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极小声地说:“我想登基称帝,我要做九五至尊,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是我的皇后,执掌后宫,权倾朝野。”
谢云潇早知华瑶有争储之意,但她从未说得如此直白。他们二人好像一对图谋篡位的狗男女。
这天下是高?阳家?的天下,华瑶又是高?阳家?的公主,谢云潇甘愿助她一臂之力,并非是为了所谓的“权倾朝野”。他心无含蓄,话无遮掩:“我无意于皇后之位。”
华瑶含糊不清道:“嗯,你最是清高?自持,从容淡泊,你做不惯皇后,做我的爱妃也行?。我对你的宠爱一定?远胜我对其他……”
谢云潇忽然翻身压住她:“其他什么?”
他抓着?她的两只手腕,一左一右地扣在枕边,她很少见到他这么激动的样子,自觉很有意思。
但他前不久才受过致命重伤,确实受不得刺激。
华瑶耐心地哄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恨不得一掷千金买你一笑,至于其他的……那真是什么也没有。你冷静点,说笑罢了,我从不滥情。”
谢云潇仍未放手:“也是,我何必在你这里做拈酸吃醋的人。我听闻白小姐送了你两个俊俏少年,你留用了那位小姐,也没推辞她的厚礼。你的兄弟姐妹心怀大志,无暇顾及男女之私,你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并非滥情,应是无情。”
华瑶笑着调侃道:“你有情却似无情,我无情却似有情,你我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此时此刻,她依然漫不经?心。
她似乎把谢云潇的肺腑之言当做了颇有趣味的调情。
谢云潇握紧她的手腕,目光灼灼地迫视她:“且不说你二哥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恨不能对你情断思绝,做你的驸马,远不如做你的属下。”
华瑶又笑了:“何出此言?”
谢云潇目不转睛,直视她的双眼:“你对我处处设防,暗地里事事掣肘,以免我插手雍城的税银。朝廷怀疑凉州有异心,你的用意,也和朝廷相近。”
卧房内窗扇微开,月光斜入床帐,半明半暗地落在他身上?。他的衣领也是半露半敞,依稀可见精壮劲健的胸膛。华瑶却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往下落,她原本?就没有多?少非分之想。
皇宫里的如花美?眷成百上?千,皇帝的恩宠譬如流水,今日滋润了一个人,明日又流向另一个人。
情比纸薄,恩比夜短,哪里谈得来真心实意呢?唯有巧言令色,趋炎附势而已。人人都踩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顶了,才算胜了,爬得慢了,就被后面的人踹下去了。
华瑶不懂谢云潇为什么会被情爱牵绊,但她明白谢云潇被她夺权之后的愤怒。
她轻声说:“你卧床不起的那段日子里,我一个人治理雍城,不到?二十天就恢复了水运陆运。正因为我独断专行?,雍城的官员才会对我唯命是从,我原本?不想事事专断,但你突然朝我发火,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有理有据:“高?阳晋明随时有可能在城内造反,假如我放权给?你,换你在城内发号施令……”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殿下误会了,我从不在意权位,雍城之主,也就那么回事。”
华瑶忽然记起谢云潇的脾气。他自幼喜静,习惯一人独处,也不爱凑热闹,正如那些风雅名士一般,他并不看?重财富、名利与权位。
华瑶问他:“所以呢,你究竟想要什么?”
谢云潇放开了她:“什么也不想。快到?五更天了,你先睡吧,明日再?议事。”
华瑶歪了一下头:“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呢?”
谢云潇站起身来,渐行?渐远:“去隔壁睡觉。”
华瑶打了一个哈欠:“嗯,我明天再?找你商量大事。对了,你怪我不信任你,你觉得我信任杜兰泽吗?”
谢云潇一言不发。
华瑶自问自答:“杜兰泽也没办法审查雍城的税银。我的属下,应当各司其职,绝不能一人独大。你心中若有任何疑问,只需开口问我,我们原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没什么好顾忌的。”
说完,华瑶抱着?小鹦鹉枕,钻回被窝。没过多?久,她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谢云潇尚未走出这间卧房,华瑶已经?睡得很香。
在华瑶的梦境之中,隐约有一只手轻抚她的脸颊,她听见若有似无的叹息,还有一个人的声音极为低沉好听:“你总是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间。”
华瑶恬不知耻地承认道:“嗯。”
华瑶翻了个身,躺到?床的另一侧,却被那个人捞了回来。他在深夜时分和她接吻。她睁开双眼,竟然连说话的空闲也没有,唇舌都被堵住了。
此时的亲热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她一向浅尝辄止,而他不断深入,犹如攻城掠地,交缠得难分难舍,更有一阵阵的冷香直往她心里钻。
窗外月影徘徊,室内浓情辗转,华瑶一时深陷茫然。
趁他低头亲着?她的脖子,她问:“你方?才还在冷言冷语,现在为什么……嗯……为什么,突然来找我求和?”
他方?才多?么能说会道,此刻竟然守口如瓶……不,他其实没有守口,他正在轻轻密密地吮吻她的颈侧,使得她颈肩的肌骨变得又热又舒服。
谢云潇十八岁生辰的那一夜,华瑶送了他一份礼,如今他或许是在回礼?从此一别,两不亏欠。
正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华瑶渐渐感到?浑身麻痒难当,好像每一寸肌肤都要被他亲过才能止痒,这般念头使她大为震撼,酒意与困意一齐消退,她推开了谢云潇,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一边喘息,一边说:“你躺在这里,我去隔壁休息。”
云潇衣衫凌乱,凉夜的月光映在他的眼底,清冷又清澈。但他却问:“你不同我一起睡吗?”
华瑶客气地拒绝道:“不了,多?谢你的美?意。”
华瑶亲手为谢云潇放下床帐。
轻纱床帐恰似一片寒烟,笼着一轮明月,影影绰绰地将谢云潇遮挡起来。他沉默地坐在床上,衣袍散漫地垂落,犹如水泽之地的月中?仙。
正当夜深人静之时?,庭院中?花浓春满,风月无?边,华瑶却不想放纵自己,更不想忍受心痒难耐的折磨。她甚至没看一眼谢云潇,转身?就往屋外走,谢云潇低声唤道:“高阳华瑶。”
华瑶头也没回:“第几次了?你直呼我的名讳,这是大?不敬之罪。”
谢云潇一把扯下床帐:“请您过来,治我的罪。严加惩罚,以儆效尤。”
华瑶暗暗地心想,如果她手里有一条红绳,她一定会?用红绳把谢云潇绑在床上。
谢云潇又说:“殿下忘了您的枕头。”
华瑶离不开她的小鹦鹉枕。她一个猛子扑到?床上,谢云潇竟然把她的枕头藏进了被子里。
华瑶找不到?自己的小枕头,不由得怒火中?烧:“我一个人睡得好好的,你突然把我弄醒,亲得我喘不上气,现在又抢走我的东西!我一直没跟你动?手,甚至没骂你一句,天底下还有哪个公主比我高阳华瑶的品行更好?”
谢云潇立即说:“请殿下息怒,我方才?弄疼你了么?”
华瑶拽住被角,撒谎道:“好疼,我快被你气疯了。”
谢云潇揽过她的腰:“哪里疼?”
他观察她的外貌,与平日里并无?二致,又细想她的言行举止,推断她所言非实。
他为她的谎话找了个台阶:“闹到?这般地步,是我太过莽撞,殿下理当降罪于我。”
华瑶恶狠狠地威胁他:“对,我现在就要惩罚你!治一治你的邪心妄念,给你上刑!”
她坐在床上,身?子前倾,双手伸进被子里摸索枕头。
谢云潇非要一探究竟:“在你上刑之前,能否明示,何为邪心妄念?”
华瑶找到?了自己的枕头,也不管他问了什么,随口?道:“我是君,你是臣,你侍奉我,必须注意分寸。”
谢云潇静默片刻,只说:“你真的很喜欢枕头。”
华瑶在皇宫的时?候,必须时?刻小心身?边的人窥探她的秘密。她的生母养母早已过世,侍卫侍女不能尽信,兄弟姐妹整日勾心斗角。无?数个漫漫长夜里,陪伴她一梦到?天明的,有且仅有这一只枕头。
她低着头,自言自语道:“宫里的日子太苦了,我总得有个寄托……我都对你掏心掏肺了,你还要我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
谢云潇怔了一怔。过了片刻,他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该把你的枕头藏起来。”
华瑶已经平复了情?绪,正在冷静地审时?度势。
高阳晋明仍在雍城里伺机而?动?。凉州兵马效忠于镇国将军,她不能让谢云潇对她心存芥蒂。
鲁莽行事,实乃下策。
她有意弥补他们二人之间的嫌隙。
她大?度道:“没关系,毕竟你也不知道,这个枕头对我有多重要。”
谢云潇道:“你从前的经历,能否说给我听?”
华瑶迟疑了一下,才?说:“我有我的心事,你也有你的顾虑,我都明白,你一心为了凉州做打算……立志报国的兵将不能没有军饷,战死?沙场的烈士不能没有抚恤金,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雍城的每一块土地,都是凉州人的血肉换来的,朝廷不知道,可我知道。”
她抬起头,与他对视:“高阳晋明来了雍城,你我都不能从雍城抽税,朝廷肯定安插了不少探子,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
她极为恳切道:“倘若他们起了杀心,我们防不胜防。”
谢云潇道:“你要如何?”
华瑶道:“以农养军,以商供军。”
谢云潇把床帐重新挂起来:“朝中?权臣,譬如徐阁老,也对凉州暗生猜忌,削夺凉州的兵权,或早或晚而?已。你的农商之业,供不起凉州之军。”
华瑶向后一仰,倒头躺在了床上:“我在朝中?无?人,能争一日是一日,能走一步算一步。”
谢云潇一手给她盖上被子,另一手又把枕头放进她怀里。
她困乏已极,含糊不清道:“羯人羌人并未全军覆没。洪水淹死?了十多万人,还有两三万死?在了雍城,剩下一批人被冲到?了冰封的湖上、陡峭的山上。洪水退散之后,他们逃回了羌羯,我没有派兵追杀。”
被子里稍微有一点冷,谢云潇没有靠近她。他躺在距离她一尺远的地方。
华瑶毫不介意,自顾自地解释:“我不追杀他们,一来是防止敌军有诈,二来是顾忌我军疲惫不堪,三来是因为……倘若羌羯灭了国,凉州也保不住军营。我父皇还在修建摘星楼……摘星楼高达百层,每一层都贴着彩云琉璃窗,凉州自古多矿产,肯定逃不过徭役和矿役,层层盘剥下来,乱民苦,良民更苦……古语有云,‘苛政猛于虎’,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你累了,先睡吧,”谢云潇在被子里捉住她的手腕,“明日再说也不迟。”
今夜下了一场小雨,雨水淅淅沥沥,点点滴滴地敲打在窗扉上。华瑶一边听着雨声,一边昏昏沉沉地入梦。
次日辰时?,雨丝朦胧,雾气氤氲,华瑶懵懂地醒过来,惊讶地发现谢云潇依然牵着她的手。
房间里悄无?声息,谢云潇似乎还没睡醒,倒是把她抓得很牢。
她掀开被子一角,借着天光一看,只见?他手指匀称修长,不似凡尘之物?,宛如羊脂美玉雕琢而?成,骨节之间隐隐蕴含着劲力,轻轻地环绕着她的腕骨,使她既无?压力,又挣脱不开他的束缚。
她有礼有节地念道:“小谢,将军。”
谢云潇后知后觉地松开了华瑶。
他半坐起身?,衣衫昨晚已被她扯散,将退未退,肩骨袒露了一大?半,劲健滑韧的肌理湛湛生光。
华瑶抬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只从指缝里偷偷地看他。
他轻缓地托起华瑶的手腕,审察他是否留下了痕迹,好在她一切如常。春日的雾雨连绵不绝。她或许是为了取暖,懒散地倚进他的怀里。
淡淡幽香随风而?至,她喃喃道:“天色尚早,你脱了衣服,陪我再睡一会?儿?吧。”
初春天寒,小雨一连下了几日,绵绵未绝。
自从那?一夜,白其姝和华瑶把酒言欢之后,华瑶再也没有召见?过白其姝。
她们二人虽然住得很近,日常往来却全靠书信。
白其姝自认为她已被华瑶冷落,但奴婢们对待她极为恭敬有礼,还给她的屋子里添了一座炭炉。
白其姝非常讨厌火烧炉膛的气味。
奴婢前脚刚把炭炉给她送来,她后脚就一把扑灭了火。晚上她睡得很不踏实,总梦见?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糟心事。她半夜醒来,心中?烦躁,实在等不下去了。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院中?响起一片水声,白其姝推门?一看,但见?一帘细雨,雾色霏霏。
白其姝撑伞出行,绕路来到?华瑶的院子附近。
她武功非凡,耳力过人,隐约听见?侍女们的脚步声,还有一名侍女说:“殿下要沐浴,水烧好了吗?”
另一位侍女极小声地问:“殿下与公子分浴,还是合浴?”
那?侍女回答:“分浴,公子照例不让旁人伺候。”
接下来的对话,白其姝没有听清,但她知道华瑶的身?边有一位男子。
这位男子,被侍女们尊称为“公子”,他独来独往,不允许除了华瑶之外的任何人靠近,大?清早的,他和华瑶或许还要洗一场鸳鸯浴。
真有闲情?逸致啊,白其姝心想。她早知皇族天性风流,个个背负着桃花债。美人夺魄处,英杰销魂谷,她只希望华瑶不要沉迷美色,耽误了大?事。
白其姝转过身?,正欲离开,眼前忽而?横了一把剑。
她抬高伞柄,瞧见?了公主的侍卫燕雨。
燕雨气势汹汹
:“你哪位?鬼鬼祟祟地躲在公主的院外。”
白其姝轻勾唇角,笑了笑,才?说:“我是沧州来的客商,暂居府上,多有叨扰,还请大?人恕罪。”
燕雨转头就对另一名侍卫说:“你们去查她的身?份,我留在此?处看着她!以防她跑了!她武功不弱,你们看不住她!”
那?名侍卫走后,白其姝问道:“燕大?人,您之所以留在此?处,是因为您不放心小人的武功,还是因为您懒得去查验小人的身?份,更懒得在雨中?来来回回地跑腿?”
燕雨被她一眼看穿,惊怒之余,还有一丝赧然:“这位小姐,关你什么事,我跟你很熟吗?”
白其姝“嘶”了一声:“燕大?人,小人看您的心性,真不像是在皇宫里磨练过。这么多年来,殿下一定对您很好,时?时?刻刻护着您,小人一介贱商,对您真是羡慕的紧。”
她伶牙俐齿,又阴阳怪气。
燕雨被她气得不轻:“肃静!否则我立刻禀报公主!”
白其姝不再讲话。
她把伞柄搁在肩头,伞沿也抬得更高。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燕雨。
白其姝的眼神阴冷又森然,犹如一条吐信子的毒蛇,直把燕雨看得浑身?发寒。
燕雨在皇宫待了那?么多年,从没见?过这般阴气森森的女人。
她一定是心如蛇蝎的坏东西!
公主为什么要把她留在府里?!她这个样子,就像是无?恶不作的歹徒!
燕雨派出去的侍卫迟迟未归。他暗恨自己的弟弟齐风不在附近。
前两天,齐风的伤势好了不少,大?约恢复了七八成的功力。齐风连一点懒都不会?偷,仿佛赶着去投胎似的,马上接下了华瑶安排的任务。他领兵在雍城之内巡逻两夜,今早辰时?才?刚回来,这会?儿?他已经在侍卫的房间里休息了。
燕雨也想休息。
他才?刚开始值班,身?子骨就在犯懒。
正所谓“春困、秋乏、冬眠、夏打盹”,人生在世,每一个季节都不该忙碌,每一个清晨都不该早起。
燕雨叹了口?气,目光仍然紧紧追随白其姝。
白其姝轻蔑道:“懒货。”
燕雨一下子清醒许多:“你骂谁?!”
白其姝笑而?不语。
燕雨愈发警觉起来,拇指扣在剑柄之下,随时?准备拔剑出鞘。
他没等来查证的侍卫,只等来了公主的两位侍女。
侍女们听见?院外的嘈杂之声,特来一探究竟。
这两位侍女竟然都认识白其姝。她们尊称她为“白小姐”,言辞之间,极为客气。由此?可见?,公主十分看重这位白小姐。
自从上一次炸毁大?坝,燕雨死?里逃生,他就在雍城的医馆里养伤,每日吃饭、睡觉、与弟弟斗嘴,其乐无?穷。
他旷工旷了许多日,直到?今天早晨,他才?开始值班,因此?他并不认识白其姝,更不清楚白其姝的来历。
侍女直接为白其姝通报了消息。
少顷,那?侍女就回来说:“白小姐,公主有令,您可以进院子里歇息,奴婢为您备好了早膳。”
白其姝也没推辞。她撑着伞,跟随侍女踏进正院。
燕雨望着白其姝的背影,担心华瑶被她蒙蔽。
不远处又传来急切的脚步声——那?名侍卫回来了。他对燕雨如实禀报道:“我查过了,错不了,刚才?那?位小姐,确实是殿下的贵客。”
“你怎么才?来,”燕雨双手抱剑,埋怨道,“要是村头有人生孩子,派你去村尾找产婆,等你回来,人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那?侍卫赔笑道:“哥,我叫您一声哥,您且消消气,少数落我两句,把力气用在正事上吧。”
燕雨越发思念他的同胞兄弟齐风。他暗自盘算着,等他面见?华瑶,得向她求个恩典,让他尽量和齐风一起干活。
雨势渐小,天色初晴,华瑶刚刚泡完澡,俯卧于浴房的软榻之上。轻薄的软巾盖在她的腿上,两位侍女正在为她按摩颈肩。
侍女的手指柔若无?骨,轻揉慢捏,伺候得尽心尽力,谨遵奴婢对皇族的侍奉之道。
华瑶筋骨舒畅。她小声问:“白小姐什么时?候来的?”
侍女道:“半个时?辰前。”
“久等了,”华瑶道,“让她待会?儿?去花厅见?我。”
侍女欲言又止。
华瑶追问:“怎么了?”
侍女禀报道:“白小姐她说,她可以来浴房见?您……也可以……为您按摩全身?。”
这如何使得?
华瑶自认为是十分随性的人,没想到?白其姝比她还要洒脱不羁。她当即穿好了衣裳,赶去花厅与白其姝相见?。
白其姝带来了一只木匣,其中?装着她的账簿、地契、商号印章。她不肯告诉华瑶她接近皇族的真正目的,却无?私地拿出了全部家产。
她和华瑶相识不过短短几天,华瑶觉得她行事怪异,完全不能用常理来推敲。
华瑶问:“白小姐,你这是何意?”
白其姝倒也坦诚:“若非如此?,您始终与我有隔阂。”
华瑶又问:“你想要我给你什么?”
白其姝谨慎地反问:“您愿意给我什么?”
华瑶一手按住了白其姝的商号印章:“我能让你的父亲,成为白家的家主。”
提起“父亲”二字,白其姝忍俊不禁。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脸上有笑,目中?无?笑,那?一双眼睛波光粼粼,盈满了华瑶的一举一动?。
华瑶忍不住问:“你与你的父亲……不合已久?”
白其姝颇为玩味道:“和您差不多吧。”
华瑶严肃道:“我向来敬重父皇。”
白其姝抬袖掩唇,含笑道:“我押上了全副家当,您还和我打哑谜。哪有您这么坐庄的,横敲一竹竿,人家输得底都不剩了。”
华瑶打开另一本册子:“前些天里,我派人彻查了你在沧州、凉州的行踪。”
白其姝面无?异色。
华瑶合上了册子。
白其姝为华瑶倒了一杯茶,碧绿的茶梗在杯中?沉浮。
华瑶蓦地记起,她和杜兰泽交心的那?一日,也是在茶香缭绕之间,你一言我一语地表明了心迹。
华瑶久久不语,白其姝便问:“您查到?了什么呢,难道我不是好人吗?”
茶水蒸腾的热气飘散在窗格间,泛彩的霞光似乎为她的面庞施了一层薄粉。
她全神贯注地凝望着华瑶,只听华瑶说:“两年前,沧州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我要是直接说出来,你会?觉得冒犯吗?”
白其姝忽然感慨道:“我与杜兰泽闲聊过两三回,只觉她博闻强识,心高气傲。还有那?个燕雨,嘴上没个把门?的,只长了一身?的懒骨头……还有您养在府里的那?位公子,必定是一位绝色美人,还是个爱吃干醋的,让您一颗心拴在他身?上,瞧都不瞧我送您的少年郎。 ”
华瑶差点被茶水呛住。
向来只有她呛别人的份,她几乎从未被别人呛过。
白其姝继续说:“可他们似乎都对您忠心耿耿。您待我也礼节周到?,关怀备至,既然如此?,无?论您说什么,我也不觉冒犯。”
华瑶直说道:“两年前,你的丈夫和孩子不幸去世了……”
白其姝点了点头,眉眼间的笑意更浓:“对呀,可怜见?的,我是个寡妇。”
华瑶心知她不会?坦诚一切,便也休了与她详谈的念头。
她处处透着古怪,华瑶又查不出来她的经历,难免要提防着她。
今天一早,华瑶还得去校场检兵。她站起身?,准备送客,白其姝忽然说:“对您而?言,我应该比杜兰泽更有用。”
华瑶笑道:“凭什么这么说?”
白其姝轻轻一笑,从容而?自信地说:“就凭杜兰泽下不了手,而?我下得了。杜兰泽做不成你的刀,而?我做得成。”
第38章 幽怀未己 众生好度人难度,宁度众生不……
华瑶听她口出?狂言,忍不住调侃道:“你好大的胆量。”
白其姝的身子?稍稍前倾,手往前伸,几乎要碰到华瑶的腕部。
华瑶反守为攻,干脆利落地握住了她的手,略微摩挲了两下,只?觉她掌纹粗糙,掌心冰凉。
白其姝一语惊人:“我若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您砍断我两条胳膊,我绝无怨言。”
华瑶依旧平静:“我怎么?知道你背地里做了什么??”
白其姝笑出?了声:“殿下,您是尊贵的公主,我是卑贱的商人,我不肯对您坦白一切,您也没想过对我用刑吗?”
“不,”华瑶却?说?,“我从未严刑拷问过任何人。”
白其姝并未流露出?任何讶异之色。她只?说?:“果然如?此,您的行事风格,与?皇族截然不同。那个?名叫燕雨的侍卫,若是跟了二皇子?殿下,恐怕活不过三天。”
燕雨心比天高,人又懒散,对皇族毫无尊敬,每天做梦都想着逃跑。倘若他去服侍二皇子?,不到三天,必然会被乱棍打死,死后还要曝尸荒野。
华瑶感慨道:“燕雨不谙世事,本?性纯良,单看他的表情,我就能猜到他心里想了什么?。”
她直勾勾地盯着白其姝:“而你呢,你就不一样了,白小姐,你身上疑云重重,让我看不破、猜不透,我怎么?敢让你在我手下担任官职?”
直到此时,华瑶才松开了白其姝的手。
白其姝立刻明白了华瑶的深意?。
即便白其姝带来了自己的商号账本?,华瑶也不敢相信她的真?心,甚至怀疑她的账本?是假的。
白其姝定了定神,终于向华瑶吐露了一桩心事:“殿下,我盼着自己能当上白家的家主。”
她不止想做白家的家主,还想杀光白家的掌权人。因此她不得不仰仗于皇族的势力。
恰好,雍城来了两位皇族——晋明生性多疑,动辄苛责属下。而华瑶任人唯贤,待人亲切又宽厚,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白其姝轻抿红唇,又听华瑶问了一句:“你摆在这?里的账本?,与?白家商铺有关吗?”
白其姝眼波流转,应道:“无关,全是我的私产。”
她察觉华瑶格外留意?账本?,便说?:“雍城有很多贪官豪绅,每个?人的手里都有好几本?假账,以假乱真?,瞒得天衣无缝。朝廷派了精通算术的官员来查,查了几年,却?是什么?也查不出?来。”
华瑶犹豫道:“是吗?”
白其姝效仿华瑶方才的举动,温温柔柔地拉住华瑶的手,以示真?诚:“贪官家里的账房先生都是聪明人,他们每天也不做别的事,净想着怎么?算假账。”
讲到此处,白其姝又笑了起来:“您也晓得,雍城每年都要收缴商税、渔税、盐税、茶税,这?里的官职,可谓肥差中?的肥差。朝廷派来的官员呢,多半是踏踏实实的读书人,丝毫不懂凉州的风土人情,他们哪里能看透贪官布下的迷局?就算有人看得透,那贪官的背后,还有更大一级的贪官。官场的人情浮薄,势利流俗,您比我清楚的多吧?”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嗯。”
白其姝被她逗笑:“您没有别的吩咐吗?”
华瑶站起身来:“既然你如?此了解雍城的官场,能不能帮我彻查雍城的税收?”
白其姝道:“您缺钱吗?”
华瑶道:“很缺。”
白其姝疑惑道:“您在岱州剿匪的时候,没有趁机捞点银子?吗?”
华瑶义正辞严道:“我在岱州捞的钱,大多贴给了岱州的养济院。”
言罢,华瑶叹了一口气:“现如?今,凉州的军饷亏空,朝廷拨不出?银子?。雍城有一万名士兵战死,他们的家属领不到抚恤金,还有几千人落下了残疾……他们下半辈子?,靠什么?过日子??官府欠他们的,我必须想办法补偿。”
白其姝盯着华瑶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养济院,安置老幼妇孺,抚恤金,补偿死者家属,您真?有一副菩萨心肠。”
华瑶十分诚恳道:“我手上沾了不少?血,怎配与?菩萨相提并论?我这?等俗人,仅有一点小权,也只?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