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by素光同
素光同  发于:2025年01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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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道:“华瑶和方谨……罪该万死。”
皇帝精力已经消耗了许多,药效大不如前。他的神智混混沌沌,如同堕入烟雾之中,但他对两位公?主的怨恨太深,他强撑着也要把话说完:“忤逆不孝,罪该万死!”
密不透风的暗室里,浓烈的臭味扑鼻,杜兰泽头晕目眩,隐隐又听到了窗外的雨声。
雨越下越大,瀑布般流泻而下,惊雷闪电在乌云中翻滚,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天时?地利人和,她都占尽了。
她听出了皇帝的情绪起?伏。
试探了这么久,她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
皇帝最忌惮他的子女。
杜兰泽的嗓音一句一句地拔高:“华瑶在秦州拥兵二十万,联合沧州、凉州、岱州、秦州、康州,建立国中之国、朝中之朝。五州四海的百姓无不臣服,百姓尊称她为仁义?之主,尊称她的军队为仁义?之师,相邻的永州、虞州也在传颂她的事迹。”
皇帝的怒火攻上心?头:“孽畜……孽畜!”
杜兰泽话锋一转:“华瑶不忠
不顺,不仁不孝,辜负陛下恩德,死有?余辜!微臣一心?只读圣贤书,深知国家本务,莫过?于纲常伦理。华瑶忤逆君主、败坏纲常,实属罪大恶极,平民百姓对她奉若神明,岂不是黑白颠倒、忠奸不分?!”
“贱民……”皇帝怒吼道,“天下人都是贱民!罪不容诛!!”
他使尽全力,抬起?一只手,直指着杜兰泽:“你也是贱民……杀……杀,杀!”
当他说出“你也是贱民”,她的语声就更洪亮了,完全掩盖了他的喃喃自语,又因为雷雨交加、狂风乱作,守在卧房门外的太监、宫女、侍卫都没?听清命令——他们都以为皇帝与杜兰泽正在谈论政务,事实也确实如此,杜兰泽句句不离政务。他们都是奴才,除非皇帝允许,否则,奴才不得涉政,这是宫里最森严的一条规矩,奴才们轻易不敢越过?雷池。
妨碍皇帝争权夺利之人,无论他的意图是什么,都会死无全尸,太医院已有?前车之鉴。
皇帝服药后的第三天,便传令下去,让内阁整理朝政大事,上呈御览。
太医院奉劝皇帝以龙体为重,言外之意,便是希望皇帝继续休养,皇帝连杀了四个太医,再?无一人胆敢劝诫皇帝。
此时?此刻,杜兰泽声若洪钟:“陛下所言极是,天下人都是贱民,微臣也是贱民,贱民应当知好歹、懂进退、守本分、识时?务,可惜天下人缺乏教化,认贼做主!!”
她毫不避讳:“东无杀妻杀臣杀子杀女,杀光了若缘全家上百口人,若缘虽是公?主,却惨遭灭门之祸,陛下重病以来,皇族尚且如此,朝臣又能如何?!归顺东无的官员,成千上万,江南各省等同于东无之省,江南名士也是东无府上的入幕之宾,江南百姓只知大皇子东无,却不知陛下姓甚名谁,伦理纲常,丧失殆尽,大梁朝的祖宗基业,已是危在旦夕!!”
皇帝记起?东无的罪孽,怒火如焚:“杀……杀了东无……”
杜兰泽缓慢地向前膝行:“陛下所言极是,东无罪该万死!方谨也是罪孽深重,方谨串通内阁首辅徐信修、内阁次辅赵文焕、兵部尚书庄妙慧、镇抚司指挥使刘济万等等数十位高官,侵吞千万两公?款,侵占二十余万精兵,方谨名为皇族,实为蝗虫,她把您的国库都吃空了……”
皇帝并不知道,庄妙慧和刘济万竟然效忠于方谨。他拼尽全力,拼凑着零零碎碎的细节,这才察觉他们这些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弄的阴谋诡计。
皇帝暴怒了,整张脸完全扭曲,纱布下的伤口崩裂,血水涌出来,滴入嘴里,泛出恶臭的咸腥气。
疼痛与狂躁一并发作,他的胸膛快要炸裂了,但他的心?力几近枯竭,喊声极小:“药……药……”
杜兰泽反应极快:“要的就是他们认罪伏法,微臣定当遵从陛下旨意。陛下最宠信六皇子司度,司度也是忘恩负义?的逆贼。司度杀害金连思,嫁祸御林军,御林军不敢禀报金连思的死因,其实京城内外早就传遍了,司度仗着陛下的威势,残害忠良、虐杀忠臣,全然不知君臣之义?,全然不顾父子之情,岂不是让陛下寒心??!”
她的语调凄怆又悲凉:“陛下对司度恩重如山,对御林军恩深似海,可惜,司度一心?只想?弑父,御林军一心?只想?叛主,这些白眼狼,早就不把您放在眼里了……”
皇帝死死地瞪着双目,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的气息快要断了,听力也逐渐消退。
杜兰泽跪在他的床边,与他距离极近,她正在描述萧贵妃的死状:“两个月前,萧贵妃在宫里悬梁自尽。萧贵妃伺候陛下多年,心?性一贯坚韧,又怎会自寻短见?只恐怕,萧贵妃也被人害死了,死无葬身?之地……微臣愚钝,始终猜不透,谁能杀害萧贵妃,谁敢杀害萧贵妃,谁有?权力杀害萧贵妃?难道是太……”
她一字一顿:“太后娘娘,您的母亲。”
她轻声道:“太后杀了萧贵妃,太后还敢杀谁?”
太后?!
太后杀了萧贵妃?
太后还敢杀谁?!
窗外几道惊雷劈过?,沉重的响声震天撼地。
皇帝浑身?颤抖,双手双脚时?而痉挛、时?而麻痹,亵裤里落满了秽物?,他失禁了,也窒息了,躯体都像石头般僵硬了。
门外的侍卫终于听出了异状:“陛下!”
侍卫还没?赶到皇帝的近前,杜兰泽已经扑到床上:“陛下!陛下的药在哪里?!快传太医!太医!!”
杜兰泽摸到了皇帝的脖颈。她略懂医术,拇指的指尖死死按住他颈侧一处穴位,指甲陷入他的皮肉,那一层皮肉单薄如纸,被她狠狠戳破了,这一刹那,鲜血迸溅,溅得一尺来高。
无论太医的医术有?多精深,他们也无法起?死回生。
众多侍卫闪身?而至,他们一把推开杜兰泽,她来不及躲避,向后跌出去,撞到了木桌的尖角。刀劈剑砍般的刺痛,从她的伤处蔓延开来,她的喉咙里涌出一股血气。
皇帝的侍卫都是顶尖高手,推开杜兰泽的侍卫又用了十成劲道,杜兰泽的肩膀承受一击,后腰又深受撞伤,终究是忍耐不住,她跪坐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鲜血。
杜兰泽的身?形本就柔弱,风寒也能让她卧床不起?,如今她伤势危急,没?死也丢了半条命。
杜兰泽不以为意,反而还想?笑,讥笑,狂笑,放声大笑,正因为她的外表弱不禁风,方谨才会收她为臣,皇帝才会宣召她面圣,他们对她放松警惕,给了她可乘之机。
与人交战,切忌轻敌,而她为了设局,万事万物?皆能利用,甚至包括她自己的身?体。
自从迈入皇城之后,她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或者说,自从离开华瑶,杜兰泽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她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忠臣以死为谏,而她以死为谋。
从始至终,杜兰泽的目的只有?一个——她要逼死皇帝。她要让司度出师无名,让东无和方谨矛盾激化。
方谨贪图华瑶的势力,东无计划发动北方战争,他们都很?擅长玩弄权术,不到最后关?头,他们不会竭尽全力,只会设法让敌人耗损元气。
倘若皇帝驾崩了,局势就转变了,东无和方谨的冲突一触即发,先前皇帝派给司度的顶尖高手,也会被太后召回京城,负责守卫京城的安宁。
司度失去了倚仗,无法借用“忠孝”之名去威胁华瑶。
华瑶再?向朝廷出兵,就是名正言顺的“清君侧”。
皇帝已不在人世,东无和方谨必然两败俱伤,世间?再?无一人能阻碍华瑶,再?无一人能以世俗的名义?对她施压,她一定会登上帝位,妥善地治理天下。
只可惜,杜兰泽大概等不到那一天了。
杜兰泽爬到了墙角里。她筋疲力尽,浑身?都痛到了极点,但她不想?死在皇帝的寝宫里,这是一个令人作呕的地方。
昏暗的灯光照进寝宫,总管太监提着一盏黑纱灯笼,匆匆忙忙跑过?来:“闲杂人等一律退下,别挡路,太医赶到了,请太医为陛下诊脉!!”
众多侍卫陆续退出寝宫,只有?一名侍卫询问总管太监:“公?公?,杜兰泽如何处置?”
总管太监道:“十万火急的关?头,谁还顾得上她,把她放到外面去,注意分寸,别伤着她,血气冲撞了陛下,你们就担当不起?了。”
侍卫走?近杜兰泽,听出她声息微弱,反倒不敢再?管她,也没?遵从太监的嘱咐,把她放到门外,只是任由她坐在墙角,任由她被众人忽略。
众人皆知,皇帝已经崩逝了,皇帝寝宫之中,尚无一位皇族主持宫务,此时?“遵命”就是下策,“自保”才是上策。
太医院医术最高超的医官都步入了皇帝的寝宫,点灯的、开窗的、拿药的、施针的各做各事,清凉的夜风吹进了屋内,平添了几许寒意。
年纪最大的一位太医叹息道:“陛下原本还有?至少半年的寿命,现在真是回天乏术了……”
总管太监立刻传令:“陛下病情越发危重,快去禀报太后娘娘!”
原来如此,杜兰泽心?想?,总管太监知道皇帝驾崩了,正准备向太后投诚,他一定会把杜兰泽献给太后。
杜兰泽毕竟侍奉过?两位公?主,又是皇帝死前所见的最后一人。太后查办杜兰泽,追究皇帝的死因,论功问罪,赏罚黜陟,便能完成权力的交接转移。
皇宫是一座巨大的牢笼,笼中之人,无论高低贵贱,皆是权力的奴仆。
杜兰泽扶着墙壁,勉强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她必须离开此地,绝不能死在皇帝的寝宫里,凭着这个意念,她跨过?了门槛,潮湿的水雾扑面而来,她闻到了新鲜空气。
她还想?穿过?回廊,看看燕雨的情况。
这一条回廊太长了,经过?四分之一的路程,杜兰泽心?力交瘁,猛然摔倒在地,又吐出了一口血。
杜兰泽喘息不止,视线模糊不清,隐约瞧见,她的面前是一双刺绣着“五福拱寿”图案的缎面鞋,她喃喃道:“太后宫里……”
太后宫里的女官纪长蘅,正站在杜兰泽的身?边。
早在皇帝驾崩之前,太后便命令纪长蘅去探望皇帝。先前皇帝派出太监试探太后,如今太后也用到了相同的计策。
纪长蘅才刚走?进回廊,就发现杜兰泽趴在地上。
纪长蘅与杜兰泽打过?交道,那是去年秋天,华瑶举行大婚典礼,杜兰泽帮助华瑶迎宾送客,也与纪长蘅交谈了两句。
杜兰泽才学渊博,风度高雅,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纪长蘅对她印象很?好,再?看她如今奄奄一息,纪长蘅出于怜悯之心?,吩咐宫女:“送她去丰彦堂,稍作休
两位宫女扶起?杜兰泽,把她送入了丰彦堂的一间?客室。
此处有?一张软榻,杜兰泽昏倒在软榻上,全身?冷汗淋漓,她的伤势越来越严重,宫女为了避免承担责任,纷纷退了出去,唯独燕雨冲了进来。
燕雨跪在软榻之前。他盯着杜兰泽的惨白面容,颤抖着说:“你撑住啊,撑住,我求你了……”
他忽然想?起?来,不久之前,杜兰泽交给他一只荷包。
他连忙从袖中取出荷包,找到一支药瓶,瓶中装着“补血回魂丹”。他掏了一粒丹药,又把杜兰泽抱入怀里,往她嘴里塞药,他絮絮叨叨:“求求你别出事,别出事,我们还要一起?回去,公?主还在等我们回去。”
杜兰泽意识尚存。她把药丸咽下去了。
燕雨喜极而泣。他的眼泪落到了她的额头上,他拭去那一点泪痕,却摸到她的额头烧得滚烫,他的心?脏又悬了起?来,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还能做什么,脑海里只有?“怎么办”这三个字。
他不自觉地念出了声:“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他又带着哭腔说:“救救她,救救她,救救她,救救她,老天在上,观世音菩萨、如来佛祖、西天大圣、王母娘娘,我求求你们行行好,行行好……”
杜兰泽被他吵得心?烦。她断断续续地回话:“肩、肩膀,后腰……”
燕雨脑中灵光一闪,或许真是神佛保佑,他很?少有?这么聪明的时?候。他把杜兰泽放在软榻上,轻轻地解开她的衣裳,果然发现她的肩膀和后腰都有?一大块深紫色瘀血。她遭受了严重的内伤。
燕雨为她涂了厚厚一层金疮药,双手一直在颤抖,她太瘦了,太瘦了,他好害怕,怕到了极致,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他记起?了皇宫里的各种酷刑,他怕自己和杜兰泽都逃不出去。
今夜的风雨仍未停息。
太后接管了一切事务,皇城上下全面戒严。皇帝的死讯还没?传开,太后调集精兵强将,驻守皇城的每一个关?口,防止叛贼乱党发动宫变。
太后忙于政事,暂时?抽不出空来,再?过?至少半个时?辰,她才能赶到皇帝所在的永佑宫。她命令侍卫封锁永佑宫,严禁出入,违令者斩立决。
永佑宫之内,众人的情绪十分沉闷,甚至有?一小部分人预感自己死期将至,无声地啜泣起?来,阴冷而潮湿的空气灌入他们的胸膛,他们被冻得瑟瑟发抖,只想?请太后高抬贵手。
纪长蘅收到了太后的命令。她读完太后的密信,忽然开口:“莫要惊慌,诸位,请听我说,太后派我来,是要交办一道懿旨,陛下驾鹤西去了,诸位都是聪明伶俐的人,是否愿意追随太后?”
永佑宫的回廊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粗略一算,约有?一百二十多人,包括伺候皇帝的医官、侍卫、宫女、太监,他们的领头者正是总管太监。
总管太监躬身?作礼:“纪姑姑,您是太后跟前的第一红人。您发话了,奴才们不敢不听,可您话中的真假虚实,奴才们辨不清的。”
纪长蘅不紧不慢道:“太后当权,名正言顺,不过?政务繁重,仁寿宫暂缺人手。既然陛下信得过?你们,太后也信得过?你们,你们还有?什么犹豫?太后娘娘顾全大局,朝政一天也耽搁不得,与其从宫外寻觅新手,不如从宫内抽调熟手,这是太后娘娘的圣裁。”
总管太监一听这话,连忙做出一副顺从的模样?:“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纪长蘅的侍女端出了托盘,十位侍女,捧着十个托盘,每个托盘上都摆了一只酒壶和一圈酒杯。
纪长蘅端起?一杯酒,慢慢地喝完了。她翻过?瓷杯,酒水一滴不剩。她又说:“侍奉太后娘娘,需要六颗心?,忠心?、诚心?、耐心?、细心?、真心?、孝心?,凡是仁寿宫的奴才,当差第一天,都要把一杯酒分成六口喝下,指天立誓,从此以太后为主,以太后为尊 ……”
她还没?说完,侍女便把托盘送到了太医面前,有?一位年过?七旬的太医站了出来。他仔细检视一番,确认酒水无毒,便也一饮而尽了。
总管太监见状,也不敢再?犹豫了,紧跟着饮下一杯酒,向太后投诚,众多奴才纷纷效仿,也有?几个侍卫不太情愿,要么被强行灌酒了,要么被其余的侍卫围攻了。
又过?了一刻钟,总管太监察觉了微妙之处,正要询问纪长蘅,那酒水的剧毒就发作了。
发作得快的,倒地不起?,七窍流血而亡,发作得慢的,哪怕功夫再?好,动作也迟缓了一些,最终死在了纪长蘅带来的武功高手的剑下。
纪长蘅喃喃自语:“陛下升入仙界了,你们又怎能留在人间??”
永佑宫血流成河,死尸满地,血腥气浓郁强烈,夜风吹也吹不散。
十丈之外的地方,隔着一扇纱窗,燕雨闻到了血腥气。他往窗外一看,吓得魂飞魄散,他目之所及,皆是死状各异的尸体。
他感叹道:“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第154章 独向红尘 独自一人,远走高飞
杜兰泽的心跳很?快,意识也很?混沌。她隐约听见了燕雨的声音,越听越觉得放心不下。他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她担心他无法摆脱困境。
杜兰泽缓缓地睁开双眼,又?看到了燕雨的面容。他跪坐在她身侧,神色沮丧而凄凉,像是在等待死?期临近。
他愣了一小会?儿?,惊愕地盯着她:“你醒了,还疼吗?”
杜兰泽声音微弱:“不疼了,外面怎么样了?”
燕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故作?坚强,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外面也还好啊,天还没塌下来,就是皇帝宫里的人……都死?光了,回廊上堆满了尸体,我闻到了血腥味。”
杜兰泽道:“你确定他们?都死?了吗?”
杜兰泽这么一问,燕雨犹豫不决,又?朝窗外看去,通往皇帝寝宫的长廊百转千回,廊道的墙壁上开设了菱花窗,鲜血洒满了窗格,穿着官服的太医正?在来回走动,身影交融于?漆黑的夜色。
燕雨实话实说:“没死?光,还有两?个太医活着,他们?是照顾皇帝的太医,为什么没死?啊?”
杜兰泽用气音回答:“他们?可能是太后?的人,早已投靠了太后?,听从太后?的差遣,便能苟全性命。”
经过杜兰泽的一番点拨,燕雨恍然领悟,当前的局势凶险莫测,他心中?的震惊远远大于?恐惧。
他求生的意愿十分强烈,忍不住说:“我拼死?一搏,带你闯出去。实在不行,
我们?就躲到冷宫里,运气好的话,也能活下来。”
杜兰泽道:“皇宫戒备森严,无论你带我去哪里,我们?都很?难活下来。”
燕雨不知所措:“我们?只能等死?吗?”
杜兰泽叹了一口气。又?过了半晌,她才说:“你不会?死?,我会?帮你逃出生天。”
燕雨的双手微微地颤抖着。他并不是不相信杜兰泽的承诺,只不过,他记起来了,皇城的宫墙巍峨如山、坚硬如铁,每一道宫墙的周围都有武功高手日夜守卫,他打不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他和?杜兰泽根本不可能逃出去,太后?也不会?允许他们?逃出去。
他们?的死?期正?是今日。
他们?快要离开人世了,很?多心愿尚未完成,即便是死?,他也死?得稀里糊涂。
他闭上眼睛,低喃道:“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和?你一起死?,死?在一块儿?,黄泉路上,咱们?两?个人……不对,死?了就是鬼了,咱们?两?个鬼,还能互相照应。我再给公主托梦,告诉她,我和?你都尽力了,咱们?这一辈子,从没做过背信弃义的事。”
杜兰泽并未接话。
燕雨还在交代遗言:“这一辈子忠勇双全,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吧。我不想再做人了,下辈子,我想做鸟,在天上飞,飞来飞去,自由自在,还能从天上看地下,真挺好的,也许能亲眼看到公主登基。”
这一间客室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燕雨吓得屏息静气,转头望向门口,纪长蘅以及一众侍卫站在门外,犹如厉鬼讨命,他们?的杀气仍未消散。
纪长蘅一步一步走过来,她的绣鞋上血迹斑斑,血腥味一阵一阵地散开,玉石地板沾染了血痕。
杜兰泽面不改色。她示意燕雨,让他把?她扶起来,他照做不误。
杜兰泽背靠着软枕,直视着纪长蘅:“请恕我失礼,我重伤未愈,实在无法起身向您行礼。”
纪长蘅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纪长蘅只说:“太后?娘娘请你去一趟仁寿宫。”
杜兰泽恭顺地低下头:“恭敬不如从命。”
太后?仅仅宣召了杜兰泽一人,却没提到燕雨。相比于?杜兰泽,燕雨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他的生死?,无足轻重。
纪长蘅的目光从燕雨身上一扫而过,她还没下令斩杀燕雨,杜兰泽已经猜到了她的意图。
杜兰泽毫不迟疑:“您要是杀了燕雨,我立刻咬舌自尽。”
纪长蘅微微一笑:“太后?娘娘放你一条生路,原是待你不薄,你不念着太后?娘娘的恩情,竟要以死?相争,你有理也是无理,有命也快没命了。”
杜兰泽也微笑道:“我和?燕雨相依为命,情同姐弟。燕雨死?后?,我一心求死?,受不起太后?娘娘的恩典,只好听凭太后?娘娘发落。”
杜兰泽这一番话,暗藏着凌厉的机锋,仿佛是死?意已决、了无牵挂。她不怕死?,纪长蘅也知道她不怕死?。
纪长蘅慢悠悠地说:“你和燕雨一同拜见太后?,如果燕雨不慎失言了,你会?被他拖累,杜小姐,请你千万不要后?悔。”
杜兰泽道:“定不后悔。”
纪长蘅打了个手势,宫女走上前去,抱起了杜兰泽,将?她送入一辆马车。
燕雨跟在杜兰泽的身后?,抬腿一脚跨进了马车。
天空中?飘洒着雨丝,天气阴沉沉的,正?如燕雨的心情一般沉闷,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多余的场面话也不必说了,他和?杜兰泽的命运已无回旋的余地。他在宫里当差十几年,深知太后娘娘不仅有一副铁石心肠,还有一些歹毒手段。
昭宁二十年,淑妃重病卧床,皇帝厌弃她,奴才躲避她,她的处境很悲惨,华瑶为了给她治病,四处求医问药,当然也求到了太后的宫门前。太后?并未接见华瑶,华瑶就跪在宫门外,长跪不起,流泪不止。
彼时的华瑶才刚满十三岁,她还是太后?的亲孙女,太后?对她毫无怜悯。她的侍女为她求情,太后?竟然把?侍女发落到了浣衣局。
淑妃去世之后?,华瑶生了一场病,连续多日,她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只有方谨来看过她一次,太后?自始至终都没露面。
从那时起,燕雨才明白了,什么叫世态炎凉,什么叫人情冷漠。
马车一路飞驰,宫道上水花四溅,只过了大概一刻钟,马车停在宫殿的台阶之前。
此处距离仁寿宫还有一段路程,燕雨把?杜兰泽背了起来,宫女为他们?撑开一把?伞,雨水飘过了伞沿,洒到了燕雨的衣袖间。
燕雨连忙说:“杜小姐,我把?外衣脱下来,给你穿上吧,这雨还没停,天气很?冷的,你可别着凉了。”
杜兰泽趴在他的背上,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她与他相距极近,她说话的声音像是一缕微风,萦绕在他的耳畔。他一时忘记了恐惧,只听她说:“我不冷,你快些走吧,免劳太后?娘娘久等。”
雨夜灯火凄清,给人以萧瑟之感,他们?在暗淡的灯光中?行走,凛冽的寒意渗入肌骨,燕雨几次驻足,又?被杜兰泽催促着向前走。
他不知道她的伤势是否好转了。
她的气息时断时续,他的心弦一直紧绷着。他轻声和?她说话,她轻声应答,语调和?平日里一模一样,他竟然听不出一点差别。
不多时,燕雨走到了仁寿宫的宫门之外。
杜兰泽从燕雨的背上滑下来了,他飞快地转过身,双手接住她,她又?拽紧了宫女的衣袖,在宫女的搀扶下,她缓慢地走入门内。
杜兰泽始终没回头,也没给燕雨留一句话。
太后?并未传召燕雨,燕雨只能静静地守在门外。
燕雨很?熟悉仁寿宫的规矩。他曾是华瑶的近身侍卫,经常陪着华瑶去仁寿宫请安,彼时,他与齐风一同等候华瑶,今日,他与杜兰泽一同等候死?讯。
仁寿宫内,明灯如昼。
案桌上摆列着珐琅瓷器,闪耀着玲珑剔透的光辉。诸多瓷器的内部盛满了新鲜的香瓜香果,这些瓜果并非食物,只是一种陈设,用来熏香宫殿,每隔一天,便要全部替换一遍。
杜兰泽闻到瓜果的香味,反而头晕目眩。她的身体太虚弱了,对她而言,任何轻微的刺激都是负担。
她跪倒在地板上,连磕头的力气都没了。
太监传令道:“杜小姐重伤在身,无须遵守礼节,趴在地上说话吧。”
杜兰泽想笑却没笑出来。她恭恭敬敬地回应:“微臣跪谢太后?娘娘恩典。”
太后?从内室走了出来,步履平稳而端庄,并未显露出憔悴之态。她的儿?子才刚去世不久,她的神情却无一丝悲伤。她面容沉静,缓慢地落座。
杜兰泽抬眼一瞧,瞧见太后?裙摆上的团龙绣金花纹,以及一双“福寿齐天”底纹的棉缎鞋,鞋面镶着金银、嵌着珠宝,正?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皇帝已死?,太后?却没换一身素服。
太后?不做表面功夫,必是已经独揽大权。此时太后?召见杜兰泽,只因杜兰泽尚有可用之处,太后?并不急于?判她死?罪。
杜兰泽道:“微臣身受重伤,神智尚且清醒,请问娘娘有何吩咐,微臣自当遵从。”
太后?道:“果然是个聪明人。”
杜兰泽极尽谦卑:“仰赖娘娘的洪福,微臣才能苟延残喘。微臣先后?侍奉了两?位公主,今夜又?拜见了圣上,便在有意无意之间,探知了许多消息。娘娘若要查问缘故,微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太后?的手指慢慢地捻动着佛珠:“哀家本该严惩你,念在你是有名的学士,也曾侍奉过两?位公主,可以免受凌迟之苦。”
杜兰泽纹丝不动。
太后?按住一颗佛珠:“哀家已定了你的死?罪,触犯圣怒,秋后?问斩,你可有异议?”
杜兰泽仿佛得到了什么赏赐似的,毕恭毕敬地说:“多谢娘娘法外开恩。”
杜兰泽没有丝毫怨气,只因她早已料定了死?局。
她平静地叙述道:“微臣并无任何奢求,生前漂泊不定,死?后?方能解脱,但在解脱之前,微臣愿为您效劳……”
伤口突然泛起疼痛,灼烧似的刺痛,刺进她的骨缝里,她强忍着痛苦,额头沁出了冷汗,又?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
她无法斟酌字句,只能尽快说完:“如今天下大乱,战事频繁,各方势力割据一隅,朝政尚未稳定,急需您主持大局,守卫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太后?打断了她的话:“你还有什么遗愿?哀家酌情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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