁门左道,让你修炼就三心二意,还不如把前几日讲过的经法熟读几遍,别整日想着出门玩闹。”
木离不躲不闪,被她戳得额头都红了,埋头虚心道:“我知道了。”
清音点头:“见你没事,我就先走了,今日还有讲会,道童们都等着呢。”
她说罢就走,却被木离叫住:“清音,你学经的时候,可曾向谁借过书册笔记么?”
清音如今乃是玄天峰,除开李孟寒,修为最高的道人,听此一言,冷哼道:“从未借过。”
木离想了想,换了种问法:“那有别人向你借过笔记么?”
清音答道:“无数。”
木离扑哧一笑道:“那他们是真求道,还是假求道?”
“好刁钻的问法。”清音沉吟片刻道,“确有那么一些不自量力的人早年仰慕过我。”
木离听后,似懂非懂得点头道:“我原也是这么想得……没事了,你先走罢。”
清音愣了愣,一头雾水地走了。
木离换过衣裙,坐到榻上,脱下丝履查看伤处,伤得是小脚趾,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绿色的药汁。
她碰了碰伤口,果真一点也不痛了。
她嘴角轻扬,兀自笑了笑,心跳旋即扑通扑通地加快了,一种全然陌生的欣喜一点一滴地在她心口发胀,让她恨不得抱着草扎的假人,在床榻上滚上几圈。
谢烬渊。
日影西斜,梓芜山上暮鼓敲响,谢烬渊自掌门的楼阁转出,沿着回廊往山后屋舍而去。
有几个白衣道人,恰站在回廊下谈笑风生。
待他走得近了,几人的谈话声陡然大了些:“有的人就是命好啊,被人看重,什么好的都紧着他一人。”
另一人似笑非笑道:“师兄有所不知,掌门看重的可是修为。”
“修为,难道梓芜山上金丹期只有他一人,为何宗门大比,如此早早地就定下了他一人,我等修炼时日远在他之上。”
“这兴许只怪师兄貌不如人,难得小师妹青眼,并非掌门乘龙快婿之选咯……”
“哈哈哈,实在是技不如人啊!”
谢烬渊徐行而过,并未侧目,脚步也未停留,只是沉默地走了过去。
这样的话,他听得多了,这一两年尤甚。耳朵都听得快起茧了,可是他问心无愧。
他日日练剑,求道问道,是为剑宗,是为以剑立道。
师妹、掌门是何等心思,他并不愿妄揣测,也与他无关。
不生爱憎,也不愿沾染烦恼,沉沦滓秽。
情易生邪,用情者,尽是烦恼,更有甚者,流浪生死,永失于道。
与他所求大道截然相反,背道而驰。
谢烬渊只叹何其可笑。
宗门大比,无论掌门许与不许,他都必要前往,只为求一把好剑,一把能够配得上他的好剑。
身后人声渐远,谢烬渊下了回廊,推门回到屋舍。
周遭寂然无声,他点起火烛,桌上再不见了枯叶的痕迹。
他拿起长案上的铁剑,一本书册忽然动了动。
一只小小的纸鹤从书中飞出,在他眼前展开。
纸上龙飞凤舞般地写满了几个潦草大字:
大恩不言谢。改日再来看你。勿念。
后面又加了两个大字:“盼复。”
白纸悬在半空一息,复又叠回成纸鹤,轻轻地落回了书册上。
谢烬渊垂眉看了一眼那纸鹤,思索须臾,提笔在鹤翼上写了几笔,伸手一挥,那白纸鹤就徐徐飞出了窗外。
木离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复。
她趴在大敞的窗台上看了好一阵天上又圆又白的大月亮。
等到月影高悬于顶,那一只白纸鹤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她立刻激动地起身,伸手一招,白纸鹤速速飞到了她的手心停驻。
定睛一看,白鹤翅膀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不必。”

李孟寒出关当天,木离早早地乖觉地守在石洞外。
天边将破晓,耀目的曙光洒在洞口,将幽深的石道照得半面成金。李孟寒踩着日光自阴影中走了出来,披头散发,抬手遮住嘴,闲闲地打了个呵欠,身上半披着飞鹤大敞,也未系带,整个人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梦,双眼惺忪,脚步缓慢。
木离见怪不怪,快步上前,将怀里捧着的茶壶和茶杯往前一递:“师尊辛苦了,先喝口茶润润喉。”
李孟寒见她的面目被日光一照,笑容如同朝日暖洋洋的,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他不禁轻笑:“无事献殷勤,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木离麻利地替他斟上茶,摸了摸茶杯,尚且温热,递到他手里,“师尊为何这样说,几日不见,徒儿甚是想念,又想着师尊今日又要启程去与几大道宗论道,共商大比一事,徒儿心中挂念,特来恭候师尊。”她抬头朝他露出个锤炼千百次的笑容,多一分则谄媚,少一分则虚伪,“徒儿想与师尊同往。”
李孟寒呷了一口茶,茶水温热,想来方才她确实一直将此杯此壶抱于怀中。他垂眉轻嗅,杯沿处尚余海棠的馨香。
木离的屋舍外海棠盛放不落,她的衣裙,发间,身上常年皆有此香。
李孟寒将温茶一饮而尽,语音冷淡道:“既如此,你便与我同往。”
木离喜形于色:“多谢师尊。”心中却忽然想,不晓得今日梓芜山会有谁去。
五大道宗约定于群峰环绕的千春谷见面,此处离五大派所在的五峰距离相似,又近几重秘境,历来都是道宗会晤的地点。
谷中建有一座五角飞檐吊楼。
最先到的便是梓芜派的掌门,刘壁,跟随他一同入楼的有五个弟子,紧随他的是他早年收的弟子,王重幻,李起和周度,三人都是金丹修士,其余两人跟在最末便是谢烬渊和刘紫鹜。
刘紫鹜第一次来千春谷,瞧什么都新鲜,东张西望,整座吊楼金碧辉煌,可上得楼来,却只在中央摆了一张八卦石桌,连一把椅子都没有。
她好奇地问道:“阿爹,这个石桌有何玄虚?”
刘壁指点石桌前:“阴阳恒相对,此桌中便是第一重阴阳幻境。日月同辉之时,幻境便会开启。”
刘紫鹜“嗯”了一声,绕着桌子转了一圈,青城派和崆峒派的道人便到了,楼中加起来足有二十余人。
她再不多话,只与众人互通姓名,寒暄了一番。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灵泉派的掌门李桂也带着他的三个徒弟到了。
他人还未上得楼来,浑厚的女音却从四面八方传进楼来。
“是我的不是,误了时辰,让诸位道友久等了。”
话音落后,李桂婀娜地走上楼来,她生了一张标志的鹅蛋脸,眉如翠羽,肤白胜雪,美目流转间,美不胜收,她的徒弟个个都穿着灵泉派青豆色的道袍,在她站得挺拔,一字排开,亭亭玉立。
楼中的空气凝滞了一瞬,刘壁笑道:“李道友客气了,你还不是最晚的一个。”
李桂闻言一笑,左顾右盼后,了然道:“道君还没来?”
刘壁微微颔首,面上带笑,心中却是不忿。百年来,梓芜山以剑立道,五大道宗隐隐以其为首。
可李孟寒偏不,李孟寒修为虽是飞升期的修士,却迟迟未飞升,自他有印象以来,李孟寒就是玄天峰掌门,少说也作了几百年的掌门了。
论资排辈是前辈,可总也不飞升,算什么道君。
谢烬渊闻言一动,她口中的道君,想来便是度虚道君,玄天峰李孟寒。
他自然听说过度虚道君的名号,传闻他二十二岁结丹,十年间度过元婴,看破大乘,度雷冥之劫,及至三十三岁飞升期化神第一重,是整个非凡世界中,天资聪颖第一人。
可自飞升期后,此后经年,却再也没听说过他飞升成神,凌驾于三界之上。
实在可惜。
刘壁见楼中寂然了下来,正欲开口换个话头。
空中忽而传来一声尖利的鹤啼。众人望向楼外,一只巨大的白鹤托着两个身影,飞至吊楼。
李桂惊喜道:“道君!”
诸道回过神来,李孟寒轻巧地落到楼中,回身伸手欲拉一把正从鹤背上滑下来的木离。
木离却自己站稳了,还颇为矜持地理了理自己压皱的纱裙,再冲他拱手道:“多谢师尊。”
李孟寒扫了她一眼,转过身,朝众人道:“诸位久等了,今日闭关出来,耽误了时辰。”
他立在原处,又是一揖,乌发如墨,一身白袍上黑线寥寥几笔勾勒鹤影与孤月,面上笑意清浅,如美玉无瑕,如松风水月般令人一见难忘。
李桂,连同许许多多从未见过他的人痴望了好几眼。
谢烬渊也不由地将目光投向了他,并非缘于他的样貌,心中想得是这就是天资第一人,度虚道君。
刘壁轻咳一声:“诸位既已到齐,不如趁此时机商讨宗门的要事。”
众人一听,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开了。
木离默默立在李孟寒斜后方,根本没听进去八卦桌边究竟在说些什么。
先前一落下鹤背就已瞧见了谢烬渊,此刻隔着一屋子闹哄哄的道人,她只顾打量他。梓芜派的道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道袍,可是她一眼就看见了谢烬渊。鹤立鸡群一般,寻常的白色道袍穿在他身上,寻常的黑冠戴在他头上,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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