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因为顾川柏的?家世显赫,那个正室的?位置,也不见得会轮得到他顾川柏。
比起顾川柏,申则灵更懂得如何侍奉公主。
他牵起方谨的?手指,慢慢地吮吻她的?掌心,就?像在?亲吻一朵盛放的?牡丹花,他的?五脏六腑都被牡丹的?芬芳浸染了。
方谨却说:“没你的?事了,你退下?吧。”
申则灵跪在?床榻上,恭敬道?:“遵命。”
说完这两个字,他又抬起头?来?,意味不明的?目光从方谨的?唇边划过。她笑了笑,施恩道?:“今晚再
?过来?侍寝。”
申则灵不禁问道?:“我能伺候您一整夜吗?”
方谨眉梢一挑,他自知失言,连忙补救道?:“只是?待在?您的?床上,我的?心就?不受自己控制了,尽会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请殿下?降罪……”
方谨仍未给?他言语上的?答复。她朝他勾了勾手指,他跪坐着?靠近,她又笑了一声,笑意未达眼底。她眼中的?情绪是?极淡极淡的?,好像天边飘过的?一朵浮云,没有形状,也没有色彩,更不可能因为他的?任何言辞而翻起风雨——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却丝毫不难过。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高阳家的?皇子或公主动心,这些皇族生来?就?享尽了荣华富贵,自幼修习帝王之术,看惯了朋党之争的?丑恶。他们的?心都是?冰冷的?,却有无数人愿意为他们抛头?颅、洒热血。
方谨拍了拍申则灵的?脸颊,还在?他的?脖颈上轻拧了一把,弄得他又疼又痒,又酥又麻,他哼都不敢哼一声,把头?埋得低低的?,尽量展现出一副顺从的?姿态。他轻轻地念道?:“殿下?……”
他的?声音也很讲究,既低沉,又婉转,还有一股无穷无尽的?缠绵之意,环绕着?“殿下?”这两个字,仿佛能从字句之间抽出一把纤毫毕现的?情丝来?。
方谨却仿佛没听见他的?呼唤,只是?吩咐道?:“你走?吧,别磨蹭了。”
申则灵立刻起身,披好衣裳,穿好鞋子,匆匆走?到了屏风之后?。他还没离开这间屋子,方谨便喊来?了自己的?贴身侍女,让侍女去通传顾川柏、杜兰泽以及一众近臣前来?觐见。
申则灵刚听见“顾川柏”的?名字,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他慢慢地收拢自己的?衣衫,等他穿戴整齐,走?出寝殿,刚好撞上了迎面走?来?的?顾川柏、杜兰泽等人。
杜兰泽停下?脚步,屈膝朝着?申则灵行礼。
申则灵点头?致意,顾川柏也对申则灵笑了一下?,笑容中不带一丝愉悦,却有一种颇为诡异的?探究。
杜兰泽也隐约察觉到了,顾川柏对申则灵的?敌意。
顾川柏仔细地看了看申则灵的?脖颈,当他发现几处青红交加的?吻痕,他的?眉头?就?皱了一皱,似乎不想在?寝殿前多待一刻。
顾川柏转身走?入了殿内,因他的?脚步略急,飘逸的?锦缎袍角都扬过了门槛,他甚至没和?申则灵打一声招呼——按理说,他应该和?申则灵以兄弟相称,正如皇子的?正妃会把侧妃叫做“妹妹”。
申则灵望着?顾川柏的?背影远去,又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杜兰泽。
杜兰泽微微欠身,姿态极为优雅,也算是?做全了礼数。她穿着?一袭黛青色衣裙,绾发也只用一根竹钗,脸上没有任何脂粉,仅以一副素净的?面容示人,显得十分落落大方,堪称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杜兰泽的?举止温文有礼,端的?是?一副大家风范。
公主府中的?众人,几乎都对杜兰泽有些欣赏之情。申则灵也不例外,他目送杜兰泽走?进了寝殿。
杜兰泽穿过前厅,走?过一扇紫檀雕花的?中门,还没见到方谨的?面,便听见方谨低声道?:“我刚收到了内阁传来?的?信件,我的?好妹妹,高阳华瑶,已经在?虞州举兵了。她拥兵一万,自定为‘启明军’,从山海县的?渡口出发,横跨东江,约在?昨天傍晚,抵达了秦州的?枫叶甸。你们都说说吧,我这个妹妹,究竟意欲何为?”
杜兰泽心头?一惊。
方谨尚未起身。她躺在?一张楼刻着?龙纹、镶嵌着?宝石的?紫檀木床上,冰绡纱的?帐幔被她的?侍女放了下?来?,彻底地遮挡了她的?面容。
包括驸马在?内的?一干人等,全都跪在?一架屏风的?后?侧,与方谨相距还有一丈远,没人能看清方谨此时的?神色。
杜兰泽撩起裙摆,端正地跪在?了顾川柏的?斜后?方。
就?在?此时,顾川柏略微侧过头?,眼角余光从杜兰泽的?身上扫过。
杜兰泽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到顾川柏的?表情。她猜他应该是?极浅地笑了一下?。他一向厌恶华瑶,早就?盼着?华瑶与方谨一刀两断。
果不其然?,方谨话音刚落不久,顾川柏便说:“殿下?待华瑶一向宽厚,但华瑶本就?是?狼子野心,惯会阳奉阴违,难以为您所用,必将辜负您的?恩德。先前华瑶之所以向您投诚,是?因为畏惧您的?威严,而非真心实意地归顺您……”
方谨打断了他的?话:“你在?教?我识人之术?”
“不敢,”顾川柏跪坐在?地上,腰身仍是?挺拔而笔直的?,“请殿下?明鉴,我只有一番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方谨只问:“你的?肺腑之言,说完了吗?”
顾川柏直视着?床榻所在?的?位置。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屏风和?纱帐,准确无误地落到了方谨的?身边。他的?声音略低了下?去:“请您宽恕我的?唐突之罪。”
方谨意在?言外:“审时度势,是?你的?长处。”
顾川柏道?:“殿下?谬赞了。”
方谨的?声音里,竟然?含了一丝笑:“驸马过谦了,何来?谬赞一谈?你一定很了解如今的?时局。”
顾川柏却说:“我足不出户,在?家读书,看的?是?古国之兴亡,想的?是?今朝之胜败。”
方谨倚着?软枕,懒散道?:“说来?听听。”
顾川柏应声而答:“《资治通鉴》记载,玄武门之变当日,李元吉张弓搭箭,想要射杀李世民,箭发三次,次次不中。李世民追赶李元吉,却误入玄武门附近的?树林,意外坠马,无法起身。李元吉闻声而至,欲用弓弦勒死世民,几番犹豫,终未下?手……”
他的?语调忽然?一沉:“李世民与李元吉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他二者受困于虚情之中,不能辨明真理,哪怕到了兵戎相对的?关头?,仍然?心念旧情,频出差错,正是?犯了兵家的?大忌。倘若李世民早做决断,便不会在?玄武门的?树林里落难,险些被自己的?弟弟用弓箭勒死。”
顾川柏说完这一番长篇大论,便听见了一点细微声响。
方谨披上一件锦缎衣袍,走?下?了床,赤足行走?在?金砖之上。她的?轻功极为高超,脚底距离地面尚有半寸距离,裙摆无风自动,好似凌波浮荡的?荷叶一般。
她绕到屏风的?这一侧,略看了一眼顾川柏,便道?:“这么说来?,高阳华瑶确有谋逆之意,本宫也不能再?纵容她胡作?非为了。”
顾川柏迎着?方谨的?目光,隐晦地道?:“命薄福浅之人,如何承得起您的?隆恩?”
杜兰泽闻言,四肢俱是?一片冰凉。她俯身下?去,几乎完全跪倒在?方谨的?脚边,几缕乌黑的?长发也飘到金砖之上,从衣袖中伸出的?手腕是?极苍白的?色泽。
方谨将杜兰泽软禁在?公主府,不允许她私自外出,还加派了二十名侍卫,日日夜夜地看护她。五湖四海的?贡品也如流水般汇入她的?住处,她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奇怪的?是?,近日以来?,她似乎更清减了些。
方谨自认是?厚待了杜兰泽。她非常看重杜兰泽的?才能,杜兰泽也多次为她出谋划策,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这一次,她其实也想听听杜兰泽的?说辞。
方谨便开口道?:“兰泽,除我之外,你是?最了解华瑶的?人,你聪明绝顶,又与她朝夕共处了将近两年,应该早就?摸清了她的?心性。你来?说说,华瑶是?不是?想攻占秦州、联合凉州,进而夺取岱州和?康州,争做中原之主,最终登临天下?、一统江山?”
第105章 酒色令人昏 你还要辱我到几时?……
杜兰泽伏跪不动,以一种极谦卑的姿态,向方谨进言:“微臣来京城之前,华瑶再?三叮嘱我,定要勉力?侍奉您。她自小仰慕您,相信您是天?命所归,必将承袭大统……”
杜兰泽还没讲完,顾川柏就打断了她的话
:“杜小姐,你对自己?的旧主,似乎仍有旧情。华瑶是纠众作乱的逆臣贼子,野心之大,昭然?若揭。即便她对你说了,她想?拥立三公主为帝,你又怎知?她话中的真假虚实?你岂能为她做保?”
杜兰泽缓缓地直起腰,端正地跪坐在地上:“这世间?的人和事,并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无论何人何事,只要能为殿下?所用,便自有保他的道理。”
讲到此?处,杜兰泽的声调拔高了些:“单从表象来看,华瑶投靠了殿下?,也?曾进献过金银珠宝、车马粮钞。她的俸禄极低、根基极浅,在朝堂上无权无势,在皇宫中无依无靠,诸事皆要仰仗于殿下?。华瑶此?次出征秦州,不可能不向殿下?禀报。倘若她有意隐瞒,那她此?前的一番辛苦都白费了。”
寝宫里安静了一瞬,顾川柏也?没再?打岔。因为他知?道,华瑶经常给方谨送钱、送名?、送利、送消息,杜兰泽必然?会借题发挥。
果不其然?,杜兰泽说:“依臣浅见,华瑶应该会传信给殿下?,还会献上秦州、虞州的地图,以及她在虞州夺来的金银财宝。”
杜兰泽抬起头,迎着方谨的目光,坦然?道:“华瑶的部下?给您送信,不能走官道,路上或许要耽搁两三天?,请您稍等几日……”
顾川柏冷声道:“再?等下?去,便会养虎成患。”
杜兰泽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比起华瑶的区区一万兵马,如今的秦州叛军才是真正的猛虎。殿下?何不以华瑶为剑,杀一杀猛虎的锐气?”
她看着方谨,含笑道:“您还可以派出一队亲信,前往秦州,与华瑶汇合。这一来是为了监视华瑶,二来是为了操纵战局、夺取战功。华瑶表面上臣服于您,实际上也?不敢造次,您不仅能知?道华瑶的动向,还比皇帝更了解秦州的战局。”
她毫无迟疑道:“天?下?之大,绝非一人思?虑能及;江湖之乱,绝非一人谋略能敌,与其铲除华瑶的势力? ,不如趁机在秦州安插耳目,待到来日战事平定,您手握内阁之柄、坐拥精锐之师,提拔您的亲信,重用您的臣僚,便可将秦州收入囊中。”
杜兰泽隐约听见顾川柏的呼吸略急,立刻补充道:“秦州叛军共有三十余万人,超过了岱州、虞州的兵力?总和。本月上旬,前线传来战报,秦州叛军斗志昂扬、屡战屡胜,他们的武器包括火炮、铁铳、地雷和神机箭,还有十万骑兵身?披钢甲、身?跨骏马。秦州叛军的声势之浩大,远胜一般的乡民起义。”
“确有此?事,”方谨慢悠悠地说,“他们的兵力?,不容小觑。”
杜兰泽终于等到了方谨开口。她心下?稍安,沉声道:“秦州叛军的装备如此?精良,恐怕与二皇子脱不开干系。现如今,大皇子虎视眈眈,二皇子杳无音信,六皇子即将回京,皇后也?在兴风作浪,并非铲除华瑶的最好时机。何况华瑶的兵马只有一万,秦州叛军的兵力?远在她之上,她在秦州的处境乃是九死一生……”
顾川柏对华瑶没有一丝怜悯:“那是她咎由自取。”
杜兰泽直言不讳道:“诚如驸马所言,华瑶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归根结底,华瑶还是少年心性,御下?不严,治下?不明,凡事率性而?行、任意而?为,难免有些鲁莽。”
杜兰泽嗓音婉转,娓娓道来,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安静地听完了她的论述,方谨却?道:“倘若华瑶侥幸在秦州一连打了几场胜仗,你会如何应对秦州之乱?如何防范秦州与凉州相互勾结?”
短短一句话,便似一阵冷风吹来,让杜兰泽感到一阵阵寒意。
杜兰泽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担忧或惊惧,依旧从容地作答:“华瑶的一万兵马,缺乏粮草,既没有朝廷的支援,也?不能像叛军一样劫掠城镇,短期内必然?无法崛起。在她壮大之前,请您……”
杜兰泽轻声道:“及时斩草除根。”
方谨颇有深意地笑了。她从来不会明说一个计策是对是错、是好是坏。她的喜怒是不可捉摸的,她的裁夺也?是不容置喙的。
作为方谨的近臣,杜兰泽必须做到“顺从”二字,顺应方谨的意愿,遵从方谨的命令,以她为君,以她为天?,每时每刻都毕恭毕敬地侍奉她。
方谨容不得半点僭越。
方谨不再?问?话,杜兰泽也不能开口。
想?到华瑶所处的困境,杜兰泽心如刀割。她和华瑶相隔千里,久未通信,但是,正如方谨所说,她和华瑶相处两年,早已摸清了华瑶的心性。
华瑶是真正的仁善之主,绝不会任由秦州叛军血洗城池,哪怕她手上只有三千兵马,她也?会义无反顾地冲锋陷阵。她的英勇、刚毅、果敢、决绝,都让杜兰泽拜服,也?让杜兰泽感到难以忍受的苦闷——华瑶面临着内忧外患。生死一线的关头,杜兰泽不能陪在她的身?边,甚至不能给她传一封信。
杜兰泽在方谨的府上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这泼天?的富贵、盖世的尊荣,却?不是杜兰泽想?要的。她心里真正怀念的,还是自己追随华瑶的那段日子,每天?和华瑶同桌而食、同路而行,不似君臣,更似知?己?。
方谨与华瑶虽是姐妹,她二人的性格却?大相径庭。华瑶和蔼可亲,方谨严肃可畏。华瑶宽宏大量、不拘小节,方谨施政严苛、不怒自威。
杜兰泽侍奉方谨的这一个多月以来,每一次献计献策之前,都要先?察言观色。据她所见,方谨城府极深、耐性极好,善于识人用人,党羽布满了整个朝廷。
方谨迟迟没有清剿秦州叛军,打的是“边军内调”的主意。她想?借由叛军之手,绞杀秦州的豪强世族,把晋明的势力?扫荡一空,再?从沧州、虞州、岱州等地抽调兵力?,以“肃清秦州之乱”为名?,统领沧州、虞州、岱州、秦州的军队。
方谨的外祖父是内阁首辅,可以问?责各部的官员,哪怕“秦州之乱”闹得再?大,方谨都能从中获利,还能把六部的官员换作自己?的同党,进一步地削夺六部之权。
此?外,“秦州之乱”也?是牵制东无的一枚棋子。
秦州距离京城不远,叛乱愈演愈烈,大有燎原之势。即便东无想?在京城作乱,也?要先?考量京城周围的形势,以免“内乱更盛,外患更烈”的局面出现。
杜兰泽仍在沉思?,方谨忽然?说:“驸马留下?,其他人都告退吧。”
此?言一出,包括杜兰泽在内的众人起身?行礼,低眉顺眼?地躬身?后退,缓缓地走出了方谨的寝宫。
顾川柏一言不发,依然?垂首跪坐着。
方谨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顾川柏的面前。
顾川柏半低着头,看不见方谨的面容,只能瞧见浮光锦的裙摆上精致繁复的牡丹花纹。
方谨已有两个多月没传召他侍寝,却?夜夜宠幸那些扶不上台面的侧室。
顾川柏不知?道她究竟有何用意。皇帝重病不愈,时日无多,而?她是皇帝的嫡长女,也?是众多朝臣拥戴的公主,两相权衡之下?,他不可能再?偏向皇帝。可她却?在这个时候彻底地冷落了他。她赐给他的恩宠就像一捧流沙,他越努力?地握住,沙子便漏得越快,一粒一粒地刺穿他的心,刺得他遍体鳞伤、千疮百孔。
他不遗余力?地辅佐她,仍未得到她的信赖。
他早已看穿了华瑶的真面目,可她迟迟没有对华瑶下?手,甚至任由杜兰泽妖言惑众……他的思?绪乱成一团,冷不丁听见方谨的声音:“抬起头来,看着我。”
顾川柏纹丝未动。
方谨笑了一笑,那笑声从他耳边飘过,也?在他心中激起一圈圈的涟漪,细密的水波不断蔓延,漾开一道道破碎的波光。
他迫切地想?要激怒她,想?从她眼?中看见愤怒、厌憎、轻浮和放纵。或许他将来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如果她登基称帝,绝不会容忍他端坐皇后之位。
皇后不仅是六宫之主,更是天?下?臣民之表率,方谨一定会另选一位世家公子,代替顾川柏,照料她的起居、打理她的后宫。
顾川柏忽然?觉得好笑。他熟读圣贤书
,通晓古今事,兼修六艺之术,深谙六部之法,年少时立志要做一个舍身?报国的忠臣义士。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屈居于方谨的后院,终身?沦为她的附庸,任她亵玩他的身?体、消磨他的意志、践踏他的尊严,有朝一日,她还会将他弃之如敝履。
他爱她,更恨她,爱她爱得罔顾生死,恨她恨得几近癫狂。
他看到她慢慢地蹲了下?来。她修长的手指抚上他的脖颈,他笑问?:“您要在今日赐我一死吗?”
方谨格外冷淡道:“你若执意想?死,我便给你个解脱。”
她薄情寡性,薄恩寡义,顾川柏真想?和她同归于尽,目光不自觉地带着愤懑,似有一股野火在他身?内猛烧,他的血液里流淌着灰烬,深陷一场绝望而?焦灼的等待,只等她用力?一绞,他便魂断命绝,此?生的恩怨纠葛,终究在她的手里一了百了。
方谨挑起他的下?巴,喃喃道:“你这幅表情,是真该死。”
顾川柏怒极反笑:“您所言极是。”
方谨渐渐地收紧了五指。他艰难地喘息了一声,俊美的容颜越发的苍白。她百无聊赖,蓦地松开了手,指尖一寸一寸地划过他脖颈上的浅淡红印,拨弄着他的喉结,把他当作器物一般细致地赏玩。
他忽然?说:“申则灵从没被你掐过脖子吧。”
“怎么,你想?知?道?”方谨咬着他的耳朵说,“你和他一起伺候我,便能亲眼?看见了。”
他的胸膛起伏不止:“你还要辱我到几时?”
她缓声说:“到你死为止。”
她扬手一挥,乍然?扯出一道裂帛之声,他的衣襟被她撕破,露出一片肌理分明的胸膛。
方谨不露痕迹地将他扫视一遍,又站了起来,背对着他,问?道:“皇帝近日是否传召了你?”
“并未,”顾川柏一边喘气,一边如实地回答,“我已有三个多月没见过皇帝,也?没收到皇帝的音讯。”
方谨的一句话说得格外凉薄:“你已是皇帝的弃子,何去何从,想?好了吗?”
顾川柏低眉垂首,自顾自地说:“您明明早就知?道了我的答案。”
方谨绕到了屏风的后方,从侧门走向了浴室,没再?对顾川柏讲一个字——这是她御下?的手段之一。在她发话之前,侍臣要先?跪在地上、静思?己?过,等到她开恩,侍臣才能站起身?。
顾川柏跪满了半个时辰,方谨的侍女姗姗来迟。侍女呈上了一套崭新的墨黑色绸缎衣裳,并传达了方谨的口谕,准许顾川柏离开寝殿。
顾川柏披上了这件衣裳,整理好自己?的衣领和衣带,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他穿过寝殿门外的一条廊道,途径一座树荫浓密的花园,远远地望见了杜兰泽正在花园中悠闲地散步,凉风吹起她的裙摆,黛青色的绸纱几乎与树影融为一体。
她手里托着一只琉璃盏,似乎是在采集清晨的花露。
顾川柏眉头微蹙。他对杜兰泽的杀心更重了一层。他总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杜兰泽不仅不会匡扶方谨的大业,甚至会让方谨多年的筹谋功亏一篑。
他左手虚握成拳,唤道:“杜小姐。”
杜兰泽听见他的声音,便沿着一条碎玉铺成的林间?小道,款款地向他走来。周围的繁花绿树尽皆沦为她的陪衬,她身?处于群芳争艳的花园之中,依旧是仪态万千:“微臣参见殿下?,殿下?万福安康。”
顾川柏直截了当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无须再?装模作样,你对你的旧主念念不忘,只会从中斡旋,却?不会一心一意地效忠殿下?……”
杜兰泽气定神闲道:“您无凭无据,妄下?裁夺,未免有失偏颇。华瑶是我的旧主,与她有关的往事,于我而?言,皆是过眼?云烟,我早已不在意了,您为何还要介怀?”
浅淡的日光洒在她的身?后,她的声音就像此?时的天?色一样飘渺空荡:“更何况,我的旧主,从来不敢冒犯殿下?。驸马,您的旧主呢?请问?,您的旧主是如何对待殿下?的?”
顾川柏的旧主,自然?就是皇帝。
皇帝如何对待方谨?
皇帝暗害了方谨的母亲,打压了方谨多年,甚至派过几批刺客,想?要不声不响地处决方谨。
如今的皇帝命悬一线,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再?把控朝政,便放任了方谨与东无两派斗争。京城的党争已经到了最严峻的时候,谁胜谁负,仍未可知?,唯一能确定的是,获胜的那一方,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杀光手下?败将。
顾川柏绝不会与杜兰泽细说其中的原委。
他站在白玉雕砌的台阶之上,冷漠而?严厉地审视她片刻,沉声说:“倘若你对公主忠心耿耿,公主府上绝无一人会为难你。倘若你起了异心,便自求多福吧。”
杜兰泽屈膝行礼,恭顺道:“谨遵殿下?教诲。”
顾川柏又看了她一眼?,方才翩然?离去了。他的背影颀长挺拔,逐渐消失在廊道的尽头。
杜兰泽站在原地,燕雨忽然?从近旁的一座假山中钻了出来,快步跑到了杜兰泽的身?边。他谨慎地问?道:“刚才,为什么您让我躲进假山里,不让我跟着您一起见驸马?”
杜兰泽轻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怕你会说错话。”
燕雨无语凝噎。
杜兰泽和燕雨一前一后地走向树荫花影的更深处。
此?地屹立着一座云亭水榭,紧邻着一片波纹粼粼的湖泊,又被茂盛的木棉树遮蔽着,自成一派幽凉的萧瑟之景,杜兰泽经常在这里静坐静思?,燕雨就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
杜兰泽的目光极为幽深。她正眺望着远处的湖景。
清澈的湖水好似一面镜子,映照着一座赤玉砌成的红桥。岸边的亭台楼阁连绵不绝,雕梁画栋,珠帘绣幕,尽在波光荡漾的倒影里。
杜兰泽的心思?顺着水流,漂到了更远的地方。她的神情尤为凝重,唇边再?无一丝一毫的笑意。
燕雨见状,忍不住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觉得好慌好慌。”
杜兰泽侧目看他,他又说:“我这个人,您也?知?道,我挺稳重的,但是,我弟弟……他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事吧。我和我那不争气的弟弟有一点通感,他要是心烦意乱,我的脑子也?会乱糟糟的、昏沉沉的。”
“别害怕,”杜兰泽心不在焉地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杜兰泽倚着扶栏,燕雨就坐到了她的旁边,她用极轻的声音说:“你的弟弟可能正在带兵打仗。你要记住,为将之道,在于修炼心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方能克敌制胜,百战不败。”
燕雨叹了一口气:“我不认字,也?没读过书,您讲得这么复杂,我听完了以后,脑瓜子嗡嗡的,心里变得更乱了。”
杜兰泽轻轻地笑了一声:“那便什么都不要想?了,什么都不要说了,你同我一起坐着,仔细地理一理你心中的杂绪吧。”
她仰起头,看着此?时的天?色:“对于我们而?言,这样宁静的日子,也?没有几天?了。”
燕雨惊讶道:“您说什么?”
“没什么,”杜兰泽讳莫如深,“胜败兴亡,自有天?命来定。”
第106章 铜壶载酒 我相信你会赢
夕阳残照,暮色渐升,雾霭犹如?一片红纱,轻悠悠地笼罩着京城。
从?皇宫传来的钟声撞破了寂静的空气,使人心生?一股沉闷之感。这种感觉并不是突然形成的,而是慢慢地积聚在?肺腑之中?,好?似一块越来越重?的石头,压得顾川柏呼吸不畅。满腔的愁绪,竟然连一丝也排解不去,他抬起手,紧握着玉雕的栏杆,却?有一种大醉初醒般的疲惫。
他已有整整两天没见到方谨了。
他所在?意的,不仅仅是方谨对?他的冷落,更是他家族的兴衰荣辱。他此生?不可能再入仕途,除了攀附皇族,别无?他路。只要他走错一步,整个家族都会被他牵连,落得一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他若想赢,就必须辅佐方谨,博取她的信任,在?她心里占有一席之地——这又是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她无?情无?爱,多虑多疑,生?来凌驾于众人之上,众人只能虔诚地跪在?她的脚边,乞求她的垂怜,却?不能奢望她的宠幸。哪怕他毅然决然地为?她赴死,她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他有苦无?处说,有恨无?处发,恨不得天降一场大火,烧毁这个混乱而污浊的人世,把?所有的痛苦、卑劣、灾难、凶祸一并消除,他就不用再为?自己勘不破的世事而劳心伤神了。
正当他烦躁之际,方谨的侍女过来传话,说是公主邀他今晚戌时共用晚膳。
今天是三月初三上巳节,又称“春浴日”,按照宫规,今夜将由驸马伺候公主沐浴,并为?公主侍寝。
顾川柏原本以为?方谨不会宣召他,没想到她还是顾及了君臣之间的礼制,给他留了一点体面。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沐浴焚香,又换了一件崭新的纱罗绸缎衣裳,还在?腰间挂了一块鸳鸯玉佩——这是方谨八年前送他的生?辰礼。
戌时将至,顾川柏不紧不慢地赶到了方谨的寝宫,杜兰泽刚好?从?另一扇门中?走出来。她对?他屈膝行礼,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她仍然保持着一副沉稳平静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