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by素光同
素光同  发于:2025年01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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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竹舟的额头紧贴着地板,脑海里不?断重复着杜兰泽教给她的话术。她双目紧闭,直到太后说了一声“起来吧”,她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太后道:“孟小姐,到哀家?的近前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孟竹舟道:“微臣遵命。”
她往前走了几步,又跪在太后的脚边:“承蒙太后娘娘关照,微臣感激不?尽,现有一事,不?敢不?禀报,请您圣鉴。”
太后还未开口?,孟竹舟已经全盘托出:“东无与朝廷官员、江南富商暗中勾结,私吞赈灾款数百万两?,家?父去世之前,搜集了大?量证据,包括账册上?百本?、书信上?百份,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孟竹舟一句话没讲完,又有一位名叫纪长蘅的女官出现了。
纪长蘅办事妥当,深受太后喜爱。平日里,她总是一副平心?静气的模样,行不?回头,笑不?露齿,从来不?曾莽撞行事。
而?今,纪长蘅的表情稍显生硬,这在仁寿宫就算是失态了。她连忙跪倒在地,向太后禀报道:“启禀娘娘,总管太监求见。”
“总管太监”是皇帝的心?腹。他贸然来访,必定是奉了皇帝的旨意。
太后依旧淡然:“你没告诉他,哀家?正在招待客人?”
纪长蘅如实回答:“奴婢说过了,总管太监还是要来看望您。据他所言,陛下十分记挂您的贵体安康,近来您为国事操劳,陛下也着实担忧,恐传不?孝之名,陛下贵为一国之主,若是不?孝顺太后,江山社?稷如何稳固?”
太后的语气很和蔼:“皇帝的孝心?,哀家?知道了。”
太后心?里却在想,皇帝真是锋芒毕露。
上?个月的月末,太医院向皇帝进献了一种新药,皇帝服用之后,病情略有好转,胸部、腹部和臀部的脓疱结成了血痂,疼痛不?再频繁发作,较之以?往,皇帝的神?智也清醒了不?少。
皇帝大?概是以?为自己的病快好了,便急着从太后的手中夺权。他紧盯着仁寿宫,不?放过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
今日,孟竹舟突然进宫,皇帝肯定听到了风声。他派出总管太监,正是为了敲打太后,他的言辞之间,字字句句都是“孝顺”,分分明明没有一点?孝顺的意思。
这一点?雕虫小技,逃不?过太后的法眼。
比起皇帝的反复无常,太后更注意东无的动向。
东无在沧州闹事作乱,又勾结了敌国将领,与他们商定了割地赔款之约,此举触动了太后的底线。
太后往沧州调粮四十万石,及时补充沧州军需,又重新印刷邸报,重拾民众对朝廷的信心?。
此外,太后还委派军队,排查虞州的前朝余孽,防止叛贼乱党串通一气,动摇大?梁朝的根基。
从始至终,太后没有问罪于东无。
太后不?曾薄待过东无,也没管过他在江南贪赃枉法的罪行。太后只是不?允许他介入北方战场,把大?梁朝的半壁江山拱手送人。
即便如此,东无还是与太后结怨了。
东无在南方各省遍寻名医,耗尽了数百斤名贵药材,做出两?瓶化脓止血的丹药。他把丹药送到太医院,经由太医之手,呈递到皇帝面前,皇帝服用之后,大?喜过望,重重赏赐太医院,却不?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太后倒是了如指掌。
太后本?以?为“化脓止血”只是治标不?治本?,皇帝的病情却比她预想中恢复得更快,说“恢复”也不
?是“恢复”,只因皇帝的身体更孱弱了,服药之后,他的血肉消减了不?少,只剩一副骨架和一张人皮。
皇帝坚信自己能够转危为安。他屡次暗示太后,让她主动交权,她至今没有明确答复,他就像小孩子发脾气似的,指使手下促成御林军内乱。
御林军的三大?军营分崩离析,京郊一带,兵祸连结,死伤人数超过一万,相邻的村镇都是生灵涂炭。
皇帝和东无这一对父子,立身处世竟是如此相似,宁可他们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他们。
紫金香炉里燃着檀香,香气浅淡,弥漫在殿堂中,太后的思绪亦如烟雾一般散开了。她闭目养神?,左手拇指仍在拨弄一串佛珠。
纪长蘅轻声道:“请问娘娘,奴婢是把总管太监请进来,还是让他先?回去呢?”
太后不?甚在意:“进来吧,他要看什么,听什么,都由他去。”
纪长蘅领命告退。
总管太监进门?之前,孟竹舟也猜到了皇帝与太后的争端。
孟竹舟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头脑又开始发热了。她忐忑不?安,双手紧紧绞着袖口?,太后竟然对她说:“待会儿?,哀家?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实话实说,不?可弄虚作假。”
孟竹舟立刻答应,还给太后磕了个头。
太后感叹道:“你是孟道年?的掌上?明珠,孟道年?为大?梁朝鞠躬尽瘁,哀家?不?会忘记他的功劳,看在他的份上?,哀家?也会保你后半生丰衣足食。”
孟竹舟失踪已久,今天她忽然露面,直奔太后的仁寿宫,着实引起了皇帝的猜疑。
总管太监奉了皇帝之命,前来打探孟竹舟的虚实,太后的女官直接把他请进宫来,他也只好站在一旁,听完了太后与孟竹舟的谈话。
日影逐渐西斜,总管太监便向太后请辞,匆匆赶回了皇帝的寝宫。
宫中挂满了黑色帐幔,还有一股混杂着血腥气的怪味扑面而?来,总管太监的神?色丝毫不?变。他跪在卧房的门?槛外,又把太后与孟竹舟的言论转述了一遍,特别提到了一位名叫“杜兰泽”的女人。
皇帝坐在床上?,头颅缠满了绷带,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他的嗓音格外嘶哑:“孟竹舟被囚禁,杜兰泽照顾她,无微不?至?”
总管太监回答道:“是,这是孟小姐的原话,孟小姐很感激杜兰泽,诚心?诚意的感激,太后娘娘听完了,也为之动容了。”
皇帝思索一会儿?,终于记起杜兰泽的事迹。
杜兰泽曾经是华瑶的近臣,华瑶在凉州抗击外敌、改革税制,杜兰泽出力不?少。
后来,杜兰泽效忠于方谨,帮助方谨治理京城水利,方谨外出办事,必然带上?杜兰泽,京城传闻杜兰泽是“大?梁第一才女”。
大?梁第一才女?
皇帝的心?里产生了诸多猜忌。
皇帝苦思冥想,脑袋又爆发一阵闷痛。他拿起翡翠烟枪,连抽了几口?,接着吞下一枚药丸,疼痛便消退了,头脑甚至比往常更清醒。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三个问题。
第一,孟道年?以?死为谏,揭露东无罪行,证据留给了孟竹舟。为什么孟竹舟与杜兰泽一见如故,言谈之间,对她推崇备至?
第二,司度讨伐华瑶,方谨推波助澜,杜兰泽出谋划策。华瑶是杜兰泽的旧主,杜兰泽居心?何在?
第三,坊间有传闻,杜兰泽原本?是贱籍,全天下最卑贱的女人,凭借一己之力,翻弄朝堂风云,可是妄图迷惑皇族?
提到“贱籍女人”,皇帝就记起了华瑶的生母——她是一个非常柔弱的、怯懦的女人,藏在他的记忆深处。若非他的庇护,她永无立足之地。她去世之后,他对贱籍女人再也没了兴趣。
同为贱籍的杜兰泽,又是何许人也?
皇帝想知道答案。
皇帝感觉自己的病情好转了许多,心?头上?还压着一股紧迫感,迫切地要把权柄从太后手里夺回来。奈何太后办事滴水不?漏,皇帝要制造事端,便从孟竹舟和杜兰泽入手。
孟竹舟已被太后扣留。
皇帝思虑着前朝后宫,尚不?能与太后决裂。他吩咐太监,宣召杜兰泽进宫面圣。
此举也是在昭告天下,他通观京城的全局,他会对朝廷重新施政,先?前反叛他的人,都应该弃暗投明了。
当天傍晚,雨声淅淅沥沥,乌云笼罩着天际,天空近似于混沌的蓝灰色,时不?时地闪现一道雷光,瓢泼大?雨快要来临了。
公主府中,方谨也动了雷霆之怒。
关合韵以?及一众侍卫都跪在地上?。
关合韵才刚回府不?久。他的衣袍沾满了雨水的湿气,左袖裂开了狭窄的缝隙,后背也有一条两?寸长的血痕。
血迹已干,他的表情不?太自然。
他没料到自己会受伤,更没料到孟竹舟会逃脱。
关合韵的武功十分高强,但他无法在镇抚司的围攻中全身而?退。
镇抚司放出了信号烟,引来了近百位武功高手,众人一拥而?上?,堵住了关合韵的退路。
百般无奈之下,关合韵使出了“化风为剑”的绝招,这才突出重围,彼时孟竹舟早已跑远了,关合韵连她的影子都没瞧见。
关合韵调动人手,四处搜寻孟竹舟和柴霏的下落。
他以?为柴霏会把孟竹舟藏起来,就像方谨软禁孟竹舟一样。然而?,柴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把孟竹舟送进宫了。
关合韵一次又一次地失算了。他无颜面对方谨,便把头低了下去,认罪道:“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方谨却用剑鞘挑起他的下巴。
她沉声问:“孟竹舟当众呼救,柴霏过了多久才出现,从哪里出现,你可还记得?”
关合韵记得清清楚楚:“回禀殿下,孟竹舟喊了几声,柴霏就来了,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柴霏从巷子里出来,带着她的八个侍女,她们大?概就是住在那一块儿?。巷子内部,可能还有暗道,通往别的地方……”
方谨的剑鞘往下一挑,狠狠一撞,直抵着关合韵的锁骨,这般沉重的惩戒,只发生在一瞬间,除了关合韵,谁也没看清。
关合韵胸膛闷疼,喘了一口?气:“殿下。”
方谨的内功浑厚精妙,运力无穷之大?。她的刚猛势道,凝聚在剑鞘上?,给了他会心?一击,虽然疼痛异常,却也只是皮肉之伤,休养一两?天就好了。
她还是手下留情了。
他又低下了头。
她严厉地教训他:“你犯了两?个错,第一,不?该让孟竹舟下车,应该在车上?看管孟竹舟,另派侍卫去巷子里打探;第二,你与镇抚司不?合,应该派人传信回府,而?不?是擅作主张,当众斗殴。”
关合韵不?再有威风凛凛的神?采。冷意从心?底扩散开来,他语声低沉:“属下万分惭愧,请殿下加倍重罚。”
去年?秋天,关合韵才被方谨提拔为“侍卫总长”,在此之前,他只是她的近身侍卫之一。
他以?为方谨会重罚他,或者削夺他的职位,但她只说:“明天晚上?,你滚去刑堂,领二十棍子,反省反省自己,本?宫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要将功赎罪,戴罪立功。”
关合韵连忙答应:“属下遵命。”
关合韵皮糙肉厚,对他而?言,刑堂的二十棍子不?痛不?痒,只是小打小闹。
方谨破格开恩,关合韵猜不?透她的用意,便也不?再去猜了。
他依然跪在原地,而?她又命令道:“传杜兰泽来见本?宫。”
这句话,她说得很慢,咬字很轻,每一个字都带着强烈的杀气。
花园的凉亭里,冷风阵阵,细雨绵绵,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雾,杜兰泽感到了轻微的寒意。
杜兰泽喃喃自语:“山雨欲来风满楼。”
燕雨站在她的身旁,却不?懂她话中之意,他问:“什么山雨啊?我没看到一座山啊。”
杜兰泽略微抬头,望向围墙之外的天空:“你听见鼓声了吗?”
哪儿?来的鼓声?
燕雨举目四望,除了监视他们的侍卫之外,他没找见一个人影,谁会在这个时候擂鼓呢?天都快黑了,他
和杜兰泽也该回房了。
燕雨犹豫片刻,忍不?住说:“这几天,老是在下雨,天气还怪冷的,我只听过雷声,没听过鼓声……”
话未说完,他心?神?一震。
远方隐隐有一阵鼓声传来,声音沉闷、厚重、庄严得不?得了,节奏是一拍一响,每一拍都敲在人的心?坎上?。
燕雨从小在皇宫长大?,几乎听惯了这种鼓声,这是皇帝传旨的前导之声。
擂鼓者都是武功顶尖的高手,他们的内力深不?可测,他们用鼓声彰显威武之势,宣扬皇帝至尊至贵、至高至上?的天威。
鼓声平息之后,太监的呐喊震响四方:“圣旨到!请公主殿下接旨!”
方谨迟迟没有露面,太监又喊了一遍:“圣旨到!请公主殿下接旨!!”
杜兰泽所在的花园凉亭,距离正门?仅有不?到两?里的路程。她能清楚地听见太监的每一句话,她会亲耳确认,她的计划进展到了哪一步。
正当杜兰泽全神?贯注之时,燕雨忽然说:“方谨的侍卫快来了,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好多人,好乱的脚步声……”
杜兰泽道:“你快大?喊,杜兰泽在这里,快喊!”
燕雨犹豫一瞬,杜兰泽的双眼竟然泛起殷红的血丝。
他第一次见到她这副模样。
他吓坏了,来不?及思考,放声大?叫:“杜兰泽在这里!杜兰泽在这里!杜兰泽就在这里!杜兰泽……”
刀光“刷”的一声,从他的耳边晃过,他立刻抱起杜兰泽,迅速冲出凉亭,跳到了半空之中。刀锋上?的水珠甩出来,溅到了他的鞋尖,他低头一瞧,命都吓没了半条。
四十多个侍卫站在凉亭周围,方谨立身于雨幕之中,拔剑出鞘,直指着杜兰泽和燕雨:“杀了他们。”
燕雨还没反应过来,杜兰泽咆哮道:“别杀我!殿下别杀我!!”
杜兰泽一贯以?翩翩风度示人,方谨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的一面,她的失态恐怕也是狡诈伎俩,方谨对她的杀心?从未如此强烈过。她玩弄阴谋诡计,犯了方谨的大?忌。
方谨毫无犹豫,出手就是一记杀招,众多侍卫与她一同围剿燕雨和杜兰泽,这本?是一个必死之局,可惜,皇帝派出的顶尖高手也赶来了。他们的动作比方谨更快——仅仅只是快了一瞬,他们在刀光中倏忽一闪,把杜兰泽和燕雨双双救了下来。
杜兰泽和燕雨都受了轻伤。
燕雨的脚背裂开了两?道血淋淋的口?子。
杜兰泽的锁骨上?有一条丝绒般的血线,只差那么一点?,她就会死在侍卫的乱刀之下。
或许是因为死里逃生,杜兰泽微露一丝笑意。她站在大?内高手的背后,太监给她递了一瓶金疮药,她还说:“多谢公公。”
这位太监的武功也极高。他双脚离地约有一寸,衣袍仅仅沾湿了一小块。他拂尘一扫,半句废话都不?多说,直接从袖中取出黄绫卷轴。
他高声呼唤:“圣旨到!众臣接旨!”
纵有万般不?情愿,方谨也不?得不?跪下接旨。
“孝”字压头,方谨不?能当众忤逆皇帝。她心?底压抑着怒火,无处排遣。
变故突如其来,发生在短短一刻钟之内,纵然她有通天之能,还是应接不?暇,造反篡位的时机还未到,她不?会草率行事,更不?会举兵叛乱。
除了太监之外的所有人,全都跪在了潮湿的地板上?。
太监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听闻,公主之近臣杜兰泽,栋梁之才,颖异之资,宣杜兰泽入宫面圣,钦此。”
杜兰泽诚心?诚意道:“微臣跪谢陛下恩典。”
天空洒下斜风细雨,昏黄的灯影中,风雨泛起白雾,乍看上?去,犹似隆冬时节的大?雪,闪烁着片片寒光。
在一片寒光之中,杜兰泽和燕雨跟随太监,顺利地走出了公主府,五十位大?内高手随行在侧,太监还把杜兰泽扶上?了马车。
杜兰泽柔声道:“请问公公,我能不?能带上?我的侍卫?我和他形影不?离,他若不?在我身旁,我心?里就觉得忐忑不?安。”
太监看了一眼燕雨,见他一副痴呆模样,随口?答应道:“让他留在杜小姐身边,仔细地照看着杜小姐。”
杜兰泽道:“多谢公公。”
太监关上?了车门?。
马车之内,只剩杜兰泽和燕雨两?个人。
车轮飞快地旋转着,马车在街道上?一路畅行,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上?,仿佛也打在燕雨的脸上?。他的脑子里嗡嗡的,杜兰泽又对他耳语:“我说过,我会找一个机会,放你出去。”
燕雨万般惊恐:“是今天吗?”
杜兰泽道:“是。”
燕雨这才明白过来,为了今天,杜兰泽筹划了很久很久。她每走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她究竟要干什么?
燕雨猜不?到她的计策。他只是很害怕,恐惧如洪水般向他袭来,他怀疑自己快要溺毙了。
顾不?得男女大?防,他紧抓着她的右手:“你……你别吓我。”
杜兰泽咳嗽了一声。
她把一只荷包交到他手里,他打开一看,荷包里装着铜钱、碎银、药瓶,以?及两?块精致的令牌。
杜兰泽极小声地嘱咐道:“你不?要跟着我进宫,到了皇城的第一道宫门?外,你就说,你留在这里等我……等我走了以?后,你立刻离开。”
燕雨结结巴巴道:“不?,不?不?不?。”
杜兰泽自顾自地说:“今天早晨,我不?是让你多穿两?件衣裳吗?你把外面这件绸缎长袍脱了,里面的衣裳是素布的,平民百姓也穿得起,并?不?显眼,你赶路的时候,更方便些。”
燕雨又震惊,又慌张。他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一定要陪着杜兰泽进宫。
他用气音说:“你不?跟我走,我就不?会走,我答应了公主,我会尽力照顾你……”
他的声调带着哭腔:“无论生死,我们都要在一起。”
杜兰泽竟然笑了:“你跟我不?一样,你很年?轻,身强体壮,未来还有大?好前程,而?我已是油尽灯枯了……”
“不?不?不?,”燕雨打断她的话,“你是一盏明灯,比太阳还亮,还要再亮一两?百年?。”
杜兰泽并?未反驳他。
杜兰泽不?再说话,只给他递了一瓶金疮药。
他拿到药瓶,又问:“我能不?能给你上?药?你的锁骨那一块,有点?小伤。”
她婉拒道:“不?用了,我的伤口?早已止血,你先?管管自己吧,你的左脚还在流血。”
燕雨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受,仿佛刚刚熬了一整夜,胸闷得慌,头晕得慌,脑袋变得特别迟钝。
他慢慢地弯腰,脱下一只鞋,往脚背上?抹药,隐约记起,从前在宫里,华瑶总是护着他和齐风。他们做了十多年?的宫廷侍卫,从未受过半点?伤害。
他很想念华瑶,想念齐风,想念谢云潇,想念汤沃雪。与他们相处时,那般其乐融融的氛围,自他来到京城之后,就再也没有体会过了。
天已入夜,马车通过皇城的重重宫门?,停在一条宽敞御道的右侧。
众多太监和宫女守候着马车,太监又撑起一把伞,举得约有七尺高,立在车门?之外,杜兰泽刚一下车,就被伞盖遮住了。
太监道:“杜小姐,陛下有请。”
杜兰泽道:“有劳公公为我带路。”
杜兰泽举止优雅,极有大?家?风范。她与燕雨一同走在宫道上?,比起燕雨,她更像是在皇宫里生活了十几年?的人,她的仪态之端庄,胜过了世家?贵族的公子小姐。
太监不?敢怠慢她,把她请进了皇帝寝宫的前宇。
此地名为“丰彦堂”,建筑规格方方正正,极为宽敞、高阔,原本?应该是一处风水宝地,然而?,廊檐下挂满了黑纱灯笼,似是幽冥地府一般,映出了模糊不?清的黑影。
太监躬身,嘱咐道:“杜小姐,请您在此验明正身。”

第153章 行路茫茫声杳杳 陛下驾鹤西去了
宫女推开了一扇门。杜兰泽跟随宫女,走?入门内,准备在房中验身?。
这一间?房没?有?窗户,四周都是琉璃墙,墙上镌刻着龙形浮雕,镶嵌着夜光宝石,光线昏暗,像是荒山野岭的鬼火,杜兰泽的思绪正在鬼火中游荡。
杜兰泽面无表情,魂魄离了身?似的,任凭宫女为她宽衣解带、脱簪束发。
宫女道:“陛下宣召您面圣,您身?上不能携带利器,发簪、发钗、钩带都得取下来,奴婢会为您暂时?保管,待您面圣之后,再?交还给您。”
杜兰泽道:“承蒙姑姑悉心?指教,在下感激不尽。”
宫女检查了她的全身?上下,又为她穿上金丝绣花的衣袍。轻纱软缎的衣料,格外合身?,但她的身?形瘦弱单薄,锦衣华服已成为多余的累赘。
宫女静静地端详着杜兰泽,稍微整理了她的
衣袖,确保她仪容整洁而体面。随后,宫女就走?到门边,轻声道:“杜小姐验身?完毕了。”
太监回话道:“杜小姐,请您出来吧。”
杜兰泽走?出房门,正对上燕雨的目光。
燕雨距离杜兰泽约有?两丈远。他脸色泛青,额角渗出了一颗汗珠。哪怕他平日?里再?迟钝,此刻他也明白了,杜兰泽面圣之际,必定会做出惊世骇俗之举。
他深陷于恐慌之中,恍如天崩地裂,五脏六腑毫无知觉。他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腿不能行,双脚仿佛钉在了地上。
他是一座笨重的雕塑,而她是飘浮在黑夜中的游魂。她的背影越来越遥远,他心?底的亮光逐渐熄灭,一切皆休,万事皆休,他落进了绝望的深渊,跟着她一同坠入黑夜了。
大雨倾盆。
风声急、雨声稠、雷声响亮。
处处弥漫着水雾,杜兰泽的视野朦朦胧胧。偌大一座皇宫,竟似一场幻境,她身?处于虚无缥缈之间?,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
杜兰泽穿过?回廊,走?入皇帝的寝宫。
宫中黑暗异常,竟无一丝光线,她的眼前只有?一团漆黑。她还闻到了一股腐臭的气息,像是刚死不久的尸体散发出来的强烈气味。
她感到一阵阵的恶心?,近似于窒息的晕眩。她狠掐自己的掌心?,极度的疼痛反而让她清醒。
她微微含笑,款款步行,姿态端庄又优雅,当她跪在皇帝的病榻之前,裙摆在地板上铺开,犹如仙鹤展翅般地轻盈飘逸。
皇帝在床上盘腿而坐。他背靠着锦缎软枕,枕边放着一支翡翠烟枪,烟雾才刚消散不久,他的头脑还很?清楚,还能听见杜兰泽的脚步声。
寝宫已有?数月不曾点灯了,皇帝独自面对着黑暗,逐渐适应了这般孤寂。无边无尽的黑暗,正是他开辟的一方天地,世间?一切物?象,皆可藏匿。他所看见的,乃是除去了表象的现实,他洞察人生的真理,属实是千古难得的圣明。
他双眼紧闭,双耳微微地耳鸣,但他还是真龙天子,普天之下最有?权势的君主,谁敢忤逆他,谁就是逆天背理。
杜兰泽对他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她恭恭敬敬道:“微臣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皇帝明知故问:“你就是杜兰泽?”
杜兰泽柔声细语:“微臣姓杜,名兰泽,祖籍凉州,后随父母迁居岱州。两年前,微臣在岱州偶遇公?主,幸得公?主赏识,被公?主收为谋士……”
皇帝打断了她的话:“忠臣不事二主,你背弃华瑶,归顺方谨,犯下了不赦之罪。”
杜兰泽声调平静:“四公?主把微臣献给了三公?主,微臣只能遵从。微臣出身?于贫寒之家,父母都是寻常百姓,不敢有?太大志向,能为皇族效命,已是不胜荣幸之至。”
皇帝听得不耐烦。除了皇族之外的一切臣民都是贱民,贱民就该有?贱民的规矩,时?时?刻刻牢记在心?,若有?任何僭越之举,罪该万死。
杜兰泽能侍奉皇族,她应当感激涕零,她说的那些话,全是废话,毫无用处,或许她本人也毫无用处。
皇帝打算处死杜兰泽,杜兰泽又开口说:“正因如此,微臣不会为旧主守节,无论新主有?何吩咐,微臣一律照办。”
在此之前,太监来禀报过?,杜兰泽正欲离开公?主府,方谨对她痛下杀手,想?来也是因为,方谨知道杜兰泽并非坚贞不屈,才会流露出杀人灭口的意思。
皇帝微微颔首:“你可愿意,认朕为主?”
杜兰泽毕恭毕敬地回答:“陛下是九五至尊,天地之主,为人臣者,皆以侍奉陛下为荣。微臣若能为陛下排忧解难,生平之愿足矣。”
杜兰泽一副饱经世事的模样?,说话的语气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听上去倒是让人心?平气和,皇帝对她的杀意也随之消解了。
皇帝反问道:“朕有?何忧难,你当作何解?”
杜兰泽十分诚恳:“国不可无主,军不可无帅,如今陛下日?渐康复,实乃天命所归,神佛会保佑陛下龙体安泰,朝野臣民应当遵从陛下号令,仰仗于陛下天威。陛下处理政事,乾纲独断,任何人不得违逆,只要陛下大权在握,朝廷一切政务都能重回正道,如此方是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杜兰泽的这一段话,字字句句,没?有?半点多余的,全部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
皇帝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说得好,朕有?赏。”
杜兰泽伏拜在地,以示恭敬:“大梁朝的心?腹之患,首先在于乱臣贼子。秦州、康州叛乱未平,沧州、凉州战火不休,造成了各地割据的乱象。其次,国库负担过?重,物?价上涨,铜钞贬值,金银流通不畅,钱法混乱不堪,民间?盛行私铸,朝廷财政亏空已过?百万,急需陛下改革税制与钱法……”
杜兰泽三言两语,切中利弊,皇帝知道她确实有?真才实学。但她提到“税制”二字,又遭到了皇帝的猜忌。
皇帝嗓音嘶哑:“华瑶改革了凉州的税制。”
杜兰泽磕了一个头:“请陛下恕臣直言。”
皇帝道:“你且说下去。”
杜兰泽道:“华瑶、东无、方谨、司度对皇位皆有?觊觎之心?,野心?之大,实为天地所不容……”
自从皇帝重病以来,他有?不少亲信投敌叛主,杜兰泽反倒转向他这一方。他见她是个柔弱无力的女人,对她也只是隐有?戒心?。而她为了求得他的宠信,竟然背叛自己的两个旧主,直说她们觊觎皇位,天地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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