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后叹气道:“西术的此世命数已被你篡改,我若再不拉你出来,后果不堪设想,轮回累世之苦,于凡人而言,便是早夭,若是非人,诸如顽石,也将破碎。谢铃此生不寿,本该死在宫殿之中,你若救了他,才是害了他。”
木离脸色煞白,回身去看水镜,不过短短片刻,谢铃便已不见其影。
“早夭乃是凡人的命数,无法改变,即便不是今日,便是明日。”
木离旋即化为龙身,在水镜中搜寻西术的气息,百十水镜轰然而落,流水满地,再也搜寻不到了。
“三重业障加身,天道必有报应。饶是神君也避不可避。”龙后轻轻摸了摸她的龙角,有心劝她,可轮回累世之苦,西术必要经受,除非……除非神识觉醒,方能重返大罗。
可是神识觉醒,绝非偶然,草木花鸟,恶鬼修罗,都不可觉醒神识,便是凡人亦是万中无一。
此一世的谢铃断没有此机缘。
龙后沉默了,木离旋身绕过屏风,落回了西术沉睡的榻上。
他还躺在榻上,只是静静地躺着。
难道她就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不知何时才能等到他醒来?
木离静悄悄地趴在他身侧,投照入殿的日影慢慢西移,直到残影熹微,停留于一方榻角,落在她脚边的玄光剑却突然嗡嗡地震颤了起来,雪芒似得剑光遽然迸射,剑身腾空而起,直朝殿外而去。
木离心中一跳,飞身去追,玄光剑穿云破雾,飞跃过瑶台银阙,穿过大罗天上的金色拱门,直往下坠。
这是她先前来时的路,一穿过拱门,木离身上的白鳞退去,已化作人影。
白蒙蒙的雾影散去,周遭静默无声,偶有两声鸟啼,四四方方的石壁纤尘不染。
灵犀洞,玄光剑落回了灵犀洞。
木离掐指一算,此时此地距离她先前飞升,不过三日。
她捡起玄光剑,走出了灵犀洞。
橘色的日光遍洒,昆仑山间灵气充盈,来寻她的青檀和清音早已离去。木离御剑往玄天峰方向而去,跃过昆仑山麓,便听山下传来络绎不绝的嘈杂人声,脚步声。
收徒大会,今日是道宗的收徒大会。
第103章 收徒大会
今岁玄天峰收徒, 门庭若市。白玉天石堆砌的玄天峰门大开,穿云而下的金光漫洒石阶, 绚烂夺目。通往峰顶大殿的石阶上,前来拜师的道人大排长龙,人数者众,挤满了峰门外的蜿蜒石道,可谓各大宗门之首。
天空落下一声鹤啼,众人仰头而望,方见一只巨大的白鹤飞往峰巅。
“快看, 那就是玄天峰掌门的坐骑!”
“她一飞升,此鹤往后是否也可飞升大罗天,所谓一人得道, 鸡犬升天。”
今日玄天峰下的鼎盛,大部分缘于木离的飞升,当日金光万丈, 照亮了整个昆仑山麓,众人皆知, 玄天峰木离飞升成神。收徒大会, 不远千里赶来的道人为得便是拜入她的座下。
清音化作一缕清风, 耳闻众人私语, 穿行于人群之中, 回到玄天大殿前, 将化作人形,便见一脸焦急的清河奔来:“今日人数太多了, 即便阶上大阵挡下不少人,行到峰巅的如今也过了百人,这可如何是好!”
“你慌什么?”清音瞪了清河一眼, “再布一阵便是,就布在后山竹林,一阵变为二阵。”
清河见她皱眉,连忙赔笑道:“说得极是,我这就去。”清河说罢火急火燎地去后山布阵,又引道童将来人引向后山。
清音视线从登顶的百人身上扫过,灵根资质极佳的尚有几个,她之前已经在石阶上观过一轮,中规中矩的为多。可最后收不收徒,收多少徒弟,还得掌门说了算。
清音仰头看青云间,不知掌门今日会不会回来。若是今日不归,玄天峰是不是就得将入眼的道士皆留下,等待来日掌门定夺,可如此一来,峰上不得白白养些闲人。
清音心怀侥幸,又掏出袖中的传音符,指尖一摇,青火便烧了起来。
“掌门,今日归么?”她又一次地问,这三日以来,她的传音都如泥牛入海,彼端毫无音讯。
传音符果然静悄悄地,清音本打算收拢,却见符箓一闪,木离的声音答道:“归。”
清音闻言,喜出望外,先去告知青檀,又令道童扫殿而待,最后终于亲自去了后山,看清河布阵。
木离临近玄天峰时,为收敛气息,化作了一片寻常枯叶,随风上山,见到了山前山后两个大阵,有些吃惊。行到后山,清音一身红衣立于竹林间,委实打眼,木离飘然落到她肩头。
“清音。”
清音适才注意到她肩上的枯叶,又惊又喜:“掌门!”木离的玄变诀已臻化境,如今她似乎根本无法察觉。
“山前山后,两个幻阵,可有破阵的人了?”木离问道。
清音摇头,“尚未,不过其中有个凡人倒是怪哉。”她扬手一挥,幻中之境呈于目前,“明明是个凡人的品格,灵根未萌,他能破阵登上玄天峰巅,实属古怪,似乎是其心而净,不为幻相所惑。”
木离心中忽地一跳,跃下清音肩头,立于镜前。镜中所见便是那凡人目中所见幻相。
马革裹尸,风沙漫天,一匹黑马马腹中箭,黑马扬蹄,马背上跌下一人,战场流矢未尽,他的铠甲被削去了一半,露出了背心。一支羽箭穿透了他的后背。
不远处一人身披银甲,快马而来,奔到那人身前。
木离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刘鹰一把扯下了中箭那人的头盔。
果然是谢铃。
刘鹰双拳颤抖,张开右掌,合上了谢铃的眼帘。
不是今日,便是明日。
“你说怪不怪,这个凡人的幻相同别人的大有不同,要么求财,要么求权,要么求道,人皆有执念,这个凡人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是畏死么?”清音扭头问木离道。
却见木离脸上露出个久违的笑容:“待他破阵,你且问问他。”
清音转眼再去瞧镜影,那凡人穿行于风沙间,见到自己的幻相,连同自己堕马,中箭,历历在目,依然目不斜视,只在另一人合上他眼帘时,微微侧目,神情却未见动容。
他仿佛知晓了破阵的机要,观之,任之,凡此种种,来来去去,暂时因缘,皆为尘埃。
清音细观一阵,又点评道:“我观此人似乎无情,难生爱憎,不惹尘埃,兴许便是资质极佳的求道者。”
木离紧握住玄光剑的青玉剑柄,剑魂察觉到她的心绪,兴奋得微微震颤起来。
她笑了一声:“此人并非无情,你可知道,他从前费尽心力,广寻世间罕有玄铜,九九八十一日铸成了一面镜子,送给他的心上人,心上人和别人订了婚约,他便把那镜子亲手摔作两瓣,阴阳双镜,还在镜中藏了签文:灵犀天与隔埃尘。”
这个凡人?这个少年郎会用玄铜铸镜?阴阳双镜?
清音狐疑地望向木离,掌门,是在蒙我?
“后来呢?他告诉他的心上人了么?”
“未曾。”
清音瞠目结舌,这是什么鬼故事!没头没尾,掌门是从何处听来得?这个凡人究竟什么来头?
她还欲细问,峰上的九瓣青铜风铃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清脆的铃音传遍了整个玄天峰。
有人破阵了!
竹林之中,阵法湮灭,片刻过后,转出来三个人影。
竟有三人同时破阵!
一个金丹,一个心动,还有一个凡人。
前面两个皆是散修,得以破阵,情理之中,本就算是慕名而来拜师。
这个凡人……清音又多看了他一眼,身上穿了一件寻常白袍,头上绑着绳结,连件像样得,拿得出手的法器都没有。
清音立刻去瞧木离的神色。
掌门似乎犹为在意这个凡人?
可她神色淡淡,脸上的笑容再看不见,唇线紧抿,端详着三人,望向那凡人,眼神既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三人报上姓名来。”木离掸了掸裙角,朝前一步,开口道。
“吴璇。”
“李嘉。”
“谢烬渊。”
谢烬渊?清音眉头一皱,这个名字为何有些耳熟。
木离的嘴角扬了扬,又强压了下去。
“好,我手中有一柄剑,今日你三人,谁能执剑,谁便是我的徒弟。”
玄光剑似有所觉,自她掌中浮于半空,剑芒收敛,宛如一柄残剑。
金丹散修吴璇抢先道:“某愿一试。”
“请。”
他的修为在三人之中最高,胜算最大。他伸手往前,触碰到了冰凉的青玉剑柄,剑柄微颤,并未有他料想中的激烈反抗。吴璇内心稍定,他张开手掌,将将要以五指虚虚握住剑柄,一道银亮的雪芒轰然迸射,吴璇略微侧身,可剑气仍然将他撞得极远。
他狼狈得爬了起来。
玄光剑浮于半空,又变成了先前残剑的模样。另一个心动散修李嘉已迫不及待地朝前一步,道:“某愿一试。”
“请。”
他认得此剑,剑身雪亮,单薄如纸,此剑是梓芜派玄光剑!
他本就是剑修,天下的奇珍异剑如数家珍,各门各派的剑诀,他也略懂一二。
梓芜派的剑诀,这些年,他用灵石换过不少。因而他并没有贸贸然握剑,只闭目凝息默诵了一段梓芜剑诀:“念去去,不如,不如,归去。”
第104章 尾声
玄光剑身嗡鸣一声, 流云似的光晕流转了一瞬,即便下一刻复又收敛了剑芒, 但李嘉受此鼓动,朝前迈了一大步。
他又默诵一遍剑诀,眼疾手快地伸出右手捏住了剑柄。
玄光剑身雪芒迸溅,剧烈地震动起来,李嘉不得不用两手齐齐压住剑柄,灵力自手臂游走贯入,玄光剑震颤不绝, 却不像先前撞开吴璇一般将他撞开。
李嘉又一次默念剑诀,而青玉剑柄震动不减,愈发灼热得烫手, 可他不敢松手,以两手死死握住,不过短短片刻, 剑柄的灼热便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渡送灵力像是遇到了一堵厚墙, 李嘉的手没了知觉, 耳畔听到了一声细碎的灼烧皮肉的可怖声响。
再不脱手, 他的手就要废了!
李嘉抬眼看了一眼面前的玄天峰掌门, 她只是静默地看着他。剑身忽地爆发雪亮的剑芒, 李嘉闷哼一声, 再握不住剑,终于脱了手。
玄光剑坠地, 光芒瞬时黯淡。李嘉握住发红的右掌,望向一旁的谢烬渊。
三人之中,眼下只余这个凡人。
灵根未萌, 为何能破阵?
如今竟还妄想执剑?
若是他也握不住剑,兴许还有机会?
他垂眼不再瞧他,只听身侧传来一声:“某愿一试。”
木离扬手:“请。”
玄光剑悬于眼前,纹丝不动,谢烬渊朝前一步,只是伸手握住了剑柄,玄光剑落到了他掌中,仿佛只是一柄极为寻常的铁器,他五指执剑,随意地举剑轻挥,并无剑芒,可玄光剑只是乖顺地被他握于掌中,仿佛只若寻常之物,同他捏一株花花草草,并无甚区别。
这算是怎么回事!
这算是执剑!还是不算执剑!
一个凡人,捏着法器,虽毫发无伤,可一柄好剑于他也毫无用处!
在场数人齐齐望向木离。
清音蹙眉疑道:“掌门?这如何定夺?”
木离却问李嘉道:“你会剑诀?”
李嘉面上一喜,道:“略懂一二。”
木离:“那你教他?”
李嘉怔愣一瞬,岂有他来授诀的道理,本欲搪塞,但忽地心生一计,便点了点头:“谢道友,随我借一步说话。”
李嘉略施小计,将剑诀显现于手掌之中,递给谢烬渊看,短短片刻,掌上的剑诀便消弭于无形。
“谢道友,看清了么?”
谢烬渊颔首:“多谢李道友。”
“既如此,不若默念剑诀,策令此剑。”李嘉笑道。他给的剑诀自然是道假诀,谢烬渊根本不可能凭借假诀,策令此剑。
他好整以暇地见谢烬渊举剑,闭目,似乎真是在默念剑诀。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一朵流云似的水雾渐渐凝于剑尖。
起势,梓芜剑诀第一势。
光影若水,雾状的剑芒,自剑尖涌向青玉剑柄,水波样的剑芒,微微亮,游走于纸薄的剑刃。
李嘉骇然:“这……”说不通!这是何道理!
他紧紧盯着谢烬渊,见他睁开眼睛,口中缓缓念道:“念去去,不离,不离,归去。”
这根本不是他教的剑诀!
下一刻,剑上水雾状的剑芒,变作强烈的银亮剑光,照得四下竹林通明,继而轰然一声大响。
银光消散,玄光剑却未坠地,依旧牢牢地被谢烬渊握在手中,剑刃起伏嗡鸣不止。
吴璇远远地瞧得心惊,他能执剑!他焉能执剑!转而又瞪向李嘉,让你教,你就教,废物!
李嘉目瞪口呆,有苦说不出,一道假剑诀也能策令玄光剑,什么世道!
木离轻振衣袖:“好了,就是你了,谢烬渊。”
谢烬渊闻言,抬头看她。二人视线相撞,木离扬起嘴角,笑道:“既见师尊,为何不拜?”
谢烬渊手掌一翻,长剑倒悬,两指压住剑柄,玄光剑身悬于臂后。
他终于笑道:“师尊,受我一拜。”话音未落,竹林之中卷起一阵狂风,竹叶扑簌簌落下,包裹住了木离和谢烬渊,将其余诸人隔绝于视线以外。
木离一步向前,凝视着他的眉眼,近乎叹息道:“西术哥哥,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谢铃死时,我便想起来了。”神识觉醒,前尘往事,尽收眼底。
“原来如此。”木离心叹,说来也是,西术作神君的年头可比她长多了。
“多亏你不分寒暑,渡我灵气。”他徐徐又道。
木离眼中一亮:“真的,是我的功劳?”
谢烬渊笑了笑,那笑容里是木离熟悉的纵容,可彼人彼时在云端,木离想起了从前他虽纵容可又疏离的模样。
神君无悲喜,活得像一尊神像。
她可不愿他再做一尊神像。
她扬起头,闭上眼睛:“那你亲亲我?”
周围寂寂然无声,有一瞬间,仿佛风停了,眼前的人却没有动作。
木离等了一会儿,心中猛地一落,睁开眼睛,见他果然立在原地,纹丝不动,神色如旧,难见悲喜。
“你后悔了?不愿亲我?兜兜转转,莫不是只当我是苍生,见我杀业在身,刮去邪骨,坠于幽冥,特意舍身来度我?现如今神识归位,便翻脸不认龙了?”她愈说,心中愈是没底,索性一跃而起,雪白的鳞片覆盖周身,木离化作白龙亲昵地缠绕上谢烬渊的身躯。
他见状轻轻推了推她的龙角,木离口不择言道:“真翻脸不认龙了,你可记得当夜,同榻而眠,内丹缠绵,日往月来,溪流涓涓……现如今,你竟不愿亲我……”
她气恼缠住他的腰背,绕到他身后,却赫然发现他的耳朵不知何时已经红了,白鳞如雪,衬得愈发殷红。
她凑近了细看,龙角擦过他的脖颈。
“你眼下此相,让我如何亲你?”他的声音很低,仿若叹息,但木离还是听见了。
饶是龙鳞厚重,她依旧觉得脸上一热,停住了往前窥探的动作。
白雾腾腾,她又变作了人样,立在谢烬渊面前。
他的眼睛澄澈,倒映着木离有些慌乱的表情。他的面目近在咫尺,唇上惊鸿片羽般落下一吻。她来不及闭上眼睛,唇上柔软的触感转瞬变得滚烫。
她尝到了泉水,松香,以及雪雾的味道。
这是她熟悉的气味,可是多了一分滚烫,气息相亲,时而浅啄,时而辗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