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潇当机立断:“你中毒了,我去喊太医。”
祭坛之下,鼓乐齐鸣,祭祀典礼声势浩大,顾川柏几?乎听不见谢云潇的声音。他呢喃道:“我自己?服毒了。”
谢云潇转身就要离开:“你何必如此?。”
谢云潇只想尽快宣召太医,顾川柏一把拦住了谢云潇。众臣仍然跪在地上,无人知?道谢云潇与顾川柏的争端,顾川柏声线颤抖:“我也……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我忘不了,半年过去了,我还是忘不了……日日夜夜,永无解脱……”
顾川柏死?死?盯着谢云潇:“你不会明白……你的妻子还在世,你和她情深意切,你岂会明白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一想到方谨就痛不欲生!成王败寇,你和华瑶是王,我和方谨是寇!我至今还不知?道方谨究竟是被羯人杀了,还是被你们害死?了?两军交战之时,你们是何居心?!”
谢云潇怒火中烧:“战场上兵将九死?一生,你对?此?一无所知?,别再大放厥词。”
“我就问你一句!”顾川柏紧抓着谢云潇的衣袖,“究竟是羯人毒死?了方谨,还是华瑶谋害了方谨?”
谢云潇毫无犹豫:“是羯人。”
顾川柏浑身肌肉紧绷,痛苦难忍,双耳都出现了轻微耳鸣。他仍未放开谢云潇的衣袖:“你对?天立誓,若有半句虚言,你不得好死?……”
这句话还没说完,谢云潇打断道:“你嘴里血流不止,毒性已经侵入五脏六腑。你应该坐到地上,镇定心神,以防毒性蔓延全身,”
谢云潇身影一闪,只因他轻功太过高?深,无人看清他去往何方,顾川柏却知?道他是去找太医了。他宁愿中断祭祀典礼,也要救人一命。
顾川柏反倒觉得讽刺,换做是顾川柏看见谢云潇毒性发作,顾川柏不一定会施以援手。他依旧憎恨华瑶,憎恨谢云潇,更憎恨方谨不辞而别。
过去这半年来,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半年,他饱受回忆煎熬,半疯半癫,几?乎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他一会儿是揭下皇榜的状元,一会儿是怀抱公主的驸马,过往人生还不到三十年,他已经精疲力竭。
但他又不愿承认自己?意志消沉,他照常吃饭,照常睡觉,在家里扮演一个正常人,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早已病入膏肓。他的姻缘、仕途、才学、名望化为乌有,身体一天比一天更虚弱,这一副血肉之躯,他也不想再要了。
疼痛深入骨髓,他自言自语:“你当时也有这么疼吗?”
若缘扯了扯琼英的衣袍,小声说:“姐夫疯了。”
琼英也发现了顾川柏身中剧毒,但她不愿牵扯是非。她试探道:“姐夫?”
远在三十丈之外?,华瑶隐约听见了响动。她闻到风中参杂的血腥味,心中大惊,她猜到了顾川柏会大闹一场,但她没料到他竟然会服毒自尽。她根本不相信他会选择自尽。他在公主府上备受折磨时,偶尔会说他想重回顾家,如今他心愿已了,为什么还要自寻短见?
华瑶立即停止念诵祭词。她走下祭坛,传令礼官代为念诵,这在祭祀典礼上也不罕见。
此?时顾川柏身形摇摇欲坠,镇抚司几?名侍从?察觉不对?,把顾川柏扶了下来。顾川柏尚未站稳,竟是一头撞向石柱,镇抚司侍从?再次拦住顾川柏。
顾川柏使尽全力,转向东南陵墓,放声大喊:“高?阳方谨……高?阳方谨!!”
他口吐鲜血,双膝一软,“砰”的一声,跪倒在地上,魂断气绝了。
第259章 做牛马苍生 天成元年
顾川柏身体倾倒,仰卧在台阶之上,群臣哗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顾川柏叫了几声“高阳方谨”,那声音从远处传来,悲怆沉痛,透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响彻天地之间。
众人正在窃窃私语,谢云潇领着太医赶到了。
这两位太医都是德高望重的名医,年过六十,还?有一副强壮身体。他们二人不仅医术高强,还?修炼过上乘武功,真如世外高人一般,飞身而来,迅速落到了地上。
顾川柏的侍卫大叫道?:“请太医快来救命!!”
白?玉台阶上鲜血淋漓,全是从顾川柏口中流出?的鲜血,殷红刺目。两位太医跪了下来,稍作诊断,就说:“殿下悲痛过度,当众昏厥了。”
谢云潇能听?见十丈之内一切声息。他可以断定顾川柏去?世了,太医明知顾川柏已不在人世,却只说顾川柏昏过去?了,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皇族的体面吗?
内阁次辅赵文焕匆忙登上祭坛台阶。他只是个文臣,腿脚不及武官轻便灵活,但他脚步飞快。他撩起绯红官袍,跪在顾川柏身旁,断言道?:“殿下对庄敬公主情深意重,今日?殿下触景伤情,怕是伤到了心?肺,殿下的病情万万拖延不起,还?请太医院立即把殿下送回?京城救治。”
“庄敬”是太皇太后亲封的方谨谥号。赵文焕的动作虽然慌乱,礼节还?是一丝不漏的。
两位太医听?见赵文焕的一番叙述,不禁也对赵文焕升起敬佩之意。
赵文焕为什么能坐稳内阁次辅的位置?这就是他的本事。他反应敏捷,临危不乱,处处为皇帝着想?,时?时?为皇帝分忧。他只说了短短一句话?,就把顾川柏服毒自尽的惨状轻轻揭过了。
顾川柏既是方谨的驸马,也是绍州顾家的长?公子。自从方谨去?世之后,顾家对华瑶投诚了。除了顾川柏之外,顾家上下几百人,不论在朝在野,都对华瑶忠心?耿耿。
顾川柏不愿出?席皇族典礼,他家里的长?辈却盼望他出?门交际,只要他在皇族典礼上露面了,京城权贵就会知道?,皇帝对顾家的恩宠一如既往,顾家还?是大梁朝数一数二的世家,以此保全整个家族的体面。
可惜顾川柏自己想?不开,落到这般地步,太医也救不了他。那两位太医悄悄叹息一声,又用银针扎入顾川柏的几处穴位,他脸上浮现出?淡淡红润色泽,竟像是一个活人。随后,太医合力搬动顾川柏,把他送入一辆马车。
从始至终,华瑶都没有出?声打断太医,太医就明白?了华瑶的意思。他们在宫里当差多年,见惯了大风大浪,自然懂得如何应对。
太医与顾川柏一同离开了。
天高云淡,苍茫大地上旌旗飞扬,旗面拍动旗杆,撞出?“刷刷”的声响,华瑶恍然回?过神来。她正站在权力的高峰上,她身边还?有很多聪明人,凡事不需要她费心?,无数人会为她出?谋划策,处理善后事宜。
华瑶冷静下来。她继续主持祭祀典礼,众臣又跪在了祭坛之下。
半个时?辰之后,祭祀典礼结束,华瑶率领众人返
回?京城。
当天傍晚,顾家的家主赶来皇城,把顾川柏留存的一封遗书献给了华瑶。华瑶看完遗书,亲自去?了一趟宗庙,此处有一间宫室,修建得富丽堂皇,供奉着方谨的牌位。
案台上灯烛闪动,香烟缭绕,华瑶跪在蒲团上,手?里拿着一双白?玉雕成的占卜工具,形状像是两只竹笋,名叫“杯筊”,分为正反两面。
华瑶在心?里默默问了一句:“姐姐,顾川柏在凤山皇陵服毒自尽了,我看过了他的遗书,他想?与你合葬。姐姐,你同意吗?”
华瑶把杯筊抛向空中,片刻之后,两个杯筊落到地上,全是反面。
华瑶又连续投掷了两次,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两个反面,这意味着方谨断然拒绝了顾川柏。
华瑶忍不住又问:“姐姐恨我吗?”
她再次抛出?杯筊,“啪”的一声脆响,玉石撞击金砖,她看见了答案,不恨,竟然是不恨。
她一向不信鬼神,此前她从未做过“掷杯筊”这种事,今日?不过是心?血来潮。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解释这种巧合。她放下杯筊,缓步走出?了宗庙正门。
方谨的墓室位于凤山皇陵,建造得十分精妙,暗设了重重机关。墓室正中央是方谨的棺材。她本人躺在水晶棺里,这水晶馆的外层嵌套着三座棺椁,里层是紫檀木,外层是精炼钢铁,檀木与精铁之间灌入水银密封,剧毒无比。
这样?复杂的一间墓室,一旦关闭,就不可能再打开了,顾川柏注定不能与方谨合葬。
七天后,顾川柏的死讯传遍了京城,太医说他的死因是心?病。依照大梁律法,他的棺材也葬入了凤山皇陵,不过与方谨的墓室相隔甚远。
顾川柏下葬后不久,坊间流传出?不少风言风语,都与顾川柏有关。三四个月之后,京城官民?渐渐淡忘了顾川柏,全城上下,几乎无人再议论他了。偶尔有几人记起他的声名,不禁感叹道?,昔日?名满天下的大才子,来日也只是一具白骨、一杯黄土。
秋去?冬至,京城下了一场小雪。
年关将?近,朝廷各部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更改年号的各项事宜。
大年初一当天早晨,积雪融化,晴空万里,大梁国正式改年号为“天成”,至此,华瑶就是一国之主天成帝。
两年前,华瑶在秦州设立了铸币厂。秦州汇聚了许多能人异士,技艺超凡的工匠也不在少数,经过两年的改良、打磨,秦州生产出?来的钱币流通价值极高,制造工艺极难,包括铜币和银币在内,民?间匠人几乎不可能仿制成功。
这种钱币,名叫“天成通宝”,在天成元年正月十号,由京城官府正式发行,短短一个月之后,成效显著。“天成通宝”在市面上流通广泛,京城的钱货买卖更频繁了。百姓上缴了私铸的钱币,按照官府设定的比例,兑换“天成通宝”,户部和盐铁局又把民?间私铸的金、银、铜币运到秦州铸成新币,这一来一往之间,秦州和京城的商业更?是兴旺发达。
天成元年春天,华瑶一心?扑在钱法和税制上。由于“天成通宝”试行效果很不错,她又在永州、虞州、京城三个地方开设了新的铸币厂。同时?,永州造纸厂也传来好消息,经过永州工匠不断改良,造纸厂能生产出?一种轻薄草纸,虽不及宣纸平滑光洁,却胜在价格低廉、原料简单,平民?百姓也能买得起。
开春以来,大梁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
今年的“耕藉礼”也与往年不同。所谓“耕藉礼”,是每年春耕之前,皇帝本人亲自在京城一块农田里演习耕种,为期一天,显示皇帝对农业的看重。这个规矩从西?周流传下来,已有上千年之久。
自从昭宁帝病重之后,大梁国的耕藉礼就暂停了,今年华瑶又要去?耕田了,官府允许百姓在远处观礼。
行礼当天,华瑶起了一个大早。天还?没亮,她已经下地干活了。
这一块田地约有一亩大小,名叫“圣田”,是华瑶的老祖宗亲自开辟的。老祖宗还?留下了一句话?,大梁国历任皇帝,除了重病卧床的病秧子,其余人等,必须在田地里老老实实耕种,不得偷懒。
偌大一亩田里,只有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众多官员都站在田埂上,观望华瑶和谢云潇勤勤恳恳做农活。
华瑶推动铁犁,把田地里的泥土全部翻了一遍。她力气大,干活也快,还?有闲心?和谢云潇说话?:“好多人在看我们。”
谢云潇抬头望去?,这一亩田的四面八方,站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更?远处的街道?上,又聚集了不少平民?百姓,可谓是人山人海,人潮涌动。
镇抚司和拱卫司一同维持秩序,人群也并不喧闹,谢云潇轻声问:“耕藉礼什么时?候结束?”
华瑶挥动锄头:“等我忙完以后。”又小声说:“你看天色,还?早着呢。”
谢云潇又问:“你累不累?也许可以把农活全交给我。”
华瑶看了他一眼:“这么多人盯着我们,我一点?懒都不敢偷。”
谢云潇笑了笑,不再说话?。他拎着一只竹筐,在田地里挑拣杂草。他想?到了自己和华瑶在永州逃难时?,也曾在山上挖过野菜,从荒废的农田里捡来萝卜和生姜,熬成鱼汤,一人一口喝完了。
翻过了田地泥土,除去?了杂草害虫,华瑶开始播种了。她把小麦的种子一排一排种下去?,谢云潇提着一桶水,不紧不慢追随她,她随手?从水桶里舀出?一瓢水,浇到田地上,半个时?辰之后,她终于耕种完毕了。
晌午已过,华瑶扶着锄头,长?舒一口气。她站在田野之间,精神恍惚了一瞬。她并不觉得疲惫,她平日?里吃得好,穿得好,又经常练武健身,体力远比佃农强得多。若要让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耕种,她也是无法忍受的。那佃农的生活究竟有多苦,可想?而知。
“耕藉礼”大功告成,众多官员赶来恭贺华瑶,华瑶的目光穿过众人,落到了工部尚书邹宗敏的身上。
邹宗敏打了一个寒颤,连忙道?:“恭贺陛下,耕藉礼成,农神必会保佑大梁国五谷丰登……”
华瑶只问了一句:“沧州和永州的城镇重建得怎么样?了?”
邹宗敏躬身弯腰:“托陛下的鸿福,沧州和永州……都建好了,百姓安居乐业,今年春天也能有个好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