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by素光同
素光同  发于:2025年01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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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川柏低声问:“公主为?何传你觐见?”
“请您原谅,”杜兰泽微笑道,“未经公主允许,微臣不能回?答您的问题。”
顾川柏也淡淡一笑:“杜小姐既聪慧,又守规矩,果然是识时务的俊杰。你自当勉力侍奉公主,真心实?意地为?她排忧解难,这是你为?人臣子的本分所在?。”
杜兰泽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谦逊恭敬:“是,多谢您的提点。”
顾川柏无?法从?杜兰泽的言行中?挑出错来,便转身走进了内室。他看见方谨坐在?一扇屏风的后侧,那屏风是一块羊脂白玉精雕而成,通透而滑润,泛着一层清冷的光泽,方谨的身形也被衬得影影绰绰,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离他很远似的。
他半垂着头,低声道:“殿下。”
方谨合上手里的折子,懒洋洋道:“脱了衣服,过来伺候我。”
顾川柏一边解开自己的衣带,一边径直走向?了方谨,当他站到她的面前,他已是衣衫半解、颈肩微露。无?限的春情自此而盛,她仍未用正眼看他,只是抬起手指,轻敲了一下案桌。
他虽觉耻辱,却?也还是跪坐到软榻上,渐渐地靠近她。他的身量比她更高?一些?,稍微收手便能将她抱入怀里——但他不能这么做。他只能说:“今天是春浴日,我伺候你沐浴更衣……”
方谨抬起一根手指,顾川柏便把?没说完的话都咽了下去。
方谨言简意赅:“我收到了华瑶送来的东西。”
如?同杜兰泽预料的那般,华瑶不仅派人给方谨传了信、赠了地图,还送来了几大箱的砂金和银币。
华瑶信中?的措词极为?恭敬,仿佛把?方谨当作了自己的君主,对?秦州的战况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隐隐的担忧。她向?方谨解释,她之所以出征秦州,是因为?秦州的大批难民已经逃到了虞州,她害怕虞州一旦混乱起来,叛军便会对?京城不利,又害怕秦州难民会到处散播流言蜚语,从?而影响朝廷的威名,包括秦州、康州在?内的多个省份的起义将会愈演愈烈。
华瑶再三强调,方谨是她最尊敬、最爱戴的亲姐姐,她对?方谨满怀一腔仰慕之情,愿意做方谨手中?的一把?刀。但因她年纪太轻、阅历太浅,自己还分辨不清世事人情,极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所以,她可能会在?无?意中?犯错。如?果方谨认为?她出征秦州的弊大于利,她会立刻撤军,返回?京城,前往方谨的公主府领罪。
方谨看完华瑶的亲笔信,留意到那一张信纸的落款处,晕开了一小块水痕,也不知是不是华瑶的眼泪。
华瑶从?小就很依赖方谨。她和方谨第一次见面时,她四岁,方谨十一岁。
那是一个天光明媚的夏日早晨,方谨和华瑶在御花园中偶然碰面了。
彼时的淑妃和太后都坐在不远处的亭阁水榭之内,品茶闲谈,纳凉消夏。华瑶应该和淑妃待在?一起,但她远远望见了方谨的影子,便朝着方谨一路小跑过来。
方谨原本不想理睬她,但她一直跟在?方谨的背后,小心翼翼地念着:“姐姐,姐姐……”
方谨停步,华瑶也停步。
方谨往前走,华瑶也往前走。
方谨随意地摘下一朵芙蓉花,华瑶想摘却?不敢摘,只把?双手背到身后,仰头望着方谨。
华瑶的双眼十分明亮,映满了方谨的倒影,姐妹二人目光对?上的那一刻,她立即显露出一种明明白白的欢欣雀跃:“姐姐!”
方谨被华瑶喊得一怔。
方谨先前已经听说过,华瑶的生?母是贱民,死得不清不楚。华瑶在?昆山行宫一直长到四岁,才被太后接进宫里。方谨便也理解了华瑶与众不同的性格是如?何养成的。
方谨自己的母亲也早早地去世了。她对?华瑶微有几分怜意,轻声告诫道:“你是公主,天生?的金枝玉叶,言行举止一定要适度,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
华瑶听得懵懵懂懂。她茫然地盯着方谨的双眼,待到方谨一句话说完,她含笑道:“谢谢姐姐,姐姐的教诲,我都记住了。”
后来,方谨才察觉到,华瑶根本无?法像她一样待人接物?。虽然华瑶的养母是淑妃,但是华瑶自身并没有多少圣宠,朝堂上几乎没有一个大臣支持她。她仰仗于淑妃和太后的宠爱,才能勉强维持一个公主的体面。
华瑶十四岁那年,淑妃染病去世——所谓的“染病”,其实?和皇宫里那些?肮脏的手段有关。淑妃声名在?外?,盛宠不衰,难免惹来杀身之祸。她的家族被削弱了,性命也被取走了,她此生?唯一的成果就是把?华瑶毫发无?损地养到了十四岁。
淑妃去世的当日,方谨专程前来探望华瑶。
华瑶跪在?地上,伏在?方谨的腿间,嚎啕大哭,泣不成声。她的眼泪把?方谨的裙摆沾得湿透。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极度的痛苦折磨着她的心神。她攥紧手指,鲜血从?她掌中?涌出,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流,洒在?金砖铺成的地板上,蜿蜒曲折,像是红色的河流。
华瑶似乎承受不住那种万念俱灰的煎熬,喃喃地念道:“为?什么……为?什么……姐姐……我好?难受……死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第二次了……姐姐……我难受的想死……”
从?她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中?,方谨准确地推断出了她的意思——她深陷无?穷无?尽的悲哀之中?。她觉得,那种悲哀所带来的剧痛,钻心透骨,甚于死亡。她知道淑妃被皇帝杀害了。而且,她的生?母也死在?了皇帝的手里,她的两个母亲都因为?皇帝而早逝。她毫无?保留地展露出了浓烈的恨意。如?果皇帝在?场,她会毫不犹豫地亲手弑父。
恰好?,方谨对?皇帝的憎恶,并不比华瑶弱一分。方谨没有安慰华瑶一句话,只是任由华瑶伏在?她身上痛哭,后来,她还帮华瑶的双手涂了药。
时过境迁,转眼已是五年过去,十九岁的华瑶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悲恸欲绝的小妹妹。
华瑶在?凉州屡战屡胜,深受百姓的爱戴,若不是因为?她生?母的身份太过低微,必定会有不少朝臣愿意追随她。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仰慕方谨,方谨对?她的忠心仍是半信半疑。
正如?方谨一般,华瑶太需要权力。
每一个真正的聪明人都应该知道,这世间最好?的东西就是重?权在?握,只有钱与权才能保住一个人的尊严。至于情与爱,不过是锦上添花、无?关紧要的装饰罢了。如?果把?情爱看得太重?,便会落入一个身不由己、命不由人的境地,单用一个字来概括,可简称为?“蠢”或“贱”。
想到这里,方谨微微地笑了一笑。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顾川柏道:“请让我侍奉您喝酒。”
方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命令道:“过来。”
顾川柏才刚靠近她,她便握着他的肩膀,将他狠狠地扣在?软榻上。他的
衣袍彻底地散开了。她细看他片刻,他忽然就说:“您一定要小心防范华瑶。”
方谨的食指摩挲着他的嘴唇:“你真扫兴,驸马。”
顾川柏诚心诚意道:“今晚我在?房里看书,听见了皇宫传来的钟声,六皇子已经回?京了。您明明也知道,皇帝最器重?六皇子,可惜六皇子非嫡非长,他的身份远不及您贵重?,势力远不及您强盛。如?果您和大皇子争斗起来,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那皇帝和六皇子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方谨分外?平静地说:“人在?局中?,心不由己,纵然东无?不想动手,他的臣僚也会千方百计地敦促他。他手下的人几乎都是死士,行事不考虑后果,为?了争取拥戴之功,所有人都会走入一条有进无?退的死路。”
她捏着他的下巴,指尖略微摩挲了一瞬,便道:“我已和内阁商量过,任命华瑶为?副职,我的亲信做正职,以朝廷的名义传令,让他们合力清剿秦州叛军。”
顾川柏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这不是杜兰泽的主意吗?您万万不可轻信杜兰泽!”
方谨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你是皇帝的细作,我尚且能容忍你八年,放任你害死了我最器重?的谋士、我最宠信的侍卫……”
她贴在?他的耳边,声音如?同情人的呢喃细语,分外?温柔地说:“何况是杜兰泽呢?她的主子华瑶从?未暗算过我。”
顾川柏神思俱废,心也在?砰砰乱跳。他含混不清地说:“你的侍卫……他的死,也与华瑶有关,事发当晚,若不是华瑶要和你同坐一辆马车,你的侍卫不会被皇帝派来的高?手暗杀。”
方谨并未评判他这句话的对?错。她从?软榻上起身,淡然自若道:“我换个人伺候,你回?你的住处吧。”
顾川柏一把?扯住方谨的裙摆:“殿下,别走。”
方谨道:“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幢幢的灯影之中?,珠光宝气晔晔照人,方谨分明近在?咫尺,却?好?像与顾川柏隔着一条浩渺的江河。
顾川柏多年如?一日地周旋于方谨和皇帝之间,肩负着振兴家族的重?任,稍有懈怠,便会危及他的亲族,甚至也会牵连方谨。他脚下所走的,又何尝不是一条有进无?退的死路?
他不禁低声道:“卿卿。”
他与方谨新婚当夜,她特许他这样称呼她,后来她几乎与他决裂,他再叫一声“卿卿”,她就会对?他用刑。从?那时算起,至今已有八年,他再没说过“卿卿”两个字。
这般亲昵的称谓一出口,方谨还未有反应,顾川柏便说:“你是皇帝的嫡长女,身份最尊贵,才智最出众,你年满十八岁的那日,坊间都有传闻说,皇帝会立你为?储君。可惜皇帝猜疑你,满朝文武畏惧你,世家贵族忌惮你……皇帝派我做你的驸马,要我每日禀报你的行踪,探听你的消息……可你是我的妻子,我从?未想过要害你。”
他看着她的双眼,笑中?带泪:“你生?在?皇宫,怎会不明白身不由己的道理?我若不答应皇帝,皇帝还会为?你指派别的驸马,何况你的公主府里也不止我一个细作。我留在?你的身边,至少能尽心竭力,为?你从?中?斡旋。”
方谨一言不发,顾川柏继续说:“昭宁十八年,你认识了一个厉害的谋士,她文武双全、足智多谋,经常为?你出谋划策,帮你争权夺势,使你声名大噪。可是皇帝不希望你身边有这样的人物?。我把?她的行踪报给皇帝,皇帝便派人杀了她,你恨我是理所应当的。但她不死,你的处境就会更凶险。”
方谨听得笑了:“说完了吗?说完就收拾衣服,早点滚吧。”
她还缓声道:“倘若你当年把?难处告诉我,我不是没有办法。但你擅作主张,与皇帝同流合污,只能自食苦果。”
她走到了屏风的另一侧:“你替我斡旋了什么?顾家的家业蒸蒸日上,皇帝对?你的所作所为?甚是满意。如?今皇帝濒死,你不得不依靠我,百般示弱讨好?,便连最后一丝趣味也没了。”
她从?内室的侧门离开,独自去了浴室。而他一个人坐在?榻上,手里握着一块鸳鸯玉佩,喃喃自语般地又念了一声“卿卿”,记忆中?那些?春梦迷离、情潮撩乱的场景,竟然遥远的像是上辈子,让他凭空生?出一阵恍如?隔世之感。
两天后,朝廷的调令传到了华瑶手中?,随之一同而来的,还有一批宫廷侍卫,总共二十人,为?首那人自称是秦州官兵的指挥使,而华瑶的官职是副指挥使。不过,他们并未干涉华瑶的决策,甚至不愿与华瑶同在?军帐中?议事。
华瑶略一思索,便忍不住说:“他们要和我抢军功,却?又不想冲锋陷阵,领兵杀敌。”
时值清晨,天色微亮,飘渺的雾霭浮荡在?山野之间,近旁远处俱是一片苍茫,空气中?蕴含着潮润的湿意,朝阳也呈现出浅淡的红色。
华瑶刚醒不久。她坐在?一间破旧的木屋里,轻声对?谢云潇说:“去年此时,我们还在?雍城,也面临着差不多的困境,朝廷不仅不支援我们,还对?我们严加防范……”
“不是朝廷,”谢云潇道,“这一次,应是你的姐姐,对?你起了疑心。”
谢云潇注意到一个细节:“那些?侍卫都是方谨的人,我在?皇宫见过他们。”
华瑶波澜不惊:“姐姐……她还是没对?我下狠手,我犯了朝廷的大忌,她却?给我调派了官职,这已是仁至义尽了。”
“卿卿,”谢云潇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时至今日,你害怕吗?”
华瑶和他对?视,诚实?地说:“我也不是不怕死,我只是觉得,既然有一个机会摆在?我的面前,我便要好?好?地把?握,奋力一搏,否则我将来会后悔的。”
谢云潇道:“我和你一同赌上性命,只因我相信你会赢。”
华瑶不知道他凭什么这么说。他没有再作解释,只是低下头来,像平常那样温柔地亲了亲她的脸颊。他的温情或多或少地鼓舞了她,她的心里也有些?高?兴,不由得攥紧了他的袖摆。

她先后派出了多批暗卫,日夜不?停地监视叛军。
叛军也发现了华瑶的踪迹。华瑶率兵渡江的阵势过?于浩大,叛军早就盯上了她,便也派出密探来窥伺她。
华瑶活捉了几个密探,交给白其姝严刑拷问?。
白其姝从密探的嘴里撬出来一些重要的消息——围攻彭台县的四万叛军之中,约有一万名武夫、一万名骑兵、以及两?万名步兵。大多数步兵原本都是秦州的流民?,虽然他们骑射的本领不?强,但是他们都会使用火铳和地雷。
按理来说,装备如此精良的一支军队,应该很快就能?攻下彭台县。但是,彭台县也有自己的守城之术。
彭台县的城墙是四方?形,四面城墙上一共搭建了十二座半圆形炮台,架设了四十八座红夷大炮。这种大炮的威力非同寻常,轰死了不?少冲锋的叛军。
再?加上守城的将领善于调度,知县沈希仪屡出奇计,炮兵和弓兵也都顽强地坚守着阵地,叛军几次猛攻,均以失败告终。
若不?是因为粮草不?足,彭台县至少还可以再?撑三个月。
华瑶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出兵。
彭台县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难过?,叛军的气焰也是一天比一天更嚣张。
如果华瑶战胜了叛军,不?仅能?鼓舞秦州的官兵,更能?缴获叛军的粮草、马匹和枪械,从而解决彭台县的燃眉之急。
问?题是,华瑶如何才能?战胜叛军呢?
包围彭台县的叛军足有四万人,他们的兵力之强盛、装备之精细、粮草之充足,全都远胜华瑶。他们阴险狠毒的手段,更在华瑶之上。
华瑶扪心自问?,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屠城的。她不?想让战火烧到平民?百姓的身上。
天光越来越朦胧了,华瑶的心思还是一团乱麻。
她猛地扯过?谢云潇的衣袖,在他唇上重重地一吻,尝到
了一股荡人心魄的冷香,极清幽,极美妙,使她暂时忘记了烦恼。
她又埋首在他的颈侧,发泄般地轻咬了一下。
谢云潇虽然有些惊讶,却?也放任了华瑶唐突之举。他不?仅没有制止她,还轻轻地揽住了她。
华瑶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难怪项羽南征北战的时候,总要带着倾城倾国的虞姬……这一口亲下来,我确实胆子更大了,也更不?怕死了。”
谢云潇沉默片刻,才说:“你不?是穷途末路的项羽,我也不?是束手无策的虞姬。”
华瑶心不?在焉,随口回答道:“应该这么说才对,我是纵横四海的皇帝,你是独一无二的皇后,也是所向披靡的将军。”
谢云潇毫无迟疑道:“我愿为你尽忠尽力,此情此义,至死不?泯。”
谢云潇第一次对华瑶说这样的话?,堪称是“情深义重,生死相许”了。
华瑶听得一怔。
她认真地看着他,又安慰他一句:“你还记得吗?我曾经给你算过?命,你是吉人自有天相,老天都会保佑你。”
言罢,华瑶提着剑,站起?身,唤来她的侍卫:“传我命令,整军出战。”
卯时三刻,朝霞的浮光从天边喷薄而出,浓重的雾霭仍在弥漫四方?。
枫叶甸和彭台县都是毗邻江河的水泽之地,每天清晨都会起?雾,要等到太阳完全出来,雾气才会消散。
此时距离天光大亮还有至少一个时辰。天空是一种分外诡异的颜色,既红又白,缭绕着雾气,遮蔽着晨曦,近处是阴沉沉的,远方?是灰蒙蒙的,唯独朝阳显露出一团殷红的、模糊的轮廓,仿佛要洒下一场血雨,洒遍秦州的大地,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暗藏着杀机。
华瑶稳住心神,亲自率领一支四百人的军队,沿着他们之前所做的标记,飞速抵达了距离彭台县不?到一里路的一座山岗。华瑶在此处堆起?垛草,放火点燃,霎时间烟雾漫天,火声哔剥,四周充满了肃杀之气。
华瑶又把旌旗插在山岗的最高点,命人擂响战鼓、吹响号角,不?过?片刻的功夫,她便听见叛军的马蹄声络绎不?绝,由?远及近,直奔山岗而来。
华瑶和两?百名弓箭手埋伏在山岗上的风口处。此地的烟雾最为稀薄,华瑶眺望远方?,隐约能?辨认出叛军的影子。她知道秦州叛军的锐气极盛,本以为叛军至少会派遣一员大将前来迎战,怎料,她定睛一看,却?只见到一支不?超过?八百人的骑兵队伍。
待到这一群骑兵渐行渐近,华瑶一声令下,流箭如飞蝗似的急射而出,顺风而下,杀得敌军人急马惊、人仰马翻,数十人当场摔落马背,又被?纷杂的铁蹄踏碎了身躯,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那八百骑兵摆出的军阵是最常见的鱼鳞阵,状若鱼鳞一般,前窄后宽,主要兵力都位于中后方。哪怕流箭如雨点般袭来,前锋也不?能?后退一步,否则就算是“逃兵”,会被?中卫一刀砍死。
华瑶的侍卫把战鼓敲得响彻云霄,确实有一群战马惊魂不?定,也有一批前锋惊慌失措,但是,短短几个瞬息之内,那些人连带着马,都被?叛军的中卫砍断了脑袋。
从华瑶所处的位置往下看,四处一片红光崩现,鲜血淋漓,少说也有两?百来具尸体?。
不?多时,中卫赶到了山岗附近。他们抬头一望,隐约瞧见几百个弓兵,便大喊道:“官兵人数不?到五百!官兵人数不到五百!”
中卫迅速变换阵型,连成前后两?排,架起?铁盾,拉开长?弓,朝着山岗上放箭。他们杀气腾腾,斗志昂扬,势要把官兵尽数歼灭。
华瑶正准备诱敌深入,脸上忽然多了几滴粘稠的血水。
她侧目一看,惊觉自己身旁的一名虞州士兵已被?叛军射死,那士兵连一声痛呼都来不?及发出,脖颈便被?一支锐利的弓箭射穿了。
士兵倒地不?起?,仰面朝上,死前还大张着嘴,喃喃地念着:“回……”
华瑶边跑边想,那名士兵要说的话?,大概是“回家”,或者“回营”,无论哪一种愿望,他此生都无法再?实现了。
华瑶率领众多士兵从前线撤退。他们已经丢弃了战鼓,却?隐隐听见一阵急促的鼓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直到这时,华瑶才恍然明白敌军的策略。他们先派出了一支八百骑兵组成的敢死队,来到山岗一探虚实,另有大概一万名敌军将在一刻钟内赶到此处,华瑶要是不?跑快点,今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华瑶的心跳砰砰加快,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喜无怒也无悲。她还戴着一块面巾,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她顺着山路,飞奔而行,单凭着自己敏锐的耳力、绝佳的轻功,她轻而易举地躲开了敌军的追击,但因她的身手过?于出众,敌军也猜到了她必然是将领,甚至有一名敌军士兵大喊道:“她肯定是个女人!是个女人!”
顷刻间,敌军群情激愤:“抓她!抓她!”
华瑶心道,这些混账真是脑子有病。
华瑶从山岗的另一侧跑下来,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唤来自己的座驾——那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通体?毛光锃亮,肌肉壮健结实,乃是万中无一的名驹。
华瑶跨坐在马背上,率领三百多名士兵,沿着一条山路狂奔,叛军在他们的背后穷追不?舍。
随着战鼓声的逐渐迫近,华瑶又听见了几声“砰咚”的巨响,火药味顺风而至,扑面吹过?,她心下一惊,暗道:来了,真的来了,火铳部?队也来了!
华瑶这几天打探到了不?少与?秦州有关的消息。她据理推断,那些火铳确实是晋明派人锻造的。
晋明在砂县大兴土木,修建了十几座“矿场”。这些“矿场”虽然以“矿”为名,却?被?砂县人称作“军工厂”,冶炼锻造了一批精良的火器,专供晋明行军应敌之用。
此外,秦州的商队经常去朱原、石曲两?地做生意。
朱原、石曲都是南方?临海的省份,也有几个繁荣兴盛的通商口岸。晋明曾经派遣了十几批秦州商队前往朱原、石曲,重金贿赂了当地的船队,从海外买来了火铳的图纸。他们把火铳带回了秦州,成功地进行了一番改造。
因此,秦州火铳的威力,远远强过?京营所用的“梨花火铳”。
“梨花火铳”源自于前朝创设的“三眼火铳”。
约莫四十年前,先帝召集了本朝的一批能?工巧匠,把“三眼火铳”略作革新,变成了“梨花火铳”,归为京营专用。因为京营多的是不?通武艺、不?精骑射的富家子弟,他们无法在短短一年的训练中学会拉弓射弩,先帝便把“梨花火铳”赏赐给他们,让他们多少有了一点防身的本领,大家面子上也都过?得去了。
那种“梨花火铳”,华瑶曾经见过?,容易炸膛不?说,弹药也不?易拆装,华瑶略看了两?眼就没兴趣了。
而今,华瑶隐隐感到,秦州的火铳部?队非比寻常,可能?比她想象中更厉害一些。
华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晋明总是摆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从某些方?面来说,晋明的眼界确实比华瑶更广阔一些,他的双手通过?一支又一支的船队,伸到了大梁朝以外的茫茫世界。

不过,就算晋明的?手?伸得再长,他还是被华瑶杀掉了。
他精心?打造的?火铳部队,已被叛军收为己用,叛军也?都知?道操控火铳的?方?法。由此可?见,晋明的?一些旧部,极有?可?能加入了叛军的?队伍,与叛军一同洗劫了秦州的?城池。
华瑶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
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她慌乱了一瞬,又迅速地冷静下来。
她握紧缰绳,向着山坳中的?一条小径跑去,叛军与她相距约有?五十丈。她能听见他们的?嘶吼声、喊杀声和谑笑声。
他们就像一群发痴发癫的?野猪,放肆地叫嚣着,要把华瑶抽筋扒皮,把她的?尸首悬挂在东江的?码头上,做成一面迎来送往的?旗帜。
华瑶这才?察觉到,对于叛军而言,“女将军”三个字是何等的?风流。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欺侮她、践踏她,撕碎她的?脸面,将她活活作弄到死。
华瑶强抑着心?头的?怒火,高声道:“杀!”
华瑶的?左右两侧都是树木丛杂的?山岭。
秦三率领着一支两千人?的?军队埋伏在半山腰上。她听见华瑶的?命令,立刻派人?吹响了号角,弓兵纷纷放箭射去,乱箭如暴雨一般密集地刺向叛军,顷刻之间便有?数百人?摔落马背。
秦三又怒喝一声:“随我杀贼!”她举起一杆长缨枪,枪头的?红缨乱舞,好似一条蟒蛇吐信。
成百上千的?官兵合力猛攻敌军,秦三毫不犹豫地冲锋陷阵。她是虞州第一名?将,也?是虞州第一猛将,通身的?杀气?极为凌厉,堪比煞鬼凶神。她扬手?一挥,便能斩落一颗人?头,再旋身一转,又砍断了一人?的?腰腹。
山坳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渠,一声声的?狂呼、惨叫和哀嚎反复地回荡在树林和峰峦之间,敌军的?八百骑兵已被官兵尽数歼灭。
秦三和华瑶还来不及高兴,忽然听见一阵擂鼓之声震耳欲聋,山川都微微地颤动起来,原是因为火铳部队已经来到了山坳的?附近。
这一支火铳部队约有?一万人?,首领名?叫范田巾,乃是叛军的?一员大将。自从他加入叛军以来,他从没打过一次败仗,人?送外号“范长胜”。
范田巾刚满三十岁,年纪正轻,锐气?正盛。他本是秦州宛城的?一个凶悍武夫,没读过书,也?没挣过功劳,不过一介无名?小卒。但他的?武功十分高强,练得一手?极好的?刀法。这刀法也?是他自己悟出来的?。无须老师的?指教,他自己在山上砍柴的?时候,便从豺狼虎豹、鹰隼燕雀的?行动之中,窥见了一套精妙的?刀法,疾如鹰隼展翅、猛如虎狼扑食,自有?一种锐不可?当的?势道。
在邺城之战中,范田巾把数百名?官兵全部斩于刀下,还一刀劈开了邺城参将的?脑门。鲜血溅满了他的?盔甲,他横刀而立,仰天大笑。
范田巾的?父母都是宛城的?挑担小贩。他父母在宛城的?大街上被达官贵人?的?车马撞伤,达官贵人?扬长而去,他的?父母不治身亡。他带着妹妹去官府讨说法,官府却把他和妹妹一起逮捕,关进了大牢。
他孔武有?力,徒手?掰开了监狱的?铁栅栏,趁夜偷逃了出去,但他的?妹妹没有?他这样的?好运气?——妹妹死在了监狱里。她死前还穿着破衣服,满身一股腐臭味,死后也?只能去地狱里受罪。
妹妹犯了穷罪。她这辈子?就不该投胎做穷人?!穷人?的?命太?贱了。
范田巾恨透了官府。他发过毒誓,要让大梁朝的?每一个官兵死无葬身之地。
上个月,他攻破了邺城,这个月,他一定?要击溃彭台县。
彭台县地势险峻,依山傍水,城墙上遍布火炮,还有?一条深不可?测的?护城河,委实是一座极难被攻克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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