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by素光同
素光同  发于:2025年01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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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瑶道:“岱州、凉州、西潭、兴庆这四个省份,我也势在?必得?。”
沈希仪道:“殿下与凉州已经结盟,岱州不敢违抗您的命令。西潭和兴庆兵力薄弱,只要占领了康州,西潭和兴庆自然会归顺。”
华瑶转过身,看着沈希仪:“我们必须尽快攻占康州全境,稳定时局,安抚民心,与百姓共享太平之福。”
沈希仪听出了华瑶的话外之音。她连忙道:“微臣愿为您献计效力。您贵为天下之主,天下人终将臣服。”
华瑶的目光一转,又望向了金曼苓。
金曼苓微微躬身,姿态格外恭敬。她比华瑶年长四十岁,又没有内力护体,鬓角的头?发已是一片花白。她弯腰时,华瑶还看见?她的头?顶有一点秃了。
华瑶曾经有过很多老?师,其中一位女老?师也是秃头?。那位女老?师总是尽职尽责、尽心尽力地辅导华瑶,那时候华瑶年纪还小,不知不觉中养成一个习惯,当她见?到略微秃头?的女性长辈,她的心里会生出一种微妙的亲切感。
华瑶双手背后,沉声道:“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金曼苓又把身子站直了,说话的语调缓慢而清晰:“殿下在?秦州建功立业,拯救生灵之苦,匡扶社稷之重,固然是明君圣主,臣民恭敬而顺服。殿下入主秦州已有半年,这半年来,殿下励精图治、任贤用能,不少?城镇恢复到了原状,百姓的衣食住行又有了保障。”
金曼苓进谏的方式,也很像华瑶的老?师,欲抑先扬,欲贬先褒,华瑶从小就听惯了,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因而,华瑶平静地回应道:“有话直说。”
金曼苓分?外恭顺:“微臣有感而发,还请殿下海涵。”
随后,她又说:“百姓聚居的村庄城镇,修建了不止一座哨岗。贼兵行凶作乱,岗卫便会敲鼓,附近的哨岗也会一同?敲鼓,鼓声传得?很远,如同?边境的烽火狼烟。启明军及时出兵,可把贼兵一网打尽。微臣有幸见?识过三次,深感殿下治军严明、用兵神妙,秦州百姓得?以安享太平。”
华瑶点了一下头?。她还是很喜欢听别人夸赞她。
然而,金曼苓话锋一转:“上个月初,微臣从岱州出发,前往秦州宛城。踏入秦州地界之后,微臣路过四座大城、十六座县城、乡镇二?十七处、村庄六十五处。十分?之三的村镇已被?叛军焚毁殆尽,方圆百里荒无人烟,作坊变成了空坊,良田也变成了荒田。”
厢房里寂静一瞬,阳光似乎也暗淡了。
金曼苓直言不讳:“殿下剿灭了叛军,微臣钦佩之至。美中不足之处,便是叛军遗留的问题,至今未能彻底解决。”
时值夏末初秋,微风吹进窗来,隐约有些凉意。
沈希仪双手揣进衣袖,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她与金曼苓对?视,柔声道:“金大人刚来秦州不久,您有所不知,叛军在?秦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致使数十万人伤亡、数百万人流亡。重建秦州之事?,不可能一蹴而就,仅仅是人口流失这一项,便要至少?十年,才能恢复元气?。”
金曼苓微微一笑,言辞仍是十分?温和:“沈大人说得?极是,若要恢复元气?,还得?做长久打算。依臣浅见?,除了人口流失、耕田荒废,微臣所担心的,正是钱法与税制。”
她一提到“钱法与税制”,华瑶就猜到了她的意图。
华瑶走向一把木椅,端端正正地坐好,又吩咐道:“你们都?坐下来吧,我们一同?商量商量。”
在?华瑶的注视下,那三位近臣都?坐到了她的附近,环绕在?她身旁,如同?众星拱月一般,默默地拥护着她。
华瑶不禁自信满满。她略一思索,发话道:“以宛城为例,目前市面上流通的钱币,大约有七种样式。官府敕造的钱币并不多见?,流通最广的钱币,大多是民间私铸的。”
华瑶这么一说,沈希仪和白其姝也都?明白过来了。
白其姝叹了一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近些年,民间私铸盛行,钱法越来越混乱了。秦州的私铸情况尤其严重,比凉州、岱州、沧州都?严重的多,根源大概在?晋明身上。晋明贪得?无厌,拼命搜刮民脂民膏,他的库房里堆满了金山银山,民间的金银不够用了,百姓也就只能私铸了。”
华瑶忍不住批评道:“晋明此人,行事?太过莽撞,不明事?理,不计后果。”
白其姝附和道:“可不是么,秦州被?他祸害得?千疮百孔,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更不晓得?天高地厚了。”
此言一出,沈希仪也微微颔首。她仿佛又想到了什么,目光深深地望着华瑶,温言细语地喊了一声:“殿下。”
她略微靠近华瑶,送来一阵浅淡的莲花香气。
华瑶依然镇定:“怎么了?这里没有外人,你有话直说。”
沈希仪道:“民间之所以私铸盛行,还有另一个原因,官府敕造的银币和铜币,最初发行于兴平二?十四年,那是九十年前的旧事?了,兴平帝……”
兴平帝不仅是华瑶的曾祖母,也是华瑶最尊敬的祖宗之一。
沈希仪对?兴平帝也很推崇:“兴平帝改革币制,清查财政,世?家贵族败下阵来,
钱法也就疏通了。银币和铜币取代?了原先的货币,这在?当时,确实?是行之有效。而今,民间金银流通不足,仿制银币、铜币的技艺日渐精熟,官府想管却又管不住。”
华瑶承认道:“我也想过,等我平定了秦州,我会重铸货币,改革吏治与财政的弊病。如今钱法太过混乱,民间多有怨言,官府收税也不方便。”
沈希仪定定地望着华瑶,仿佛望进了华瑶的眼里。
华瑶与她对?视,她又说:“诚如殿下所言,钱法太过混乱,新币的价值又是一道难题。倘若新币的价值高于旧币,新币不易流通,百姓会私藏、甚至是融化?新币;倘若新币的价值低于旧币,新币倒是能流通得?更广、更快,官府的税收却会减少?,各项开支也会增加。”
金曼苓竟然十分?赞同?沈希仪的言论:“昭宁初年,官府敕造的银币含银量高,约有九成三。民间私铸一发不可收拾,又有不少?官币被?融化?,掺上铅砂,制成新钱,在?市面上广为流通。”
自从金曼苓来到宛城,沈希仪与金曼苓一向不和。
然而今天,沈希仪也顺应了金曼苓的政见?。
沈希仪补充道:“民间私铸的银币和铜币粗制滥造,百姓怨声载道,官府也无法解决这个难题。商贾富豪要么买田放债,要么藏金纳银,贫寒人家一旦缺钱,只能去借高利贷……利滚利,利增利,其实?也是人杀人,人吃人。”
沈希仪的语调越来越轻。她曾在?彭台县任职多年,彭台县当然也有富户放贷、贫户借贷,她亲自处理过相关纠纷,当然也目睹过相关命案。
华瑶记得?,当朝太傅对?她说过,天下大事?,共有七件,铨选、处分?、财赋、典礼、人命、狱讼、工程。
这七件大事?的每一件,都?与货币密切相关。
华瑶已经下定决心,从今天开始,她便会指派官员、委派任务,修建铸币厂、锻造铸币机器,尽量在?三年内重铸货币,推广发行新版货币,联合票号、钱庄、当铺、账局,掌控天下财政。
如此一来,她赏给文武百官的财物,也无非是从她的一个口袋,转向了另一个口袋。
华瑶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后,她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华瑶感叹道:“秦州和康州的局势也是相似的,耕地荒废、工匠短缺,本地劳力不足,物产也不足。我准许凉州、岱州与秦州通商,但是,这并非长久之计。”
事?已至此,沈希仪不吐不快:“殿下,请您千万注意防范凉州。您与凉州结盟之后,凉州的矿产运到了秦州,秦州的钱财也送到了凉州。”
华瑶与凉州结盟之后,凉州、秦州互通有无。
凉州商船运来了不少?货物。他们把盐、铁、铜、煤交给华瑶,剩余的烟叶、茶叶、牲畜、药材拿去秦州的市场上售卖。秦州人也很欢迎他们,他们的货物往往不到三天就卖光了。而且,他们只收白银,不收银币和铜币。
华瑶若有所思。她对?凉州有些忌惮,但她很少?会显露出来。
经过一番考虑,华瑶从容开口:“你们不用担心了,我自有计较。启明军开垦了数万亩荒田,小麦和水稻都?快熟了,土芋的长势也不错。秦州的土地远比凉州肥沃,今年秋天,秦州一定有大丰收,各地粮仓都?能装满了,至于各类药材,我也会陆续补齐。我们有钱、有粮、有兵、有名望,威振四方,无人敢挡。”
金曼苓、沈希仪、白其姝三人纷纷称是。
白其姝还说:“那七个文官下场凄惨,秦州的读书人也该知道,殿下早已赢得?了民心,效忠殿下,便是顺应民心,晾他们也不敢造次。如今政局平定了,粮食也快丰收了,启明军势不可挡,真是喜上加喜。”
华瑶随口回应:“确实?。”
接下来,华瑶命令金曼苓草拟一份文章,详述如何改进货币,二?十天后交给她,又命令白其姝密切关注宛城的票号、钱庄、当铺、账局,近来宛城的贸易频繁,外地商队、本地富户的缴税记录都?是不容有失的。
金曼苓领命告退。
白其姝依然站在?原地。
等到金曼苓的身影彻底消失,白其姝才说:“殿下亲自召见?商人,这对?商人来说,真是前所未有的恩宠,他们死?心塌地拥护殿下,宛城商会的会长托我转告您,他想把自己的女儿和儿子献给您,求您收留他的一双儿女,这一双儿女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听见?白其姝的话,华瑶心里十分?震惊,面上仍是淡然处之:“有多美?”
白其姝诚实?地说:“也就还好吧。”
华瑶对?美人没什么兴趣,也没见?过比谢云潇更美的人。她原本还有些好奇,白其姝话音落后,她一点也不好奇了。
而且,平民百姓将她奉为神明,她也要展现?自己的神性。
现?如今,风流浪荡的名声,她是完全不想要的。
谢云潇出兵岱州期间,表哥多次邀请她深夜相见?,她一概回绝,甚至严厉地批评了表哥。
她不禁暗暗地夸奖自己,她真是行得?端、坐得?正,威风八面,两袖清风,简直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全天下最有风度、最有德行的公主。
华瑶沉默了一瞬。片刻后,她才吩咐道:“你帮我谢绝吧,我勤于政事?,无心玩乐。这一次就算了,我不追究,下一次,谁敢这么做,我一定会严惩他。”
白其姝道:“我明白了,殿下英明。”
言罢,白其姝也告退了。
这一间包厢之内,只剩下华瑶与沈希仪两个人。
华瑶拿起一只茶杯,亲手为沈希仪倒了一杯茶。
沈希仪毕恭毕敬:“多谢殿下抬爱。”
言罢,沈希仪端起茶杯,连口气?都?不带喘的,仰头?把茶水一饮而尽。
华瑶坐在?桌边,饶有兴致地打量她。
沈希仪似乎有些忐忑不安。她很少?与华瑶独处,尤其还是在?狭窄的包厢里。窗帘合拢了,光线更加暗淡了,她低着头?,不再与华瑶四目相对?。
华瑶突然问她:“你和方谨,究竟是什么关系?”
沈希仪呼吸一顿,却没回答。
华瑶缓声道:“你也知道,我很器重你。你才学渊博,性格坚韧,方方面面正合我意。将来我登基了,我会封你为左丞相,你的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的名声也会流芳百世?、传颂千古。”
沈希仪抬起头?来,只见?华瑶目光灼灼,正凝视着自己。她反问道:“殿下为何突然问起我与方谨的关系?难道殿下又对?我起了疑心吗?”
华瑶对?她笑了一下:“恰恰相反,本宫正想重用你,便给你一个坦诚的机会。”
沈希仪思虑再三,终于吐露道:“我的家乡在?朱原,我出身寒门,父亲是衙门的师爷,母亲是江湖卖艺人,也会使些三脚猫功夫。母亲嫁给父亲以后,便不再出门卖艺,我是家中独女……”
华瑶道:“你的父母,必定对?你寄予厚望。”
沈希仪道:“诚如殿下所言,父母省吃俭用,只为供我上学。我两岁启蒙,三岁读书,六岁时,能写诗词歌赋,也能解算术经义。”
华瑶并不惊讶。华瑶幼时早慧,文武双全,她开悟的年龄,甚至比沈希仪更早一些。
沈希仪接下来的话,倒是超出华瑶的意料之外。
沈希仪的情绪没有一丝起伏,只是在?就事?论事?:“我年少?时,去私塾上学,同?窗常常捉弄我。他们把我的书包剪烂,往我的衣服上泼尿水……”
华瑶十分?诧异:“尿水?”
沈希仪若无其事?:“他们的父母有财有势,老?师也不愿意管教他们。人之初,性本恶,缺乏管教的少?年,大抵如此,与禽兽一般无二?。”
华瑶明白过来了。沈希仪年幼时,相貌出众,才学超群,实?在?是引人忌恨。
沈希仪似乎不愿仔细回忆那段经历。她简略地叙述道:“后来,母亲砸锅卖铁,为我买了一个护卫。她比我大十岁,也有些三脚猫功夫,她每天陪我上下学,倘若有人欺负我,她会拿刀去砍那个人。她点到即止,从不伤人,恶人都?被?她震慑住了,我终是过上了清净日
子……我这才醒悟,恶人当道,欺软怕硬,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华瑶频频点头?。
沈希仪又笑了,华瑶也不知道她在?笑谁。
沈希仪双手握拳,真有一股狠劲。她笑着说:“我十八岁那年,已考取举人身份。县令年过六旬,还想娶我做续弦。他派了捕快,到我家来,给我家里人送礼,那礼物是鸡、鸭、鹅各六只,脖子上都?挂着喜字。我当着他们的面,拿出一把菜刀,把鸡鸭鹅活活砍死?了,砍得?血肉模糊、尸骨横飞。他们反倒害怕了,从那以后,再也不敢打我的主意。”
华瑶捧场道:“好,砍得?好!我要是你,我连县令一起砍了。”
华瑶语调轻快,立意坚决,当年的县令仿佛真的被?她砍了。
沈希仪心中积压已久的郁气?消散了些许。她平静地说:“二?十二?岁那年,我中了进士,任职于翰林院。同?院的一位编修,无凭无据,便怀疑我科举舞弊,时常对?我恶语相向。他言辞之粗鄙,也是翰林院的罕见?奇闻。”
华瑶蹙眉:“他叫什么名字?”
沈希仪如实?说:“六年前,他就死?了,死?于非命。”
华瑶毫不意外:“在?皇宫里,向来如此,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便会有人取走他的命。”

第160章 意阑珊 燕雨真的回来了
沈希仪为官十年,很懂得官场规矩,凡事要留三分余地,切忌与人推心置腹。
不知为何,今时今日,沈希仪与华瑶相处时,她的戒心消散了许多。
沈希仪诉说道?:“他死在家里,被人一刀捅死了。他唯一的仇家只有我,刑部官员怀疑我,要把我当作犯人审讯……”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你是?朝廷命官,又在翰林院任职,位列清贵之班,前途不可限量。刑部官员无凭无据,怎敢抓你去审讯?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
沈希仪道?:“我虽是?朝廷命官,却没有任何倚仗。当时朝廷党争已有端倪,翰林院编修之死,也不过是?各方争权的一个契机。我被卷入纷争,进退两难,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投靠三公主。”
原来如此,华瑶心想,沈希仪出身寒门,貌美才高,又是?年纪轻轻的清流之士,她的官场之路肯定很不好走,远比她的同僚更艰难些。
华瑶思索片刻,又忍不住问:“你为什么选中了三公主?你为官清廉,又有才学,也不愿意参与党争,为何不去投靠谢家?谢党的领头人,正?是?谢云潇的祖父,我与他打?过交道?,他也是?个清正?廉明的人。”
沈希仪原本打?算省略细节,她的心思却瞒不过华瑶。她哑然一笑,如实道?:“投靠三公主之前,我遇到了二皇子。”
她记起晋明的言行,不禁心生厌恶,不自觉地皱眉,拳头也握得更紧:“晋明满口污言秽语,他以此羞辱我,料定我不敢顶撞他。”
她的怒火一点即燃:“我恨他,恨得深入骨髓。倘若我有武功,我会立刻杀了他……”
华瑶捧起沈希仪的双手:“你别生气?,晋明失踪很久了,说不定,他早就被人杀了。多行不义必自毙,像他这样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华瑶振振有词,每一句话都?让人信服,沈希仪的杀气?也被她化解了。
沈希仪冷静下来,又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我与晋明势不两立,谢永玄帮不了我,我只能求助于?方谨。”
华瑶明白?了前因后果,又试探道?:“你的才学是?一等一的好,方谨一定很器重?你。”
沈希仪喃喃自语:“方谨救助了我,收用了我,对?我也有再造之恩。可我也只是?她的一个奴婢,低三下四?的奴婢。在她脚边,我长跪不起,跪得膝盖肿痛,几乎不能行走。”
沈希仪的双手还被华瑶握着,她只觉得,原本冰凉的双手,已被华瑶捂得温热。
她心头一软,无奈地笑了笑:“殿下,您与方谨截然不同。”
华瑶直视她的双眼,低声道?:“在你看来,我与方谨不同,在旁人看来,可不一定。我关心你、善待你、重?用你,只因你是?沈希仪,独一无二的沈希仪。我深知你的本性,你有才学,也有壮志,定会成?为一代贤臣。”
沈希仪怔了一怔。
她侍奉方谨时,确实是?低三下四?的,华瑶却说她独一无二。
她明明知道?,华瑶笼络人心的手段高超,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华瑶掌控。
沈希仪轻声道?:“方谨命令我为她出谋划策,我总是?遗漏一些细节,她以为我才学平庸,将我调到了秦州的彭台县。后来我做出了政绩,她想把我调回京城,晋明从中阻挠,我竭力?周旋,只为自保。”
华瑶放开了沈希仪的双手。
沈希仪抬手指天,万分诚恳:“我指天发誓,方才所说,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华瑶的语气?分外温和?:“我当然相信你。你这一路走来,确实很不容易,还好你跟了我,你的才学都?能施展出来。”
沈希仪道?:“殿下知遇之恩,微臣没齿难忘。”
华瑶又问:“对?了,你小时候,你家里人雇佣了女护卫,专门保护你。那个女护卫,现在怎么样了?”
沈希仪略微偏过头,出神地望着窗户:“她死了,死在彭台县。敌军围困彭台,她在城墙上率兵作战,敌军的飞箭刺中了她。彼时,彭台县的药材早已耗光,纵然我再想救她,我也救不了她。”
沈希仪把头转回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华瑶:“殿下,您对?我有救命之恩,对?彭台人也有救命之恩。此恩此情?,我粉身碎骨,报答不尽。”
华瑶淡然地笑了。她说:“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有一件事,确实有些麻烦,我思前想后,只能交给?你去办。”
沈希仪躬身弯腰,恭恭敬敬道?:“请殿下明示。”
华瑶俯身靠近她,与她的距离仅有两寸。
沈希仪呼吸略快,又闻到了清浅的玫瑰香气?。她抿了一下嘴唇,头垂得更低了。
华瑶详细地解释道:“金曼苓的那番话,你都?听见了,我把重?铸货币的任务交给?她,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的门生多达两百人,全是?聪明人,办起事来,又好又快。”
沈希仪微微颔首。
华瑶笑了笑,又说:“治理天下的诀窍,莫过于?‘赏罚分明’四?个字。各项赏罚事宜,都?与钱财有关,我很看重?钱法与税制,却也不能让金曼苓一家独大。”
沈希仪十分赞同:“殿下所言极是?,金曼苓必定会任人唯亲。她的父亲曾是?内阁首辅,金首辅在任时,金氏一族的势力如日中天。”
华瑶道?:“金曼苓重?用她的门生,倒也不是?任人唯亲。她了解自己的门生,自然也更信任他们?,钱法之重?,重?于?泰山,她初来乍到,又身负重?任,必定小心谨慎,也不会提拔她不熟悉的人。”
沈希仪道?:“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他们?很可能会专权揽政,还请殿下严加防范。”
华瑶又拉起沈希仪的右手:“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不仅能约束金曼苓,还能改进官吏制度,整顿政务腐败。”
沈希仪全神贯注,仔细听着华瑶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华瑶的语调放轻了些:“你父亲是?衙门的师爷,你应该也明白?衙门的
规矩。衙门里的师爷、捕快、典史、吏目,位列九品之下,都?是?不入流的杂役。按照大梁朝的律例,他们?终此一生,无法升迁,然而他们?最接近百姓,最清楚民情?,也做了最多实事。细算下来,他们?的功劳和?苦劳,远远超过了县令。”
沈希仪万万没料到,华瑶竟然想到了这一层。
沈希仪的父亲已经离世了。他这一生都?过得很苦。他幼时家境贫困,白?天去私塾偷听老师讲课,晚上在家中编制草鞋,只为赚钱补贴家用。
私塾的老师恼恨他不交学费,打?断了他的左腿,从此他落下了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但?他并未自暴自弃。
十六岁那年,他考上了秀才,又练出一手好字,知县赏识他,聘请他做了师爷。他的吃穿用度稍微宽裕了些,也攒下了一笔钱。他遇到了沈希仪的母亲,他们?二人年纪相近、性情?相合,就在彼此二十岁那年成?婚了。
在沈希仪的记忆中,她的父母都?是?勤劳本分的人,哪怕日子过得清贫,父母从不接受贿赂,这在县衙也是?罕见的。
她的父亲备受排挤,郁郁而终,死前还对?她说:“你将来做了大官……也别忘了……人这一生,都?很苦,苦啊……你心里要有一杆秤,一边是?职务,一边是?仁义……”
沈希仪心神恍惚。
华瑶又说:“宛城也遭受过叛军的洗劫。衙门里的那些小吏,既不入流,又攒了钱,叛军把他们?当作肥羊,宰杀了一大半……”
沈希仪已经领悟了华瑶的意思。她从容道?:“您希望我挑选人才,填补衙门的职位空缺,改良管理办法,设定考察规则,让他们?从小官小吏做起,踏踏实实,勤勤恳恳,为国为民,也为了您,办实事、办好事,便能获得升官发财的机会。”
华瑶惊叹于?沈希仪的聪慧。她赞许道?:“正?是?如此,你一点就通。”
沈希仪依然恭顺:“微臣多谢殿下提点。”
华瑶感?慨道?:“这也是?一项重?任,极其艰巨。你独自负担,未免太辛苦了,我会调派朴月梭辅助你。”
沈希仪突然想到了什么。她面露难色:“只有朴月梭一个人?”
华瑶耐心地安抚她:“当然不是?,你也知道?,朴月梭参与了孟道?年死谏。当日死谏的官员,共有二百二十人,其中三十人,与朴月梭有些交情?。朴月梭赶到秦州投奔我,也带来了那三十人,他们?都?是?进士出身,才思敏捷,品行端正?,定能祝你一臂之力?。”
沈希仪犹豫片刻,疑心仍未打?消:“殿下确定,他们?都?是?可用之人吗?”
华瑶略一思索,缓声道?:“我派出二十名暗卫,日夜盯梢,确认他们?身家清白?。还有一位才女,名叫郭灿亮,她是?昭宁二十二年的进士,也曾在翰林院任职。她才智非凡,脾气?却有些急躁。我也拿不准,她能否担当重?任,你再替我相看相看。”
沈希仪察觉到华瑶对?自己的信任。她笑着回答:“微臣领命。”
华瑶站起身来,午时快到了,她准备去巡城了。
她留给?沈希仪一句话:“你要是?遇到了难题,可以去找朴月梭、郭灿亮,和?他们?商量商量。朴月梭善于?交际,郭灿亮善于?钻研,他们?各有所长,又和?你一样,都?出身于?翰林院,你们?沟通的时候,更容易相互理解。”
沈希仪双手交握,又露出迟疑的神色。
在华瑶鼓励的目光中,沈希仪坦白?道?:“朴月梭是?您的表哥,与您也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坊间传闻,他一定会嫁给?您,深受您的恩宠。他将来的位分,至少是?昭仪,在后宫的地位,仅次于?谢皇后。我不敢与他交往过密,还请殿下谅解。”
华瑶一听此言,顿时呆住了。
少顷,华瑶严肃道?:“坊间传闻,不必放在心上,你要记住,‘政务’二字,才是?我们?的头等大事,至于?男欢女爱,不值一提。”
沈希仪道?:“我自当谨记,请您恕我失言。”
华瑶满意地点了点头,脚步飞快地走出厢房。
此时此刻,正?有一辆马车停在大门之外。
华瑶头戴斗笠,手握长剑,只在刹那之间,她身形一闪,从楼梯上一跃而下,跳到了马车的车门前。
齐风拉开车门,把华瑶迎上了马车。
华瑶坐稳之后,齐风在车厢内躬身行礼:“参见殿下。”
华瑶顺手关紧车门,还问他:“你今天怎么了,不舒服吗?我看你的脸色不是?很好。”
齐风抬起头来,华瑶直勾勾地盯着他,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变快,焦躁的情?绪又突然涌上来。
那不是?他的愁绪,而是?燕雨的忧思。
他忍不住说:“殿下,求您……求您现在去一趟城门,宛城北方的左城门。”
齐风呼吸急促,双目微微地泛红,颈侧渗出了薄薄的汗珠,双手的指节也泛白?了。
齐风与华瑶相识多年,华瑶从未见他如此焦急,他独闯敌营的那一天,都?没流露出半分怯懦。今天,他倒是?有一种强烈的恐惧,仿佛快要大难临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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