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兰泽抬起头来:“只有一个遗愿,希望您能允许燕雨离宫。”
提到“燕雨”二字,太后?就记起了他的言行举止。
燕雨的城府极浅,他虽是华瑶的侍卫,武功却不如华瑶。华瑶留他在身边,大约是为了逗乐解闷。
倘若太后?把?燕雨放出宫,燕雨必定会?投奔华瑶,换言之,燕雨和?杜兰泽都对华瑶忠心耿耿。先前方谨收用杜兰泽,正?中?了华瑶的诱敌之计,如今的形势也对华瑶更?有利。
太后?闭目养神,自有一番权衡。
太后?与东无之间的嫌隙已成,东无秉性残暴不仁,若是掌权,必不长久。他并非帝王之材,却像他父亲那般刚愎自用。
若缘、司度、琼英、安隐势单力薄,在朝堂的资历尚浅,在民间的声望极低。他们?缺乏帝王之相,无从建立帝王之业。
大梁朝的未来皇帝,将?是华瑶和?方谨之中?的一位,此乃大势所趋、大局所迫,太后?也愿意推波助澜。
杜兰泽还没开口劝说,太后?已经做出了决断。她命令侍卫去筹备马车,甚至允许杜兰泽再送燕雨一程。
听完太后?的吩咐,也明白了太后?的深意。她万般诚恳道:“承蒙太后?娘娘隆恩眷顾,微臣感激涕零。”
今夜的雨势逐渐转小,乌云也消散了,明早太阳升起之前,这场雨一定会?停。
雨过天晴,危机也就随之解除了。
燕雨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他的精神还是有些恍惚。他和?杜兰泽正?坐在一辆马车里,车轮飞快转动,穿过重重宫门,直奔宫外而去。
杜兰泽忽然开口:“太后?已经同意将?你放出宫了。”
燕雨思考了一会?儿?,猛地反应过来,杜兰泽只说了“你”,而非“我们?”,也就是说,燕雨可以逃离,杜兰泽会?被太后?囚禁。
燕雨急忙道:“不不不,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要陪你留下来。”
杜兰泽的声调略微提高:“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我是在命令你,离开皇城,去秦州投奔公主,你不能意气用事,务必以大局为重。”
伤处的疼痛仍未消退,杜兰泽还在强撑,她的意志力强硬如钢铁,连一丝异样都没有显露出来。
她嘱咐道:“切莫惊慌,遇事先冷静,凡事多思考,千万要保重自己,尽快赶到秦州。你在京城的所见所闻,不能透露给除了皇族之外的任何人……我们?一言为定,击掌为誓。”
杜兰泽抬起一只手,轻拍燕雨的掌心,他还没答应她,她已经完成了约定。
她再三强调:“你一定要记住,你在京城的所见所闻,绝不能透露给除了皇族之外的任何人。”
直到此时,燕雨才明白杜兰泽的用心良苦。
燕雨赶去秦州,能给华瑶通风报信。
皇帝已死?,乱局已成,华瑶必须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燕雨送去的消息越多,华瑶的赢面就越大。
东无和?方谨都在皇宫里安插了无数眼线,华瑶却没那个本事,相比于?东无和?方谨,华瑶在京城的根基尚浅。如果燕雨留在皇宫,华瑶收不到确切的消息,她可能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杜兰泽一眼看穿了燕雨的心思。她喃喃自语:“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燕雨毛骨悚然:“不会?的,公主很?聪明的,她比我聪明多了,她不会?犯错的……”
杜兰泽一字一顿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身为公主的侍卫,要多为公主考虑。”
太后?放走燕雨,算是卖了华瑶一个人情。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极为复杂,不仅涉及皇族的权位之争,也牵扯了北方战场的局势之变。
杜兰泽一时无法解释清楚,只能对燕雨说:“快到城门了,你出门之后?,脱掉外袍,扮作?平民,跟随商队一路向西走。”
话音未落,马车停住了,侍卫拉开车门,直接把?燕雨拽了下去。
燕雨的武功略逊一筹,他被侍卫推到了宫门之外,竟无半分反抗之力,甚至没来得及与杜兰泽告别。
宫门高约九丈、宽约六丈,巍峨如山岭,高峻如峰峦。
这一道宫门不可逾越,彻底地隔开了燕雨和?杜兰泽。
燕雨站在门外,杜兰泽还在门内,好似一场荒诞的梦,无论燕雨怎么挣扎,他总是醒不过来。
城门渐渐关闭了,他连她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他找到了一条生路,而她只剩一条死?路。
神思恍惚之时,又?有一个人对他说:“喂,快走,别发呆了!”
燕雨瞧见一辆马车,正?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驾车之人相貌平庸、衣着朴素,却亮出了一块“五福捧寿”的木雕令牌。此人也是太后?的奴仆。
燕雨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他把?脸上的泪痕抹去了,转身跨入马车里。
燕雨对车夫说:“往西走,去秦州。”
车夫道:“好嘞,往西走,一路顺风。”
燕雨本是十分健谈的人,去往秦州的路上,他却不愿与车夫搭话,比哑巴更?像哑巴。他沉默寡言,仿佛丧失了感官。
说来可笑,往日里,他总想撇开华瑶,独自一人远走高飞,当他真正?有了远走高飞的机会?,他反而迫切地想要见到华瑶,向她交待杜兰泽的一切作?为。
大皇子府上,明灯照耀,烛火灿烂。
奴仆们来?来?往往,秩序井然。他?们按部就班地忙碌着,添灯、剪烛、换帘、扫地、擦台、净舍、熏香……各做各的差事,丝毫不敢懈怠。
旭日高?升之时,这座宫殿已是焕然一新。
东无缓步走出寝宫,周围的侍卫跪地行礼,姿态谦卑而恭顺。
武功最强的侍卫名叫“霍应升”,他?伺候东无已有整整十年。东无很器重他?,他?对东无也很尊敬。他?跪在东无的脚边,就像一条等候主人命令的家犬。
东无道:“免礼。”
霍应升站起身来?。他?脊背挺拔,体格健壮,浑身的肌肉饱满紧实,几乎要把衣裳撑破了。他?的武功刚猛绝伦,当属世间第?一流高?手。
但在东无的面前,霍应升一贯低眉顺眼。
霍应升弯腰作礼,禀报道:“启禀殿下,议事厅已经准备妥当,所有人都?来?齐了,正在等候您的大驾。”
东无径直走向议事厅,霍应升以?及一众侍卫跟在东无的背后。
少?顷,他?们走到了议事厅门?口。
文臣武将纷纷跪地,高?呼道:“微臣恭迎殿下大驾,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东无跨过门?槛,迈向主座的脚步寂然无声?。当他?落座之后,他?也没让众人起身。
众人依旧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去打量东无的神色。
东无平静地开口道:“昨晚皇帝驾崩,太后清理了永佑宫。”
太后尚未公布皇帝的死讯,不过东无的眼线遍布皇城,大概一个时辰之前,东无确认了皇帝已故,皇帝的住处永佑宫也被太后清理得干干净净。
东无原本以?为,皇帝还有一线生机,至少?能再活三?个月。皇帝的猝然崩逝,却在东无的计划之外。
东无的语气略有停顿,谋臣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东无的谋臣都?是聪明人,他?们收集情报的能力远远比不上东无,但他?们善于推断。今日一早,卯时未至,东无宣召众人觐见,皇城又紧急戒严了,必是皇城突发变故,太后、东无、方谨这三?股势力,将在权力场上一决高?低。
张炯之大着胆子,应声?道:“请恕臣冒昧直言,太后专揽朝政,权倾天下,怕是有了擅自专权之意。”
张炯之不仅是东无的谋臣,也是户部侍郎,负责江南地区的赋税征收。他?与东无勾结
已久,跟着东无做过不少?贪赃枉法的勾当。
张炯之恳切地希望,东无能够早日登基。他?尽心尽力,只为辅佐东无夺取帝位,待到东无大业稳固,他?也搏出了一份拥戴之功。
东无端起一杯茶盏,又用?杯盖拨了拨茶叶。他?一言不发,显然是不满意张炯之略带犹豫的语气。
张炯之连忙断定:“太后、方谨、华瑶这三?人专权擅势,祸国?乱政,都?是弑君篡位的逆贼!昨天傍晚,皇帝传召杜兰泽入宫,皇帝突然驾崩,与杜兰泽脱不开干系。杜兰泽伺候过华瑶和方谨,又被太后留在了宫里,据此可知,华瑶、方谨、太后根本是同一路货色,她们已有叛乱之心,已负逆天之罪,当为天下人所共诛!!”
他?的语调慷慨激昂:“微臣斗胆,恳请殿下以?国?事为重,剿灭逆贼,统一乾坤,继承皇帝之位,开辟圣明之世,臣等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此话一出,众多谋臣异口同声?:“恳请殿下以?国?事为重,剿灭逆贼,统一乾坤,继承皇帝之位,开辟圣明之世,臣等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话音落罢,议事厅内一片寂静,没有一丝嘈杂的声?息。
东无放下了茶杯。他?淡淡地说?:“我决心恢复朝政清明,光耀祖宗之社稷,开创中兴之基业。诸位爱卿追随我多年,皆是大梁朝的一等功臣,平身,赐座。”
众人暗暗地舒了一口气,默默地坐到各自的位置上。他?们都?明白过来?了,从今天开始,东无不仅是他?们的主子,也是大梁朝的下一任皇帝。
距离东无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位武将,名叫“迟光建”。他?略微躬背,以?示敬畏之意,不敢在东无的面前坐直身体。
迟光建的老家在沧州,他?是土生土长的沧州人,也曾在战场上领兵杀敌。他?原本效忠于沧州军营,甚至与凉州官兵协同作战过。
后来?,他盗取了沧州府库的存银,皇帝震怒,派出镇抚司高?手将他?收押,他?差一点死在监狱里。
东无把他?从监狱中救了出来?,使他?重获新生。
他?在沧州时,无家无室,无亲无故,只因?他?相貌丑陋、举止鲁莽,他?中意的贵族小姐都不愿与他结亲。
他?来?到京城以?后,东无赐给他?十个妙龄女郎。如今他?妻妾双全,膝下有儿有女,他?当然感激东无的浩荡皇恩。
相比之下,方谨很少会把女人赏赐给功臣,华瑶更是在秦州严令禁娼,单从这一点来?看,方谨和华瑶的“格局”就不如东无。
迟光建对东无死心塌地。他?愿意为东无牺牲一切。哪怕东无命令他?杀了他?的妻妾儿女,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迟光建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转头看向东无:“启禀殿下,沧州昨日发来?急报,二十万敌军压境,准备攻打虎牢关。这要是真打起来?,虎牢关就守不住了。”
沧州的虎牢关,乃是沧州的边陲要塞,也是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二十万敌军一旦攻破虎牢关,沧州的局势就是十分危急了。
东无泰然自若:“沧州战况,全在我意料之中。太后向沧州边境调粮,敌军对粮食垂涎三?尺,敌军此次出兵,只为抢夺粮道、劫掠粮草。”
迟光建听出了东无的言外之意。他?附和道:“前几年,羌国?、羯国?旱灾频发,也闹起了饥荒。那些?蛮夷看见粮食,就像饿狼看见了一块肉,既不要脸,也不要命了,只知道往上扑了。”
户部侍郎张炯之也搭了一腔:“太后突然往边境调粮,真是不顾大局、不识时务。她一个久居深宫的女人,最欠缺深谋远虑……”
东无打断了张炯之的话:“太后年事已高?,不足为虑。”
张炯之改口道:“请殿下立刻布局,诛杀华瑶和方谨。”
东无仿佛预见了方谨的死状。他?下令道:“迟光建,率兵五千,直奔京郊,收容御林军的残部。”
御林军的内乱持续了四个多月,御林军三?大军营分崩离析,不少?兵将自认为是罪臣,不敢再为朝廷卖命。此时,东无派遣迟光建去招揽他?们,便是绝佳的策略,只因?迟光建也曾是负罪之人,他?明白流亡的兵将需要什么。
迟光建领命告退。
东无又调派了一群武功高?手,让他?们埋伏在公主府的周围,既是为了试探方谨在京城的兵力,也是为了震慑方谨的党羽。
除此之外,东无也对京城、沧州重做了一番布局。
北方战况、朝野时势,皆在东无的掌控之中。
东无不仅要铲除华瑶和方谨,还要占领羌国?和羯国?的土地,肃清凉州和沧州的军营,夺取北方各省的兵权。
他?假意与羌国?、羯国?结盟,又挑起了沧州的战火,借此消耗沧州、凉州的兵力。天下已成瓜分之势,他?会等到合适的时机,独掌大梁朝的权柄。
他?语声?平缓地说?:“华瑶的势力,也该清理了。”
张炯之立刻应声?:“殿下原先也说?过,华瑶的势力之大,发展之快,出乎朝臣的预料之外。若要剿灭华瑶一党,必须先从凉州入手。”
东无早有计划。他?毫不避讳地宣告:“沧州局势危急,凉州会派兵支援沧州。凉州自顾不暇,再无余力与秦州联合。”
东无还有一条毒计没说?出口。
东无曾在南方各省遍寻名医,不仅是为了给皇帝治病,也是为了研制毒药——专门?毒杀绝世高?手的毒药。
武功高?手的身体极为强壮、极为健康,远远胜过普通人。
所谓的“绝世高?手”,境界更是登峰造极,几乎是百毒不侵、百虫不沾。
比如谢云潇,他?的武学境界至高?至圣,寻常毒药奈何不了他?,蛊虫也会被他?的内力融化。
若要毒害谢云潇,必须大量收集世间至毒至绝的毒物,辅以?硫磺、硝石、朱砂、鸩羽,经过整整两年的精细提炼,才能制造出一小瓶。
这一小瓶毒药,名为“绝杀”,已被东无收入囊中。
东无打算用?“绝杀”毒死谢云潇。
如果?谢云潇死了,镇国?将军又会经历一次丧子之痛,凉州战场凶险异常,镇国?将军心力交瘁,大概会重病身亡。
华瑶与凉州的盟约难以?继续,启明军的军心大乱,东无便有机会活捉华瑶。
他?会砍断华瑶的手脚,将她圈禁在皇宫里。
他?也曾轻视过华瑶,只因?她天性活泼开朗,人人都?觉得她很可爱,他?也觉得她只会讨人喜欢,却没半分威仪,又怎能威慑众臣?
但她终究是长大了,她也有她的运筹决策。
过去的半年里,华瑶所向披靡,屡战屡胜,秦州的臣民崇敬她,如同崇敬一位神女。
华瑶立身处世十分豁达,真有几分神性,无论落到怎样的境地,她从来?不会自暴自弃。
正因?如此,东无很想?活捉她、囚禁她、凌虐她,让她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卑微地匍匐于他?的脚下。
这般残忍的念头,早已扎根于他?心中,如今偶然想?起来?,也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他?再次下令:“传信给司度,我送他?一份厚礼。”
第156章 细雨微寒 “你还记得我的姐姐华瑶吗?……
东无派人?给司度寄了一封信,信中说明,皇帝已死,司度若要求生,只?能与东无合作。
时?至今日,司度与华瑶势同水火。司度散播了不少诋毁华瑶的谣言,华瑶必定会想?办法除掉他,而他的靠山只?有皇帝。
靠山轰然倒塌,司度又该何去何从?
朝政大权已被太后把持,比起?司度,太后更宠信华瑶。皇帝留给司度的武功高手,也?将被太后调回京城,司度怎会甘愿坐以待毙?
此时?,东无拉拢司度,就是赏了司度一条活路,司度断然不会拒绝。
东无与司度结盟之后,东无会派遣一支精锐部队,潜入司度率领的流民队伍之中,等候谢云潇出现,隐蔽地刺杀谢云潇。
倘若谢云潇迟迟不露面,那就杀了秦三或者许敬安——这两位武功高强的女?将军,堪称是华瑶的左膀右臂。
东无对自己的布局感到满意。
这种满意也?是淡漠的、沉静的、未达心底的,东无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手上还拿着?那一瓶名为“绝杀”的毒药。
他的指尖抵着?瓷瓶,轻轻地刮蹭了一下。
在他的计划执行之前,他还想?找出一位绝世高手,亲身试验“绝杀”的毒性。
东无曾在囚犯的身上施用过“绝杀”。
那些囚犯死得很快,也?死得很痛苦,但他们毕竟不是绝世高手,他们的武功远不如谢云潇。
倘若谢云潇中了“绝杀”之毒,经过多?少个时?辰,谢云潇才会毒发身亡?
这个问题的答案,关系到东无的后续措施,东无决定探究明白。
东无又与谋臣商量了半
晌,妥当地料理各项事务,这场会议就结束了。众多?谋臣依次退下,除了东无之外,议事厅内空无一人?。
直到这时?,东无才传召了若缘。
若缘虽是东无的妹妹,吃穿用度还不如东无的奴仆。她贵为当朝五公主,却没有半分体面。如果东无要杀她,她也?只?能引颈受戮。
若缘忐忑不安,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她缓慢地走在廊道上,像是走上了一条黄泉路。
大概一个时?辰之前,若缘收到了东无的命令。他传唤她到府上来议事,但他并未说明,他要与她商量什么事。
若缘隐约猜到了一点端倪。她也?想?好?了,自己应该怎么应对。纵然她有万全?准备,她的心里还是很害怕。
她的皇兄,高阳东无,泯灭人?性,丧尽天良。她凭什么和他周旋?她要比他更谨慎,才能在乱局中找到一丝生机。
少顷,若缘走到了议事厅的正门之外。
她定了定神,跨过门槛,步履缓慢地走向东无。尚不等他开口,她已经跪在了他的脚边,极恭顺地磕头行礼:“参见皇兄,叩请皇兄万福金安。”
东无并未回话。他正在翻阅一本折子,仿佛没听见若缘的声?音。
若缘的额头紧贴地板,双手叠放在头顶上。她长久地保持着?跪姿,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除了疲惫,她还感到屈辱,无从发泄的屈辱。
她脑海里的思?潮翻涌着?,海浪一般咆哮着?,到了最后,只?剩下“权力”两个字。
权力,权力,她强烈地渴求权力。
东无忽然说:“我向来看?不惯自作聪明的人?。”
这一瞬间,若缘听出了东无的嘲讽之意。
她顿时?明白了一切。
她急忙解释:“皇兄,请您宽宏大量,原谅我的冒失,我不是故意隐瞒,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您日理万机,我不敢耽误您的大事,在我还没了解清楚之前,更不敢轻易地做出决断……”
她语无伦次,说到后来,甚至带上了一点哭腔。
东无的鞋底微抬,照着?她的肩膀狠踹了一脚。
她又摔倒在地,嘴唇被鲜血浸透了,疼痛锥心刺骨,痛得她遍身麻木。
她反而收住了哭腔,凄然地笑着?:“皇兄,求您脚下留情,你要是真杀了我,我的这一番经历,只?能说给地底下的阎王听。”
她屏住呼吸,疼痛似乎减轻了几分。
她突然发现,疼痛并不可怕。她所畏惧的,并非疼痛本身,而是疼痛带来的后果,最严重的后果也?就是一命呜呼,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想?通了这一点,她便从自怜自艾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她逐渐冷静,心境也?变得平稳了。
若缘抬起?头,仰视着东无:“上个月,我给皇后请安,明仁宫的奴才看?不起?我,对我推推搡搡。我无法忍受,便在明仁宫大闹一场,皇后震怒,罚我在宫门外跪了两个时辰。恰在那个时?候,我听见,明仁宫有人?议论萧贵妃,还有人?说,萧贵妃的骨灰被洒在了京郊的静海寺。我手头正缺钱,家里的生计难以维持,我惦记上了萧贵妃的陪葬品。”
东无仍未接话。他漠然地看?着?她。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任凭东无如何审视,她也?没流露出一丝胆怯。
她平静地叙述道:“十多天前,趁着?月黑风高,我去了一趟静海寺,确实捡到了金银细软,还遇到了两个武功高强的和尚。他们一个叫宏悟,一个叫观逸,我尚未查清他们的来历,就没有及时?向您禀报。”
她对东无撒谎了。
事实的真相是,若缘与皇后搭上了关系。
皇后告诉若缘,萧贵妃的坟墓位于静海寺。如果若缘胆子够大,就去静海寺蹲守一段时?日,总能碰见萧贵妃的旧部。
若缘按照皇后的指示,常在夜间徘徊于静海寺周围。
果不其然,若缘见到了萧贵妃的旧部,其中有几个人?,显然是萧贵妃的忠仆。
若缘及时?亮明身份,还说自己愿意帮助他们调查萧贵妃的真正死因,他们原本与皇宫失去了联络,心情又是很焦急的,听见若缘的那一番话,便也?同意配合若缘。
他们出钱,若缘出力,各有所求,各得所报,一来二去,若缘认识了他们的头领——此人?名叫岳扶疏。
岳扶疏是一位学识渊博的谋士,原先?效忠于高阳晋明,后来他在虞州遭受了火灾,他的半张脸都被烧焦了,似乎还中了一种奇怪的毒药。他浑身肌肉僵硬,口不能言,脚不能行,只?能在纸上涂涂画画。
医师都说,岳扶疏的寿命不到一年。
他一个将死之人?,竟然还有夙愿未了。
他告诉若缘,他一定要杀了华瑶。
若缘并不清楚岳扶疏与华瑶的仇怨。
不过,若缘也?希望华瑶死于非命。在她心底的最深处,还有一种隐秘的期盼——倘若她的兄弟姐妹都死光了,她就能坐上皇位了。
岳扶疏察觉了若缘的心声?。他向若缘保证,他愿意与若缘互惠互助,为显诚意,他送给若缘三千两白银,这是晋明留在京城的遗产。
若缘不再?贫困潦倒。她接受了岳扶疏的资助,还想?借用岳扶疏的人?脉。
据她所见,岳扶疏经常被病痛折磨,但他的神智依然清醒。他的身边还有两位得道高僧,一个年老,一个年少。
年老的名为“宏悟”,正是传说中的“中原第一高手”,宏悟禅师。
年少的名为“观逸”,他是宏悟禅师的徒弟。他之所以留在岳扶疏的身边,只?是因为,他觉得,岳扶疏身中剧毒,与他有关。佛门讲究“因果相连”,他造下了恶因,就要承担苦果。
若缘跟他们打交道,仅仅是为了谋取他们的钱财、观察他们的武功招式。至于他们的恩怨情仇,若缘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此时?,东无又问:“你与宏悟禅师有几分交情?”
若缘连忙说:“皇兄要是想?传召他,我给他写封信,他便会来拜见您,绝不敢让您久等。”
东无道:“倘若他来迟了,你的骨灰也?会落在静海寺。”
若缘道:“请皇兄放心,今日午时?之前,宏悟禅师一定会赶到您的府上。”
话虽这么说,若缘与宏悟禅师却无任何私交。但她知道,宏悟禅师以慈悲为怀,以仁善为念,只?要有人?向他求助,他就不会放任不管。
午时?将至,若缘正站在一座水阁凉亭之中。
夏日炎炎,天气十分闷热,风也?静止了,湖水无波无澜,凉亭热得像个蒸笼,若缘仍然面不改色。她捏着?一柄绢纱团扇,扇面遮挡了她的半张脸。
她抬头,放眼望去,湖光水色一片朦胧,游鱼顺流而去、逐影而来,她沉浸于短暂的宁静,几乎忘记了她已陷入何等艰难的境地里。
正当她出神之时?,东无的侍卫来传信,宏悟禅师与观逸禅师双双现身了。他们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装扮得如同贫民,却给东无递交了拜帖。
东无将在议事厅接待他们。
若缘得知这一消息,毫不意外。她原本不愿牵涉其中,可是东无派遣侍卫来找她,她便不能袖手旁观,还要赶回议事厅,与宏悟、观逸接洽一番。
她匆匆忙忙地上路了。直到此时?,她还不明白,东无为何召见宏悟禅师?
她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她并不担忧,也?不惊恐,如果东无顺着?宏悟禅师的线索,查出了她近日以来的举动,她就立刻认罪伏法,绝不狡辩一字一句。
这么一想?,她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甚至有一点想?笑了。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越笑越高兴,越笑越开怀。她蹦蹦跳跳地奔跑着?,就像一只?野狼,正在辽阔的草原上飞驰,飞往一个无忧无虑的地方。
她的心脏渐渐空虚,却又充满矛盾。她极度地贪慕权势,又极度地渴望自由,世间难得两全?其美?之事,唯有仇怨是无穷无尽的。
距离议事厅还有一里路程,若缘自然而然地放慢了脚步,忽地听见一阵刀剑撞击之声?,刚猛无比,恍若雷鸣。
她略一驻足,凝目远眺,前方十丈远之处,东无率领上百名侍卫,正与宏悟禅师交手,他们竟
然打起?来了!
缺乏前因后果,若缘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与宏悟禅师相识半个月,第一次亲眼见识他的武功。
他的身法精妙绝伦,亦如武神再?世,若缘根本看?不清他位于何方,只?是隐约瞥见破烂袈裟的一点颜色。他手持一把重达百斤的禅杖,禅杖与刀剑相碰之时?,火花爆燃,烟尘腾空,震得天崩地裂。
战场上的地雷火炮也?不过如此。
宽约七尺的大树栽倒了,枝叶也?被点燃了,火光向着?四处蔓延,附近的琉璃瓦、翡翠台、白玉廊、青石墙都沾上了一层烟灰。
东无也?没想?到吧,在这世间,还有宏悟禅师这样的高手,武功远胜于他。他率领一百多?名侍卫围剿宏悟禅师,竟然也?没占据优势。
若缘还在幸灾乐祸,却见东无登上了一座高台。
东无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又倒出了瓶中毒液,仔细涂抹于剑刃。而后,他运足内力,急速一闪,不过片刻之间,他的行迹消失殆尽,仿佛人?间蒸发了似的。
若缘顿时?毛骨悚然。
方才,她低估了东无的城府。
如今,她只?怕宏悟禅师也?不是东无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