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by素光同
素光同  发于:2025年01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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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瑶见状,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祝怀宁的武功极强、心?志极坚,她又收获了一员猛将;忧的是祝怀宁的左手断了两个指节,如果华瑶当初及时拦住他自?残,那?他的武功肯定比现在更强……想到这里,华瑶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能?怪谁呢?
都怪高阳晋明?!
华瑶知道,彭台县的知县沈希仪才?高八斗,相貌也清丽脱俗,正好是晋明?喜欢的模样。
晋明?妄生?觊觎之心?,就想把沈希仪调到他的身?边任职。沈希仪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他。
他公报私仇,调走了彭台县的五千守军。
沈希仪上疏表明?此事,言官也把晋明?痛骂了一顿——这是两三年前的旧事,当时的皇帝还很疼爱晋明?,并未借此惩戒他。晋明?可能?也觉得强扭的瓜不甜,打消了淫邪的念头,没再纠缠沈希仪。
彭台县的守军人数,却从七千降到了两千,军资军备也大不如前。沈希仪有苦无处说,只能?忍下这一口恶气。
如果不是晋明?从中作?梗,彭台县不会在短短三个月之内陷入绝境,祝怀宁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地?步。
正所谓“恶因造恶果”,晋明?真是害人害己。
幸好,晋明?已经被华瑶杀掉了,这也算是为祝怀宁报了断指之仇吧!华瑶想通了前因后果,不禁点了点头,对自?己弑兄夺权的行为表示赞许。
华瑶走到祝怀宁的面前,温声道:“好,祝将军,你今日稍作?休整,明?日随我一同渡江。”
祝怀宁心?乱如麻,思潮如涌。
其实,华瑶的侍卫经常在江畔巡逻。祝怀宁渡过?东江的那?一天,就被侍卫发现,侍卫把他带进了黑豹寨。当时他血流不止、伤势过?重,昏厥了四五天,经由汤沃雪的救治,方才?悠悠转醒。
三天前的早晨,祝怀宁从昏迷中醒过?来,睁开眼的那?一瞬,他就看见了华瑶。他讲清了自?己的经历,她也拿出了公主令牌。
祝怀宁欣喜若狂,以?为公主一定会立即派兵驰援彭台县。
公主却说,她没有兵权,她会想办法收服虞州名将秦三,希望祝怀宁能?助她一臂之力。
于是,今天,祝怀宁装出一副刚醒不久的样子,对着?秦三慷慨陈词。他已经说完了所有能?讲的话,秦三仍然?没有清楚地?表态。他觉得自?己快被沉重的疲惫感吞噬,深陷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哪怕秦三不出兵,他爬也要爬回彭台县,死也要死在城墙下,让野草覆没他的尸身?,让风沙掩埋他的白骨,他要和?那?一座城池同生?共死。
正当祝怀宁万念俱灰时,秦三沉着?冷静道:“我原先也派过?探子,去秦州探了探虚实,秦州的战况是很惨烈的,东江的几
条支流都被血水染红了。说实话,我真没料到,叛军已经攻破了邺城,彭台县也危在旦夕……”
她微微地?举高了长缨枪的尖头:“我不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也不是贪生?怕死的龌蹉小人。秦州军情紧急,我愿与公主一同前往秦州,竭尽平生?之力,扫清叛军之乱,请公主允许我随行左右。”
华瑶顿时心?花怒放,忙说:“好,好!秦将军,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那?一边的副将一听此言,惊得呆住,过?了片刻,才?蓦地?拔高语调:“使不得啊!使不得!公主,将军,您二位大人,切不可操之过?急,急于求成?啊!秦州叛军的来头不小,足有好几十万人马,朝廷也不给个准信,上哪儿去找军粮和?军饷?您二位一旦去了秦州,那?不就是肥羊入虎口吗?!”
副将跪在地?上,死死地?拽住了秦三的袍角:“皇上也没下圣旨,您怎能?擅作?主张,带兵出征秦州?这是死罪!要杀头的!!”
他的这一番威胁,不仅没有吓住秦三,还让秦三豁然?开朗,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字!与其死在刑场上,不如死在战场上!
正如公主所言,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秦三的胸口一片滚烫,热得像是一颗火球,连日来的愤懑全都宣泄了出来,比决堤的江水还要汹涌澎湃。她什么都不怕了,整个人好似挣脱了束缚,冲破了桎梏,就连四肢百骸都完全舒展了。
她顺手转了个枪花,一句一顿道:“秦州守军奋力抗敌,快要支撑不住了。百姓要吃没得吃,要活没得活,每天都有上千人惨死,你还叫我见死不救!那?好,我今日在此立誓!我要追随公主,即刻出征秦州!待我获胜归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长缨枪的枪头就像一根尖刺,刀刃白得发亮,闪烁着?幽幽的寒光,反扎在青石地?板上,凿出一个深约七尺的凹坑。
那?副将心?里又是一惊,讨扰般地?看向了谢云潇,就盼着?谢云潇能?劝一劝公主。
谢云潇却说:“殿下,我有三个提议。”
华瑶看着?他,直接问:“什么?”
谢云潇从容不迫道:“其一,黑豹寨的库房里存有不少粮草,可供一支一万余人的军队一个月的用度。其二,你今日整军,明?日出发,临行之前,不妨点一把火,烧光黑豹寨的屋舍,以?防土匪继续占山为王。”
华瑶犹豫不决,谢云潇又添了一句:“这也算是破釜沉舟。你手头有三千兵马,其中半数以?上的人,原本是黑豹寨的土匪,只有烧光了黑豹寨,切断了他们?的退路,他们?才?会死战到底,自?认是你麾下的士兵。”
华瑶点了一下头,谢云潇继续道:“其三,秦将军,你能?调派六千多名虞州精兵,加上公主已有的兵马,足够凑成?一支一万人的军队,从山海县出发,横跨东江,直抵彭台县。”
秦三跨出一步,站得离华瑶更近,应声而答:“是,谢公子说得都对,我这儿一共有六千多人,还有军械、枪炮、粮草、三十多艘战船。公主殿下,请您把寨子里的人质都交给我,给我半天的时间,待我安顿好一切,我们?便在山海县的渡口汇合,即刻出发,最迟不过?明?日傍晚,便可抵达秦州的边境。”
华瑶爽快道:“好!”
她和?秦三击掌为誓。
当天中午,秦三就回到了军营。
华瑶也收拾了粮草,清点了兵将。
到了第二天清晨,华瑶派出几个心?腹,偷偷地?泼油放火,点燃了营房的柴堆。
天干物燥,火势渐渐变大,众多兵将都以?为黑豹寨突然?走水,忙不迭去救火,待到他们?扑灭大火,众多房屋都被烧毁了,废墟中遍布碎石乱砖,飘散着?一缕缕的轻烟薄雾。
华瑶在校场上集合众人。她把这场大火归结为天意,高声道:“诸位,你们?都是我的亲兵,是我亲自?选出来的勇士!这小小的土匪寨,如何装得下我们?的壮志?!我要你们?跟着?我闯荡四方,跟着?我驰骋江山!我知道,你们?当中的一些人,并不是官兵出身?,还有一些人,在军营里默默无闻,这也无妨!我和?你们?一样,都有一身?的硬骨头!我们?的尊荣都是自?己挣出来的!我高阳华瑶,今日在此立誓,只要我活着?一天,必不会亏待诸位,必与诸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华瑶在黑豹寨的威望极高。
她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她动用内力,响亮的声音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从今日起,我们?这一支军队,就叫‘启明?军’,远望天边启明?星,扫荡天下不平事,为尊荣而战,为家国而战,为将来的好日子而战!我们?要过?上好日子,不靠卑躬屈膝,只靠我们?手里的刀和?剑!高阳华瑶与诸位同生?共死!!”
言罢,她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校场上群情激昂,洪亮的呐喊传到了十里之外。
黑豹寨的屋舍被焚烧一空,四处都是断壁残垣,华瑶率领三千兵马,踏过?漫天的烟尘,直奔山海县的渡口。
晌午未至,秦三已经备好了战船。江边旌旗招展,风帆蔽日,滔滔江浪拍击着?长空,浩浩大军身?披银盔银甲,反射着?灿烂的天光。弯弓如皓月,箭羽似寒星,实是一副宏伟壮阔之景。
华瑶心?潮起伏,浑身?热血滚沸。她从未如此兴奋过?,双手似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千秋功业,万里河山,终将成?为她的掌中之物。
她轻叹一口气,率众登船,顺流而下,直奔彭台县而去。

华瑶目力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水浪滔天。
她保持着?一种波澜不惊的?冷静,把战船的?内外都巡视了一遍。最后?,她钻进一间约有一丈见方的?船舱,舱内陈设着?一张雕花床,两把竹藤椅,还有一扇半开的?木格窗。
时值晌午,骄阳正盛,日光透过窗纸照了进来?,倾洒在?谢云潇的?衣袍上。他正坐在?窗边缝补一只枕头?。他的?手法极为高超,缝出的?针脚细致入微,堪称严丝密合,比起宫里的?绣匠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华瑶怔了一怔。
谢云潇手里的?那只枕头?,正是?华瑶朝思暮想的?小鹦鹉枕。
今天一早,秦三与华瑶汇合之后?,交给?华瑶一个包裹,里面装着?她落在?秦三军营里的?东西,其中就?包括了她的?小鹦鹉枕,不过枕头?的?侧边裂开了一条缝,露出了里面的?鹅绒。华瑶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一点惋惜。
华瑶真没想到,谢云潇竟然?会悄悄地帮她修补枕头?。
华瑶不禁感慨道?:“我听说,凉州军营有一条军规,叫做‘自食其力’,无论军官还是?士兵,破了的?衣服都要自己缝。今天我见识到了你的?手艺,你好像什么都会啊,擅长各种技巧,精通各种门道?。”
听见华瑶的?夸赞,谢云潇的?手指一顿。华瑶也不管他还握着?一枚针,直接摸上他的?手背,只觉他肤滑如玉、光润如冰,果真是?冰肌玉骨的?美人。
华瑶的?心情越发舒畅,紧挨着?谢云潇坐了下?来?。
谢云潇缝制完成之后?,便把针线放进了木盒里,还将小鹦鹉枕递到她的?手中。她格外高兴,连忙抱紧自己的?小鹦鹉枕。
谢云潇低声问:“为什么这么喜欢这只枕头??”
华瑶含糊不清地说: “宫里的?日子总是?难熬的?,谁都得有个寄托,我当然?也不例外。”
谢云潇依稀记得,她从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她无意中重复了两遍的?说辞,应该是?她的?肺腑之言。他不由得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华瑶半低着?头?,喃喃道?:“皇帝生性多疑,善于玩弄权术,能在?一天之内让一个人从天上掉到地下?。外朝和?内廷的?各个党派忙于争权夺利、相互倾轧,再?聪明的?人都无法独善其身。我虽是?公主,却没有安稳的?日子可过……”
她说得很轻、很慢,像是?谨小慎微地敞开了一点心扉,谢云潇的?心境也不复之前的?平静。
他忽然?把华瑶抱了起来?,让她坐到他的?腿上,在?不经意间,彼此的?身体贴合得更紧密,更多了几分脉脉温情。
他原本是?想仔细地安抚她,但她的?气势忽然?变强了:“我的?兄弟姐妹和?我一样,都有很大的?压力。不过,和?他们相比,我真像个乡巴佬。他们平日里的?消遣就?是?花天酒地,你能想象得到吗? ”
华瑶认真地描述道?:“满院子的?莺莺燕燕、花花柳柳,可谓是?艳福不浅 ……”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行了,你不用详说,也不用羡慕他们,后?院的?纷争多了,不见得是?好事。你从不浸淫声色,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他的?手掌有些烫,禁箍着?她的?腰肢:“你的?志向也不止于后?院的?方寸之地,何必在?意那些兄弟姐妹平日里的?消遣。”
华瑶略歪了一下?头?:“你像是?一个正气凛然?的?言官。”
谢云潇继续扮演着?一个正气凛然?的?言官:“你心之所念,应是?千万里锦绣江山,千百世太?平功业……”
这话尚未说完,华瑶在?他唇边亲了一口,低声道?:“你也是?我的?心之所念,情之所系。”
她还特意哄了他一句:“待我成为天下?之主,凡是?你想要的?,我都会送给?你。”
谢云潇已经辨不明她的?情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他略微侧过头?,望见窗外一望无际的?湍急江水,渺茫的?烟波里,有一只沙鸥匆匆掠过,流箭似的?飞向水天相接的?地方,孤影渐渐消失在?远处一轮红日的?浓辉之中。
有那么一瞬,他希望东江是?浩瀚无垠的?,这艘船一直在?水上飘泊,永不靠岸,华瑶也一直依偎在?他的?怀里,永不分离。
但他也知道?,秦州的?战局十分危急,刻不容缓,华瑶必须尽快赶到秦州,以一万的?兵力,迎战六万的?敌军——这场战争的?胜败,关乎她的?生死存亡。他必当竭尽全力保护她。
想到这里,谢云潇自言自语道?:“我只愿你百战百胜。”
他搂着?她不放,又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念了一句:“卿卿。”
与谢云潇的?真情实意相比,华瑶的甜言蜜语显得有一点虚浮。华瑶干脆不讲话了。她觉得自己手里空落落的?,就?想找点事做。她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左手揽着?他的?腰身,右手开始抚摸他的?脖颈,他的?呼吸停顿一刹那,又恢复了原状,听起来就像一次极短暂的?喘息,很是?动人心魄。
华瑶心头?一热,忍不住又亲他了一口。
随后?,她带着?他走?出了船舱,步入另一间舱室,与秦三、祝怀宁、汤沃雪等人汇合。
祝怀宁才刚喝完一碗药,还没来?得及把嘴擦干净,华瑶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咳嗽一声,恭敬有礼道?:“卑职参见二位殿下?……”
华瑶摆了摆手:“不必多礼,有话直说。”
祝怀宁打开桌子底下?的?暗格,取出一张做工精细的?秦州地图。他一边讲述秦州的?战况,一边任由汤沃雪在?他的?胳膊上施针。他讲得口干舌燥,汤沃雪还叮嘱了他一句:“你的?伤口结了痂,还没复原,至少两天之内,你的?左手不能使力……”
他不紧不慢地问:“倘若我使了力,会怎样,左手从此就?废了吗?”
“那倒不至于,”汤沃雪回答道?,“只不过,我想治好你,就?更难了。”
祝怀宁安静地点了点头?。他的?双目好似千年古井,无波无澜,无声无息。哪怕他自身的?伤势再?严重,他的?内心都不会泛起一丝涟漪,因他已经把生死荣辱抛到了脑后?,个人的?安危便是?不值一提的?。
汤沃雪也曾在?凉州见过与祝怀宁类似的?人——他们多半是?家里遭了大难,痛失至亲至爱,心中除了国仇家恨,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
从某种意义上说,祝怀宁与汤沃雪也有相近之处。戚归禾的?忌日快要到了,汤沃雪夜里辗转难眠。随军渡江的?前一天,她悄悄地写了一首悼亡诗。
她为那首诗取名《寄思》,诗曰:“风寒雪冷雍城关,骨瘦形枯人未还,不知相逢在?何处,天上人间两殊途。”
不知相逢在?何处,天上人间两殊途。
汤沃雪并未对任何人说明,她的?心里,其实有几分害怕。她怕华瑶和?谢云潇会在?秦州遭遇不测,更怕朝廷会扣下?来?一个“造反”的?罪名。
对她而言,华瑶和?谢云潇都是?她的?亲人,也是?戚归禾留在?世间的?挂念,戚归禾无法再?保护他们,她便代他来?完成遗愿。虽然?她没有武功,但是?华瑶也说过,她硬朗的?骨头?就?像凉州的?精铁,她将来?也会是?一代英杰。
汤沃雪的?思绪渐渐平定。
她垂着?头?,聚精会神,拈着?一枚银针,准确地扎进祝怀宁的?一处穴位,意在?为他活血化瘀。
祝怀宁的?内伤较重,外伤也不轻,大半边臂膀和?胸膛袒露在?外,紫色的?瘀痕清晰可见。
汤沃雪仔细查验过他的?伤势,确认他的?病情比起前几日来?好了许多,他的?武功也复原了七成。她越发惊讶于他的?内力之精湛深厚,便对华瑶使了个眼色,华瑶心领神会,打定主意道?:“我们必须速战速决,尽量在?一个月之内大破敌军,否则我军的?粮草便会消耗殆尽。”
她的?手指掠过彭台县,穿过芝江,定在?一处江流交汇点上。
她道?:“敌军已经围城数个月,彭台县久攻不克,军心定会浮动。我们可以装作?是?朝廷派来?的?援军,虚报我军的?确切人数,诱敌深入,再?调用精锐骑兵,将其一举歼灭。当然?,我会先派出一些精兵,把彭台和?邺城都探查清楚。”
谢云潇右手食指的?指尖也点在?地图上,缓缓从邺城一路划到了彭台县:“战场上万事不可鲁莽。殿下?,等你抵达秦州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华瑶郑重地“嗯”了一声。
她和?谢云潇、秦三、祝怀宁继续商量了一会儿,隐约感到自己还是?有些失策。
她几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秦州和?虞州,并没有分出太?多空闲去判辨京城的?风雨变幻,她甚至都不知道?她爹是?不是?真的?离死不远了。
不过,华瑶能猜到杜兰泽一定被姐姐严厉地看管着?,所以华瑶至今都无法与杜兰泽通信。
只凭谢永玄寄来?的?那些信,华瑶模糊地推断出,就?在?不久的?将来?,京城的?朝政必有大变,皇后?、大皇子、三公主、六皇子这几派势力必将斗得天昏地暗,他们都蛰伏了太?多年,绝不会放过眼下?这么难得的?时机。
转眼便到了傍晚时分,暮色四合,夕阳欲坠,黄昏的?余晖斜照江心,三十艘战船就?像三十把锋利的?剪刀,把宽阔的?江面裁出一道?道?丝线般的?波纹。这支船队来?回走?了几趟,才把一万人马及其辎重从虞州运到秦州。
华瑶终于踏上了秦州的?土地——这是?一处邻近芝江的?渡口,名为“枫叶甸”,此地的?百姓早就?逃难去了,岸边的?船坞和?码头?都荒废了一个多月,木板搭成的?浮桥上散落着?枯枝残叶,石雕的?台阶缝隙里长出了寸来?长的?野草,随风轻轻地摆动着?,给?人一种难以言状的?寂寥之感。
华瑶往前走?了几步,还看见了碎裂的?瓦罐、破旧的?布条、已被烧毁的?库房。
这一座村庄的?百亩良田都无人耕种,田地里只有潮湿的?淤泥,空置的?木屋中悬挂着?兜满灰尘的?蛛网,方圆十里内没有一丁点鸡鸣狗叫之声。
华瑶放眼望去,四处都是?一片凄清荒凉。
祝怀宁喃喃自语道?:“自从邺城被叛军攻破,芝江上浮尸千万,腥臊难闻,水不能喝了,鱼也不能吃了,老百姓们能跑的?都跑了。”
“哎,不跑怎么办?”秦三
插话道?,“在?这里没吃没喝的?,随时有可能没命,我要是?这里的?村民,我拔腿就?往虞州跑。”
华瑶不禁感叹道?:“我们还有刀剑枪炮,尚能拼死一搏,手无寸铁的?村民遇上叛军,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下?场。”
她慢慢地转过身,面朝着?祝怀宁:“我一定会剿灭叛军,还秦州百姓一个太?平。”
言罢,华瑶命令众人在?此地安营扎寨,又派遣齐风率领一队精兵去探查情报。
约莫两个时辰过后?,天已经完全黑了。
江上风浪更大、波涛更急,烟霭四散,寒气浓重,整座村庄的?景象都朦胧起来?。
齐风匆匆忙忙地从远方赶回了华瑶身边,如实向华瑶禀报他的?所见所闻。
齐风的?第一句话就?是?:“死了很多人。”
华瑶道?:“在?哪里?”
齐风道?:“距离彭台县不到十里之处,那里是?一片相连的?村镇,已经没有活人了,东西都被抢光了,还有……”
齐风话中一顿,似是?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他把头?低了下?去,恰好对上了华瑶的?双眼,她的?目光是?那么明澈,他只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莫名的?忐忑。
齐风是?华瑶最亲近的?侍卫。齐风知道?,近一个月以来?,华瑶根本没有接到任何圣旨。她擅自出兵,无异于谋逆造反——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不过齐风没有九族,除了燕雨之外,他再?无任何亲人,华瑶就?是?他最重要的?人。
他盼着?自己时时刻刻都能与她在?一起——这样一个荒诞的?愿望,他甚至不敢细想,更不敢透露给?别人,哪怕只是?默默地在?佛像前许愿,都算他心有妄念,亵渎了佛灵。可他越是?压抑,就?越感到难熬,他对她的?种种仰慕,几近于极度的?渴求,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混乱的?情丝不减反增。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从中挣脱,又隐隐希望自己陷得更深一些。每逢夜深人静之时,他躺在?床上,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想起她的?声息、她的?样貌、她的?言谈举止,他心里满是?欢愉,也满是?折磨,神思颠倒不已,却难以用言语形容自己的?感受。他不认字,从没念过书,永远无法像谢云潇、杜兰泽那样出口成章,无法在?华瑶的?面前从容不迫。他此生最体面的?宿命只有一条,便是?义无反顾地为她战死,这也算是?所谓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了。
齐风曾经在?凉州闯过了鬼门关,在?虞州躲开了官兵的?追杀,而这一次,在?秦州,隔着?绵延十里的?山路,他望见了叛军营地里的?灯火亮如白昼,数万名精兵悍将盘踞一方。
叛军有火炮、枪械、铁铳、钢甲,充实的?粮仓,高大坚固的?战车,以及上万名武功高手。
想到秦州叛军的?强盛,齐风攥紧了自己的?袖摆。他被叛军的?暴行震慑住了,华瑶的?目光又将他拉回了现实。
齐风与华瑶对视片刻,他把自己看到的?敌军情况都讲了出来?,还补充道?:“彭台县附近的?所有村庄,大概都被叛军糟蹋过了。芝江上飘着?成堆的?尸体,很多死尸被砍了头?,颈骨全部露了出来?,肠子也滑到了岸上。秃鹫一边吃、一边叫,叽叽喳喳的?,很惨,很血腥,我走?过山路,路边也有断臂残肢……”
听到齐风的?描述,祝怀宁闭上了双眼,嘴里念念有词:“苍天无眼……”
华瑶双手背后?,神色更严肃几分:“我真没想到,秦州叛军的?装备竟是?如此精良,难怪他们能攻破邺城,还把秦州本地的?官兵都打败了。在?这样的?绝境中,沈知县还能坚守三个月,她真是?有勇有谋的?人。”
华瑶还有一些推断没说出口——秦州乃是?中原的?富裕之地,也被誉为“北方粮仓”。
秦州的?人烟稠密,商贾云集,素有丰沃繁华之象,近几年来?几乎没受过什么天灾,农工商各业的?发展都比较兴旺。
高阳晋明在?秦州待了许多年,必定会大肆搜刮秦州的?钱财,暗地里招兵买马、积草屯粮。
现如今,叛军持有的?精锐武器,很可能是?晋明集结了一帮能工巧匠、偷偷打造出来?的?,又因为去年秦州闹了瘟疫,皇帝长期软禁晋明,秦州各地的?势力开始割据,局势便渐渐脱离了朝廷的?控制。
秦州叛军窃取了晋明贮藏的?军备,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们就?从一支微不足道?的?小队,发展成了横扫秦州的?大军。
华瑶召集了秦三、祝怀宁、谢云潇、白其姝、齐风等人,连夜与他们商量破敌之策。
与此同?时,虞州本地的?官员,也派人连夜把“公主率兵出征秦州”的?消息送到了京城。
昏黑的?夜晚过去了,晨曦初现,天边微露一层鱼肚白,京城仍然?处于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中。
通宵未眠的?打更人走?街串巷,一边走?路,一边敲响一面锣鼓,总共敲了五声,意味着?五更天已过,天也快要亮了。
打更人穿过一条大街,距离三公主的?府邸还有远远一段距离,他们便不敢再?往前走?了。
这一座公主府十分壮丽,处处彰显着?皇族的?富贵气象,正门之前的?两座石狮子足有一丈高,公主府中的?楼阁巍峨如山,辉煌的?灯火彻夜不休,犹如银河倒泻,与星月同?辉共明,与苍穹遥迢相应。
寻常百姓每每路过此地,几乎都不敢直视,打从心底里生出一种对于皇族的?强烈畏惧感。
众所周知,三公主高阳方谨是?皇帝的?嫡长女,她的?生母是?孝仁皇后?,她的?养母是?文德皇后?,她的?外祖父还是?当今朝堂上最有权势的?内阁首辅。在?这世上,似乎没有几个人胆敢得罪她。
然?而,就?在?今天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方谨略微动怒了。
方谨正坐在?自己寝宫的?床上,身边还躺着?一位衣不蔽体的?美人,可惜美人的?柔情也无法化解方谨的?不悦。
这位美人名叫申则灵,今年也才二十岁,乃是?户部郎中的?次子。他发如墨染,肤如玉琢,身形修长而健朗,骨肉匀称而精壮。方谨格外喜欢他这幅皮囊,赐给?他的?寝衣都是?轻纱所制,薄如蝉翼,难以蔽体,他从未显露过一丝一毫的?不快,总是?礼数周全地叩首谢恩。
他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洞察秋毫,能说会道?,极其擅长迎合方谨的?意愿,每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双眸更有点漆般的?深邃明亮,因此深受方谨的?宠爱。
申则灵刚满十八岁的?那一年,就?嫁给?了方谨做侧室,从那时起,方谨就?没亏待过他,他经常觉得,方谨对他,似乎比对驸马还要好一些。
驸马顾川柏出身于绍州顾氏。
这个顾氏是?大梁朝著名的?清流世家,也被天下?读书人所推崇。
顾川柏未满十六岁时,便因他相貌俊美、文采风流,而得了“栖霞客”的?美称,后?来?顾川柏连中三元,心气更高了,也有了“蟾宫客”的?别号。
顾川柏和?方谨成婚多年,几乎从未争过宠,总是?摆出一副假清高的?样子,偶尔还会故意激怒公主,这让申则灵觉得他不可理喻。
诚然?,顾川柏的?才学远在?申则灵之上,但是?,伺候公主,靠的?又不是?笔杆子,大家同?在?公主的?后?院,争的?是?情,夺的?是?宠,抢的?是?势,凭的?是?运,谁又比谁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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