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潇反手一剑,斩断了羯人将军的?臂膀。
纵然?如此,戚归禾的?胸膛也被喷涌的?鲜血浸透了。
戚归禾顾不上自己的?伤势,他还在指挥官兵,追击羯人。他父亲派来的?四位大将已?经全部折损,雍城的?守城将领也被羯人砍成了残废。杜兰泽连日操劳,体力不支,咳血不止,只能躺在床上休养……如果戚归禾此时撤退,没人能接替他,谢云潇也不能。
雍城的?将军们一致认为,洪水爆发之?后,官兵就能战胜羯人,然?而,羯人也会拼死一搏,死战不屈。
两军交战的?紧要关头,戚归禾高喊:“杀敌!守城!保家!护国!!”
这是凉州军营的?第一条军规,戚归禾从小熟读的?军规
。他强撑着一口气,浴血奋战,直到羯人越来越少,官兵占尽上风,他才领着一批伤员,退到了城楼的?后方。
雍城,守住了。
戚归禾笑了一声。他张开?嘴,想和?谢云潇说话,谢云潇站在他的?面前,他却?说不出一个字,他的?喉咙里泛着咸腥味,他低头吐出一大口鲜血。
戚归禾拆开?身上的?铠甲,他看见自己的?胸膛又浮出了一块瘀血紫斑。
谢云潇见状,二话不说,立刻把戚归禾背起来,跑向汤沃雪所在的?医馆。
其实谢云潇已?经气衰力竭,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来的?力气,他的?轻功竟然?比平时更快一些。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雾气飘荡,露水沾在松叶上,迎着朝霞,闪闪发光。
谢云潇背着戚归禾一路飞驰,撞碎了雾气霞光,戚归禾断断续续道?:“我……答应了父亲,镇守凉州五十年……也许……做不到了……”
谢云潇打断了他的?话:“大哥一向言出必行。”
戚归禾听见谢云潇喊大哥,又想起了华瑶,呢喃道?:“我答应过华瑶……送她凉州的?鹰,凉州的?马……我给不了……你代我……代我送……”
“我代不了,”谢云潇低声道?,“大哥既然?答应了她,就应该亲手送给她。”
谢云潇的?背后一片潮湿,那是戚归禾的?心头血。谢云潇的?呼吸停顿了一瞬,他的?脚步迈得更快,像是一道?残影,从地上一晃而过。
这一战,他们战胜了羯人,胜得如此惨烈。羯人二十万大军之?中?,高手如云,雍城只能损兵折将,纵然?如此,谢云潇从没想过戚归禾可?能会死。
戚归禾怎么会死?他怎么能死?!
谢云潇的?语气越发坚决:“别说话,汤沃雪一定会救你。”
戚归禾却?说:“我最……对不起她。”
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戚归禾喃喃自语:“我最……对不起阿雪……害她……担心,这辈子……最好的?事……与她相识一场……你、你帮我告诉她……我对不起她,她要好好活……”
谢云潇穿过街道?,闯入一座医馆,眨眼之?间,他飞奔到了汤沃雪的?面前。
汤沃雪正坐在院子里,分拣药材,她的?身旁摆着一只竹编簸箕,簸箕上铺着一层草药。她看见戚归禾,手腕一抖,簸箕打翻了,草药也洒在了地上。
汤沃雪脸色惨白,抬手接住戚归禾,可?惜戚归禾已?经认不出她,他的?身体太凉了,凉的?像冰,他说:“我快死了……别管我……阿雪好好,活下去……好好……活……”
汤沃雪在戚归禾的病床前守了好几天。
她穷尽毕生?所学?,不惜血本地救治他,竟然没有丝毫起色。
凡人一身,有经脉、络脉,也?有阴气、阳气。阴阳经络通贯于四?肢百骸,气血循环相连,肌体表里相合,有如日月之行,生?生?不息。
而戚归禾的胸膛筋脉俱断,心口之伤久久不愈,血流难止,内力也?在逐渐消亡。
对于武功高手而言,内力是金钟罩、铁布衫,庇护他们的筋络,滋养他们的骨肉。
武功高手一旦负伤,气息失调,内力铸成的屏障便有破洞,这种破洞,俗称“死穴”。重伤一名高手之后,戳刺他的死穴,便能夺走他的性命。
戚归禾的死穴在他的左胸上,此处距离心脏尚有二寸之远,为何会被羯人不偏不倚地刺中??
大多数负伤的武者都不知道自己的死穴在哪里,他们只?能请教医术高明的大夫。大夫把脉之后,经过一番审视,才?能确定死穴的位置——此乃武者的命门,绝不可透露与他人。
除了汤沃雪,还有谁,曾经为戚归禾诊过脉?
那位大夫,究竟是羯人的细作,还是官府的暗探 ?
汤沃雪越是细想,越是胆寒。
华瑶探望戚归禾的时候,汤沃雪就对华瑶讲了实话。
华瑶脸色大变,立即派出一队侍卫,细查雍城上下所有大夫。她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戚归禾的状况接近油尽灯枯。他昏迷多日,内力衰竭,五脏六腑渐渐地溃烂了,即便汤沃雪封住了他的筋脉,也?不过是吊着他这条命,使他苟延残喘,一天比一天更痛苦。
汤沃雪行医多年,从未如此绝望。她自负于医术高超,却根本无法超脱生?死。她救不了戚归禾,还能为他做什么?
时值三月初春,桃柳芳菲,杂花生?树。
夜间凉风和畅,圆月高高地挂在树梢上。
汤沃雪望着窗外景色,满目皆是繁花绿草。
桃树的枝杈伸到?了窗边,生?机勃勃,含苞欲放。汤沃雪看得出神,又听见戚归禾极其微弱的喘息。他脏器碎裂,筋脉枯竭,心口化出脓血,深陷于无穷无尽的折磨。这世上无人能救他,他活不过三天了。
汤沃雪不想让他死,更不想因为她一己私欲而拖累他留在世上受苦。他是顶天立地的好人,也?是保家卫国的将军,理当保有最后的体面。
汤沃雪想通之后,便对他另施了一套针法,放任他的内力彻底消失,极大地减轻了他的痛苦。
她仔细为他擦了一遍身体,又用纱布缠住他胸口的伤,帮他换上一套干净整洁的衣裳。他竟然悠悠地睁开眼,好似睡了一个觉刚醒来似的,像往常一样唤她的名字:“阿雪。”
汤沃雪对上他的目光,心头?一跳,赶忙去探他的脉搏……可惜,这世间并无奇迹。他没有一点好转,如她预料的那般,他恶化得更快了,或许今晚就会丧命。
现如今,他之所以?能和她讲话,原是因为他气数已尽,回光返照。
汤沃雪不愿他留有遗憾。她笑着骗他:“你终于醒啦!你好了很多啊,将军,我又把你救过来了。”
戚归禾愣愣地看着她。须臾间,他笑了一声:“我身上确实一点也?不痛了。”
他容光焕发?:“比上次好得还快,阿雪的医术越来越高超了。”
汤沃雪极力弯起嘴角,但?她怎么也?笑不出来。无论?她说什么话,他都相信她。她的医术不够好,竭尽全力也?救不活他,好歹给?他编造一个梦吧……她此生?能为他做的事,只?有这么多了。
她柔声哄骗他:“吉人自有天相,我的医术只?占了七成,你自身的功力也?作用了三成。你可别急着下床,你在床上躺好了,慢慢休养。”
戚归禾没有丝毫怀疑,他一直都很听汤沃雪的话。他平静地躺在这张床上,目光没从汤沃雪的脸上移开:“阿雪受累了,这次,也?是我的错……城墙上,情势紧急,我抽不开身,耽搁了不少时间……”
汤沃雪轻轻地抚摸他的脸,这些日子以?来,她从未见过他有这样好的气色。她自己也?快要把谎话当真了,忍不住说:“你别总怪自己,我不爱听那种话。我们打了胜仗,雍城百姓都在庆祝,城里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他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戚归禾抬起左手,按住汤沃雪的手背,使她的掌心与他的侧脸贴得严丝合缝。他生?就一副好相貌,眉目英俊如画,每当他凝神看她的时候,更是情深意?切,无可比拟。
他说:“咱们回家以?后,歇息一段时日,就去城外踏青吧,带上吃的喝的……”
汤沃雪眼含热泪,快要掩饰不住了。她屏住呼吸,片刻后,才?说:“好啊,好,咱们一家人,一起去城外踏青,叫上你的弟弟妹妹,咱们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地……”
她心如刀绞,强逼自己说完这句话:“高高兴兴地游玩。”
戚归禾有些疲惫,视野逐渐模糊。他只当自己是大病初愈,体力不济,嘴上还说着:“阿雪爱吃甜食,我要带几份糕点,核桃酥,绿豆糕,杏花酪……云潇口味清淡,菜里少放盐……华瑶,她爱吃鱼……咱们一家人的饭菜,交由我准备吧。”
汤沃雪记得,她曾经吃过戚归禾做的饭菜。那时他常来她的医馆打杂,像个默默无闻的学?徒。
每当戚归禾弯腰扫地,汤沃雪都会偷瞟他。可惜他什么也?不明白
?,什么也?没表露出来。
汤沃雪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戚归禾忍着不说,汤沃雪更不会对他袒露心迹。他去驻守月门关的那几年,竟然给?她传了许多信,信上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比如他的鹰昨日吃了什么,他的马今日跑了多久……她一边恼恨他不解风情,一边又把信读得津津有味。
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好不容易等到?他承认他的心意?,他这辈子的路就走完了,为什么那么快呢?他今年也?才?二十四?岁。
汤沃雪肝肠寸断,还要强颜欢笑:“我想起来啦,你做过饭给?我吃,在医馆的时候,你对医馆的小?孩子都很和善,你喜欢小?孩吗?等咱们回家,生?个女儿吧。”
戚归禾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细想汤沃雪的种种异常。他满怀温情,羞赧地笑了笑。
他瞧见了窗外的桃花,那是一副明媚的春景。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浮现出薄红:“好,听你的,女儿像你,最好,我教女儿练武,她不会习武,也?不要紧,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汤沃雪道:“等她长?大,我和你也?老了。”
戚归禾道:“阿雪是我爱妻,会与我白?头?偕老。”
汤沃雪渐渐地挨近他:“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怎么早不说,晚不说,偏要拖到?今年才?说?”
戚归禾恍然回答:“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总想见你,就去医馆看你,又怕你看不上我……后来去了月门关戍边,怕我有个好歹,害你伤心……这一次我重伤,自以?为挺不过来,只?觉得对不起你……”
他轻轻叹道:“如今,大病初愈,好像做了一场梦。”
汤沃雪又替他把了一次脉,再用银针封紧几处大穴,好让他全然不知痛苦。他越发?地身心舒畅,肩头?却湿了一块,他侧目,只?见汤沃雪泪如雨下。
他一下子慌了:“阿雪,为甚么哭?”
“我太高兴了,”汤沃雪仰着头?,边擦眼泪边说,“太高兴了,你那天伤得那么重啊,多吓人,我都被你吓坏了。你终于好转了,我心头?刚松了一口气,你这浑人,又跟我说了这些话,我哪里能忍得住?只?想哭上一哭,把近日来的担忧全都哭走。”
她笑中?带泪:“怎么了,吓到?你了吗?你不怕死,却怕我的眼泪?”
戚归禾揩拭她的眼泪:“是啊,最怕了。”
为了哄好汤沃雪,戚归禾缓缓地坐直身体,使出全力,推开床边一扇窗户,桃树的翠绿细枝越过窗栏,落在了他的指间。他轻轻地摘下一支桃花,把花朵放在了汤沃雪的手中?。
不久之前,凉州上元节的那一夜,戚归禾亲手做了一盏莲花灯,恰如今日一般,诚心诚意?地将莲花灯交给?她。
其实他还为她做过不少东西。他有一双巧手,曾经帮助过许多人。他品行很好,待人处事也?很好。
汤沃雪恍然片刻,察觉到?他的疲惫,扶着他重新躺下,又问?他:“除了凉州,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戚归禾头?晕目眩,眼皮是前所未有的沉重,他多想睁开双眼,多看看汤沃雪。但?他使不上半点力气,只?能昏昏沉沉地说:“我在凉州待了二十多年,没出去过……”
汤沃雪再度仰起头?,因她心里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泪水如同山崩地裂般涌出,她的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可她还把一句话说得很温和:“咱们去京城吧,京城的灯市,天下第一,你会喜欢的。”
戚归禾道:“好啊,我再给?你做一盏莲花灯。”
汤沃雪边哭边笑:“嗯,好啊……我,我……”
她哽咽地几欲干呕:“我最、最喜欢你……送、送我的那一盏……莲花灯……你……你说要、要和我共度余生?……那天,我高兴的、高兴的睡不着觉。”
戚归禾听不清她的声音,那音调忽远忽近,断断续续,像是一阵风从空无中?吹来,复又吹向空无之处,而他的身骨也?轻盈了许多。
他全身都在剧烈作痛,刹那间又好像一点也?不痛了,他便说:“阿雪,我……有些累了,我睡一会儿,阿雪也?休息吧……明早,我就醒了,等我醒了……我们……”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
汤沃雪伏到?他的肩头?,誓要送完他这一程:“你累了,就睡吧。你只?是困了,睡一觉就好了,等你睡醒了,我们就回家,回到?将军府上,大家都能过上平静的日子。”
他的回应若有似无:“好……”
汤沃雪喃喃道:“走好。”
待到?他的气息消逝得一干二净,心跳也?完全终止,汤沃雪再也?坚持不住,伏地大哭。她哭得头?痛欲裂,像个疯子一般滚地不起,只?觉摧心剖肝的痛苦也?不过如此。
他走了,他真的走了,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世事反复无常,失而复得最欣喜,得而复失最痛彻心肝。
当天夜里,华瑶收到?了戚归禾逝世的消息。
彼时,她正在杜兰泽的房间里,亲手喂杜兰泽喝药。
她的侍卫跪在地上,沉声禀告戚归禾的死讯,她端药的手指颤抖不停,差点溅到?了杜兰泽的衣裳。
杜兰泽接过药碗,把药汁一饮而尽,随后才?说:“殿下。”
华瑶道:“我没事。”
杜兰泽握着华瑶的手,摸到?她的掌心冷得像一块冰。杜兰泽连忙捂紧华瑶的手指,轻声劝慰道:“殿下,逝者已去,请您节哀。”
其实杜兰泽不该用这句话来劝说华瑶。她自己也?看不透生?离死别,但?她深知失去至亲的悲恸是何种滋味。
杜兰泽缓缓道:“谢云潇重伤卧床,心脉受损,切忌大痛大悲。请您派人守好他的住处。等他能下床行走,您再把真相告诉他。现如今,燕雨、齐风也?在养病,您手上能调用的武功高手不多,必须小?心行事。”
华瑶终于回过神来:“确实,我的皇兄快来了,他的心肠很歹毒,我还不知道他会做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谢云潇绝不能出事。”
杜兰泽呢喃道:“二皇子来意?不善,用心险恶。”
二皇子姓高阳,名晋明,比华瑶大九岁,年方二十六,正当壮龄。
晋明的母亲是圣宠不衰的萧贵妃,父皇对晋明爱屋及乌,多年来从未薄待于他。父皇赏赐他富饶的封地,也?养大了他的野心。
华瑶闭上双眼,心想,她也?会下狠手。
毕竟,高阳晋明没打算给?她留活路。
华瑶和杜兰泽商量完毕,又赶去了谢云潇的房间。
她加派了两批守卫,不分昼夜地保护谢云潇。
谢云潇的伤势正在逐渐好转。短短几天后,他的意?识完全清醒。他立刻召集自己的亲信,询问?他们华瑶、戚归禾的状况如何。
亲信回答,公主几乎痊愈,戚归禾仍在静养。汤沃雪医术精湛,拯救了无数人。
亲信还说,公主马上就会来探望谢云潇。
谢云潇信以?为真。
谢云潇的皮外伤已经结痂,他在屋子里洗了个澡,换了一件干净整洁的衣裳。那衣裳是华瑶为他准备的,月白?色绸缎衣料,质地柔软又舒适,格外合身。
谢云潇等了一会儿,华瑶果然来找他了。她走进他的卧室,对他笑了一下,她称赞道:“这件衣裳很适合你,你真是风华绝代。”
谢云潇不甚在意?:“皮相而已,不算什么。”
华瑶扯住谢云潇的衣袖,与他一同坐到?了床上。
华瑶沉默不语,忽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在谢云潇伤势好转之前,她不会把戚归禾的死讯告诉他。她必须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
谢云潇和戚归禾从小?一起长?大,谢云潇失去了兄长?,就像华瑶当年失去了母亲。这么一想,华瑶牵住了谢云潇的手,却让谢云潇误会了她的用意?。
谢云潇问?:“你的腿伤还好吗?”
华瑶小?声说:“我的腿伤快好了,连一点疤痕都没留下,可我的心伤很严重,可能再也?好不了了,你呢,你的伤口还痛吗?”
谢云潇不愿谈论?自己,随意?地说:“我还行,过几天就养好了。”话中?一顿,又问?:“你的心伤,要怎么治?”
华瑶自言自语道:“这几天我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说到?此处,她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你多陪陪我,我的心伤也?许会逐渐愈合。”
谢云潇知道她这话半真半假,却不知她为何要哄骗他。念在她哄骗他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习以?为常,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杂绪盘绕在心头?。
她今日戴着他送她的那支簪子,头?发?略有些散乱。
谢云潇抬起手,扶正那支发?钗,华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收手抱住她的腰,她忽然说:“我有件大事要告诉你,你现在的心情怎么样?受得住刺激吗?”
谢云潇立即放开她。他捡起一把重剑,用绢布擦了擦剑鞘:“羯人又要攻城吗?”
华瑶走到?他身边,指端搭着他的脉搏。片刻后,她说:“我的二皇兄,高阳晋明,快来雍城了。”
坊间传闻,当朝二皇子风流倜傥,多情多义。
华瑶却说?:“我的二皇兄,高阳晋明,心?胸狭隘,记恨记仇。他猜忌自己的属下,还有很多折磨人的手段,我跟他一向合不来。他之所?以来雍城,大约是为了挣一份军功,顺便掌握兵权,把持要塞。”
谢云潇稍一细思,也能猜到晋明此行的用意?。他坐到一张软榻上,接着问:“晋明带了多少人?”
华瑶道:“三千人。”
言罢,华瑶也坐到了软榻上。她侧身斜坐,藕色纱裙尽皆散开。
她牵过谢云潇的手腕,但他始终目不斜视,她就问:“你为什么不看我?”
谢云潇答非所?问:“雍城守军伤亡惨重,眼下正值缺人之际,晋明率领三千兵马从秦州出发,假借‘肃清残局,整顿军营’的名头?,便能插手雍城的军务。”
华瑶双手搂紧他的脖子,亲亲热热地同他说?:“确实,你果然是我的知己,我们正好想到一块去了。”
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轻声道:“既然是在说?正事,那就应该正经?些,你要么坐直,要么躺下来,枕在我的腿上也行,别再乱动?。”
华瑶忽然放开了他。
她倚靠着榻边的软枕,漫不经?心?地说?:“不正经?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你呢?我不过是想亲近你几分?,你却让我枕你的大腿,你的伤还没好,我才舍不得呢。”
谢云潇如实说?:“我腿上没伤。”
华瑶半信半疑:“真的吗?你不要骗我。”
谢云潇没有看她,她又轻轻地笑?了,他听见她笑?得轻快,那笑?声搅乱了他的心?境。
他细想她的言行举止,总觉得她在掩饰什么。
她的神情没有任何异状,但她急切间待他过于殷勤,像极了他们在京城初识的那一个月。那时?候,她之所?以接近他,大概是为了打听凉州的杂事。
今时?今日,她又有了什么主意??
谢云潇正要开口问她,她扯住他的衣袖,轻轻地躺下来,枕上他的大腿。
华瑶第一次做这样的事,颇觉新奇,几乎以为这是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交往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谢云潇。窗棂下日光通透,把他的双眼照得像湛湛清泉,琥珀般的瞳仁清澈见底,影影绰绰地倒映着她的样子。
她自言自语道:“听到你醒来的消息,我真的很高兴,你的伤势好转了,我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
谢云潇笑?了笑?,抬手轻抚她的侧脸,将她的长发拨到耳后,指尖略微擦过她的耳骨,把她摸得十分?惬意?舒适。她本来是很清醒的,在温柔乡里?沉醉了一会儿,竟然有些昏昏欲睡。
谢云潇弯下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送回床上。她惊讶道:“我又不是不能走,你不用做到这一步,再说?了,你伤得比我重……”
他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若论伤势,大哥伤得最重。”
华瑶心?头?一惊,唯恐他看出些什么。
偏偏他向来敏锐。
他追问道:“你见过大哥吗?”
华瑶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嗯,还没。”
谢云潇嗓音更轻:“大哥的现状如何?”
华瑶认真地说?:“汤大夫正在照顾他。”
谢云潇道:“我们什么时?候能见他?”
华瑶叹了口气:“他和你一样,昏迷了好几天。我们急着探望他,难免打扰了他和大嫂。”
谢云潇将被子盖到她身上,还往她怀里?塞了一只鹦鹉枕。他低声道:“你休息吧,我去看看大哥。我不进屋,只在门外转一圈。”
华瑶默不作声地搂紧她的小鹦鹉枕。
谢云潇为她放下床帐:“雍城将领多半受了重伤,这段时?日,全靠你一人指挥士兵、抢修大坝、处理各项杂务。你先睡个安稳觉,我看过大哥,再来陪你。”
真要命,谢云潇一连数天昏沉不醒,这才刚好了一点?,便要亲自探望戚归禾。他一提到戚归禾,华瑶的手心?就发冷。
她怀疑,戚归禾的死与高阳晋明有关。
古语有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此乃自古以来的帝王之术。
羯国兵强马壮时?,凉州的兵将也必须骁勇善战。
羯国奄奄一息时?,凉州的军营不能再称霸一方。
华瑶经?常埋怨岱州的军营里?尽是些酒囊饭袋。此刻想来,正是因为岱州等地兵力薄弱,所?以朝廷一直提防着凉州,如果凉州意?图谋反,那二十余万铁骑一举南下,攻破岱州、康州只在旦夕之间。
更何况,华瑶的父皇向来多疑,二皇兄又是狼子野心。他们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华瑶越想越气,忍不住一口咬住了被角。
混账!混账!高阳家的人都是王八蛋!高高在上的王八蛋!!
她不知不觉地把自己也骂了一顿。
春光明媚,天朗气清,谢云潇走进汤沃雪的药舍,见到了许多佩刀负剑的侍卫。
众多侍卫向着谢云潇行礼,没有一人胆敢拦住他的去路。
谢云潇轻而易举地找到戚归禾的房间,站在窗外,隔着一扇纱窗,瞥见了汤沃雪正在屋内收拾药材。
她瘦了很多,颊骨外凸,眼窝凹陷,神色十分?憔悴。
谢云潇静立片刻,心?中暗暗生疑。他怀疑戚归禾的情况未定,生死难料,汤沃雪还在不眠不休地抢救戚归禾。谢云潇更不能在此刻惊扰他们。
谢云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伤势未愈,疲惫又乏力,索性回到卧房静养,此时?华瑶早已睡着。她抱着枕头?,蜷成一团,睡得正熟,床榻间皆是她的香气。这香味很浅也很好闻,似玫瑰也似牡丹,极尽蛊惑之能事,犹如花妖月魅一般。
谢云潇躺到华瑶的身边,很快便与她同入梦乡。
睡梦之中,若有所?感,谢云潇不在雍城,似乎回到了延河。河畔遍生苍翠树木,夕阳残红向晚,晚霞连着山光水色,各种船只往来如梭。
两岸芦苇丛杂,开着不知名的花,谢云潇还在想,这花为什么不是玫瑰或者牡丹,忽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云潇,往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谢云潇转过身,见到了戚归禾。
戚归禾笑?了一声。他的笑?容很淡然:“你和华瑶都能独挡一面,我对你们放心?了。”
这话说?完,戚归禾登上一艘轻舟,随波逐流,越飘越远,邻近天外,消失不见。
谢云潇依旧站在岸边,远望河上斜阳倒影,千舟争渡。
谢云潇的武功是由?父亲与大哥亲身传授。
大哥比谢云潇年长六岁,谢云潇五岁那年开始习武,大哥已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大哥对谢云潇的教导异常严格,经?常罚他去祠堂面壁思过。他很少与大哥讲话,他们之间的聊天内容仅限于武学。
谢云潇八岁生辰时?,大哥送了他一把剑,对他语重心?长道:“云潇,我托父亲找人给你铸了剑,凉州精铁打造的长剑,你瞧瞧,好不好使?你是我们家武功最好的孩子,等你长大了,会比大哥更有出息。”
那把长剑极其锋利,谢云潇一直用到现在。
睡意?消退,谢云潇逐渐清醒过来。
不知何时?,
华瑶滚进了他的怀里?,手还搭在他的腰上,半边身子也挪出了被子。她堂堂一个公主,为何没有定形的睡相。
春寒料峭,窗户关得不严,冷风一阵阵地往屋里?吹,谢云潇伸手为她整理被子。她迷迷糊糊地问:“你睡醒了吗?”
谢云潇道:“刚醒。”
华瑶又问:“什么时?辰了?”
谢云潇望了一眼天色:“辰时?,天已经?亮了,你昨夜睡得好吗?”
“挺好的,”华瑶懒洋洋地说?,“我有点?困,可?是我该起床了。”
谢云潇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安抚道:“不妨接着睡,若有什么公事,我代你办。”
华瑶睁开双眼,灵台蓦地一片清明。她绝不会让谢云潇代替自己做事,现在不行,将来更不行。无论谢云潇是驸马还是皇后,天下权位只能被她一人牢牢掌控。